十年之后,开元二十九年,成都府。
沙沙……
浓云密布了一整天,闷热了一整天,临到傍晚时,雨才淅淅沥沥地飘落。草棚下的人都是一声“哦……”。不知是因为盼雨盼得太久,还是感慨这雨比预期的小得多,众人只是讪讪地看了一会,就回头各做各事。
有一个中年人却站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了很久……
这是从梓潼到成都的一座驿站,离成都府还有八十里。其时天下承平已逾百年,蜀中富庶,成都府的规模甚至赶得上东都洛阳。成都周围的驿道也因为往来人流过大,年年修整扩宽,到如今有的地方竟有三丈来宽,夯土厚达一丈,比有些城镇里的大道还要宽敞平整。
雨不大,风却大起来。驿站屋顶上是黑瓦,不过这回廊却是茅草顶。风吹得茅草顶忽上忽下,仿佛随时可能乘风飞去。纷纷扬扬的雨水跟着风穿过回廊,那中年人的衣服很快就湿了,他却毫不在意。有那么一会儿,他闭上眼,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很惬意着被风雨吹打的感觉。
驿站的小厮张小哥看见了,说道:“客官,风急雨寒,请到里面避雨。”
那中年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张小哥吓得心里咯噔一声。待他转身朝厅里走去,张小哥才回过神来。刚才那一眼真让人心惊肉跳,但要说他容貌奇特,却也说不上,反而觉得他相貌堂堂,身上的英武堂皇之气远超常人。
张小哥在驿站侍候久了,见识了太多的显贵达人,瞧这中年人服饰平常,可是腰间挂着的响佩,手腕上的念珠,每一件均非凡品。显贵们通常都戴着帽子,即使市井中人,也要戴个头巾,挽着发髻。这个人却随意披散头发,完全不顾任何礼仪。他那豪气的络腮胡须倒是梳得一丝儿不乱,在两侧还编了两个小辫。
此人中午便抵达驿站,只一匹黄骠马,一名小童跟从,举止间也毫无架子,连驿丞都看不出他的底细,只吩咐好生侍候着,不可怠慢。
这中年人刚要走入大厅,忽听驿道上传来一阵车声。中年人驻足看去,只见十几辆骡车,拉着成捆的毛竹,冒着雨赶路。此刻已是申时,一个时辰之内天就会黑下来。车队却没有一丝停下歇脚的意思,反而愈加猛甩鞭子,赶着骡车加快步伐向前。
“前面还有落脚的村子么?”中年人开口问。他声音醇厚有力,隐隐有金石之音,听得张小哥心里又是一震。他忙答道:“是,回客官,前面二十里有一座小村,这些赶路的习惯了,都到村里落脚。这样明天擦黑前就能到成都府了。”
中年人道:“嗯。成都府的蜀扇闻名天下,这些竹子是送去做蜀扇的?都快入秋了。”
张小哥道:“客官有所不知。蜀扇只单取峨眉的冷箭竹制作,方是正宗,用其他地方的竹子,老行家一掂轻重就知道呢,瞒不了人。这些竹子不是运往成都府,而是到府外的码头装船,要运到自贡去的。”
“自贡?自贡……”中年人慢慢念叨这两个字,“送去自贡,难不成是做盐井的天车么?”
张小哥道:“却也不是。听说自贡盐井的天车制法天下独有,当地人概不外传,用的也都是自贡的木料石材。这些竹子是去做送魂灯、天灯用的。”
中年人眉头一皱,张小哥以为他不懂,忙道:“这是祭祀用的灯,客官许是没见过。自贡城当年遭了天魔嫉恨,一夜火雨,整个城都陷入火海,死伤七万余人,几乎成了一座鬼城。啧啧,真是可怕呢……眼见今年的八月十五,就是十年大祭了,听说远远近近几万人都会赶回自贡,参加祭祀呢。您想想,七万人的送魂灯,还有更多用来招魂的天灯,那得用多少竹子啊!就这几天,像这样的车队至少过去十几支了,都要赶在八月之前送到自贡。您老有兴趣……”
中年人回头看了张小哥一眼,并不言语,慢慢踱进厅里。张小哥刹那间像被雷电当头劈中,浑身僵直,脑子里一片混沌……过了老半天,直到驿丞上来拍了他一巴掌,才骤然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啊?啊?怎么?”
