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夜之光

第四章 借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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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安宁头脑中那些遥远的恐惧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据说人类三岁之前的记忆,会在脑细胞的新陈代谢中被逐渐抹去,因此人类都不记得自己三岁之前的事情。陆安宁对那件事也没有记忆,她在阳光下长到了十六岁。然而那些记忆也许只是躲起来了,像夜鸟藏入遗忘的深渊,躲藏在黑暗深处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偶然一道闪电照进深渊,惊动了夜鸟,它振振翅膀,向上飞升,开始在记忆的上空盘旋。

陆安宁很少来警队,父母离婚之前她零星来过几次,上次来至少是两年前了。去找陆行知那天早上,门岗大爷看了她半天,才恍然想起这是陆队长的女儿,已经这么大,这么高了。

警队里的路她还记得,然而陆行知却不在办公室。她沿着楼道溜达过去,挨个办公室探头找,终于在会议室看见了陆行知的背影。会议室的墙变成了一张大表格,在1997和2010两栏里贴了许多照片,没有吓人的尸体或凶杀现场,都是案发地的街巷照片。在被打断之前,陆安宁已经看了一会儿,1997年老城区的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青灰的砖墙,残破的房屋,有些忧郁的怀旧气息。目光一扫而过,没有哪张照片引起她的特别注意,时光久远,那些记忆似乎已经淡去了,不留痕迹。

直到陆行知送她出了警队,叮嘱她扫墓时给爷爷捎一瓶闷倒驴时,陆安宁还是好好的,取笑这酒名真难听,像骂人,然后她跳上自行车,小鸟一般轻盈远去。早晨的城市干净美好,她骑着自行车拐上一条小道,不疾不徐地蹬车,轻轻哼起一首儿歌。这条小道很安静,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陆安宁也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会哼起这首并不熟悉的儿歌。

记忆的夜鸟就是在那时被惊醒的,起初只是拍打了几下翅膀。陆安宁好像听到背后有人奔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空空****的。她有些忐忑,加快蹬车的速度,然而脚步声似乎还跟着她。她不由慌了,看见一条岔路,只管拐了进去。这条岔路是条胡同,青灰砖墙,窄而旧,两侧的房屋残破不堪,有的拆了半边,露出里面的空房。这本该是1997年的巷子,却在2010年赫然出现。

记忆的夜鸟腾空而起,天色突然变得阴暗,似乎黑夜一下降临。陆安宁慌乱地蹬着车,回头瞟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见墙上一个人影向她迅速靠近,人影手中举着一把铁锤似的东西。陆安宁慌乱之极,手上卸了劲,车头一偏,一个颠簸,她从车上掉下来。

她不敢再回头,扔下车死命奔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喘息声,还能听到脚步声始终幽灵般地尾随着她。她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门,寻找着藏身的地方。终于,一间空房里伫立着一个破旧的大衣柜。她慌不择路,拉开柜门躲进去,关上柜门,在黑暗中喘息发抖。脚步声如期而至,进了房间,停驻了片刻,向衣柜走来。陆安宁缩成一团,拼命捂住嘴。柜门突然被拉开。

陆安宁醒来了。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双颊赤红,额头都是汗珠。她呼吸急促,目光无神地望着虚空,她一时分不清这是记忆还是梦境。卧室门外传来父亲压低的语声,说着案子的事情,说着他现在正在办的,十三年前的案子又发了。父亲和母亲嘀嘀咕咕,声音压抑而遥远。

陆安宁呆呆的,似乎并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在等着噩梦渐渐消退,夜鸟重新回到深渊里。

2

卫峥嵘在专案组接到郭胜利的电话,承认了他认识杜梅。卫峥嵘当即便去找他。陆行知收拾了东西,也要跟着去,却被卫峥嵘阻止了。郭胜利那儿不是寻常地方,陆行知认为应该至少去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但卫峥嵘说,郭胜利这个人,认生。

