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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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敏终于回到老家,比她向江守新宣称的时间延迟了近一个月。家里还是老样子,父亲被两位嫂子气得胃痛,母亲本来就有肝炎,脸色黄得像哥哥新房里的家具板。大哥大嫂的孩子已上幼儿园,把母亲接到县城专司接送之职。大嫂与母亲不和,因此虽然需要母亲的劳力,但不允许母亲住在家里,在小区附近的巷弄里另租了一间房住着。母亲每天上午到点去儿子家接了孙子送去幼儿园,下午到点再到幼儿园接了送去儿子家,只起到个人肉包车的作用,总比雇外人接送放心。大哥将母亲拒之自家门外的理由是,她有肝炎,小孩子抵抗力弱,除了必要的环节,还是少接触为妙。他还给母亲发放了劳保福利用品——手套,牵孩子的时候必须戴着,隔离病毒。

这阵子母亲的肝炎急性发作,被嫂子打发回去治疗,母亲也不住院,每天步行去镇医院挂水。吴敏敏以照顾母亲为名去探听丈夫往日伴侣的消息,也是从这个基本事实出发编造的。

听父母在家中唉声叹气或是因为疼痛而呻吟,吴敏敏烦得很,就通知郭奇志她回来了,他立即说下班后接她吃饭。出门前,她特意和江守新来了个视频通话,展示一下背景环境,为身在娘家提供确凿证据。江守新人在办公室,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一定,他皱了皱眉头,吴敏敏忽然觉得,他下一步该变脸发作了,该对着摄像头亮出铁拳了,可那只是幻象,并没有发生。在两人即将进入沉默前,他道声“有电话进来”就关了视频。

连续几天,吴敏敏都住在郭奇志家里,父母家洋溢着疾病与愁苦的气氛,她觉得气闷,给母亲一笔钱就买到了安心。郭奇志在县城玫瑰花园小区买了精装修房,一个人住着,就等女主人到位呢,比他们大学时偶尔光顾的日租房条件好太多。

吴敏敏不去想回员城的时间,也丧失了追踪下一个目标祝玉蓉的兴趣。如果程小硕和郑菲都是被江守新打跑的,那么祝玉蓉的离开也不会有新颖的理由。难道遇见自己以后,江守新忽然从残暴的狼变成了和气的绵羊?是因为自己有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本领?她知道自己的脾气本不算随顺,升任正妻后并不放肆撒娇也因为怀着一份面对雇主的收敛。是因为年轻貌美?根据留在办公桌纸片堆里的一张疑似郑菲的艺术照来看,剔除化妆、柔光、PS的功用,这位失聪残疾人的相貌远在自己之上。是因为成功替他老江家延续了后代?婆婆为小姑子带大外孙已充分感受乐趣与艰辛,对延续江氏血脉的正牌孙女虽然也疼爱,但每次从她手中接过小孩时,眼睛里也含满了倦意。

郭奇志每天下班回来都记得捎一束玫瑰,就是去几十公里外处理事故,也不忘在路边的村庄里折几枝野花代替。玫瑰花园小区周围是成熟的生活配套,本地人重口味,江守新则既不能吃辣又不爱吃甜,嫁给他这两年,就连可以放纵胃口的怀孕期,她的味蕾都没痛快过一回。

她现在就像是郭奇志的小妻子,负责策划每天晚上吃什么,把久违了六七年的家乡味道狠狠重温。吃完就到县城中心去逛街消食,晚上继续吃夜宵。手机的桌面原本是女儿的照片,一看到这个细眉细眼、嘟着柔软嘴唇的婴儿,她都忍不住绽开笑容,对着屏幕送上亲吻。不知怎么的,现在竟然不想看到她,隐隐觉得她意味着一种不可摆脱的烦恼羁绊。她更换了手机的桌面,知道是自欺欺人,女儿,以及以女儿为最终成果的这两年,没法倒回去删除。

郭奇志的意思还像大学分手时那样明确:走不留,来不拒。他欢迎她回归,不介意她攀向高处的企图,不嘲笑她迷途知返的觉悟。他想得通透,年轻女孩向往做富人妻无可厚非,现在出了状况,吃了富人的苦头,撞了南墙想回头。有了婚史,再嫁富人便没了资本。有了初婚的教训,不切实际的婚恋观便落地了。就连工作,他都替她想好了——没有工作的交警家属都可以到车辆年检处就职,工资不高,但也不累,有社保、医保,每天按部就班,不加班,“给我生了孩子以后你就在家带孩子,不想工作也行。钱怎么都是够的”。

