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还要去给程小硕做保洁,吴敏敏开始不耐烦。如果一件事情不能很快得出结果,她就不愿意再费劲了。比如学习不能名列前茅,干脆不要努力了;男友看不到前景,分手算了。像这样一趟趟去丈夫前妻家侦察,不知要出多少苦力,最后也未必能得她一句真话。恨不得把她抓入警匪片里的审讯室,交不交代,交不交代,再不交代,原先烘托气氛的台灯就张开血盆大口,喷出强光的烈焰,直击你的眼球。对,再给她一面高清晰的镜子,眼下的阴影、口边的细纹、颊上的斑点一一暴露,让她备受惊怖,最终问什么、答什么。说,你和江守新是为什么离的婚!
想到警察,晚上就接到交警郭奇志电话,他来东都出差,从朱莉那里听说吴敏敏住她家。郭奇志是他们班上唯一心平气和读书的学生,因为他父亲在老家手握一定实权,可以给他安排工作,前提是拿得出一张大学文凭,不计这文凭的含金量。本来郭奇志也是吴敏敏的选择,但县城基层公务员没有比赢已事业小成的文具商。郭奇志研发出自以为百战百胜的调情撒手锏——用他那对大如铜铃的眼睛长时间凝望对方,几乎能坚持一分钟不眨眼。吴敏敏曾经感受过那种电波,也曾毫不迟疑地投身于电波激**出的旋涡。
郭奇志的另一个标签是羽毛球爱好者,到东都出差也抽空去打一场。来见吴敏敏时,洗过的头发还没干透,随身带了筒羽毛球。吴敏敏只顾点菜,见他拔开球筒盖子时也没抬头。忽然,那球筒“嘭”了一声,像打开一瓶香槟,一束粉红的玫瑰弹出来,释出温柔的香气。郭奇志还保留着琢磨创意小动作愉悦爱侣的用功态度,吴敏敏这才想起自己年方23岁的大好年华。她被江守新拖着手拔足狂奔,插队跑进了他的赛道,少跑了些冤枉路,可是也错过了本该途经的风景。相遇、彼此**、结婚、生子,她一步跨入熟年世界,生活就是一板一眼的说明文了,郭奇志却还写有一手抒情与浪漫的记叙文。
那晚,她没有回朱莉家住。这是两具肉体的久别重逢。从高中时代开始,吴敏敏就认为献出身体是表明对一份感情认真程度的投名状。除了这个,她用什么向一个喜欢她的男人证明她立志跟随、请多关照的决心?轮到江守新时,她还有点担心他嫌她有过性经历,但他竟毫不介意,甚至还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想,男人赚钱后更换年轻新妻本身就带有道德瑕疵,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的纯贞?江守新就是那些隐晦的补肾广告里剪影式的主角,赚钱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早早退出了对女性肉体的竞逐,以对金钱的嗜好来掩饰肉欲的寡淡。躺在宾馆的**,吴敏敏无人交流以下的心得:在自己接纳过的四个男人中,从第一任大学男友和郭奇志处得到过身体的极乐,高中男友与江守新则滋味贫乏,期待登上山巅,却只在山腰盘旋,还累得要死。难道是人体构造匹配度不同?这些体会,是没法和任何人探讨的。
“平均每三次保洁,就有一次离家托付。”朱丽叶家政这样对外宣称,明显模仿其他品牌,因为这确实是一个直击消费者痛点的营销:与家政工未达成深度信任,就不能交钥匙,那么家政工到来时,业主还得守在家里。如果尾随着走来走去,就像是在监工;如果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就特别显得劳逸不公,很多人还真不习惯一屋之内有这么鲜明的对比。双方见面,不发一言不合适;可对于不爱与陌生人多啰唆的人,应付话多爱打听的家政工也是一桩苦差事。
在关姐做了一次保洁后,程小硕给朱丽叶家政投下信任票,办了充值卡。可能念念不忘擦窗之功,下一次服务,她恩泽均施地指定了吴敏敏。郭奇志已回去,留给吴敏敏一个空****的周末,到程小硕家侦察正好可以消解孤单。