卫峥嵘自己开车去了大富豪,到那儿已是晚上接近十点钟。郭胜利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在他面前从来说一是一,从未把说出来的话又咽回去过。郭胜利的老家是周边县城的,父母是杀猪卖肉的,他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学着磨刀用刀。十五岁时,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刀却越用越熟练,一把肉刀磨快了,能连片二十斤羊肉片,胳膊也不酸。成年后他来了市里,随身带刀给人看场子。长刀短刀切菜刀,到他手里都是利器,后来刀具管制得严,他把一柄尺来长的精钢铲子磨快了,比刀还好用。但他从不随意伤人,有人寻衅,他就露一手,立一个啤酒瓶子,钢铲一挥,瓶嘴整齐地削去一截,瓶子还能不倒。他重义气,说话算数,很快在南都成了个人物。两年前大富豪的老板退休,他便成了掌门人。

卫峥嵘到了大富豪,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正多的时候。洗浴中心的大厅高大宽敞,墙面地面都是平滑温润的黄色大理石砖,进门就让人感到湿热扑面。

卫峥嵘跟接待员亮明身份后,很快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郭胜利的二把手,曲振祥,有个外号叫细虫,带着他往后走。曲振祥衬衣雪白,看起来圆滑和气,倒有个公司白领的模样。到了郭胜利办公室,他敲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卫峥嵘进去,他又反身出门,把房门带上。他始终态度端正,动作得当。

卫峥嵘走到郭胜利的大班桌对面坐下。郭胜利早就在等他了,拿起桌上一瓶人头马,向卫峥嵘面前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指深。卫峥嵘“嘁”了一声。郭胜利说,没别的意思,新进的好玩意儿,您尝尝。接着给自己也倒上,说,我陪您。卫峥嵘说,好玩意儿,舍不得?郭胜利愣了一下,又拿起酒瓶,给卫峥嵘倒了个溜沿儿,能有二两靠上。卫峥嵘端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还行。郭胜利陪了一杯,说,您不让叫大哥,也不是我同志,那我怎么称呼您?卫峥嵘说,卫公安。郭胜利说,卫公安,行,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死了。郭胜利拉开腿边的抽屉,转眼手里多了一把雪亮的短柄钢铲。卫峥嵘面不改色,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郭胜利伸出左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小指不敬,中指不逊,我给您无名指吧。说着他将无名指单独卡在桌沿上,右手抡起钢铲,就要往下切。卫峥嵘突然一扬手,玻璃杯子飞出去,击中郭胜利持铲的手,钢铲掉到了水磨石地板上,当啷作响。郭胜利有点儿难以置信。卫峥嵘冷笑说,当兵的时候,老子扔手榴弹可是军区神投手。

门突然大开,细虫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呼啦啦进来了。细虫叫了一声大哥,一脸心系大哥安危的模样。卫峥嵘根本不看他们一眼。郭胜利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几个伙计退出,细虫又恭敬地把门带上。郭胜利对这个突发的戏剧性场面有些歉意,说,我说过,要是说谎,就给您一根手指。卫峥嵘开骂了,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我是人民警察,稀罕你一根手指头?

再多说就是矫情了,郭胜利又拿了个杯子,给卫峥嵘补了一杯,意思都在酒里了。卫峥嵘不接,冷哼说,我来,是为喝酒来的?郭胜利也不再劝,举起人头马,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卫峥嵘看着他喝,止不住咽了下口水。郭胜利一气儿喝完,把瓶子一扔,眼睛发红地说,1993、1994年,杜梅跟我好过。那时候她在这儿上班,我还不是老板。卫峥嵘问,是你女朋友?郭胜利说,算。卫峥嵘说,她家是哪儿的?郭胜利说,东北的。她爸妈都不在了,就她一个。卫峥嵘又问,无依无靠的,后来怎么不干了呢?听说招呼也不打,人间蒸发了。

郭胜利迟疑片刻,慢慢说,因为我吧。她一直想成个家,我那时候没这心思,洗浴城活儿多事儿多,要担着场子,不能有拖累。卫峥嵘像听了个笑话,讥讽道,就你这……还事业为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国家造原子弹呢!郭胜利看着眼前的桌面,一字一句说,是我辜负她了。卫峥嵘想试探试探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儿,盯着郭胜利的脸问,她走有没有别的原因?郭胜利迟疑了一下说,别的不知道。卫峥嵘追问,真不知道?郭胜利滞重地摇了摇头。卫峥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些事儿,对我屁用没有。说完整整衣服,站起来就要走。