那也得先把江守新摆脱掉才行啊。她曾经想和郭奇志商量这事,但她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是为了躲避一个暴力男才重返他的怀抱。她要让他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开心惬意,她是放弃了一份优越舒适的生活,放弃了自己的亲骨肉,回到老家与他重新开始的,因为她始终舍不下他们曾经的那份情。她把自己重新植入他的怀抱之前,得在他心里铺下感动的沃土。

她一天天看着日历发愁,为母亲虚构的“骨折”事件也该画上句号了。就算女儿如今还不知道索要妈妈,文具公司也需要她这个员工啊,照她对江守新的了解,他是不会允许她既不当在职女员工又不当全职妈妈的。一想到江守新随时都会从手机里跳出来,勒令她立即回员城,生活又回复到与文具进货者打交道的艰辛与无趣,还有一只拳头或巴掌悬在她的脑袋上方,随时准备给她来一次不说致命吧、至少致残的一击,她害怕得赶紧把手机扔到沙发缝里,不敢再看。

吴敏敏站在窗前,远远看见郭奇志骑着摩托车回来,怀里又搂着一束花。缠绵到深夜,他去洗澡,吴敏敏接到江守新的电话,开口就叹,“生意不行啊。”她才想起来,今天又是9号了,江守新每到这个日子心情就特别坏——第二天是发薪日,他要给手下的三个员工开工资,同时要计算从上个月10号到此日的营收。

吴敏敏躺在**,看着没关门的浴室里郭奇志因为久在室外工作而晒成金褐色的皮肤,瘦却紧致的身体,不禁对电话那头肥白的中年男人生出更多的厌憎之心。“喂,你在家耗着干什么哪,快给我回来!”江守新发现吴敏敏没有热烈响应他的生意经,发急嚷道。

吴敏敏痛快答应:“明天就回来。”

她第三天中午前到达员城。丈夫在公司,婆婆将小孙女带到女儿家去了。江守新对自己母亲带外孙、孙女也有效率的考量,认为母亲可以和不工作的妹妹组成带娃小分队,互为帮手,还能腾出精力做饭。

吴敏敏已经答应郭奇志,这次回员城就离开江守新。听吴敏敏说要和江守新断得干干净净,所以不想要女儿以后也不打算付抚养费,郭奇志明显松了口气。当吴敏敏琢磨能否找江守新要一笔钱时,他表现得很大度:“他肯给你笔钱,你就拿着;不肯给,我们也不稀罕,毕竟是你提出离婚的。我只要你。”

回到家,正好趁江守新不在,把东西悄悄拾掇起来。首饰、银行卡都是她自己保管的,藏到柜角去,走的时候拿方便。她最担心的是,江守新听到她要离开时会不会把隐藏了两年多的凶残来个总爆发,为防止这一点,她将一根擀面杖掖在了门后。

等到下午两点,江守新还没回来,她事先准备好的话复习了太多遍,都快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了,她忍不住拿起电话。江守新声音饱含醉意,“啊,你真回来了?我大学同学来了,今天要打牌,吃饭,洗澡,唱歌……”说着,声音就淹没在车响中。

吴敏敏神不守舍,偏偏门上还贴着“今天小区网络维修”的通知,WI-FI上不了,用宽带线的电视也就同步歇工。电脑被江守新拿到办公室了,家里没有什么消遣的。

厨房的角落里有只纸箱,堆了准备扔掉的包装袋,最上面丢了一本推理小说。她不是“敬惜字纸”的奉行者,可把书当垃圾的事也做不出。她也不喜欢看书,包括推理小说,因为没有耐心在作者故意设置的谜局中盘桓三百页才守到结果出现。江守新自己爱买书,多是商战类、历史类,他爱惜它们,虽然到处乱堆,但不折角、不卷边,有次她拿一本书垫锅还被他批评了。这本小说被投进垃圾袋,肯定不是他买的。

既然百无聊赖,就姑且用它打发时间吧。她叫了外卖,吃完带着小说上床,计划躺着看一下午,就像大学里集体逃课的好时光。遇到不点名的老师,她们全寝室就统统不去上课,抽签派一个同学去买晚饭,睡觉的睡觉,追剧的追剧,玩手机的玩手机。她们在懵懵懂懂中知道,这就是人生最后一段不需要负责任的岁月了,得享受且享受吧。

在郭奇志家,她天天都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而跟着江守新,只能趁他外出的时机偷得半天,他会不停地鞭策她照他的意志与线路前行,否则,哼哼,老拳伺候。

这本叫《孪恋变》的小说是讲一对双胞胎老太太之间的恩怨,她们彼此忌妒,互相陷害,直至其中一人杀害另一人的老情人。嫌疑人和侦探在有壁炉的客厅里你来我往,分析案情,推断凶手是谁。最后,只剩下凶器在哪里的问题。室内的所有硬物都排除了嫌疑,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壁炉里烧剩的布袋一角。

吴敏敏也动起了脑筋,到底是什么呢?是用壁炉里的柴火棒敲击老男人的后脑,打完以后再扔进壁炉烧掉?那布袋是什么意思?

