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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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蹩脚的侦探在家里瞎琢磨案情真相的时候,我们误以为耽搁在国际会议安保工作中的警方却披露了令我们吃惊的消息——徐文忠是黄成才杀的。

他俩确实是黄昏不伦恋,但更密切联结他们的却是一个集资项目。由于黄成才的牵头,徐文忠在一个理财平台投入了120万元,那几乎是她一生的积蓄。现在理财公司人去楼空,她得知黄成才早在今年年初就将他自己的钱全部撤回,便要求他替理财公司归还她的损失,可他对老情人才没有这么慷慨。徐文忠是怎么把黄成才逼到非痛下杀手不可的地步,人们不得而知。警察在黄成才瘫痪老伴换下来的成人纸尿裤垃圾袋里发现沾有徐文忠血迹的手套、雨衣。说不定是做贼心虚,还没掩饰几天,黄成才就跌落在地下车库的台阶上,同样颅脑受重伤,相当于不畏罪、非自杀式的横死了。

警察也传唤了余翔和崔佳佳。我与撷梅为上不上交思想斗争了很多天的那段录像,警方并不倚仗,他们自有更高明的侦查渠道。天网恢恢,但滴水不漏的真相叫人啼笑皆非。原来,余翔半夜起来抽烟时发现了徐文忠的尸体。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报警,而是意识到徐文忠死在他家门口,他家从此就变成凶宅,以后再想卖就卖不上价格了。他卖了原来的房产,又贷款买了听涛台。东都市房价一直稳中有升,这套房子在余翔的资产清单中可是占据重要位置呢。作为一个重视私有财产的精英男士,余翔绝不能容忍任何贬损房产价值的因素。

虽然他身材魁梧,但一个人也拖不动一具尸体。他知道魏艳胆小怕事,在全听涛台,甚至全东都市,他唯一信得过的,不是我这个发小,不是相识二十年的钟城,而是钟城老婆崔佳佳。那时,钟心婳的高考结束,尚在等成绩,崔佳佳也已抛出离婚提议,躲出听涛台;钟城心里因为有“纪念册”女子焙着的底温,热切筹谋北上证情,那晚说不定并不在家。接到余翔的电话后,崔佳佳毫不犹豫地从暂时栖身的宾馆赶来,还带了两双橡胶手套。他俩并非凶手,所以也想不到凶器修枝剪就在尸体的左近。

这两个我至今没明白是什么关系、彼此之间有什么情感联结的男女,就为了“阻止房产贬值”这一荒唐的理由,搬运了一个老太太的尸身,说不清他们是聪明还是愚笨,是大胆还是谨慎。

警察批评教育一番就把他们打发了,两人打了辆车回来。考虑到魏艳的惊疑、小区知情邻居的眼光,他俩也只能到我们家来小坐压惊了。

我提议一起出去吃个饭,小区门口商业房有各种各样的餐馆。撷梅投余翔所好,说:“就去你的‘食堂’雅和泰吧。”

“不行。雅和泰的油也很可疑。我有天晚上回来,发现他们家深夜进油!你们想想,如果他们买的是超市的正规油,有必要深更半夜进货吗!准是地沟油。从那以后,我就不去雅和泰了。”

撷梅和崔佳佳都拊掌大笑,崔佳佳亲昵地打了他一下,皱眉嗔道:“你真多事,精力过剩,你看看,因为一桩事,惹出多少事来呀。你就是好事者,那头黔之驴,哈哈。”她可能外语学多了,忘了中学语文,余翔既然是好事者,就是引进黔之驴的人,而不是黔之驴本身。

但我们也知道,这两人深夜联手搬运尸体,已在小区里广为传播,况且他们还分别是一家的丈夫和另一家的妻子,就算雅和泰用的是正经油,他俩也无法在一众邻居都热衷光顾的饭店里共坐一桌了。

想填饱肚子,雅和泰是最佳选择。撷梅说,雅和泰包间难订,要不我叫几个菜来吃。

余翔拧了拧眉毛,想想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倒是首肯了,但随即又生出新的幺蛾子——“他们的打包盒都不洗的,从塑料厂拿来就用,叫他们洗洗、烫烫。”