郭胜利突然说,我知道你们在找人,满城挂上号的挨个查,是不是?卫峥嵘头也不回,说,不是你该问的事儿。郭胜利说,挂上号的你们知道,但还有没挂上的,我知道。卫峥嵘站住了,讥诮地说,是吗?郭胜利说,有些从没进去过的大流氓、小混子,没案底,我怕你们摸漏了。卫峥嵘说,什么意思?你要想帮杜梅,就把人名儿全写下来给我。郭胜利说,我帮你们查。顿了顿,又说,我想出这个力。卫峥嵘喝道,放屁!我还给你发个警徽呢?

郭胜利不卑不亢地说,你们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有人手。我保证,查着任何线索,您肯定第一时间知道。这话有些说服力,卫峥嵘这段时间确实焦头烂额,长出八只手来都不够用。但这事儿不能轻易答应,警民合作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卫峥嵘先试探他说,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自己悄悄查去?告诉我,我管还是不管?郭胜利说,我这些……员工一上街,我怕万一动作大了,警察怀疑我们要搞事儿,先跟您打个招呼。

卫峥嵘皱眉琢磨着,撂下句话,别动刀动枪,要是伤了人,我头一个抓你。郭胜利望着卫峥嵘,两手手腕靠拢向前一递,摆出个束手就擒的姿势。卫峥嵘也不看他,走到门前,抓住把手猛地一拉。几个伙计吆喝着纷纷倒进门来。只有曲振祥在他们身后三步,安然站着,向卫峥嵘稍稍欠了欠身。卫峥嵘扫他一眼,跨过地上的人,走了。

这天晚上陆行知从警队回到家,时间已晚,想杨漫已经睡下,他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一进屋他就吓了一跳,家里乱糟糟的,像遭了贼。面包、零食、肯德基打包袋,还有玩具、撕烂的书,占领了家里的桌面地面。杨漫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蓬乱,衣冠不整。

陆行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他扫视一眼房间,问,怎么了这是?杨漫看见陆行知,像看见了救星,随即满脸委屈地说,咱们还是把她送走吧。陆行知一怔,看来宁宁把杨漫折腾得不轻,忙看了一眼卧室里的小床,宁宁在**睡着。陆行知问,她闹了?杨漫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陆行知问,怎么着呢?杨漫说,她不吃东西,不跟我玩,根本不理我。我看她睡着了,就赶紧出去买东西……陆行知插话说,你把她一个人丢家了?他语气中带有些怪罪。杨漫睁大了眼睛说,对啊,我小时候,我爸妈也经常把我一个人锁家里啊。我错了是吧,但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啊。杨漫看上去要崩溃了,陆行知有些后悔,赶紧补救说,不怪你,我小时候,我爸也把我一个人扔家。下回咱就知道了。

杨漫接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刚进楼道就听见她哭,真的没想到这么小一个人,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邻居都打算撬门了!杨漫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大概又想到了白天的尴尬和气恼,告状似的说,一进门,小东西像疯了一样,东西给我扔了一地,把我的书也撕了。她一直哭到没力气,才又睡了。等她睡着静了下来,我都能听见自己耳鸣了,才知道原来安宁这么珍贵!

陆行知抱住她的肩,等她渐渐平静下来,问她吃东西了吗。杨漫恨声说,我吃得下吗!陆行知叹了口气,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杨漫最大的委屈,噙着眼泪说,我是个女人,是天生的母亲,怎么能……还没你会带孩子呢?陆行知懂了杨漫的委屈缘由,以及她的善良、倔强和没有经验的倔强同根深蒂固的母性本能的斗争。陆行知突然心疼不已。

