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案

第三十章 卖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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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早又在麻将声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这是他的邻居陈立发明的一件新式武器:把狐朋狗友一齐召来同你“玩”。

他们也算是一帮大学教师:整天发愁没地方赌钱打麻将,有人拱手相请,正好求之不得。

你可以得罪陈立,可总不能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其中就有尹毛的爹。

你知道这些人几乎成年累月就生活在麻将里。只要听说有麻将打,眼睛立即发红;谁要不让他们打麻将,眼睛同样红得要滴血。这就像狗和猫,别看平时挺温顺,但你最好不要在它吃食的时候惹它,否则照样咬你个出血不止。

好在儿子一夜酣睡如泥,对通宵的麻将声混然不觉。也就算了。

不算,又怎么样呢?

这天前妻林朋又从麻将城赶过来看儿子了。她说她一天至少有二十三个小时心不放在胸口。

想想也是,为了前夫和早早问日分得一个窝,还得不时扮一扮家庭主妇的角色。当老婆的总不能成年累月地在外面“出差”,不露面儿。

一进门,林朋就看见了“家”里堆积如山的一种名为《色情》的书。不少书被水浸过,泛这不,起了皱,让人联想到**后产生的那种遗迹,看上去更有“色情”味儿了。

章早解释说是出版社约我写的,并给了一部分托我帮他们代销,有三成的回扣呢,销不了的再还给他。

林朋对前夫的话起了疑心。她估计订阅上没有这么多好事(有也轮不到他章早)。她是搞文化工作的,多少晓得点行情。但毕竟是离了婚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也不好像从前那样放肆地说什么。

早早儿,尹间带尹毛上来玩,一说话就全给漏了馅儿。

他没看见章早频频向他使去的眼色。抑或看见了,装没看见。

章早屋前目包销这批书的事还欠着他两千元“贷款”。

早早只好听着林朋痛心的埋怨,一声不吭。要放在以前,不骂他个狗血喷头才怪呢。也许这就是玩离婚游戏的好处。

尹间则永远是一副似笑非笑、觉没睡醒的表情。他不慌不忙和林朋搭起话来。

--听说你们苏北T市是麻将城呵?

呶,你问他,林朋指着章早说,他写了一本破书,《疯狂麻将城》,得罪了T市,蹲不下去了,逃到水江来,把我丢在那儿受罪。

你还没调过来呵?尹小眼睛转转去。

工作过来了,户口还没过来,章早忙抢过来说,其实一本书有什么大不了的?苏北小县城小见识。我。着好玩,你看着好玩就行了呗。麻将城有什么不好?不晓得我这本书给它增加了多少知名度,还恩将仇报整人呢!要我是市长,就顺水推舟把T市真搞成个麻将城--赌城,保证发肿了!

你怎么不当市长的?林朋嗤之以屏住书,书,你这辈子就倒霉在这个书上。

那你弄点麻将到这儿来卖卖嘛。尹说。

麻将?哪个鬼要?林朋冲冲地。

我有个同学在山东一个。化娱乐公本当经理,前两天还打电话来,说要进两百副麻将。他还寄了几只样品,我去拿。

不一会儿拿了上来。林朋一看,说这种麻将在T市三十元一副就买到了。

山东那边五十元吃进。这生意。做做。尹不急不忙。

乖,一副赚二十元,两百副是……是多少?林朋激动地问章早。她对数字游戏永远算不清。

不这小偷单吧?章早吃过一次亏,心里毛毛虫就多了,山东人为什么不到T市直接去买?还有,山东的样品好像是有机玻璃的,在水江正规商店里卖九十几元呢!T市那种三十几元的麻将是仿有机--实际上是塑料做的。以前我跟人家带过几副,有一股臭塑料味儿。

你懂什么?林朋说,我认得那里。个麻将厂的厂长,他们做的就是有机的,出口的,我以前找他买过一副,也就三十几元钱。

这就对了,尹笑咪咪地,有熟人才好做生意。你们可以私下给这个厂长一吊钱,这样你们还赚三吊钱。这三吊钱我一分钱不要--和你们第一次做生意,让你们得个甜头。以后生意还多呢,做成了我们再分成。主要是看章早弄书弄亏了,想帮他一把。

章早、林朋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连连点头称是。林朋指着章早:是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弄书之前还跟人商量商量沙!一声不吭,想闷声大发财呵?

