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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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敏与程小硕约好五天后安装拆下来清洗的窗帘。总结回顾第一次侦察行动,除了得知她并未再婚之外,并没有实质性的成果,而这个信息并无价值,甚至要严守秘密,避免让江守新知道后因歉意而生同情,因同情而生情。

朱莉当晚告诉她,程小硕已经预约了两次日常家政服务,还自选家政工:关姐和吴敏敏(在平台上叫朱小超)。“可以啊,”朱莉笑吟吟地夸奖老同学,“深入敌后工作干得不错。”

江守新打电话来询问岳母病情,吴敏敏早有准备,把以前伺候姨妈切阑尾住院的经历啰里啰唆地向江守新汇报一番,果然说得后者不耐烦,叫她打住。她有点担心江守新要与她视频,但好在他平时连照相机镜头都回避,何况视频,再说大概也不想与岳母尴尬地隔空会面。

等她挂了电话,朱莉就说:“你这位大叔对你还挺关心的,你何必操心他以前的生活呢?他的前妻过得如何与你有什么相干?何况,你俩中间还隔着两个呢。”

吴敏敏笑而不语。如果有人美化乡村生活,说农人心地真善美,庄户路不拾遗,一个村子就像个大家庭一样彼此亲厚,她一定口出粗言说一声“狗屁”。小时候的一天,村长认定她父亲拿了村部的一台收录机,因为她大哥正读初中,要学英语。父亲口拙,急着辩解,越说越结巴,声音就变了调,如哭似号,吴敏敏都担心父亲退化成不能开口的兽类。她掩门出去,到每个村委家里去打听,今天究竟有谁到过村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包啊袋啊。又到一贯喜欢蹲在村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做游戏的孩子群里询问,终于发现一点苗头。

深夜她蹲在马婶子墙根下埋伏,果然听到滋啦滋啦的调台声,她锐叫着破门而入,在闻声赶来的邻居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了赃物。原来,马家的二小子进城打工后迷上了一个深夜音乐节目,准确说是迷上了一个嗓音性感魅惑的电台DJ,回来后家里的收音机频段不足,失魂落魄得像与心上人失约的痴汉一般。马婶就趁着村部人多手杂的时候去把那台看起来比较高级的顺了回来,没想到调了半天也收不到。这部洗冤录的神探、缇萦救父故事的女主角吴敏敏,当时才上小学四年级。

她没有办法像电视剧里的阔太太那样,心生疑窦就花钱请个私人侦探,几天后便不辱使命,拿来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邀功。况且,对于已托付终身的男人的过去,请别人去调查,她也不放心。当年去搜查收录机时,心里也怕,但怕中有乐,就像跳橡皮筋游戏,绳子升到最高处,要奋力一跃才够得到的那种刺激。只不过,那时她单凭维护自家人的一腔忠勇,径入“敌穴”追索答案,乡村民居的互不设防也创造了这样的条件。现在,在水泥森林的城市里,要走进陌生人的家中,却不是查找一件声音响亮的物品,而是一个女人心里的喑哑往事。她得动用更多计谋,而计谋,她自信并不匮乏。

朱丽叶家政赠送程小硕三副窗帘的清洗服务,吴敏敏只把一套带蕾丝装饰的送去了干洗店,其他两副棉麻的,她就用朱莉家的洗衣机分批洗好晾干。她嘴里恨恨地骂着江守新,你老实告诉我为啥离婚不就行了,现在害得我白搭劳动力、额外贴钱来给你前妻当家政工。

她独自一人去给程小硕送窗帘,不能每次都拖着关姐同行,关姐的时间就是金钱。她也不是那种几句话就能切入对方隐私还叫人不得不给出个答案的聊天能手。询问一位才见第二面的女人“你为什么离婚”,不挨揍才怪。

到了楼下,接到程小硕电话,要晚半个小时才能到家,但她可以喊人把门打开,“不耽误你时间”。单元门自动打开了。吴敏敏提着窗帘坐电梯到6楼,房门仍是紧闭,正疑惑间,却见电梯呼呼地上升到16楼,又呼呼地下来,“叮”的一声停在她背后。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托着个盒子,问她:“你是朱丽叶家政的?程小硕叫我来给你开门。”说着打开房门,熟门熟路地自己换鞋,把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向吴敏敏解释说:“我才烤出炉的蛋糕,等小硕回来,我们一起吃哈。”