程小硕为她开了门,“临时通知,今天要加班。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了。”离家托付?深入探寻程小硕住宅的机会来得这么容易?吴敏敏大惊失色,这也是一个家政工得到额外信任的正常反应,自然而然。程小硕临走时还给了她一个施恩者的慈祥微笑——在吴敏敏眼中,程小硕是长辈级别的。
朱莉反复提醒过吴敏敏,你去偷窥前妻阿姨的生活,如果光是奉献劳务,我随你;可你要是损坏或是拿走别人的财物、引起法律纠纷,影响我们朱丽叶家政的名声,我不饶你。所以程小硕出门后,吴敏敏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先从厨房开始认真打扫起来,况且她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形,要好好构思一下如何动手。
她站在窗前擦水槽,看到程小硕匆匆出了单元门,向小区另一侧的车库走去,一条卡其色的丝巾在她身前身后飘拂拍打着。忽然她停下来,扭头望过来,吴敏敏忙缩回头,藏在窗角。只见程小硕对着这幢楼看了两三秒,又转身继续往车库快步走去了。吴敏敏转到灶台上去揩拭油渍,猜想,她大概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吧,为了赶时间,打消了回家取的念头;又或者,她是想到,出了门再忽然回来取东西,就像找借口杀个回马枪突袭监视家政工一样,觉得不妥,于是作罢。
吴敏敏这时发现,才见过程小硕两面,怎么就把她想象得那样温厚?也许潜意识里,她对这个与自己小姨年纪相仿的女性也有着对小姨一样的亲切。程小硕就像城市里那些幸运的普通人,一帆风顺地读书、工作,本以为平铺直叙直到老朽,却突然被婚姻摆了一道,在人生的中途落了单。这大房子,髹漆得如此斑斓多彩,说明在婚姻起步时,对未来的描绘热情是倾其所有。吴敏敏正在清洗的油烟机虽然藏有油垢,但调料只有寥寥几样,这日子也是过得没滋没味的。
清扫到卧室时,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床头柜。里面除了一条程小硕上次戴的珍珠项链放在盒子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发票、一支体温计、一个钱包。最里面,居然是未开封的验孕棒。吴敏敏拿起来看看,两年前就过期了,亏她还留到今天。
此外还有一本相册,是照片进入数码时代前,冲印店免费赠送的那种简易小相册。程小硕在一座山的不同位置各有留影。那时她留着短发,青春洋溢。越往山上走,她穿得越少,从最开始的登山服,到贴身的针织衫,最后脱得只剩一件低领的T恤,裹着瘦削的身体,露出细长的颈项。“那时倒不喜欢系‘哈达’。”吴敏敏笑起来,与彩色丝巾为伍是中年女性才会兴起的爱好。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都没有看到她与任何人的合影,而相册中有好几页被抽出留下空白。吴敏敏猜那些被取走的照片中一定包含江守新。
卧室卫生间的门“嘭”的一声关上,应该是风,吴敏敏还是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床头柜把手、抽屉一阵猛擦,清除掉自己的指纹。
有两间房没人住,其中一间放了一排书柜。江守新非常爱买书,却未置书柜,堆得家里到处都是;程小硕书柜倒没放满,中间两层改弦更张为陈列架,摆满了各种金属罐子。有一只已经生锈,印着一幅样板戏剧照,落款是美术体“上海饼干”四字,是老年代的旧物。如此看来,程小硕正发展着一项饼干罐主题的收藏爱好。拿起一只罐子,轻飘飘,放下去是空洞的“哐”音。一个女人,是有多寂寞无聊,才会爱好收藏一个个立方体的空洞啊。吴敏敏为程小硕感到难过,甚至觉得自己也参与了空洞的挖掘工作。