卫峥嵘默许了郭胜利帮忙查找真凶,但他没跟局里讲,只在早上叫了陆行知、朱刑警和老杜去路边摊吃早饭。四人吃着,卫峥嵘说,这几天,要是在街上看见大富豪洗浴城的人出来活动,抓流氓,只要他们不犯事儿,别找他们麻烦。朱刑警一听就懂,问,怎么着,招安了?卫峥嵘说,临时帮个手。老杜粉丝汤喝得呲溜呲溜响,语重心长地说,老卫,你可把好关啊。卫峥嵘点点头。陆行知对这事儿有点疑虑,但看大家这态度,他也就把疑虑就着包子咽下去了。

郭胜利当天早上就发动手下,准备上街。他把短柄钢铲插进一个皮制刀鞘,别在后腰里,又罩上外套。出了洗浴中心大门,细虫曲振祥迎上来说,大哥,人齐了。

门外熙熙攘攘,停了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摩托和一辆丰田皇冠。洗浴中心的马仔们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等着郭胜利下命令。郭胜利站在台阶上发话说,别一个个横眉竖眼的,又不是去打仗!都规规矩矩的,事儿给我打听清楚了,别扰民!细虫伸出双手向下按按,下边人的气焰都收了收。郭胜利问细虫,查什么都知道吧?细虫说,都交代清楚了。

郭胜利一点头,走向丰田皇冠。大大小小的摩托一辆辆轰鸣起来,蝗虫起飞似的散了开去。细虫站在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不上街,留守本部。在大富豪洗浴中心,曲振祥是学历最高的。他大专毕业,心思多,脑子活,大富豪这两年日益壮大,跟他的出谋划策有很大关系。他对郭胜利也忠心耿耿,颇得信任。只不过有时他的提议稍稍超前了些,经商意识还比较传统的郭胜利不大接受。

专案组刑警们的工作仍是大面积排查可疑人员。排查了一个,就回到专案组,将“白布单地图”上写着嫌疑人信息的小纸片换下,标记上“排除”。陆行知今天调查的嫌疑人叫武小文。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城区,按着地址找到了这条巷子里的一户小院,发现这家他来过,上次差点被“瓜皮”讹了二十块钱。

院门开着,陆行知在门上敲敲,没人应声。陆行知走进去,穿过巴掌大的小院儿,院子里停了辆锈迹斑斑早该进废品站的小摩托车。

陆行知进了门,抽抽鼻子,一皱眉,这里的味儿不好。屋里阴暗,陆行知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屋里像个贫民窟,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那些家具像是从巷子里搬回来的破烂,地上还砸了几个碗,尖利的瓷片就在地上散着,也不收拾。

旁边就是卧室,瓜皮坐在**,倚着枕头,被褥脏得出油。瓜皮脸上乌青烂肿,嘴唇裂了好几处。看见陆行知,瓜皮立马认出来了,先朝陆行知背后瞅瞅,问,就你自己?他怕后面还跟着卫峥嵘。陆行知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谁打的?瓜皮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说话呢,别侮辱我,谁敢打我呀!陆行知指指他的脸,说,还能自己摔的?瓜皮说,撞门框上了。陆行知说,你撞了多少回,撞得这么全面?瓜皮捂着嘴说,警察同志,别聊天了,我说话嘴疼。陆行知拿出记录本说,行,问几个事,你好好回答。瓜皮说,别问了,自己看吧。他朝床边的桌子努努嘴,陆行知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11月3日晚,吃过晚饭,去刘大头家打牌。10点半,输光了,王胖猪替我。我看他们打牌,到4日6点……”纸上有个手印,还有血迹和口水鼻涕印儿。陆行知问,谁让你写的?瓜皮说,我主动配合调查,不行吗?陆行知大概猜出来了,这刑讯逼供的手法太直白太野蛮,毫无技巧,也不遮掩。陆行知看着他问,是不是郭胜利?瓜皮装傻充愣说,谁,什么胜利?不认识。警察同志,您没事儿请回吧,要是凑手,我还没吃饭……陆行知不再废话,拿出钱包,放下十块钱,拿着纸出去了。

回警队的路上,陆行知骑车穿过街巷时,听见身后摩托声响,很快跟上几辆木兰摩托,每辆坐了两个穿运动服的马仔,气势汹汹地超车过去了。陆行知看见他们腰后都鼓鼓囊囊,像别着棍子。