“我啊你妈!”驿丞一脚踢翻张小哥,“大白天撞了鬼是怎么?愣在这里不干活,不想吃饭了?滚!”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夏暑尚未完全褪去,驿站的人一多就热得够呛。因此大厅一侧的门板全被卸下来。坐在厅内,还能看见运送毛竹的车队,其中一辆车陷入坑里动弹不得,几个人正推攘着。眼瞧着雨越下越大,众人都站在屋檐下,看他们拉扯骡车。
中年人上了二楼,坐在窗边,仍只盯着屋檐下挂着的一根根雨线出神。整个二楼都被他包了下来,所以此刻空空****。跟着他来的小童用自家带来的铜炉烧水,沏了明前的银针放在中年人身后,便找个椅子端坐不语。
二楼没有隔间,所有窗户都被打开。坐在正中间,四周入眼的都是翠绿之色,仿佛置身密林之中。雨声,风声,和着树林淅沥沥的声音,真是说不出的绵软惬意。那小童坐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的,像是要睡着了。
忽然他瞪大了眼睛,刚要起身,顿了片刻,又重新坐下来。须臾,楼梯上脚步声响,一名身披蓑衣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容貌清秀,举手投足间显得从容得体。他麻利的解下蓑衣,随手递给小童。小童张着嘴啊啊两声,比了个手势,却是个哑巴。年轻人会意地点点头,走到中年人身后,轻声道:“三叔。”
“嗯。”中年人搓搓手,小童立即端上茶水。他把茶杯在手里晃着,看里面翠色的茶水**漾,道:“给你松哥也倒一杯。”
年轻人便在一旁的桌前坐了,接过小童递来的茶,飞快喝了,摒神静气等着中年人问话。
中年人便是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年轻人是他的外侄,名郑曰松。
十年前,传闻王遗风因心爱女子被杀,狂怒之下大开杀戒,一夜屠尽自贡城,天下震动。其后更是离经叛道,加入恶人谷,将原本散沙一盘的恶人谷收拾得服服帖帖。
九年前,他率领恶人谷众人,重创昆仑派和各大门派,史称“开元惨案”。从此势不可挡,短短几年时间,恶人谷便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之一,弄得中原各门派风声鹤唳,不得不放下分歧,成立浩气盟,以百家门派之势,才算稍稍遏制住了恶人谷的风头。
因王遗风的所作所为,山东王家深感耻辱,宣布将他逐出本族。然而侄子辈的郑曰松却不顾阻挠,千里迢迢投奔王遗风,这些年来鞍前马后,已成为王遗风的得力助手。只是王遗风对他爱惜有加,不让他在人前显露,是以江湖中知道郑曰松名字的人屈指可数。
王遗风慢慢地喝茶,过了老半天,才道:“只有沈眠风么?”
郑曰松微一躬身,道:“老沈总摄此事,听说肖药儿亦参与其中,不过此次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另外米丽古丽也曾在栈道附近出现,还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具体行动。”
“嗯……”王遗风淡淡地嗯了一声,侧头看了小童一眼,见他又闭着眼瞌睡,不禁咳嗽一声。小童一下惊醒,看见王遗风正瞪着自己,想躲,不知躲哪里去,就这样顿了半天,咧嘴露出个尴尬的笑容。
王遗风被他的憨相逗乐了,一摆手:“下去吧。仔细四周,别让人进来,我跟你松哥说事。”
小童啊啊两声,倒水进铜壶,把炭掩进灰里,茶具收拾停当了,这才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王遗风走到铜壶前坐下,问道:“大光明殿真的如此吸引人?”
郑曰松知道这是王遗风在试自己的能力,当即正襟危坐,说道:“是。当年陆危楼进军中原,在京师建造大光明寺,声势浩大,但同时却在偏僻之处,早已被废弃的栈道附近,动用更大的人力修建大光明殿。大光明寺早在七年前就已建好,据说大光明殿时至今日都还未完全竣工,其庞大与复杂可想而知。”
咕噜咕噜……铜炉里的水涨了,王遗风揭开壶盖,却不提壶,让水继续翻滚。
郑曰松继续道:“陆危楼乃当世枭雄,以一己之力创建明教,势力发展的速度真令人匪夷所思。若不是惊动了天颜,下旨剿灭,今日天下之教宗,明教肯定能排进前三。即使陛下决意剿灭,也需聚集天策府、少林寺,以及众多门派精锐,才能将大光明寺化为火海,而陆危楼却仍然逃脱,可知此人平时有多么谨慎。”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偷看王遗风的神情。王遗风脸上仍是永远不变的淡淡神情,没什么特别的喜怒。郑曰松却知道,这位叔叔看似平淡的表情下,藏着滔天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爆发。而爆发的后果,连恶人谷最凶恶之人,也不敢去想象……
他更加小心地道:“大光明寺与大光明殿,乃是陆危楼的左右两臂。大光明寺在京师博名,吸引世人注目。以陆危楼的秉性,天子脚下,这样冠冕堂皇之处,岂能隐藏事物?所以侄儿相信……不,江湖中人都相信,明教这些年聚集的财富,都藏在大光明殿里!”
王遗风终于提起铜壶,先将滚水注入一只阔口杯,等水凉凉,说道:“明教的财富很多么?”