客厅沙发侧面有一个小小的电脑桌,上面放着台笔记本。上次来时,程小硕和女邻居先在这电脑上用U盘拷贝了一部下载的日剧,然后再插到电视上观看。吴敏敏没敢打开电脑查看,万一主人突然回来,关电脑可比合上抽屉慢多了。
电脑桌抽屉没有关严,里面散发出追风膏的气味,吴敏敏下意识地再看看大门,用抹布包着手指拉开抽屉。这相当于一只药箱,里面零散放着纱布、创可贴和风湿止痛膏,卡着抽屉的,就是止痛膏的盒子。最下一层,塞着一沓照片,难道刚才相册里取出的照片都放在这里了?这回可逮着江守新年轻时的模样了!待轻轻抽出来,却骇住了,上面拍的都是人体的局部,额头、胳膊、膝盖、大腿,每一张上面都有从青紫过渡到浅褐的伤痕。仔细分辨起来,像是同一个人的身体;可从穿着的衣物来看,又处在不同的季节。因为都拍的是局部,又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不是程小硕。
这些外伤照片,是留作证据用的?照片下一本卷边的病历写着程小硕的名字。忽然听到真切的钥匙开门声,不知不觉,她已经勤勉地打扫了两个多小时,超过约定的时间二十分钟。吴敏敏不能确定程小硕下次还会不会指定自己上门服务,实在不甘心就这样退出侦察,决定将没来得及看的病历掖进围裙口袋。
程小硕对匍匐在电脑桌前擦拭地板的吴敏敏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小朱,你这样认真,又超时这么多,下次都不好意思再约你了。”吴敏敏只得说:“是我自己没注意时间。那个,还有一间房的地板还没擦,不过也不脏。”程小硕说:“不用,那间房不住人,少打扫一次也没事。”吴敏敏忙说:“那行,我下次来先打扫那间。”先是程小硕提到了“下次”,吴敏敏也用“下次”来确认了。“下次”是一剂定心药丸,它是认可,是善意,但有时也是托词,是敷衍。
回到朱莉家,吴敏敏躲到自己房间里翻开程小硕的病历本,它是五年前启用的,都快写满了,“毛病真多。”而吴敏敏除了生产那回,都没上过医院。医生们都奉了上天之命记录神谕,字迹不允许普通人看懂,她横看竖看都猜不出程小硕患有哪些贵恙。
两天后,朱莉看到后台上显示,程小硕又预约了吴敏敏的保洁服务,可能考虑到上次她没做完,这次的预约又延长了一个小时。得趁此机会把病历给她放回原处,难度还挺大:保洁时间是周六,程小硕不上班。但在放回之前,她得弄清楚病历上有什么线索,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如果属于程小硕,应该在病历上有所反映吧?
朱莉从小被父亲富养、栽培,书法就是她浑身满满才艺中的一项,她是辨认医生天书的最佳人选。那本病历果然招致朱莉的大呼小叫,“你这是偷东西啊?万一你那前妻姨正好要去看病呢?万一她说她那抽屉里还放着贵重珠宝呢?万一她装了摄像头哩?”
吴敏敏倒还笑得出来,“窃书都不算偷,一本病历值什么?再说我又要去她家了,有的是机会塞回去。你快来给我看看,医生们都在病历上画了什么符啊?”
朱莉只得拿过来,“哎哟,这下我的指纹也印在上面了,快找个一次性手套。算了,等会儿你拿个纸巾,把这病历好好擦擦。”
看了一会,朱莉叹道:“你可真侵犯前妻姨的隐私了。病历是公民隐私的高密度储藏区啊。”
“别显摆了,她到底有些啥毛病啊?”
“过敏性鼻炎,一年起码看三回。贴三伏贴,估计也还是治鼻炎。冬天还开过膏方,肠胃也看过,还有妇科,哎哟,清洁度可不怎么样。”
“清洁度?不要扯到自己的专业上,这写的什么——软什么?”
“左上臂软组织挫伤。”
“是不是就是发青发紫那种伤痕?看挫伤的次数多吗?”
朱莉把病历从头到尾翻了一通,“应该就这一次,不过这页和这页,我猜医生纯粹是在画画玩呢,认不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