你要是事先问我,我就劝你不要弄,尹说,现在哪有人读书?打麻将的倒是不少。再说那些开书店的都有暗道--全靠搞黄书发财。前几天我还在文联办的一个书店里弄到两套原版的《金瓶梅》,五百五一套呢。

现在在家吧?章早忙问。

哟,听到金瓶梅来神了,眼睛都发绿了!林朋立即予以嘲讽。

昨天都送人了。尹说,有时候送钱不方便。送这玩艺儿效果反而好。我不早说?章早喊起来,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不早说还是我不早说?

哟,看早早样,急的,比丢了老婆还痛心!林朋又刺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尹阴笑着说,都是结过婚的人,看看也没什么意思。

嘿嘿,你就看那个呵?

除了那个就不值钱来。洁本金瓶梅到处有得卖,就二三十元钱一套。你只要把删掉的那些东西抄下来印去卖,保证发大财!

这个机会还是让给你吧。章早笑道。

我倒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尹笑道,可惜早有人抢在前头了--你看见公共汽车站上卖手抄本的没有?其中就有这个。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假的是洁本上的,放在地上公开卖,两元钱一本;真的藏在身上,八十元钱一本。少一分钱都不卖。

你看了怎么样?值这么多钱?

早早子肯掏呢,尹拼命我看见楼上厕所里写着几句打油诗,就是那里面的。“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还有写女的那个,你去看,多呢……

这天,已去T市上班的林朋打电话给。早,说已找到了那个厂长,谈了麻将的事,看了厂里的价目表,出厂价五十五元一副呢。

章早听说心里就一阵突突乱跳,说别忙,先拿副样品过来,研究研究再说。

几天后,林朋过来了。尹间看了样品,说货色不错,比山东那个还漂亮,我争取叫他六十元吃。

又过了几天,尹主动找到章熔化说山东人答应了,十天后即来取货,要他们赶快把麻将弄过来。

章早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一直在疑惑,觉得事情总有哪点儿不对。他又跑去问尹间,说万一山东人不来或来了不要,这麻将怎么办?尹间笑咪咪地:怎么会不要?你做过市场调查吧?商店里这种牌子的零售108元,山东那边还要贵,起码120元以上。他不想赚钱呵?再说,万一他不要,我倒好了,70元一副批给商店--飞抢!他站起来,拍拍章早的肩膀:别怕沙,有我呢!

临走时,他又压低声音面授机宜:厂方出厂价还可以再压,一般可以压15%。最好跟厂方欠账,等麻将销了再给它钱。顷刻你们手上就有一笔周转资金了。

章早自然是连连点头。他正为资金的事发愁呢。他想到最好是由尹来垫资金,这样最保险。但尹说了,利润他一分不要,再说上次贷的钱还一分没还,他实在开不了口。他觉得尹间做这种生意游戏比他要圆滑得多,潇洒得多。而自己太拘谨,太多虑,太一本正经了。

忙向T市通消息。很快林朋兴奋地反馈说,厂长都答应了。

怎么答应的?

每副麻将再让八元。

欠账的事呢?