郑曰松道:“三叔,我朝虽以道家开国,不过自大周则天皇帝开始,崇信佛家。世人都说,天下财富,佛家独占其半。此话虽有夸张,却也差不了多少。世间一旦富足,众生便崇信教义。以小侄看来,道家虽讲究白日飞升,但修炼毕竟太过艰难,世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真正飞升呢?所以佛家讲究极乐世界,明教亦宣扬与圣火同生。此等**,最是得凡夫俗子之心。因此这十几年来,明教聚集的财富,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而且……”
郑曰松倾身向前:“有传言说,大光明殿凿穿岩壁,深入山体,意外发现了几百年前的一座西汉皇家墓穴。谁也不知道明教究竟在墓穴里发现了什么,但陆危楼当年将自己最得力的几名法王悉数派往大光明殿,足见绝非凡品。”
王遗风倒水入壶,只晃得一晃,便倒入杯中。他涮洗了杯子,重新倒上茶。郑曰松忙上前自己端了一杯。王遗风道:“这是明前的银针,还是你父亲送来的。”
“是,多谢父亲。多谢三叔。”郑曰松举杯过顶,朝着南方一礼,方才郑重饮下。
郑曰松喝完了茶,继续说道:“年前剑阁守备陈嵩伯围攻大光明殿时,纠集了三十几个小门派,约四五百人。从那时起,沈眠风就混在其中。传说陈嵩伯搜光了财物后,纵火烧了大光明殿。不过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明教众人在最后时刻,自己放火焚烧,并且引爆炸药,炸毁了通往山体内的通道。因此陈嵩伯只抢到了一少部分殿内的东西,明教真正的财富,还在通道里呢。据说当时有五、六十人逃出通道,但真正知道通道秘密的人,却只有一个……如果沈眠风的情报没有错的话,这个人就藏在此刻他要攻击的车队里。”
“这事原本极隐秘,可惜明教这两年衰败得厉害,叛教之人众多。沈眠风到处搜查,抓了上百名明教教众。您也知道沈眠风的折磨手段……”说到这里,郑曰松身体一颤,似乎想到了丐帮帮主尹天赐被沈眠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顿了顿才道:“死了一大半后,终于让他探得了消息。从大光明殿逃出的人,想偷偷将此人送到西域。他们故意迂回到东都洛阳一代,然后再从荆州逆水入川,想从蜀北进入西域,绝对料不到在此被截杀。”
“沈眠风应该会得手吧。”王遗风瞧瞧窗外,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咱们谷众有五十几人,对方只有二十人,而且重伤过半,又没有法王一级的高手,不会出差错的。不过,三叔啊……”
“你瞧这雨,多好看。”
“啊?”郑曰松转头去看,雨稀里哗啦的下得更大,道路一定更加泥泞难行,哪里好看了?不过他素知王遗风的心思总是跳跃得很快,随时可能发些感慨,并不以为然。当下回道:“是,好看。”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遗风叹了口气,“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平淡的雨,哪有什么冰心玉壶?洛阳城内死气沉沉,边塞西陲金鼓震震,看似盛世,实则危机重重。王少伯这首诗未免太书生意气。他日若真的山河破碎,恐有杀身之祸。”
郑曰松顿了片刻,才明白他在吟诵王昌龄新近的诗。王昌龄近年来诗名大盛,有诗家夫子王江宁之称。这首诗郑曰松在长安时也曾听闻,人人传颂,引为经典。然而听王遗风的话,似乎并不欣赏,甚至有鄙夷之意。
郑曰松自问自己喝过的墨水不及王遗风十分之一,更是不敢随便揣测他的用意,便静静地等着。
“一片冰心在玉壶……”王遗风又把这句念了一遍,“王少伯之心,有谁会真正懂?这世上又能有几人懂你的心?啧,真是痴心妄想……你刚才想说什么?”
郑曰松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确信无人在场,才压低了声音说:“三叔,谷里……不平静啊。”
王遗风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郑曰松道:“您曾经下令,不许谷里的人染指大光明殿,这是为何?”
王遗风慢慢喝茶,仍不言语。
郑曰松两根手指在茶盘上敲着,说道:“三叔,您的心思侄儿略知一二。咱们虽被称为恶人谷,但也是天下响当当的势力,别看少林、明教、丐帮这些门派名声响亮,若不是有浩气盟存在,哪一支能独力抵挡咱们?既然如此,有些鸡鸣狗盗自失身份之事就不能做。侄儿说得可对?”
王遗风放下茶杯,继续烧水煮茶,连撇一眼他的兴趣都没有。
郑曰松道:“三叔,您高屋建瓴,看的自然不同。然而沈眠风,甚至谷内绝大多数人,想的可跟你不一样啊!这些流寇败类,哪个不是贪图钱财、**人妻女之辈?放着偌大的财富您不让染指,人心岂能……”
“岂能怎样?”王遗风问。
郑曰松感觉到他平静后的怒火,一时有些犹豫。但他知道今日不说,事情恐怕无法收拾,当下咬咬牙,沉声道:“侄儿只怕谷内人心涣散,对您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王遗风忽地瞪了他一眼,郑曰松心头陡然狂跳,再也说不下去。王遗风也不吭声,偌大的厅里就只听见铜壶咕噜噜煮水的声音,以及外面呼啦啦的风雨之声。
片刻,郑曰松忽地走到窗前,往下望去。只见驿道上,一名女子正缓步走来。
驿道旁是两排高大的柳树,此刻风雨如梭,无数长长的柳条飞扬起来。那女子看似缓步,却在柳条间穿梭自如,绝不被任何一根柳枝碰到身体。
她穿着一袭大食国舞姬的衣服,**肚脐,两条白玉一般的胳膊上挂满了各种珠玉装饰,一双赤脚上系着数不清的金铃铛、银脚环,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至极的声音,在这风雨声中仍是清晰可闻——来者正是米丽古丽。
郑曰松看着她那绝世容貌,心中却在暗叹。她本是明教圣女、陆危楼最为疼惜的养女,却因修行邪术,被迫离开明教。这些年来,随着她武功日益精进,脑子越来越混乱,容貌却也越发惊世骇俗,仿佛二八处子一般。即使在邪术遍地的恶人谷,她也被称为千年妖怪,人人敬而远之。
郑曰松再往驿道的另一边望去,也有四人正顶着风雨朝驿站走来。这四人从高到低一字排开,都裹着灰黑色的麻衣,连头脸都遮起来。四人背上各背着一柄极长的剑,号称四大刺客。
这四人乃是一胞所生,三男一女。他们在江湖中名声并不大,唯一一次为人所知,是在浩气盟成立之初,千里追杀谢渊。要不是望北村的穆天磊出手相救,今日浩气盟的盟主就是另外的人选了。
但在恶人谷,他们却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执法者,每一个被判有罪之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这四人追上,卸去四肢经脉,带回谷内,交由沈眠风折腾。不言而喻,必将死得凄惨无比。
郑曰松一惊,回头道:“三叔,您真要……”
王遗风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乱么?的确会乱。然而别忘了,我王遗风就是这世上最疯狂决绝之人!你说人心涣散,我便让你看看如何治乱!走罢!”
