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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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寻找童娘娘女儿的任务不可能由这辆旅游车和其他游客承担,大巴便继续向塔努尔草原行进,把其他游客安顿好。通过导游的一连串求助、报警电话,我们得以知道,掉队的这位女士叫段玲玲,29岁。

周先生听到了我关于低血糖昏迷的提示,说:“对对,肖大哥说得对,导游,要和救护车说,带些饼干、面包在车上,让我太太及时补充糖分。”惊惶之情也是溢于言表,我苦笑道:“如果有救护车去,自然有更好的补充血糖的手段。”

“醒了,醒了。”围着童娘娘的游客们叫了起来,一时,递温水的,递风油精的一片忙乱。有个大妈来自贵州,据说每一餐都无酒不欢,她随身带的一小瓶白酒,这时也传到了童娘娘的手中。她自然比女婿更了解女儿的身体情况,泣道:“导游,这是往哪里开啊,我要回去,我要去九彩滩。”

导游已接到了消息,九彩滩所属的津克沙镇已派车前往景点寻找,随车带了食物、葡萄糖,最多3小时可以到;离九彩滩最近的一个自治州已派一辆救护车前往,将和镇里的小车保持联系,小车接到人后,双方相向行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转移到救护车上。

大家都劝童娘娘和周先生一起到前方塔努尔草原等待消息,一来没有额外的车子再送他们去九彩滩,二来一个老人,一个孩子,本身就体弱,即便周先生去了也没有用,还是把救人的任务交给当地部门吧。

徐老师的儿子大声喊饿,问什么时候可以吃上烤全羊,这回他妈妈制止了他:“嘉嘉妈妈没赶上车,现在大家要找她,吃饭现在不是重要的事。”

到了草原接待区,导游也没有劲头统计吃烤全羊以及参加篝火晚会的人数了,和赚这些活动的提成款相比,丢失了一位游客是天大的事。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毡房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个接一个电话地接听拨出。

小姑娘嘉嘉被委托给徐老师看护,童娘娘和周先生则紧紧尾随导游,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导游又打了几个电话,本来就被西北阳光晒成棕褐色的脸庞又暗了两个色号。我反正吃不下以牛羊肉为主的晚餐,就着土豆咽了碗米饭便结束了。多数人也都与童娘娘一家同担心、共焦急,吃完饭又探问了一番消息后便各自回到毡房式客房休息。这个夜晚,唯一的娱乐就是去观星海,希望这些格外璀璨、格外繁密的星辰可以照亮段玲玲女士的归队之路。

到了晚上11点左右,导游神色慌张地来找我。在这个事件中,我表现出的关心,以及对糖尿病的些许常识,大概令他觉得我是个可以商量的人。他说:“肖奕,大事不妙。”我一惊,问:“怎么,还没找到人?”他哭丧着脸说:“比没找到人更糟糕!”

撷梅在旁边,吓得脸色煞白。我把导游领到外面,给他点了一支烟。他哆嗦了一会儿才说:“小车已经找到段玲玲了,她从九彩滩往我们车行的方向走了约有6公里,倒在地上,已经……”

我倒吸口凉气,我知道长时间血糖极低的危害。但是我母亲患病二十年,一直活跃在厨房以及广场舞的一线,我已经认为糖尿病是一个虽然无法治愈但并不太影响生活,甚至不影响长寿的常见病,没有太大的凶险。没想到,它的严重后果竟然如此残忍地降临到童娘娘的亲人头上。

“我不知道怎么通知段玲玲的家属,他们,他们饶不了我的。唉,当时我点名时,怎么就没仔细看看呢。肖奕,你要给我做证,我喊到他们小组时,他们答了‘到’!”

我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大家都从九彩滩的美景震撼与气候折磨中奔回旅游车,我和撷梅是较迟上车的。当时车上已热闹鼎沸,大声交流感受的、递水递零食的,完全是一程旅行最**过后该有的兴奋气氛。当时,坐在我们前方的童娘娘、女婿和小外孙女已经回来。周先生照例和徐老师谈笑,小女孩则与徐老师的孩子挤在一起看动画片。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童娘娘的女儿是否在车上。事实上,我觉得段玲玲除了腿脚不便,看起来体力相当不错,我们前几天的行程,她没有缺席任何一个景点,也没有提出特别照顾的要求,怎么会单单在九彩滩掉队了呢。

导游央求我陪他去见童娘娘一家。我叫撷梅早点休息,便跟着导游去到童娘娘今晚住的毡房式客房。小姑娘已经睡着,童娘娘和女婿将房间所有的灯都开着,满面倦容地枯坐在两张小沙发上,看到导游灰败的表情,都站起来。

导游说:“这边马上派车,我们到医院去。”

周先生说:“人找到啦?好、好,我跟你们去。”就要往外走。

童娘娘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沙发上。

我拦住周先生,说:“童娘……童阿姨也一起去吧。”又扫一眼**的小女孩,低声补充道,“小姑娘也、也去。”

周先生疑惑地看着我,童娘娘霎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啊!”的一声惨叫,从沙发滑到地上,眼泪伴着惨烈的哭声喷薄而出。这一路,她一直是位斯文有礼的上海老太太,此时却也像村妪一样,拍打着地面、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号啕痛哭。小女孩被外婆的哭叫惊醒,虽然不知缘由,也吓得大哭起来。