撷梅瞪他一眼:“余老爷放心吧,我自己带锅、带饭盒去,又卫生又环保。肖奕,我俩一起去吧。”

她噼里啪啦拿出一套方便饭盒,又将一只带盖的锅装好,制订了打回六道菜的计划。“你俩就坐等吧。”

崔佳佳道:“我来蒸饭。”

出了门,撷梅又返身进去,叮嘱崔佳佳在大米里掺点儿藜米,藜米就在冰箱第二层,最后索性进去帮她把两种米都量好放进电饭煲。

进了电梯,撷梅忽然抿嘴巧笑,“怎么感觉咱俩是余、崔之恋的推手啊?”

“你别胡说,人家是清白的,就是友谊。”

她出了电梯,眼波一转,“清不清白,一会儿见分晓。”

我们点的菜颇需要烧一会儿,雅和泰12人坐的大包间客人还没到,撷梅便拉我到里面坐下。她鬼鬼祟祟地取出手机,纤指轻点,挤到我旁边给我看,我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自从上次替老鲁整理手机发现余翔和崔佳佳的视频,撷梅就觉得摄像头有趣,尤其监控画面在手机端就能看到,可以很便捷地“拾趣”,便也买了一个。每天拍拍我们自己开锁进门的模样,或者录下两人坐在餐桌旁咀嚼的姿态。她平时把摄像头放在冰箱顶上,刚才她假借进去量米,悄悄将它的角度对准在客厅沙发上并坐的余翔和崔佳佳。

“你这是侵犯他人隐私!”

“我照的是自己家。况且,君子慎独,在没人旁观时的表现,才能证明他俩是不是真友谊。”她把声音又调大了一点,“还有声音哩,你不要讲话。”

虽然画面有点广角式的变形,但色彩和清晰度都很不错:余翔和崔佳佳坐在沙发上,彼此间距离就像刚才我俩在家时一样。

“说不定他们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和市长夫人一样,手在底下握着呢。”撷梅不知为什么如此兴奋,难道看见朋友们情感重新排列组合是一件乐事?或者她是怜惜崔佳佳二十多年的隐忍压抑?她希望崔佳佳能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尝到真甜?可她不是一直同情魏艳的吗?

我建议,“你在手机上把摄像头角度往下调一调,不就能看到他们的手啦?”

她晃晃脑袋,“算了,不看他们的小动作了。别让他们留心到摄像头在转动,会打草惊蛇的。别吱声,听他们说什么。”

忽然余翔站起来,在我们客厅里来回走动,就像他平常说话说到兴奋时那样,还做出拳击的姿势,崔佳佳抿嘴笑着看他,那眼光里含着的欣赏简直近于慈爱。

声音不高,但余翔吐字清晰,“我就看跆拳道那蹬腿动作漂亮。但要有力度,还得加助跑。那地形真不错,一条长甬道,我提前找借口安排园丁把两边灌木多余枝条都修掉,到时候不要碍我的事。看准他站在楼梯口的时候,我就啪啪啪九步上栏,然后,哼,势不可当。”

他像运动员热身一样,摩拳擦掌,“我再给你表演一个。”崔佳佳点头。

余翔原地踏步,原地加速,突然起腿,向着我们家阳台的方向漂亮地踢了一下,长腿伸出,又快速收回,像从体操器械上做完高难度收尾动作的运动员,落地稍有趔趄,但不影响裁判打高分,也不影响解说员昧心夸奖“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他扑通一声就下去了。这力度,绝对不亚于撞上一辆时速60公里的汽车。我都不用下去检验,就知道他完了。”

我与撷梅在没有开空调的包间里忽然手脚冰凉。

崔佳佳和余翔的手到底还是握在一起了,但不是**男女的肌肤相亲,而是革命伙伴胜利会师相庆。余翔向坐在沙发上的崔佳佳伸出手去,崔佳佳犹豫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毅然与他相握,被他从沙发上拽起身,两人隔着茶几摇晃着手臂。

“大仇得报啊,大仇得报!”余翔郑重宣布。

崔佳佳收回了手。看到这里,我们都确信,这两人之间绝无私情,他们连这样短暂的接触都不大适应。“祝贺你,这下梦琳可以安息了。”

齐梦琳?这事和余翔故去的妻子,那纸灯一样的美人儿有什么关系?