战斗结束了。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是战斗,只是屠杀而已。
明教教徒们去年三月从西域出发时,共一百五十人。他们奉命救援大光明殿——实际上,当时明教势力在中原几乎已被连根拔除,剩余的人要么躲藏起来,要么被同样信奉圣火的红衣教吸纳。大光明殿则被剑阁守备陈嵩伯下令围攻,更兼有数百江湖中人守在外围,随时准备趁火打劫。他们这一趟根本就是送死之举。
但他们在两名护法的带领下,义无反顾地向中原前进。抵达大光明殿时,已有二十二人死去。当大光明殿被攻陷时,八十七人选择与之共存亡。剩下四十一人,背负着大光明殿最后的希望逃出。
然而,被大光明殿的财富吸引,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疯狂涌向栈道。四十一人尽管从一条隐秘小道逃出,仍然被追上。他们连战连退,一路只往荒山野岭里钻。白天在乱葬岗栖身,晚上才摸黑出行。
即使如此,等从洛阳辗转荆州,再逆水而上进入蜀中,走到梓潼附近时,也只剩下了二十人,重伤的倒有十二个。由于追杀的人在梓潼到天水一线设置了重重关卡,他们打算先折返回成都,想法翻越雪山,迂回进入草原。
走到驿站附近,又有两人伤重不治而死。众人躲在一个山谷内,点起火堆,将死去的人献祭给圣火。剩下的人被伤痛、疲惫和绝望折磨得奄奄一息,望着遗体在火堆内慢慢蜷缩起来,都有些呆呆出神。
所以,当沈眠风一手挥舞流星锤,一手持铁钩,**上身,腰间挂着三枚兀自血淋淋的头颅,突然出现在营地上空时,所有人几乎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圣火召唤的时刻到了!”
接下来的战斗变得非常沉闷。三名企图反抗的人,一人被沈眠风用流星锤砸碎了头颅,另两人被他用铁钩斩断四肢,划开肚腹,内脏外流,很久才死去。
其余人被跟着沈眠风蜂拥而入的人砍得七零八落,毫无抵抗。重伤之人则被一一拷问,往往要惨呼半天,才受尽折磨而死。
雨下得越发大了。头顶的黑云压得很低,雨水和雾气凝结起来,渐渐地变成一片上接天下覆地的灰色雾气,在密林中蔓延。隔着十来丈的距离,树林就变得模模糊糊。雨雾成了这场屠杀的帮凶,遮挡了外界一切,也让里面的惨呼声变得不那么真实。
明教的人被一一折腾着死去,沈眠风却看也不看一眼。自始至终,他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只盯着营地后那辆破破烂烂的驴车。
那么多人争来抢去,却终于落到自己手里……沈眠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并不急着去看车里的事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好容易到了最后关头,他要好好享受这得手的感觉。
“老沈!”他身后一人道,“早点结束吧。郑曰松很可能在这附近,他是老王的跟屁虫,要是他看见了,可不好办……”
沈眠风手抹脖子,做了个割脑袋的手势。
“要是他也带了人怎办?”那人紧张的道,“况且杀了他,老王可不会答……”
“应”字还未出口,那人喉咙本能地收缩,沈眠风的铁钩擦着他咽喉要害掠过,劲风割破了肌肤,立时鲜血长流。
“任何人……接近……杀!你们这么多人,剁也把对方剁成肉泥了,还怕被认出来?”沈眠风的声音干涩难听,活像咽喉里始终塞满了泥土一般,听得人浑身难受。那人再不敢多言一句,捂住喉咙上的伤口,飞也似跑出去警戒。
这下所有人更不敢碰那驴车,只是把车死死围住。直到最后一名明教教徒的脑袋被劈成两半,沈眠风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只要拥有了大光明殿的无穷宝藏,他沈眠风便是恶人谷真正的老大!王遗风之所以禁止恶人谷的人染指,只不过怕权势旁落而已!他下了命令,却也并没有执行,当然也是因为心虚,不敢惹众怒。看看周围这些兄弟,哪个不是血红着眼睛?只要拥有了财富,登高一呼,恶人谷便是自己的了……
沈眠风想得一腔热血呼呼地往脑子里冲,在极度亢奋与期待中,往前跨了一步。
砰——
啪啦啦——
刚出去望风的那人穿越雨雾,一路撞断无数枝桠,才轰然落入火堆,砸得柴火和那些尚未烧焦的尸骨乱飞,周围人无不惊呼。一直到被活活烧死,他也没哼出一声,显然在被抛出的一瞬间,他的全身经络已被封死,才会毫无挣扎。
论到以内力封锁经络,天下武林,无人能出“凝雪功”之右……霎那间,全场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刚刚还沉寂的雨雾,忽然疯狂翻卷起来,仿佛被某个可怕的气势惊扰。一个高大的人影隐隐出现在雾中。看到这个身影,在场的五十多名恶人谷众都发出惊恐的呼声。
“眠风!”