陆行知沉着脸,回到大队,在大门口碰上卫峥嵘。陆行知拦住他,劈头就问,郭胜利他们怎么帮忙的,你知不知道?卫峥嵘一愣,说,什么意思?陆行知拿出那张带着血迹的纸,说,瓜皮让他们打得没人样了,这是犯法!卫峥嵘一把拉住他,扯到一边,说,你小声点儿!陆行知说,郭胜利的嫌疑排除了吗,凭什么让他干警察的事儿?卫峥嵘说,10月18号晚上郭胜利跟我在一块儿。陆行知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了,仍坚持说,那他也没这个权力!卫峥嵘也有点儿恼,说,要检举我,霍队就在办公室,我负全责。陆行知张了张嘴,好似被侮辱了,说,我不是那种人!说完他把纸拍到卫峥嵘手里,拧头进了大队。卫峥嵘看看纸上的血迹鼻涕印儿,暗骂一句,去找郭胜利。

郭胜利出外征战一天,晚上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富豪,刚进大门,细虫迎上来,说,大哥,您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上人了。洗浴城里已经来了些散客,光膀子穿拖鞋溜达着。郭胜利应了一声。细虫说,给您看个东西,说完便把郭胜利带到一个清空的侧厅,厅里放着一张麻将桌。细虫把桌上散乱的麻将推到几个槽里,按下一个按钮,片刻摆好的四列麻将升了上来。细虫很兴奋,跟郭胜利说,这是全自动的,多方便!您要觉得行,我就订货。郭胜利问,订什么货?细虫说,我不是跟您打过报告吗,咱们增加一个棋牌娱乐区。除了这个,还可以加KTV娱乐区,高级会员消费区。未来的趋势就是整合呀,来了咱们这儿,别的地方都不用去了。郭胜利根本不记得这个事儿,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说,弄这么多花样干什么!这几天我忙,将来再说。说完郭胜利就走了。细虫有些不甘。

郭胜利回到他的办公室,把腰后的钢铲扔到沙发上,正要脱衣,转身一看,卫峥嵘正坐在大班桌后面。郭胜利一惊,卫公安!卫峥嵘火气很大,上来就训斥,你要管不了你的员工,这活儿就别干了!郭胜利问什么事儿,卫峥嵘骂道,别来流氓那一套,事儿没问出来,把人打伤了,我抓谁?

郭胜利默默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上说,今天查了十三个,要是好话好说,只怕三个也查不完。卫峥嵘忽地站起来,说,那你就别查了!说完甩手要走。郭胜利说,您等等,我就问一句,白小伟你查还是我查?卫峥嵘冷笑说,早查过了!还轮得着你?你们这号人,都是第一批。郭胜利说,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在老家犯过强奸罪,托人抹了案底?卫峥嵘有点儿气,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郭胜利又补充说,而且不止一次。卫峥嵘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孔说,行了,哪来的小道消息,我会跟他老家警方核实。你别动,你俩一碰就是大事!卫峥嵘出门前,郭胜利补充说,我敢说,他现在也没消停过。

卫峥嵘顿了顿,抬脚出了门,挥手一甩,门“砰”地关上,声音像炸弹般响。

陆行知回家时,没进门就担心今天宁宁又把杨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他悄悄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家里还是乱糟糟的,零食、玩具、画书,随处都是。杨漫还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陆行知看了一眼卧室,宁宁在小**睡着,情形似乎跟那晚一模一样。陆行知叹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说,要不……杨漫转过头,陆行知却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都是笑容。杨漫说,她喜欢我了!陆行知挺意外,喜欢你了,是吗?杨漫说,对呀,她跟我玩,还让我喂她,还让我给她洗了澡呢!陆行知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说,那挺好。杨漫跳起来,好像浑身是劲儿,说,就是好几天什么都没干,你先睡,我工作一会儿!哎小孩儿这东西,真占时间!