“也亏你信息灵通,竟然一路追踪到听涛台。”

“敌人太狡猾!”只听余翔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才查到蛛丝马迹!黄建斌从一开始开办毒装修公司就想好了退路。他们用最坏的材料给人装修。我买房时刚去海默生,没工夫忙装修,梦琳是弱女子,也不能指望她,所以我就找个最贵的装修公司搞全包,以为能够得到好设计、好材料、好施工。我去工地去得少,当然,去了也不见得能碰到黄建斌。”

“梦琳是住了半年以后发病的?”

“是的,她娘家拆迁,我岳父母住到乡下她姨妈家过渡。既然我们找的是最好的装修公司,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所以才敞了半个月她就放心住进去了。我到美国总公司学习半年,她一个人在里面住了半年。我回来见她第一面就是在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进口药,也无力回天了。”

“怎么想到是装修的原因呢?”

“她家没人有这个病啊!爷爷已活到88岁,外公91岁,都健在,她家有长寿史呢。她从小也没接触过有害物质。那天听人提醒,我就想起装修了,找了个检测公司,果然,甲醛、苯、氨、TVOC全部超标十几倍到几十倍。这个姓黄的畜生给我装了一套毒气房啊,把我的梦琳整死了!不光是我家,我调查过,他们装修过的家庭,有两人得了白血病,一个是梦琳,另外一个是8岁的小孩,他比较幸运,基本治好了;有四人得了肺癌,三人去世,第四个我看难逃一死;有两家怀孕的因为查出不正常被迫引产。我问过律师,论证装修污染与致病致死的直接因果关系很难。我不甘心啊,我的梦琳就这样白白死了?我花了36万装修,等于是老婆被他害死还给他送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然后你就追到听涛台?”

“这家人藏得深啊。税务干净,账本也做得漂亮,顺利地把公司注销,黄建斌带着老婆孩子到美国去了。我辗转查了很久,才查到,有一套听涛台的房子是黄家的,落在黄建斌的舅舅名下。因为他母亲半身不遂,所以才没一起带到美国享福。我反正要换房,不如换到听涛台,抵近侦察,嘿嘿。”

“你就不怕搞错?”

“当然怕啦,我和老黄聊过好多次,确定此人是人渣无疑。但是没想到他干的坏事并不止于毒装修,他与他那儿子里应外合,搞非法集资,我略有耳闻。我也没想到徐文忠大妈这么痴迷于此。哼哼,人财两失。我更没想到,我俩那晚抬的尸体竟然是黄成才干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不管他呢,他都犯了杀人罪了。你这样做,到底有风险。”

“我堂堂正正地报仇。哎,你公公不是说,70岁以上可以随便杀人嘛。他73了,我能叫他到监狱去养老?给国家添负担?他那好儿子说不定想方设法要在监狱给他爸搞个高级养老院呢,我能便宜他?他不是正好73嘛,阎王不喊他去,我送他去!”他把我们家的餐桌拍得嘭嘭响。

“你就不害怕?”

“怎么不怕?警察来现场勘查时,我帮着维持秩序,生怕他们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晚上睡不着,我怕自己紧张得讲梦话被小魏听见,不敢在家住,索性去海南待了几天。把工作交代给助理,叫他不许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公司以外的人。那几天,我都感觉自己在逃亡。现在把那老畜生的死定性为意外,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咦,肖奕两口子去买什么好菜啦,这么久?”崔佳佳忽然想起我们。

“老肖懂我,肯定是剁椒鱼头。大头鲢从现杀到上桌,没有半小时不成。”

此时,我们的菜已经分盒装好,打包成两个大袋子,带来的锅装的正是余翔最喜欢的剁椒鱼头。

我们不知道怎么抑制内心的巨浪,提着袋子向家走,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撷梅掏出耳机,我们像耳朵的连体婴一样继续听了下面这一段——

“那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间准去车库口呢?”