雨雾向两侧分开,王遗风大步走出来,跨过一具又一具死尸。他扬着下巴,微皱着眉头,似乎觉得焦臭难闻。不过见到了沈眠风,他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眠风,许久不见了,”王遗风走到场中那堆火的残灰面前,站定了,气定神闲道,“近来可好?”
雨仿佛都怕了他,变小了很多。尚未熄灭的烟尘扬起他披散的长发,连同他的眉毛、络腮胡须,统统猎猎地往上翻飞。他的长袖却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着,风那样吹,袖口一动也不动。
几十名恶人谷众同样一动也不敢动。
沈眠风说过任何人格杀勿论,但对每一个恶人谷的人来说,“任何人”绝对不会包括王遗风在内……他们设想过很多种意外,也做了各种准备,却从来不曾想到,王遗风本人竟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杀到。所有的计划顿时成了泡沫,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王遗风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划过。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到的人,都是浑身一震,胆子稍小一点的连兵刃都拿不住。场中顿时响起平平砰砰的声音。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眠风脸上,两人视线交错的一刹那,其余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但立即,沈眠风就垂下了头。
在场诸人都是心中一凛——王遗风还没动一根指头呢,沈眠风就认输了!
“眠风。”王遗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王遗风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恶人谷里只有你敢公然违抗。我敬你是条汉子,说吧,今日你打算怎么了结?”
“嗷嗷嗷!”沈眠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尖啸,纵身高高跃起。众人都以为他要跟王遗风拼命,他却在空中陡然一扭身,扑向地面,双腿一绞,将一名发呆的手下绞得飞腾起来,朝王遗风的方向飞去。
这一下变故奇快,那人飞了一丈来远,便砸到另一人身上。众人惊呼声中,沈眠风俯下身体,几乎贴着地面朝前冲,每冲过一人,就将他向后抛出,阻挡王遗风可能的攻击。
“啊呀!”
“我去你妈……”
“老子的腿!”
一叠声的乱骂中,沈眠风穿过了十丈的距离,眼看驴车就在眼前,他刚要纵身扑进去,蓦地眼前寒光闪动,仿佛黑暗中无数光点袭来。沈眠风左手铁钩挥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间不容发之间与来者硬碰了十下。
来者一击不中,立即后退,而沈眠风的猛冲之势却也被遏制。他往回退了两步,只见来者是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稳稳站在车旁,手中长剑甚至已经收回鞘内,摆明了不会跟他随意动手。
沈眠风眸子缩成一团,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郑曰松,你这只狗!”
郑曰松朝他点一点头,笑而不语。
沈眠风待要强攻,眼前一花,一双白皙修长的腿惊鸿一现,随即被长长的华丽的裙摆遮住。米丽古丽纵到车架之上,她脚踝的铃铛叮呤作响,她自己也咯咯笑着,声音仿佛只有十二三岁,娇柔无比。可沈眠风却知道,她的武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
忽听身后又是惊呼声响起,沈眠风一回头,只见人群正在疯狂往两侧分开,每个人脸上的恐惧神情比之刚才王遗风走来时还要强烈——四大刺客缓步走来。他们走得缓慢,剑也未拔出,但却是凝势不发,方圆十几丈都已处在四人的攻击范围之内。
老大走在最左边,他手持一根细长的钢链。他的右侧是老二,扛着一个巨大的木枷,重愈三十斤。老三略靠后一些,拖着两根铁镣。老四蹦蹦跳跳地跟在老三身后,两个小的铁枷在她两根指头之间转来转去。即使从容如郑曰松,看见这四样器械,也忍不住暗吞了口口水。
等一会……也许不用等太久,当四大刺客拿下沈眠风,老大就会用那根钢链穿过他的肩胛骨。这根钢链比寻常捕快用的长了一倍,因为它要继续往下,在手腕处从尺骨和桡骨之间再一次穿过,绕回来锁在老二扛的木枷上。这样上半身就完全残废了。
然后老三会把铁镣拷在沈眠风脚踝,老四的两个铁枷会从他膝盖上方插入,再与铁镣链接。这样必须要两个人把半残的沈眠风抬着才能走,但毕竟人是永远跑不了了。
郑曰松甚至有些遗憾,通常由四大刺客抓人,再由心肠比蝎子还毒的沈眠风审问,才是最好的搭配。可惜这次被抓的偏偏是沈眠风本人……
他同时对王遗风更多了一分恐惧,原本以为好一番厮杀,才能镇住场面,谁知王遗风独自走来,就让对方完全瓦解。这份谷主的气度,确实非常人能及……郑曰松偷偷看了一眼米丽古丽,却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凛,忙将自己心底的事掩饰过去……
所有人都盯着沈眠风,看他要如何反抗。最好的结局是立即自尽,至于死后会不会被挫骨扬灰就顾不上了。若是被捉回恶人谷,那可比死惨多了。
四大刺客渐渐走近,王遗风岿然不动。沈眠风脸上神情一时三变,眼见老大开始伸手去摸背上的剑。手摸到剑柄,就一定要见血才能收回,这是四大刺客的原则。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了……
当啷——
沈眠风干净利落地丢了流星锤,跟着飞也似地卸下铁钩,单膝跪下,仰天号叫一声:“降了!”
老大把钢链往地上一扔,骂道:“他奶奶的!”
老四没有骂,奋力把铁枷一扔。铁枷打着旋往后飞,其中一枚插入她身后一人的大腿里。那人痛得两眼血红,却死死捂住嘴巴,一声都不敢吭。
老二老三却依然向前,要把沈眠风拿下。却听王遗风道:“不必了,我来。”
王遗风大步走上前,一面对周围人笑骂:“一群不知好歹的猢狲儿,翻了天吗?还不滚到我身后去!”