陆行知看着杨漫走到她的书桌前,哼着歌打开台式电脑。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混合的魅力,这是陆行知之前从未见过的。他突然有些冲动,过去一把抱起她,向卧室走。杨漫蹬着腿,拍着他叫,你干什么呢?随即,她看见了陆行知眼睛里的光,身子软下来,舒展双臂搂住了陆行知的脖子。

3

转眼到了五月中下旬,2010年的夏天将至未至,天气慢慢有热起来的迹象,空气的通透性没有春天那么干爽、明朗了,早上常有薄雾,让醒来的人仿佛还在梦里。

那个奇怪的梦境一直折磨着陆安宁,连着数日都没有淡去,让她心神不安。她放了学,回到家,在楼下扎好自行车,仍出着神,好像在白天里梦游。突然,一只呆头呆脑的田园犬欢快地跑过来,拱她的小腿肚。陆安宁转头看见狗,眼中突然露出惊恐,叫了一声,连忙跳开。狗也吓了一跳,对意料之外的不友好感到惊慌,不住地吠叫。陆安宁厉声说,走开!她脱下书包,攥在手里,很是紧张。狗主人邻居大爷拿着狗绳慌慌张张地过来了,先呵斥狗,回来!又对陆安宁说,安宁,不认识它了?陆安宁表情发僵,不知如何辩解,只好转身跑开了。

她进了家门,扔下书包,先叫,妈。没人应声,杨漫不在。陆安宁走到桌前,轻轻打开杨漫的笔记本电脑。Windows系统随着熟悉的音乐声载入,她立刻打开IE浏览器,输入搜索引擎的地址,网页上却出现了404打头的几个字符,网络不通。她刷新了几下,还是不通。陆安宁有点儿烦躁。

突然有人敲门,她急忙合上电脑,等了会儿,才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大男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皙文静,五官端正,背着帆布挎包,提着一个塑料食品袋。男孩礼貌地问,是杨老师家吗?陆安宁说,她不在,你是谁?男孩说,我是杨老师夜校的学生。

杨漫除了当翻译,还到一家职业培训中心教英语课。如果只靠翻译挣钱,即使有陆行知每月拿出一半工资做抚养费,养陆安宁仍有些捉襟见肘。尤其陆安宁又要学小提琴,一把琴就好几千。

男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英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递给陆安宁说,杨老师的书,我看完了。陆安宁接过书,看到扉页上有名字,的确是杨漫的。男孩又说,杨老师说要给我换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陆安宁打量一下他,见男孩眉目善良,表情腼腆,又是老妈特意开小灶的学生,感觉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拉开门放他进来,说,你自己找吧。男孩进了门,站在门口问,换鞋吗?陆安宁说,不用,我家不讲究。杨漫不爱打扫,尤其不爱拖地,有时陆行知来了,才帮母女俩大扫除一番。

男孩到书架前找书。陆安宁看着他问,你也是学翻译的?男孩说,不是,我学计算机,想拿个证,英语也得考。陆安宁听见计算机三个字,眼睛一亮,忙问,你会修网络吗?男孩笑了,说,我就是干这个的。陆安宁不认识他,但若是赵正明在也许对他有印象,4·30专案组成立那天,办公室的宽带就是他装的。

男孩从挎包里拿出个步话机似的小设备,插上网线试了试,说,应该是外面接口的问题。他转身出了门,片刻又回来了,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试,网络通了。陆安宁挺满意,对这个救星很有好感。

两人熟悉了些,男孩才问她,你是杨老师的……陆安宁说,她是我妈。男孩有点儿意外,说,看不出来,杨老师那么年轻。陆安宁撇嘴说,年轻什么呀,她都三十六了。男孩看到书架上摆着的陆行知一家三口的照片,说,你爸也挺帅的,可惜呀……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陆安宁使劲看了男孩一眼,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婚了?男孩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该走了。陆安宁指指桌子上的塑料袋,说,别忘了东西。男孩说,那是给杨老师的。

男孩出了门,陆安宁打开袋子,发现里头是两盒老婆饼,是杨漫最爱吃的甜食,常拿它当早饭。陆安宁自言自语说,妈,有人暗恋你了。她走到电脑跟前,打开百度,输了一行字“1997年南都市老城区连环杀人案”。

