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案

第三十二章 开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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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后第一天上班,林朋就带回来一个坏消息:上面来文件了,机关要精简三分之一。馆长已跟她吹风:像她这样没户口的首当其冲在精减之列。

形势真是越来越严峻了。

下海,不仅有人在水里拉你,岸上也有人拼命推。

不过,据说“精减”的条件还是很宽大的:属于一种变相的留职停薪,职务、福利待遇暂不变,其实薪也不全停,只是暂停一半--也就是说,拿一半工资,你就彻底自由了:可以上天揽月,可以下海捉鳖。

但坏就坏在这个“暂”字上。“暂”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林朋发愁了,整夜睡不着觉。凌晨三点钟时,她哭起来,把早早睡醒:就是跟着你,越跟越倒霉。我要是留在苏北,说不定还轮不到我呢!你这叫我干什么去?你说呀!

章早想说:正好赶你舞厅女老板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他知道这不是刺激她的时候。

正好,这不解脱了?早早安慰她,不上班,还能拿工资,这是什么待遇?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凭你的才干,说不定真弄个女老板什么的干干,发得肿了,肿成一团,谁也认不得了。

儿子在睡梦中忽然幸福地笑起来。

小红屋

第二天,早早就带回了那个“小店”的消息。

那是一家幼儿园,把原本很小的传达室隔了一半出租。章早已经实地看过了,地方大约有十个平方,租金是一年六千元。那个传达室的造型原来很漂亮的,小巧玲珑,像童话王国里的一座小红屋。里外干干净净,不需要再作什么装潢。

林朋也记得那个地方,儿子曾在那里上过一年学。儿子的老师一个姓秦,一个姓刘,都是刚从幼儿师范毕业的那种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她们还主动跟章早借过书看--都是儿子吹的牛皮,说爸爸是什么作家,写了多少多少书,还写了一本《疯狂的麻将城》,给T市赶出来了。为了拍老师的马屁,章早还送过几次舞票给她们,和她们跳过几曲。当时林朋半真半假地说章早骗功可以,又找了两个年轻的候补队员。

这些似乎和开小店没有什么大关系。

林朋和章早再次去看房子的时候,正碰上幼儿园小朋友放学,小红屋前面挤满了大人小人各种车辆。秦和刘也在里面。多时不见,她们的葡萄长得更熟了,饱满欲滴。不知为什么,早早觉得脸有些发烫,尽量躲着她们的视线。

林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把房子左右前后、里里外外看了个够。搞个礼品屋多好,她说,卖卖鲜花、礼品,儿童玩具、食品,保证红火!就叫“红房子”礼品屋怎么样?连名字都想好了。我最喜欢站柜台了,她几乎是当众大声宣布,清清爽爽、实实在在的,不像在文化馆,整天东奔西跑的,忙得昏天黑地,全是空的。越说越兴奋。

当时就进去找幼儿园园长。

互相都有些面熟。听说章早是当教师的,女园长态度又客气了几分。是的,要不是为了给我们那些老师挣些福利,又何苦把传达室弄成那个样子?院长痛心疾首地说,我们这里年轻女教师多,每个月至少发一包卫生纸吧?现在都发不起,叫我有什么脸见人?

本来早想把价格压一压的。他估计压到五千还是有可能的。总不能一分钱不还吧?但他觉得始终没有机会出口。下次再谈吧。他心里想。

签了字,交了三千元预付金,章早一下子觉得周身的血在加速奔流。他骑上自行车开始东奔西跑,腿上像装了发动机一样坚定有力。

因为从此刻起,他要为“红房子”付出每天近二十元的代价--每拖延一小时,就等于浪费一元钱。他是这么想的。

林朋更是吓了一跳。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就眼看着每分钟往外面流钱,难道今天签了字,明天就可以卖东西吗?你晓得办个执照要花多长时间?

哎对了,我们来它个“试营业”,章早灵机一动。

你想来就来?林朋不屑地,你工商、税务有人吗?