这他妈是最后饶命的机会了!
恶人谷内人人精似猴,哪有听不出老大意思的?当即一窝蜂跑到他身后,摇身一变,一个个面露同仇敌忾的神情,俨然是跟随谷主惩罚叛逆的忠良。
王遗风绕着沈眠风转了一圈,众人心中乱跳,不知道他是要一掌拍死,还是将沈眠风打个半残。沈眠风此举除了违背命令之外,更隐然有另立山头的意思,确实犯了王遗风大忌。大多数人都认为,以王遗风的性情,绝对会一掌要了沈眠风的小命……
王遗风慢慢伸出手掌,慢慢放在沈眠风头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除了沈眠风。他全身战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在珍惜最后呼吸的机会。
“眠风,”片刻,王遗风道,“为何不反击?你知道我没有使一丝力。”
铁钩就在沈眠风手边,他一把抓起来,王遗风动也不动。郑曰松紧张得跨前一步,叫道:“三叔!”
沈眠风轻蔑地看了郑曰松一眼,将铁钩远远扔出去,叫道:“降了就是降了!”
王遗风的手渐渐加力,将沈眠风的头直向地面压去。沈眠风虽不还手,但死死顶着,不肯低头。众人听见他全身骨骼咯咯作响,双膝深深陷入泥泞之中,但头却始终没有低下。
“我说过,不许碰大光明殿的任何事物……我说过吗?”
“说……说过!”在王遗风掌力催逼之下,沈眠风每一句话都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吼出。
“那为什么?”
“钱!”沈眠风大吼,“我他妈就是想要钱,有钱才能使鬼推磨!弟兄们也想要钱!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大家门阀出身么?你高高在上,不想要那阿堵物污你清誉,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名声!”
王遗风略一怔,手上力道稍弱。
“王遗风!”沈眠风趁机抬起头,第一次深深凝视王遗风的眼睛,“你今日杀我,焉知恶人谷的弟兄们会怎么想?看看弟兄们!奔波了整整一年,若非为财,何苦这般……这般……这……呃……”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王遗风的内力源源不绝地从天灵穴渗入,渗入他奇经八脉之间,让他全身僵硬,连嘴都无法张开。
沈眠风还是不肯认输。他双手撑地,龇牙咧嘴地苦苦强撑。他头上的汗凝结成暗灰色的冰霜,逐渐覆盖了额头,沿着鼻梁向下,快要遮蔽双眼。他的脑袋被压制得偏向一侧,肩头向内缩去,胸口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几乎不能呼吸——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小命已在须臾之间。
忽地王遗风手一松,沈眠风再也撑不住,吐出口鲜血,扑倒在地,软成一摊烂泥。
还是心软了……郑曰松暗叹着,上前一步,大声道:“谷主对自家兄弟宅心仁厚,真是我恶人谷之福!”
王遗风有些厌憎地甩了甩手,冷冷地对沈眠风道:“我不杀你,不是什么仁心,而是你还不配我杀。你想与我抗衡?哈哈,便是将天下的财富都与你又怎样?在这世间驰骋,靠的是力量!我王遗风在一日,恶人谷就容不得任何人说话!”
他纵身跃上车架,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垂下头来,不敢跟他对视。两个沈眠风的心腹膝行上前,把沈眠风死拉活拽地拖到一边。
“我最后说一次,”王遗风沉声道,“谁再敢趁火打劫,染指大光明殿,我王遗风必亲手剐之!”
这句话他灌注内力,声如洪钟,震得人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有两个功力稍微的当即瘫倒在地,其余人纷纷拱手道:“唯!”
王遗风看了半天,确信再无人敢质疑自己的权威,回身顺手一扯,车上的木门怦然崩裂,木屑四面飞射开去。
木门后是一层厚厚的布帘,事实上,整个车厢都被厚麻布层层遮盖,用绳子捆扎结实,只在靠近车顶的地方留了几块巴掌大的洞口透气。王遗风扯了扯,那布韧性十足,竟扯不开。
米丽古丽轻笑道:“谷主,麻布岂需用强力?”伸手轻轻拂过,布上立即出现一道口子。王遗风知是她手环内藏有利器,挥了挥手。米丽古丽眼神越过他,朝另一侧的郑曰松眨了眨眼,跳下车去。
郑曰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猴急得想探头往里看,只不过王遗风没有叱责而已。他忙退后几步,拱手而立。
王遗风顺着口子把布帘撕大,探身进去。一开始里面阴暗不明,他的眼睛半晌才适应过来,只见车内躺着一人。
这人四肢各有一根绳索,分别绑在四个方向,整个人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字。他头发披散,遮住了脸庞,一动不动,似乎陷入昏迷之中。王遗风闻到一股暧昧的甜腻味道,兴许是某种迷药,便屏住呼吸,伸手撩开那人的头发。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肌肤时,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王遗风凝神看去,只见那人皮肤苍白得发青,眼窝深陷,小嘴微微张着,整张脸还没有王遗风的手掌宽大——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说是身体上并无大碍,四肢、内脏都没问题。但气血不足之极,崔神医说,行医四十年来,尚是首次见到如此不济之人。”郑曰松看了看王遗风,小心道,“特别是丹田虚空,脉象几乎断绝,若非亲眼所见,一定以为早已过世了……”