聪明的侦探来揭开谜底,这位孪生老太太之一,是在寺院里做义工的,不但帮忙做素斋,还清扫水潭。那面水潭中有一朵金铸的莲花,善男信女们抛掷钱币占卜心愿。过一阵子,老太太就去清理一次,她品性最高洁,绝不会贪污。她把这些钱币积在一只绣着莲花的布袋里,定期去银行兑换,然后上交给寺院。银行的工作人员都记得那只装满虔诚、洁净硬币的布袋。

“那么,老太太,您有多久没有去银行了?一只装满了硬币的布袋有多重?如果它重重地砸向一颗年老并且酒醉的头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您不要再说他是因醉酒跌倒而死的啦,我问您,装硬币的布袋到哪里去了?那上面可绣着佛家的莲花啊。”侦探得意扬扬地宣布他推理的结果,最后一句还带着凶狠的诅咒式警告。

吴敏敏松了一口气,承认自己以柴火棒做凶器的想法太简单,用绣着莲花的布袋装上人们祈祷好运的硬币,伴着不杀生的诫语杀死妹妹的情人,这才是棋高一招的设计。

等等,硬币。那一枚一枚,铺满巧克力罐的硬币,也正收藏在江守新与她共有的这个家中的某个角落。江守新前任女伴祝玉蓉可笑的收藏爱好,是看了这本《孪恋变》才开启的吗?她又没有寺院的池塘可以捡硬币,难道仅凭日常消费的积累,默默准备着凶器?或者她是一次性地到银行里去换取?抑或挨家挨户到沿街的商铺里去与人十元、二十元地交换?“请找给我硬币,对,通通要硬币。”吴敏敏想象祝玉蓉每次消费都在收银台前这样请求。在江守新与她关系和缓时,她对硬币只是来则收之;当他的暴戾频繁发作时,她会带着伤痛冲出去,想办法大量兑换,加大筹集的力度。那么,她准备好装硬币的袋子了吗?

吴敏敏浑身颤抖,跑到储藏室里,那一罐罐装满晶亮硬币的瓶子整齐地排在一角,就像用福尔马林泡着的骨骸。

她这晚睡在女儿与婆婆的房间,江守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而她已经穿戴整齐。他径自往卧室去,打着哈欠,“你替我去公司盯一天吧,我打了一夜麻将,累死了。”

吴敏敏说:“你等一下,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江守新眯着眼睛,“我躺着,你说。”瘫倒在**。

“我妈不是骨折,是肝炎。”

江守新对自己的健康极为在意,立即瑟缩着往床里侧靠了靠,离吴敏敏更远一点,问:“传染吗?”

“传染性很强,而且非常难治愈。”吴敏敏两手扭着,在床头的沙发上坐下。

“农村有医保吧?”江守新首先想到的是钱,“我已经为她所谓的骨折出了一万,你哥哥们也不能一毛不拔吧?你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

“不是钱的问题。”吴敏敏垂下了头。

“那是什么问题?”

“我父亲也传染上了,现在不是一个人要治疗。我妈刚开始没住院,我在家伺候她的,我、我回来前发烧了好几天,去检查了一下,也是阳性……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发黄?”她知道他不会真凑近来看。

“什么,你!什么时候染上的,宝宝吃母乳,会不会也,我,我……”他想跳下床来,见吴敏敏堵在床边,只好从另一边赤脚跳下床来,一跳一跃地去找回拖鞋。

吴敏敏垂泪道:“你放心好了,我生小孩前不是全面检查过嘛,宝宝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最近传染上的,和你又没有接触。”说着放声大哭。

“那怎么办,怎么办?你去住院?唉,我还没给你办社保、医保,这下全得自费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不想传染给你,传染给宝宝,要不我还是回老家?在我们那边医院看,医生也熟,我和我父母一起治疗,也方便些。就是照顾宝宝和工作都要耽误了。”吴敏敏呜咽道。

“好好,这是个办法。我再给你取点钱。不过,最近生意也不太好。你赶紧就动身吧,不要耽误了治疗。”

“那我再去看看宝宝吧。”吴敏敏先这么说,忽然又黯然道,“还是算了。不要传染给她。”江守新刚拧起的眉头顿时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