那……那就去找人呗。

你呵,做生意就像做儿戏。

不是你要做的吗?

你见个风就是雨啊?

那……那你什么意思?早呆了,光打雷不下雨呵?

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能真下海,上面动员你干的事没好事。

你不说馆长都找你谈了吗?

他谈他的,我不干,他能开除我,还是能把我吃了?

那……那是不能。早早呆呆地望着她。

你自己不能干呵?她又说,你整天有什么事啊?你又不坐班,有的是时间。

章早沉默不语。他想象自己站在柜台后面卖东西是付什么模样。他承认,他还从没想过。他不作声。

你怕丢人,就叫你妈干。

章早笑了:我妈就不怕丢人?

都老太婆了,怕什么?退休了还留校代什么课,一个月多拿一百元钱补贴,受学校剥削,发疯了。

前一阵子,水江市场上涌进一大批假桂圆,据说是马来西亚进来的一种“疯人果”,人吃了就呈现某种神经兮兮状。章早记得春节前林朋买过那玩意儿,煨了吃过。当时儿子吃了一个吐了出来,说有一股子怪味儿,为此还挨了他妈一巴掌。章早也觉得和以往的桂圆味道不同,但他没敢多说。他只是多放了些糖。

消息是奶奶传过来的。他特地关照孙子,那种桂圆不能吃,叫你妈妈拿到商店退去。儿子把消息带回来时,林朋惊慌地发现:那包桂圆早已吃完了。(幸好不全是自家人吃的。春节期间,用它招待过不少客人。)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奶奶不想站柜台的口信。奶奶说,熟人熟事的,拉不响铃。

什么拉不响铃?早早问,要拉铃做什么?

不晓得,儿子搭巴搭巴地,奶奶就这么说的,拉不响铃。

什么拉不响铃,是拉不下脸吧?章早猜到。

他早上写了个字条让儿子带给奶奶。他觉得这比当面说要容易些。奶奶回答的方式也很巧妙。这样比较好。他想。

今天奶奶生气了,儿子说。

章早吓了一跳:生什么气?

奶奶骂丹丹的,儿子幸灾乐祸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丹丹叫她妈妈不要吃疯人果,叫她奶奶不要吃疯人果,奶奶就生气了,说让我一个人吃?骂她是麦乳精--才好,才好!他乐得直拍手。

什么麦乳精?吃的麦乳精啊?

不晓得,儿子说,奶奶就骂她麦乳精。

林朋早笑得前俯后仰:没良心不会说,还麦乳精呢,还芝麻糊呢!

一家人就忍不住地笑。

有个孩子,真是热闹多了。

徐华,叶小忆

徐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萨克斯,整天气壮如牛地吹着,发出牛临死前的那种壮烈的哀嚎声。

此刻他坐在红房子小店柜台里,嘴鼓成蛤蟆状,努力在吹那首《一场游戏一场梦》。店门口围着一堆闲人,探头探脑的,没一个敢进去。

章早来了,不觉皱起眉头:徐华,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站柜台时不要吹,人家幼儿园有意见。他没说他吹萨克斯时的神态像吃了三斤“疯人果”。

要命的是徐华坚持认为这是他招徕顾客的一个好方法。

不吹不成,他说,不吹我没事干,就想哭。

章早看看他。一个大高个男人,精力旺盛得要爆炸,坐在这鸡窝大的柜台里,确实也有点憋得慌。当时自己怎么没想到,他五大三粗的样儿,会不会吓着那些胆小的顾客。物色人的时候,叶小忆倒是提出了这一点,章早没重视,他考虑更多的是小店的安全及送货、进货的人力问题。

昔日的学生叶小忆这次挺够意思的。这红房子小店几乎是她在一手操办。首先是执照--如果到工商、税务去办一下,至少得花四五千元。章早和徐华谁也拿不出这一笔。叶小忆及时解剖了这个游戏,说只要花一千元钱就能“试营”了。你想,无论工商、税务,其实只有一个专管员分管这事,你要打通的也就是这一两个人--问起来,就说是南海商行的一家分店,再到银行去另开一个账号,就可以用支票了……