其他游客都被这边的声响惊动了,纷纷围拢来,知悉今天上午还同车而行的段玲玲出了意外,都惊叫起来,好几个女团友也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泪。

有人来通知导游“车已经准备好了”,他连忙将眼睛转向我。我得知是辆七座越野车,便慨然说:“那我也陪你们去吧。多个人手。”倒不全是仗义为导游,而是因为童娘娘,作为她的老邻居,我觉得我在这种时候就是半个家人,为她出力,我义无反顾。

撷梅也在人群中,忙跑过来说:“我也去,我也去。”

我说:“你添什么乱,快回去休息。明天还有行程呢,你不是一心要看草原吗。我们赶到津克沙镇医院要4小时,还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不在,我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见导游没有异议,不想和她争论耽误工夫,便也同意了。

我们抓紧时间上厕所,拿些饮料、零食,做出发前的准备。导游拍拍我的肩膀说:“谢谢啊肖奕,咱俩是同年生的,你比我大两个月,就喊你声哥吧。我做导游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出事,我心里真没底。明天你耽误的游程,我一定退费给你,还有你老婆的。以后你们再来S自治区玩,我保证给你免费。”我没心情回应他的馈赠。

果然导游这一路很难挨,他有预见,故而邀我同行,对撷梅跟上车来也不反对。他希望有利益不相关者在场,以减轻他直接面对遇难者家属的压力。

童娘娘上车后再没说话,但小姑娘不停地递上纸巾,大家便知道她是在无声地掉眼泪。我和撷梅在这个时候还不能说“节哀”之类干巴巴的安慰话,只能一会儿把热茶递上去,一会儿询问要不要把椅背再放倒一点,好稍微休息一下。周先生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可外面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了偶尔的一根路灯杆。过一会儿,他又开始看手机,大概是和什么人发微信联系,开了静音。在被寂静与黑暗笼罩的车里,那一簇微光也亮得刺眼,把他原本端正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显出松弛和粗粝。他自己也感到一丝异样,便将手机握在掌中,手机微小的振动便淹没在车行的起伏中。

沉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被一个医院打来的电话惊破,说是警察也已等在医院,导游所在旅行社的负责人将连夜从自治区首府赶来,处理这一紧急事件。当地旅游部门也将派人介入此事的调查。

周先生听导游挂掉电话,便冷冷地说:“这确实是一个大事故。你们旅行社责任大啦。”

导游说:“我们的确有责任,但你太太的情况非常特殊。正常人没赶上旅行车,虽然也有麻烦,但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

“怎么不至于?任何人放在五六十度的户外晒几个小时,能吃得消?不死也中暑,中暑也是会要人命的。”

“九彩滩有个山洞,就是工作人员使用的。那里的温度没有外面那么高,而且里面应该备有饮水。她可以在山洞里避暑,喝水降温。关键是,你太太不是中暑,她的问题是她打了胰岛素以后没有及时补充食物。”

“你怎么晓得她的死因就是低血糖?你能肯定?”

“你太太明知自己打了针,却不到山洞里休息等待,还走了好几公里,这不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数嘛!”

“她当然要为活命而拼命,尽一切努力。”

导游还要争辩,童娘娘忽然“嘤”的一声哭出声来,“痛煞我了,痛煞我了。我家玲玲最后这程,走得苦啊。”仿佛前面沉默的一个小时,她都在酝酿情绪,现在又要开始排遣痛苦了,用老太太特有的唱歌似的哭腔。

我们都不敢再开口,默默地盼望驾驶员不要开得这么稳健,超速行驶吧,快点抵达医院,让亲人见最后一面的暴风骤雨猛烈地到来,让责任划分的激辩在权威人士的监督中理性地交锋,而不是这种东奔西突的乱斗以及压抑在胸腔的呜咽,太折磨人。

撷梅和小姑娘在车的轻摇、童娘娘的哭声中入睡,三个男人都以手支额,仿佛这纷杂的头绪已沉重得让脖子无法独力承担。

我看到撷梅的手机小灯闪烁,便拿过来看。我俩的手机都不向对方设防,她与朋友、父母、哥哥甚至小侄女的微信、短信来往我都可以随便翻。果然是她那个夜猫子哥哥发来的,展示他女儿,也就是撷梅最喜爱的小侄女在暑期美术班画的石膏像素描。原来今天撷梅给哥哥发了几张在九彩滩的照片,对方觉得无以回报,便拍了小家伙的美术作业发过来。

为了打发时间,我顺着那几张风景照片,看了撷梅的手机相册。我带了台沉重的单反相机,主要拍风景和撷梅;她则用手机拍风景和我。我往前翻看,看到自己闭了眼睛或姿态不那么理想的照片,便下手删除。有几张她用了全景功能,将九彩滩一望无垠又奇崛耸立的“峰峦”拍成了一幅长卷。由于地方广袤,当时两辆大巴共五六十名游客倒也散得开,大多数照片都景物纯净,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在画面里,只有个别两张里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其中有一张,我竟然看到了段玲玲,她低着头往一座“小峰”的背后走去,再放大一看,撷梅还拍到了童娘娘的半个身影,她戴着墨镜打着伞,正望向女儿的方向。我悲哀地想到,也许撷梅拍的是段玲玲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影像,作为一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