这是一个生着天然深眉浓睫的女人,自我介绍说是住在16楼的邻居,是“硕硕”的朋友——她对程小硕有各种称呼,后来吴敏敏还听到“阿硕”“硕果”“果子”等版本,而程小硕则一口一个“dear”“多多”回敬,完全是中年女性自娱自乐,用嗲里嗲气的爱称装嫩呢。多多开了程小硕的冰箱,取出饮料,请吴敏敏喝了一瓶。吴敏敏爬上椅子装窗帘的时候,她跟在旁边问长问短,递东拿西,打听朱丽叶家政的各种价格,平台对钟点工的提成比例。说着说着便提到,自己不坐班,平常家务可以应付,就是在郊区的小木屋没人打扫,每次想去玩时,一念到积了大半年的灰,就立即打退堂鼓了。

吴敏敏识趣地说:“哦,就是别墅啊。”女邻居谦虚说:“哪能这么说呢,也就三百来个平方。我放假想带女儿住两天,她都嫌远。哎,你还没结婚吧?”吴敏敏老实说:“结了,小孩都有了。”生出微服私访的顽皮心,故意以更草根的出身滋养女邻居的优越感,“我们农村结婚早。我老公在这边搞装修。”她借用了关姐老公的职业。

“我那小木屋,一年才住一两次。过阵子准备在那边住两晚,搞个烧烤啊什么的。但人家老外别墅都有管家、用人一大帮子人维护,我们可没那个条件。周边村子里的人卖了地,谁家都比我们有钱,雇他们打扫根本不可能。你能不能去一趟?工钱就照你们朱丽叶的标准,我们私下交易,不用给平台抽头。”

吴敏敏继续扮演和丈夫一起打工的农村少妇,以矜持的态度对待找上门的生意,并不惊喜,淡淡说要看时间凑不凑得上。程小硕进门了,今天她脖子上系了条浅蓝色的“哈达”。她瞥了眼吴敏敏正在装的窗帘,但似乎更愿意欣赏透亮的玻璃。女邻居这才注意到玻璃的变化,又要向吴敏敏预订擦窗服务。

两位邻居显然是闺密,见面就叽叽咯咯地聊起来。在强烈邀请吴敏敏也品尝了一块蛋糕之后,她们认为已完成了对家政从业人员的平等以待,不再搭理她,开了电视搜出剧来当聊天的背景,坐在茶几边慢慢斟了茶喝,那大半个蛋糕就是茶点。吴敏敏到卧室去装窗帘时,身边便没有盯梢兼搭话的人了。

她第一次自如地观察这间卧室,那可是她丈夫曾经的领地。卧室墙壁是似蓝如绿的重彩墙纸,盘花的黝黑铁艺床,电视柜和贵妃榻都是跳跃的珊瑚红,与在程小硕的旅游照片里频频亮相的丝巾们是同一种配色思路。她踏上飘窗窗台挂窗帘,回头环视整个房间。留意的话,床背后的墙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印子,形成一个更为深色的区域,准是原先挂婚纱照的。那个位置,曾经将一男一女的甜笑展示了足有八年之久。而她与江守新,由于意外怀孕,连拍婚纱照的环节都省略了,现在有了女儿,江守新更是自谦老树枯藤,说单给女儿拍就行了。

取下来的照片放哪里了?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子?吴敏敏仰着头将窗帘一环一环地挂上钩子。

回到客厅向程小硕告别时,那两个女人正看一部日剧上瘾。程小硕也换了低领家居服,脖子上的丝巾变成一串珍珠项链。在江守新人生的女伴传输带上,吴敏敏与程小硕中间隔了另外的女人,她俩之间没有承前启后的碰擦,她对程小硕并没有嫉妒,可以给出客观评价:程小硕的颈项有了装饰确实更显纤细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