叶小忆毕竟是商海中人,又在海南操练过几个月,如从少林寺下来的正宗“武林中人”一样。她变魔术似地给他们租了个铝合金柜台,又从她的南海商行拔来了一批货(海南特产),让先卖后结账。她还好几次亲临红房子视察,立马总结出它的优势和特色:附近学校多--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门类齐全,学生总人数在四千以上;另有一个体育场,两个游泳池(馆),四家舞厅,夏天冷饮夜市的潜力极大。她建议(其实是表示)眼前急需抓两件事:一是找关系装一部公用电话;二是购置一台冰淇淋机(她估计每天的纯利润在一百元以上)。

当时章早听了小忆姑娘的话心情大振。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与徐华合搞的。由徐主内,他主外。两人对半投资,利益对半分成。

接下来早早就开始跑电话,跑冰淇淋机。找了很多人。很多人都答应帮忙。

他原以为冰淇淋机跟冰柜差不多,两三千元钱吧。到商店里一问吓了一跳:一万二!还是单色的。双色的要两三万呢。于是又到处借钱。人家听说买冰淇淋,就问小店租多少年?章早说好像是一年。一年以后,机器往哪儿搁?这倒没想过。再续租嘛,他说。到时候你求人家,人家把租金提高一倍,两倍,你租不租?还有,一年能不能把本赚回来?机器坏了怎么办?停电造成损失怎么计?

讨论来,讨论去,天气就渐渐热了。

卖冰棍的老头老太摇着小铃铛开始满街乱窜。

这时候的徐华正式宣告失联。他开始猛吃每一个经过小店的摇铃铛的老头(老太)的冰棍,并乱喝柜台上陈列的听装青岛啤酒及正宗海南黑包装椰树牌椰子汁。

小店的账目开始混乱不清,忧伤的萨克斯带着醉意如泣如诉昼夜不断。

这期间,叶小忆一会儿飞海南,一会儿飞黑河潜入俄罗斯,这游戏越玩越像那么回事儿。章早、徐华这边却感到越玩越不像回事儿。叶小忆叶副总经理调拨的头一批海南特产还没卖出十分之一。那些三元多一听的什么椰子汁、杏仁汁、菠萝汁、马蹄汁几乎没人买,可能是店太小没信任感?整天也就只能卖点泡泡糖、小画片之类,营业额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元,即使按15%的利润算,一天才赚三元钱。远远不够给房租的。

徐华先沉不住气了。他的表达方式就是吹萨克,吹得天昏地暗,鬼不近前。吹饿了就吃店里的东西,喝店里的东西。

章早渐渐也沉不住气了,质问他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比如调整进货品种,做点广告宣传什么的。

那你呢?又干了些什么?徐华有些恶狠狠地问。他们之间已不再是什么师生关系了。也顾不上了。

章早哑然了。他怎么说得清这里头的酸甜苦辣?他意识到自己注定要顶着磨盘跳舞,吃力不讨好了。

他转过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就是在这一刻,他看见红装素裹、骑着红木兰逶迤而来的苏琪的。

苏琪今日分外妖娆。

徐华的萨克斯戛然而止。

他也在这一刻看见了苏琪。

不知为什么,他深深地缩在店里面,不敢露面。

早早只好奋不顾身地迎上去,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开。

苏琪身上叮叮当当挂着金项链、金耳坠、金手链什么的,光闪闪地耀人眼目。(其实这些东西并不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只是章早这么感觉罢了。)

四月初,春寒正料峭,章早还穿着毛衣毛裤夹风衣呢,苏琪已是一身红裙装,半截腿露在外面。

章早故作幽默:苏小姐,你这么打扮很有点危险啊。

怎么了?苏琪笑盈盈地。

你本来就够漂亮了,再这么一弄,不怕被人家抢了去?