“嘿嘿,你没想过吧?现在牛奶都是随心订,随时可以订,随时可以停。只要你订牛奶,订牛奶的人就能掌握你的动向,哪天不订,哪天就肯定不在家。我只消看一眼订牛奶的登记本,就知道黄老杀坯的一举一动。他讲过他习惯晚上喝酸奶,停了五天奶,周六恢复供奶,说明他周六晚上一定在家。而他有五天不在家,一定会想到要给电动车充电。他充电一定是在晚上9点以后,因为那是谷价时段,他精明得很哪,能省则省。充电一般需要两小时,他还说过晚上11点一定要睡觉,他讲究睡子时觉,也就是晚11点到凌晨1点要睡着,最养生。为了及时上床,他必须9点开始充电。我远远看着他家的窗口,等充电线垂下来,我就走过去埋伏着。他下楼来插好电源,还没等他直起身来,我就送他走!”

我们把带回的菜都换上家中的瓷碟、钵盆,酒瓶也打开,崔佳佳奇怪我们怎么拿自己家的碗盘都磕磕绊绊的,几次手都打滑,差点跌破。今晚的四人晚餐,我与撷梅能保持镇定全凭演技。

余翔兴致很高,连续举杯自饮,剩下的三人因为明里暗里知道他快意今朝的缘由,也不劝。但他劝起了崔佳佳:“再喝一杯嘛,你还年轻,不会醉的。你看起来顶多也就二十二吧。”这明显的夸张戏谑在她白如玉潭的脸上激起微笑的涟漪,这笑容增添了她双颊的亮度,看起来还真像我们最初认识她时的模样,二十二岁。“你离开了钟城,为你高兴。但你孑然一身,我又不放心。”

她的眼睛红了,我也觉得自己眼中泛起洪波。我们从无忧无畏的青春时代就在一起,在前途未卜、最最应当惶恐的年代里没有惶恐过。如今半生尘埃落定,反倒满怀凄惶。

但余翔还是余翔,“不要担心,凭你的模样,你的心性,会找到懂得珍惜你的人。但找不到又如何?女人又不是传送带上的货品,为什么非得有所归属才安心?有的女人,才三十多岁就开始考虑六七十岁时的退路,那是俗女人,你不一样。好女人可以是没有收件人的珍宝,全凭自己的意志传送。”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钟城认为我一定是找到了下家,才狠心离开,其实我就是要自作主张、自由传送,甚至,我干吗不跳下这个男男女女、你寻我觅的传送带,做个孤星、散客?”

余翔喝一声彩,啪啪鼓掌,“说得好”,又说,“心婳要去成都了吧,那是我老家,我老爷子家还有些亲戚在那边,有什么事找我!找她余叔叔!”

崔佳佳亮亮地瞅他一眼,纠正道:“是余舅舅,是舅舅。”

余翔愣住,自然明白她在这称呼中赠予的信赖与亲厚,神色一凛,随即又是一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对她抱拳:“谢谢!谢谢!”

这晚下雨了,我没睡好。这世界已变得如此嘈杂,我本来十分欣赏的雨声变了腔调。我曾经在读了宋词以后,想在父母家的小院种植芭蕉,附庸风雅,专为听雨。现在,我敏锐地发现,雨并不大,但喧哗真大。楼下不知谁家违反物业的外观统一规定,搭了雨篷。搭雨篷,起因是另一项违反物业规定的举措——伸出阳台的晒衣架。他们的楼上芳邻,为给衣物营建与太阳直接接触的机会,也做了这样的晒衣架,于是,会有没拧干的衣服、拖把,将水滴到楼下晒的棉被上;于是,楼下又建起玻璃瓦雨篷遮挡;于是,每一个雨点,都在雨篷上击鼓共鸣,声声放大,响传四方。

“好吵啊。”撷梅也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