“嗯。”王遗风浅尝了口酒,放下酒杯。坐在他左侧的侍女立即斟满酒杯,尔后退下。王遗风眯了眼睛,听前面的歌姬清唱。
那歌姬是成都府最为有名的云漫流云先生,以牙板著称,与京城的云娘号称“牙板天下二云”。但在王遗风面前,她连头都不敢抬。
王遗风坐在上首的榻上,半批着云纹为饰的衣服,半边身体随意**出来。他面上施着淡淡的白粉,描了眉,头顶只松松地挽了个髻,发带上坠着一只精致的铜牛饰。自她进门便一言不发,任何事都由他身旁的郑曰松代为处理。
这种大家门阀子弟气息,云漫流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来。她名声再响,在这里也不过是午饭时的一点余兴节目。当下也不言语,静静等到郑曰松一点头,便拍开了牙板,轻声细语的唱起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趁她唱着,郑曰松道:“米丽古丽检查过了,说是受迷药和银针刺穴双重制约,至少已沉睡十天以上。据说这是明教的秘法之一,能让人如僵死一般,每半月一次方能苏醒。苏醒时喂以特殊汤药,便能继续沉睡。但此女子丹田若虚,却不是秘法所能造出来。或许她本身有什么隐疾,又或是曾经身受重伤,才如此虚弱。”
“嗯。”王遗风吃了一口菜,嫌味重了,皱了皱眉。一名侍女立即上前撤了那道菜,另一人奉茶与他漱口。王遗风便没了兴致,挥手让人把菜肴统统撤下。
郑曰松续道:“今晨老大等四人出发,带老沈回谷。他的内伤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痊愈。经此变故,如今谷内一片肃然,无人再敢质疑三叔的话。三叔手段,真是静若处子,动若雷霆,让人叹服。”
王遗风放了杯子,下巴朝云漫流孥了孥。于是郑曰松一拍手,一旁的小童忙爬行到云漫流面前,将一叠封好的银子放在她前面的小几上。云漫流并不停止演唱,只垂下黔首,当作施礼。
郑曰松低声道:“三叔,此女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嗯?”
“如今正是纷乱之际,”郑曰松凝音如丝,只传入王遗风耳中,“此女一日不死,谷内绝难安分!”
“嗯。”
“但若就这样杀了她,却更得不偿失。”
王遗风喝了口酒,斜眼看了他一眼。
郑曰松脸上神情不变,说道:“现今天下武林,无不对大光明殿虎视眈眈。一旦听闻此女落入我们手中,必定想尽办法抢夺。而又必以明教为甚。当初浩气盟与我等交战,明教尚处于中立,不曾交恶。若是逼得明教与我反目……恕侄儿说句不中听的话——恶人谷危矣!”
“嗯。”
王遗风始终不说一句话,郑曰松额头一颗颗汗珠往下落,心中砰砰乱跳。他咬着牙续道:“我恶人谷几次成功抵御中原各大门派的联手攻击,实则因占据地利。恶人谷在昆仑以北荒芜之处,其势西高东低,险峻不可攻,且中原各大门派并不习惯这种寸草不生的恶劣环境。然而明教的根基在更加西陲之地,经营多年。若是明教从西侧偷袭,甚至与中原门派联手,再想抵挡可就……所以,咱们现在是怀璧其罪,若杀了她,反而落得口实……”
便在这时,云漫流唱到最后一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裙。”“裙”字出来,声音若乳燕穿林一般,听得人心中说不出的舒坦。云漫流特意玩弄技巧,把声音推高到极致,才渐渐消失。
“好!”王遗风终于开口,把手里的折扇拍了几下,“早听闻云先生技艺,出神入化,非人间所有,今日得见,名不虚传也。”
云漫流俯身下去,轻声道:“谢君家错爱。”
王遗风道:“可惜俗事在身,不能日日得见先生。此扇是先前文懿公所书,今日有缘,便赠与先生。”
请云漫流这等一流歌姬,以助用餐之兴,通常是将餐具相送——那可是比报酬贵得多的事物。如王遗风送扇,则可谓雅事,更有敬重之意。当然,如此重礼,云漫流清楚得很,那是要自己嘴巴严实,不可露一丁点此间主人之事出去。她俯得更低,道:“妾身惶恐,愿大人寿。”
自有小童把折扇收入檀木盒中,送至几前,云漫流的侍女膝行上前,磕头收下木盒。
王遗风道:“替我送先生。”
“三叔……”
王遗风看了郑曰松一眼,郑曰松忙躬身道:“是!”
云漫流再施一礼,下了榻,倒退着出了房门,自始至终都低低地垂着头,不敢稍有越礼。
待郑曰松把云漫流等人送出门,王遗风挥手让侍女退下,穿好了衣服,也不穿屐,赤着足走过长廊,穿过一片院子,走入一处四合小院里。
院子里没人,时值正午,米丽古丽不知藏到哪里修炼去了。这是她的习惯,谁也无法阻止。不过这宅子地处成都府外城僻静之所,是王遗风昔年的私邸,即使在恶人谷,也仅有四、五人知道而已。府邸内的家人甚至全然不会武功,是以江湖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竟是雪魔王遗风的宅院。
王遗风刚走到门前,门先一步开了,老四走了出来。她拿着两只铁枷,在手里转来转去的玩耍。见了王遗风,她只是随意一礼,并不说话。
“怎样了?”
“还没苏醒呢。”
王遗风目光从她肩头越过,往里瞧了瞧,视线却被一扇玉石屏风遮住。
“听说气血很差,撑得住不?”