苏琪直笑:看来章早老师比以前更会恭维人了。

哦?我的变化比你还大吗?

苏琪依然是一副职业性的笑容:但愿如此。这年头,就怕一潭死水,一成不变。

哦?那么,变成什么样才算及格呢?

苏琪笑容里有些茫然,我也不清楚,她说,反正,照以前那种书呆子的呆法,我是一天也活不下去。

章早上上下下又将她打量一遍。你这副样儿,比之周围的芸芸众生,确实显得高级一等,他说,是不是这样一比较,你心里就平衡了?

仅只是平衡,是骄傲!她说,这都是我辛勤劳动的成果。军队的辛勤劳动。我现在发现自己不能停下来,而要忙个不停。忙得越精疲力尽越好。我发现我特爱劳动,前所未有地爱,史无前例地爱,刻骨铭心地爱……

爱劳动还是爱人民币?

苏琪愣了愣,但笑容不改:一个现象一个本质吧。

章早也笑了:你还比较诚实。这点没变就好。

苏琪这回是真笑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话不敢说话的?用得着不诚实?你们知识分子为什么难以致富?就是缺少这么一点赤。裸裸的精神。

她故意把“裸”读成“果”,引得两人一阵大乐。

一个“李代桃僵”的念头就是在这一刻萌生的。

两分钟后,他们坐进了一个咖啡馆。

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给人带来一种“温情脉脉”的错觉。

早早隐隐觉得,毕业九个月来,苏琪失去最多的就是这四个字。

苏琪没要咖啡,她要了一杯啤酒。

那只高脚玻璃杯在她的几只红指甲间转来转去。

幽暗的光线中,她那张经过精心描绘的脸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足令所有的男人顿生怜爱。

听说苏琪在歌厅唱歌,服务,一年四季都穿超短裙,上身**,胸前只系一根红带儿。怪不得她不怕冷,练出来的。

她坐在那儿,目光闪烁不定。

她说她现在晚上忙得还可以,就是白天上班不忙(在一个厂的宣传科干坐着),憋得慌。她想辞职出来,找个门面开店。

就这样,柳暗花明又一村。

两人谈得入港,就出了咖啡馆,返回到红房子门口。

(账当然是早早结的。他原以为苏琪会主动结账,哪怕假假表示一下。但没有。这不是她的习惯。)

徐华哭丧般的萨克声又一次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脸一直红到脖根。

徐老板!苏琪口口声声叫他徐老板,当上老板就不理我们了?

徐华则称她是歌星:哪比得上你们歌星,屁股一扭来黄金。

苏琪倒不生气,笑道:我哪块是阿凡提的驴子呵?

沈敏呢?她好吗?苏琪突然问起了沈敏(章早怀疑她是明知故问,以报刚才的一“屁股”之仇)。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呵?

徐华果然中计,唉声叹气地说:喜糖吃不成了,苦酒倒可以喝一杯。说着就眼泪汪汪要哭的样子。

这年头还有这么痴情的老板啊?苏琪乘胜追击,那语气像在谈论一个不认识的人,这是好事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红房子小店。

徐华那副胡子拉碴的哭丧脸在苏琪笑容可掬的漂亮脸蛋面前表示激流勇退。这一个多月亏本的后果由早早主动承担。(本来徐华入伙就没带一分钱。)苏琪作为新上任的女合伙人对章早提出如下建议:1,小店门前搭个简易凉棚,把柜台放到门外,实行“开放式”营业;2,红房子内搞礼品屋,以鲜花、花篮、工艺品为主;3,继续装公用电话。并商定2、3条由她负责办,她有这方面的熟人。

章早自然是满口答应。想到以后能和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合伙共事,不吃不喝也是舒服的。他奇怪在学校时倒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她们不过是一个个背书包的女学生。而一出校门,她们就变成了如此肉乎乎的一群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