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习俗,段玲玲昨天去世,最晚明天就要火化。周先生说:“事情还没有谈清楚,急着火化做什么?你们不具备条件,就不该开这条旅游线路,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人烟。我就不信,我太太的事情是个例。”这是要谈赔偿了。
当地旅游部门的负责人大概觉得赔偿的内容不宜让我和撷梅知悉后传播出去,便称赞了一番这两位游客助人为乐的精神,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后叫了司机来,让他载我们去医院附近一个叫“胖大叔”的著名餐厅吃特色风味美食,以酬劳陪同之功。
经过一整夜和一上午的折腾,我们都饿了,撷梅见了牛羊肉更是胃口大开,却没有忘记在每道菜动筷之前拍照片。我勉强吃了几口鸡肉,忽然放下筷子,疑惑道:“不对啊。”我伸手拿过她的手机,翻出她在九彩滩拍的照片,指给她:“童娘娘说她没有看见段玲玲下车,但你看这张照片,她不正望着她女儿向山后走嘛。”
撷梅将照片放大仔细端详,的确,童娘娘虽然戴着墨镜,但视线应当是追随着女儿的。这是撷梅举着手机横扫的一张全景照片,童娘娘母女出现在画面的一个角落,那应当不是人群聚集的观景区域,一般人没必要走到那头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童娘娘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知道女儿下了车?”撷梅自言自语,接着给出答案,“想要推脱责任?以便得到更多赔偿?”
我不作声,也许,童娘娘的确有这样的想法。意外发生了,女儿无法挽回,何不让她最后再产生一点儿价值?童娘娘从武汉调回上海以后,只有这么一个残疾女儿,段玲玲照理不可能有理想的工作,童娘娘家经济不会太宽裕。我甚至残忍地想,段玲玲离世,童娘娘倒能得到一点补偿,并且从此只需专注于外孙女的培养,负担反而减轻了。
“可怜这小姑娘,才几岁就没有了妈妈,以后跟着父亲,不知道会怎样。”我叹息道。
撷梅冷笑道:“你以为?小姑娘不可能跟着父亲的。你看你童娘娘这一路的表现,女儿活着的时候,她已经全盘接手父母的责任了。现在女儿走了,她一定会将外孙女留在身边的。再说,你看那位周先生,是能‘守’的人?”
她竟把周先生也当成了需要守贞的女人,她又说:“就像你上次和老贾在云南遇到的情况一样。仿佛世上真有什么‘艳遇’特区,人们到那里就脱离了寻常生活,来一场不同寻常的恋情。本来以为,云南那些地方风景滋润、秀丽,容易催生浪漫情愫。可是S自治区,荒漠、戈壁、油田、冰湖、不见人烟的边疆,丝毫也不妨碍心存邪念的人们来此寻求婚姻外的旁逸斜出之趣。”
我深有同感,但是又说:“也不过是短暂几天的刺激罢了。那徐老师是有家庭的,她不是总对小孩说‘儿子,给爸爸发个微信,告诉他今天我们去了哪里’嘛。”
撷梅却狡黠地摇摇头,说:“这其中有诈。她一口一个‘爸爸’实在夸张,甚至造作。我留心听了,孩子发完微信后,她就把手机拿过来,然后捣鼓一阵,才会有一个男声说‘知道了,好好玩’,她会反复播两遍。我怀疑那根本就是她事先录好的。”
“你可真是够无聊,并且想象力离奇。”
“我告诉你啊,这个徐老师肯定是单身,她大张旗鼓地讲‘爸爸’‘爸爸’就是迷惑人的,让人知道她有老公。可是你回忆回忆,她和周先生打得火热以后,有没有再叫儿子联系‘爸爸’啦?”
似乎真是这么回事。前两天,徐老师发出的聒噪声是五花八门,其中向老公报平安也是个主题。这几天,她与周先生的聊天转成了私语,确实没有再联系孩子他爸了。
撷梅真是个爱操闲心的女人,我发现自己也受了影响,竟然想,如果周先生和徐老师真的由艳遇变成了相好,对童娘娘倒是好事,她可独占外孙女的抚养权。看她这一路上倾心投入的劲头,如果周先生强行争夺女儿的抚养权,童娘娘非得和他拼命不可。
撷梅还在吃,我便玩手机,正好看到表弟。童娘娘家出了这么大事,我想应该和小娘娘通个气,便发了条微信给表弟。小娘娘很快回了电话过来,一唱三叹道:“真是造业(武汉方言,可怜的意思)啊!这个童小姐,唉,我老说她是小姐出身,却只落了个丫鬟命啊。”小娘娘感叹童娘娘当年执意撇下武汉的丈夫、儿子回上海,把个儿子弄得像仇人一样不理她。到上海生了女儿却是个残疾,再次离婚。
我说:“她倒是很坚强,把女儿养大了,还给她成了家。”
小娘娘问:“女婿是什么样的,不可能是健全人吧。”
我说:“看上去很健康啊,四肢、五官、智力都没有问题,长得相当端正,谈吐也像是受过教育的。”
小娘娘沉吟道:“那倒是怪了。不过你童娘娘是高工退休,养老金不会太低。而且她家和我们家一样落实了房产政策。虽然没有我们这么大,但武汉到底是和上海没法比的。她家祖上在徐汇区有一套房子,五六十平方米,每平方米恐怕得好几万哪。她自己在上海的单位里肯定也分到了福利房的。”
我们兀自热议着童娘娘家的事情,手机提示,导游给我打电话了,我赶紧和小娘娘说以后再聊。导游说他马上也过来吃饭,叫我帮他点些上得快的东西,吃完我们就一道回塔努尔草原。在错过了今天的草原游之后,他将继续带我们走完后面的行程。而童娘娘家三代人则留在这里处理段玲玲的后事,在大后天到自治区首府乘飞机回上海。他们的旅游行程就到此为止,但返程的机票不用改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