天气他说好说。多少先打点定金就行了。

早早顺利!章早的大脑也开始兴奋了,有点像去南京运书运《色情》时的症状。

他依前妻之言,在街上一家“立等可取”的小店印了一盒名片,上书:

水江电大文化工业公司

章早业务科长

地址:中国水江××路××号章

电话:×××××××

章早现在不坐班,很自由,只要没有课,说走就走。

赶到T市,坐汽车,也就三个多小时。

一见面,这对刚离婚不久的夫妇显然亲热了许多。话也多了,好像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若干共同语言。发财的希望如绳索把他们重新捆在了一起。

最共同的语言还是算发财账。章早再次在原老婆面前显示了他运算的天才。厂方每副让8元,200副就是1600元;山东人加5元,又是1000元,总共两千六!这次林朋也会算了。做生意真锻练人哪。

章早在麻将厂里意外遇到了知音。那里人人都看过或听说过他的《疯狂麻将城》,都以结识其作者为幸事。你这篇书救活了多少麻将厂呵!厂长乐呵呵地说。

章早想不到自己对T市做过这么大的贡献。真是吃力不讨好,他忿忿地想,学雷锋人人喊打。昔日一个麻将文化的批判者,如今居然做起了麻将贩子,这倒是一个历史性的讽刺,绝妙的讽刺。想到这里,章早也乐呵呵地笑起来。

他们谈麻将生意,谈到麻将的现状和前景,谈到昔日T市对《疯狂麻将城》的批判、对章早的批判……厂长一口咬定:当初T市报纸、杂志、电台疯狂批判《麻将城》时,电台的广播被日本一家电台监听到了,他们立即发布了消息,说中国正在酝酿第二次文.革……他用神秘的语气从外交部、中宣部、省委宣传部一直说到T市市委的种种内幕消息,说为这事当时的T市一把手挨了上面的耳括子,后来被变相撤职,二寸半的纸条儿调走了……厂长对他讲的这一切深信不疑。

在座的人也都深信不疑。

章早提到当初靠批判他立功而爬上去的几个官儿,他们都不太认识。都是些文人吧?厂长说,批起文人来,还是文人最起劲嘛!现在不是越批越臭,倒是越批越香呢!当初你章早批麻将,现在怎么样?还不得回过头来靠麻将?你靠麻将出了名,我们靠麻将发了财,他们也靠麻将升了官,没有麻将,便没有我们的一切,呵?

这一番话说的章早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多年来是多么严肃认真地玩了个有关麻将的游戏!这游戏玩了一圈,似乎玩到了起点,才发现自己是这个游戏彻头彻尾的输家。

他顾不上感慨,想到香烟和名片还没有发,忙掏出来,撒了一圈,尽量装着很自然、很老练的样子。扯到水江做生意的行情,章早一窍不通,只好混在里面哼哼哈哈支吾一番、周旋一番。无非是问答方面的语言游戏而已。最后他掏出包里那一本本水泡过的《色情》,说多多指教,像撒烟一样撒了一圈,才把话题引到书上的那个“中心”和“基本点”上去。

中午,厂方招待。喝酒。章早以退为进,林朋后发制人,两人联手,居然放倒了他们几个。厂长喝得高兴,螃蟹、鳗鱼上了又上。章早暗暗估算:这一顿至少上了四位数。把生意都吃了一半了。

餐厅之后是客厅。酒杯又换茶杯。这边喝着聊着,那边货就开始上车。厂长高兴,说就用车把你们送过江去。章早听了都快乐晕了。

临开车时,供销科长提起了定金的事。章早说我准备了,带了一千元钱。

科长将钱接过去,赔笑说,我们产品是出口的,很紧张,一般不内销,内销也要先付款后提货。你们是厂长的特殊关系,就特殊优待了。其余的货款,我们派个人过去拿。这是手续,没办法的。

章早只好同意。还装着很大度的样子。堂堂一个大学的公司,大小是个科长,连九千元钱都拿不出?那是不可能的。人家一顿就让你吃了一吊了。

一路上,章早在晕车、呕吐的同时拚命在想九千元的出处。结果车到水江,还没想出个头绪。

听说做生意的人,抑或朋友之间,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借钱。

尹间那儿肯定有钱。现在不开口也得开口。章早下车时,看见学校大门歪歪地摇晃起来。

幸好尹间在家。

一下子哪有这么多钱?尹慢吞吞地,钱是有,都抛出去押货了。

钱哪能放在家里、银行里?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早几天说,别说九千,九万也不成问题。