这段时间,卫峥嵘天天跟着陆行知跑侦查,出租车基本没拉什么客。虽然陆行知每次都打表,下车时把票撕走,说月底统一报销,可兴许忙忘了。这个月卫峥嵘的收入缺了一大块,他给胡海霞交钱时,提心吊胆,存折放在床头柜上,打算在她发现之前就出门。可拿着保温杯还没走出客厅,胡海霞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怎么这么少?你这是一个月的还是一星期的,卫峥嵘?这嗓门大得让他无法忽视,卫峥嵘只好解释说,这也看运气嘛,拉不着人,跑空车的时候多。胡海霞拿着存折从卧室走出来,嚷嚷道,别干了!天天早出晚归的,烧着汽油光拉着自己看景儿呢!不如跟我守着鞋摊儿去,还能替替我。胡海霞原来是三纺厂工人,下岗之后卖鞋,已经卖了小二十年了。卫峥嵘面有难色,说,我闻不了那皮革味儿……我赶紧出车去,正上班时候。不等胡海霞继续发表意见,他匆匆出了门,上了车才呼出一口气。

他与陆行知约好了,仍在高架桥下面的停车场见面。陆行知已经查了郭胜利的底细,卫峥嵘提议去当面聊聊。到达时,陆行知已经在车里等着了。看见卫峥嵘来到,陆行知下了车。卫峥嵘也下了车,迎上陆行知,瞅着陆行知的帕萨特问,你这车排量多少?陆行知说,我不懂这个,挺费油。卫峥嵘说,得3.0吧,我试试手?陆行知看看卫峥嵘,把车钥匙抛过去,猜测着老卫怎么对他的车产生了兴趣。

他们开上车,去摩托车修理店找郭胜利。路上,陆行知说,郭胜利是今年二月底出来的,前半年政府管着,干街道清洁,后来去了那个摩托修理店,一直干到现在。卫峥嵘听了点点头。陆行知问,你想问他什么?卫峥嵘整理一下思路说,我想到一个可能,那些连续杀人的凶犯突然收手的时候,有几种情况,一是生活里突然有了重大变化,比如有了小孩儿,时间不自由了,或者是生了大病受了伤,体力不行了。二是搬家了,离开了这个地方。还有,就是因为别的事儿,坐了牢,这种情况最多。美国就有好几个类似案例,像那个BTK杀手……卫峥嵘不经意转了下头,发现陆行知大睁两眼望着他。卫峥嵘下意识地问,我说错了?英文字母我记不太准。陆行知故作惊讶地说,咱们这十来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偷偷去公安部进修了。卫峥嵘笑了笑说,看过几本书,学习学习。陆行知也笑了,说,我就知道,警服这东西,脱不掉。

卫峥嵘续上刚才的思路,补充说,还有,凶手有一种心理需要,就是幻想重现杀人过程,比如他会经常拜访案发现场,去听知情人讲述案发经过,有的甚至会故意去跟警察聊天。陆行知略一思索,便会意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他什么了。

他们到了摩托车修理店,先站在店外向里面随便扫了几眼。几个修理工正在干活。卫峥嵘问陆行知,认出他了吗?陆行知下巴一点,说,那个吧。说着指向了一个人。那个修理工背对着他们,头发斑白,不过他左手少了一根无名指。上次卫峥嵘也一眼看见了这个特征。

他们跟老板打了招呼,把郭胜利叫了出来,没惊动其他修理工。郭胜利看见他们两位,有些慌,用手套擦着手上的油污,拘谨地握了手。郭胜利看起来比十三年前老了三十岁,像被扔进生活的洗衣机里搅和了几百次似的。

三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卫峥嵘从口袋里拿出一瓶二两装的本地好酒。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递给郭胜利,说,就买得起这个,凑合吧。这是还他当年的那杯人头马。郭胜利懂这个意思,他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看见卫峥嵘右手里空着,又有些不敢喝。卫峥嵘说,我戒了。陆行知看郭胜利有些惶恐,接过酒瓶说,我陪一个。两人各饮了一口。卫峥嵘说,我们怕影响你,所以才让老板把你叫到这儿来。郭胜利连声道谢,好像蒙了天大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