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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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撷梅,“他们家姓什么?”

“姓周,我听服务员登记时说是姓周,应该是那男的姓周。”

记忆的瓶盖滑丝了,我又疑惑,董娘娘到底是姓董,还是童?她全名叫什么?她的孩子应该只比我小四五岁,不该是她女儿这个年纪啊。

撷梅怂恿我:“问问你武汉的亲戚啊。”

我不肯,“这太无聊了。没意思的。”

“怎么没意思?来,问下你小娘娘不就行了。你不是加了你表弟的微信吗?叫他问下他妈。今天正好是周末,他在家的。”我小娘娘和表弟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两套房内,小娘娘正给表弟带孩子。说着,她就从我口袋里掏手机,我捏住她的手腕阻止。“我再观察观察,不急。”

旅行车启动了,我第一次清楚听到了那位董娘娘(姑且这么确认吧)的声音,上海口音非常重,但细切轻柔,甚至有些羞怯,怕打扰到别人似的。她问导游:“车载冰箱在哪里,我有些药要放进去。”导游指示了她方向,她便扶着座椅背小心地站起来。

原来她患有糖尿病,需要注射胰岛素,我母亲也有这个毛病。胰岛素必须低温保藏,我母亲虽然很喜欢旅游,却因为路上携带、注射胰岛素不便而难以成行。

我们这个团有39人,每次上下车清点人数都很复杂。导游便采取了分组策略,把游客分成6个小组进行自治。不用点39次名,只要6个小组自行清点,就可以高效地知悉是否人都到齐了。他根据座次分成小组,我和撷梅被编进第4组,而董娘娘一家和昨天那位操标准普通话的女子母子俩编为一组。董娘娘的外孙女和那女人的儿子年龄相近,早就玩到一起,听说被编到一组,两个孩子都发出了欢呼声。他俩甚至想坐在一起,但导游早说了,行程中盘山公路和颠簸路段都多,孩子必须靠窗坐,大人坐在靠走道一侧。因此,董娘娘和她外孙女坐一排,后面是普通话女子和她儿子,两个孩子可以前后说话,隔着走道是董娘娘的女婿,女儿靠窗坐。

导游简略概述了这九天的行程,说前五天和后三天都还好,虽然每天都要坐车,但车上时间最长4个小时,景点密集,又有特色风味餐,所以不会觉得累。

普通话女子插话说:“那你的意思是第6天不好?”

导游和蔼地解释道:“我正要说到。第6天是我们这次旅游最精彩的一天,但也是最辛苦的一天。”

女子接口道:“无限风光在险峰。”

撷梅皱眉道:“她真是聒噪,都没法听导游说什么了。”

导游说:“第6天的目的地九彩滩,是世界著名的霍依丹地貌,我们知道,彩虹是七彩……”

女子像抢答一样,说:“赤橙黄绿青蓝紫!”

导游顿了顿,说:“对,但我们这里叫九彩滩,为什么比七彩还多两彩呢?因为——”显然导游想自问自答,不料这一停顿又给那女子创造了回答问题的时机。

果然,她高叫:“因为还有黑色、白色!”

坐我们旁边的年轻情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女子真像中小学时代课堂上爱插嘴发言显示聪慧的同学,其实“卑之无甚高论”。

导游屡屡被打断,却不好发作,便重复方才自己的话:“九彩滩,为什么比七彩还多两彩呢?因为含有特殊的矿物质,所以还有金色和银色。”无声地反驳了女子的抢答,这才按捺下女子插话的热情,得以把第6日的困难道明:“去九彩滩那天需要坐14小时的车。周边没有村镇、餐厅,只有两处补给站,那天的午餐我们就在车上吃冷食。”有人哗然,但出团通知上已有相关提示,多数人都保持平静。

导游又提醒大家,如果有什么可以优惠的证件就拿出来,将来可以退费,比如学生证、老年证。他话音未落,普通话女子便举手道:“教师证可不可以?”导游略一迟疑,说:“拿来试试看吧。”

撷梅叹息说:“哎呀,我怎么忘了带呢?她竟然也是老师?”

女子大声嚷:“报告导游,教师证放在行李箱里了,在车肚子里。等会儿停车时我下去拿给你。”

她如此频繁地用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声音占领公共空间和他人耳膜,周围不耐烦的“啧”声越来越多。导游低头查看自己手中的游客名单,以了解旅行团最活跃的成员,问道:“你是徐文露徐老师?中学老师?”