“谷主,大夫不把人说得十二分的严重,岂能唬人?”老四嗤之以鼻,“她丹田虚弱,绝对另有原因,但活命是没问题。这种我见得多了,明教的人是打定主意,既要活着带她回去,又不能对她施刑,所以用这法子。至于留不留隐疾,就顾不上了。”
“明教这么搞,是什么意思?”
“照我看,明教显然并不信任她,”老四道,“或许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或许这丫头另有想法。押解她的人全死光了,谁知道呢?”
即使在王遗风面前,老四也戴着一个精致的玉石面具,遮住脸庞。只是因为不用执法,没有惯常的黑色袍子,穿了身浅青色长裙,头发扎着高高的飞云髻,两条长长的流苏垂在胸前。
十年前王遗风入恶人谷,虽依靠武力把恶人们第一次聚集起来,但始终散沙一团。几百人各行其是,只在面对浩气盟和中原各门派进攻时,才联手一搏,其他时候仍然是坐下来喝酒,站起身打架,互不服气。
直到四年前,四大刺客横空出世,一入恶人谷,便行执法之事。
四人剑法固然高明,更重要的是四兄妹一条心,不管是打一个人,还是打一百人,都是四人同上。几番恶战,诛杀六十余人之后,恶人谷气象为之一新。从此四大刺客成为谷内重要的平衡力量,亦为王遗风所敬重。
王遗风四面望了望:“老三呢?”这四兄妹永远不会单独行动,至少都是两两一起。今晨老大老二押沈眠风回恶人谷,老三一定在附近。
老四道:“你瞧不到?”
王遗风摇摇头。
老四得意地道:“他离你我不到二十丈。”
“真的?”王遗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他的潜行之术愈加精进,有朝一日我被他取了这头颅去,倒也是美事一桩。只可惜不知其姓名,我王遗风死在无名氏手下,千古之后,只怕难堪得紧啊!”
四大刺客从不说自己的姓名,只以老大、老二等相称,此乃恶人谷人茶余饭后最常议论的话题之一。
老四冷哼道:“得了吧,就算他在你一丈之内才出手,也取不下你的人头。我们做刺客的,从小就没有名儿……你要看看她么?”
王遗风揉揉太阳穴:“我瞧瞧吧……”
“好,我找老三去。”老四朝院子里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看王遗风。王遗风本已准备进门了,感觉到老四怪异的目光,又退了回来:“嗯?”
“谷主……”老四似乎很烦恼,想要搔脑门,忘了手上拿着铁枷,差点戳破脑门。
“怎么了?”王遗风有些好笑,“你想什么事呢?”
老四把两个铁枷串起来,在手指上转圈,没头没脑地问:“你有很多钱吗?我听说山东王家不认你。”
王遗风被她这话问得一怔。但他知道老四素来聪明,是四大刺客真正的决策之人。她问出如此奇怪,甚至是如此失礼的话,绝对有某个奇怪的原因。
王遗风的眉头皱了起来,斟酌了半天,才道:“王家视我为家族败类,当然早就不认了。不过我自己的产业也不少,算来……还是有点积蓄吧。”
老四把铁枷分次往上扔,像杂耍一样用一只手轮流接了又抛、接了又抛。王遗风沉吟片刻,说道:“连你也认为,我阻止谷中兄弟去大光明殿,是错的?”
老四忽地用力一扔,铁枷发出一声尖啸直冲天际,几乎飞到接近三十丈的高空,才势尽下落。它打着旋落下,“嚓”的一声,切断了院子外一棵柏树。柏树轰然倒下,砸得回廊上的瓦片唏哩哗啦地往下掉。
王遗风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
老四仰头望天,问王遗风道:“瞧见了吗?”
王遗风冷冷道:“什么都没见到。”
“那里。”老四指着天上。上午下过一场雨,天幕如洗,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过。其中一团云的影子刚好投射在院子里,阳光把云的边缘勾勒得金光闪闪。
王遗风摸摸胡子,沉声道:“老四,别卖关子。”
老四叹了口气,说道:“谷主,你是大家门阀子弟。无论王家认不认你,你与我们这些人的区别,永远都像那团云和我脚下泥土的距离这么遥远。我再怎么用力,这一世也不可能稍稍接触到云的。然而……”
“然而?哼!”王遗风冷哼一声,“云泥之别还能有什么然而!”
老四耸耸肩:“你是雪魔,自然没什么问题。当我没说好了。”
说完径直离去,再也不瞧王遗风一眼。
王遗风怔怔地在门口站立良久,再也没有进去看的兴趣,伸手将门关上,转身走了。
“下决心了吗?”
“是的。”
“是吗……他号称能看穿人心,为何从未怀疑过你?”
“或许他已经怀疑了呢?即使现在没有怀疑,难保将来不会。”
“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
“永远比对手快一步,总是好的。况且现在正是人心可用……”
“其他的人心是否可用,我不敢保证。但他身边的几人,你是用不了的。”
“用不了,自然有其他法子……米丽古丽疯疯癫癫,老三老四孤掌难鸣。他胆敢只带几人就远离恶人谷,深入中原,真是太过自信……哼,在我眼里,这就是狂妄自大!凡狂妄者,必有破绽。有破绽者,不死何为?”
“他的破绽是什么?”
“……”
“你不说,我也不多问。我便信你一次,三天之内,只要王遗风不离开府邸,那便死定了!”
“诺,诚如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