那,那现在人家等着拿钱,这,这怎么办?章早早没了主意。

你叫他到我这儿来,就说我是经理。尹说。

你……你别乱来呵,章早紧张地,人家在厂里待我们不错的,我又冒充什么文化工业公司,别让人家戳穿喽。

戳穿又怕什么?尹幽幽地笑起来,笑得让章早有些害怕,什么都是假的,钱赚到手才是真的。

章早呆在那儿,作声不得。

尹毛坐在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玩她的魔方。她吃力地、缓慢地将魔方转来转去,颜色杂乱无章。

这时林朋将头伸进来,嚷道:人家不让下货,看样子不拿到钱,他们就要开回去了。

尹呲牙一笑,笑得人毛骨耸然:这是心理战术,他说,你让他开回去,你又没得损失。

他们已经拿了我一千元定金!章早叫道。

这就是你没经验了,尹慢慢地说,这就有点被动了。

林朋闻言,急得要哭,只管拿章早撒气:你也是,来不及把钱给人家做什么?往外头送钱你最积极,最主动,最慷慨,最大方!往里头赚钱比吃屎还难!

章早又好气又好笑:我哪想送钱?你不给钱人家肯开车不?

这对假夫妻顿时争个面红耳赤。

尹间迈着鸭子步晃晃悠悠朝外走。我去会会他们。他哼着说。

尹间晃到大门口时,车已经不见了。那个要钱的人还在。章早连忙赶过去,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尹经理。

尹摆着架子哼了一声。

那个人说一口的T市方言,比如把汽车说成“次叉”,把下货说成“哈呼”,等等。尹间听不懂,章早就一句句给他们当翻译。

他说汽车到百货供应站下货去了,我们的货也在那里,只要拿钱去随时都可以提货。

噢,好的。我们都熟悉的。尹哼哈了两句,就放那人走了。章早也没见他使什么杀手锏。

你怎么放他走了?章早急忙问。

尹白他一眼,晃晃悠悠又朝回走,你还不明白呵?你的牌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牌?我有什么牌?

什么牌,麻将牌,尹开玩笑地说。

章早想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做生意真跟他妈的玩麻将一样,要防上家,又要防下家,还要瞄着对家;自己要成牌,又要防止人家成牌……

尹说对了,他笑咪咪地,你悟出来了,你要想做生意,就先要会打麻将。

可惜章早不会打麻将。听说日本的经济、商业学校都开麻将课的。而且还闹着要把它列为什么奥运会的比赛项目……这倒是帮了中国人的大忙了。俗话说:十亿人民八亿麻--可见麻将游戏在中国的普及程度。为什么连中国自己都没有把它列为正式比赛项目呢?这倒是件让人想不大通的事。

另外一直让章早想不通的是:尹毛的爹在这件事上是不是故意玩了他?如果是,那为什么要玩他?如果不是,那后来的结果又怎么解释?

后来的结果是:那个山东人一直没有露面。尹间说他最近玩假酒出了事,被抓起来了。

至于那二百副麻将,尹也一直没去提货。章早问他,他只说:不急,有我呢!脸上永远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倒是章早真的学会了打麻将。他和大学里所有的“麻友”一样,夜以继日地将自己扔到麻将堆里,在哗哗作响的游戏中经历着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彻大悟、大死大活的刺激与考验。

果然是越陷越深,一发不可收拾。

从麻将堆里伸出头来看周围,一切是那么平淡无奇,如拉圾一摊。

由于身边没有老婆管着,他得以比别人更多的精力来研究麻将理论和实战技巧,水平居然是突飞猛进,想挡都挡不住。在牌桌上,他渐渐由输家转为赢家,最后竟弄得学校里没人敢跟他上桌了。

陈立蓄意制造的“赌场”于是一度冷清下来。

没有麻将声的伴奏,章早便夜夜陷入了新的失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