徐老师迟疑了一下,说:“幼儿园老师。”。

撷梅说:“怪不得呢,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对世界茫然不知,不经思考就问问问或答答答,像‘小天真’和‘小问号’一样。”我一笑,那是我告诉她的,我小时候读的科普书里的人物。

导游顿时变成张岱《夜航船》里那个听出草包秀才破绽的人,可以展脚了,此后便呼女子为“徐老师”,拉长声调,调侃意味明显。他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毕业于某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当过十多年中学语文老师,后来才下海做导游。

徐老师心理强大,不受暗示,插科打诨兴致不减。但导游现在不予回应,只调大了麦克风音量继续讲自己的。徐老师又提问道:“今天中午在哪里吃饭呀?”将正聊着当地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导游噎在当下,气愤得忘了词,半天说不出来话。徐老师这才觉出尴尬,因为这提问可不是好学,纯属跑题。

幸好与她一个走道之隔的董娘娘女婿周先生答了一句:“今天在纳尼尔森林公园附近吃牧民特色餐,行程单上有写的。”接住了徐老师那飘在半空的疑问句,车上暂停的空气才得以继续流动。徐老师侧脸对周先生一笑,导游也想起刚才讲到哪个宗教的哪个传说。

过了一会儿,撷梅烦躁地说:“真是讨厌,说话这么大声。”我才注意到,周先生和徐老师另立中央,谈得正欢,“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没错!”不但话题交相递进,还有投缘的惊喜。不过,专心当导游学生的游客也不多,我环顾四周,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拿相机拍着窗外变换的戈壁、油田和油葵地。

不久,董娘娘从座位上半欠起身子,等到导游的话语有了一个较大的停顿时,才发问:“麻烦你,导游,请问我们大概几点钟可以到吃饭的地方?”语气轻柔客气,导游回应以礼,看了看窗外,估算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撷梅说:“都快一点了,是该饿了。”我告诉她,董娘娘不是饿的问题,她要注射胰岛素,须在吃饭前半小时打针。

果然,过了半小时,董娘娘起身,到冰箱里取了药瓶,又拿了一包东西,频频向车厢后部张望。因为注射需要解开裤带,露出腹部,她大概是在选择一个隐蔽的位置。令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径直走向车尾,而是欠身将这些物什递给她的女儿。女儿不耐烦地起立,从她丈夫身前挤出来,朝车后方走去,最后那一长排座位没有人坐。原来患糖尿病的不是董娘娘,而是她。

看来董娘娘这个女儿先天不足的不只是腿疾,还有慢性病症。我为董娘娘的生活遭际伤感,不禁叹息出声。方才还怂恿我前往相认的撷梅这下倒变谨慎了,说:“你还是确认清楚再伤春悲秋吧。”

旅行刚刚开始,各种矛盾还没发生,估计是出于这个原因,一到餐厅,导游就请大家留步,在餐厅的门口来个大合影,正好让服务员们先把菜都上齐。由于打了针,董娘娘的女儿经不得饿,已拿着饼干在充饥了,我们到达的时间比导游说的晚了半小时。

拍好的照片很快传到各人的手机上,我想撷梅说得对,还是请我小娘娘确认一下,便把合影用微信发给表弟,请他让他妈妈看看,合影第二排最右边的老太太是否面熟。很快表弟就回复了,他妈妈说,是童尔佩,我们以前的邻居。原来姓童,我记成董了。小娘娘还说,童娘娘前几年来过武汉一次,处理原单位的一些手续。大概为了怀旧,还到我祖母家的房子里来转转,正好遇见我小娘娘,聊了聊。那房子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即将拆迁,我的姑妈和娘娘正在当“钉子户”,因为我们家要求按照全幢楼的面积360平方米进行补偿,而开发商只肯补偿我祖母后来居住的30平方米。童娘娘来故地重游时,姑妈们与开发商的对峙已进入白热化——武汉各年龄层女性都是厉害角色,尤其是中老年妇女,没人敢正面得罪她们,开发商的唯一手段是断水断电。那天正是我小娘娘值班,童娘娘慰问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我又问,童娘娘有几个小孩。表弟传来小娘娘的回答:回上海前离婚了,儿子跟爸爸。后来再婚生了个女儿。

我忙着与表弟问答,顾不上吃饭。童娘娘一家与我们这组并不同桌,我不住地往他们那边瞅,心情激动。童娘娘俯身照顾外孙女,轻身询问她的需求,劝导她吃某些菜,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吃饭、喝汤,与她同桌的徐老师家的小子则大呼小叫,一会儿转盘子玩,一会儿将母亲夹来的菜退回去。童娘娘的女儿嘴巴大开大合地咀嚼,同时目光炯炯地巡视着餐桌,理想的菜盘途经自己面前时果断下箸。她的丈夫与徐老师相邻而坐,继续他们的倾谈,话题变成了对每道菜的品评。

忽然,童娘娘转过脸来,正与我注视的眼光对撞。我窥探的眼睛慌不择路,她却立即友好地向我点点头,我赶紧回应笑容,转过身来埋头吃饭。她的致意是与人为善的客气,绝非故人相认。毕竟,她在我的世界里出现时已是二十多岁,脸庞的轮廓已经定型,我认出她有迹可循;而我在她记忆中亮相时尚是面孔团团的幼童,三十多年过去,我的脸早已换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