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老头又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林朋和儿子在房间里看电视。我把自己关在小客厅里看书、写日记。
我写日记完全是自娱型的,想像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坐在对面,她静静地、兴趣盎然地听你说话,当然还有美丽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不时发出一声会心的微笑。
这个女孩子通常是由林林来扮演的。比如此刻,她略显惊讶地问:哟,这是什么声音?怪吓人的。
我笑笑说,狼老头又回来了。
狼老头?什么狼老头,大灰狼的狼吗?
林林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好像还是班长什么的,长着一张圆溜溜、胖乎乎的脸和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看上去很有灵气。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我们这个江南小城市,普通话说得标准的人并不多。(包括那些电台的播音员。)
狼老头是个患中风病的可怜的老头,我对她说,他大概有三个子女,每人那里住一个月。最近又回到这儿来了。他整天瘫痪在床,吃喝拉撒什么都要别人伺候。他不能说话,但我想他肯定特别想和人说说话,或者听人说说话。可是没有人愿意理他。没人理他时,他唯一的反抗就是嚎叫--发出声嘶力竭的狼一样的嚎叫。时间长了,人们都叫他狼老头。
唉,林林满目忧伤地摇摇头,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假如我活到这份上,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说。我还能干什么呢?不能读书,不能写,也不能说,最多只能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当然,我还能听听广播看看电视,还有人说话给我听,做动作给我看,说不定我还能不时地笑一笑,对生活还有那么点儿留恋,还舍不得去自杀,去死……
我觉得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林林说,到那时候,最好能给我安乐死。本来,人活着是为了享受,又不是为了受罪。
这是你这个年龄的想法,我说,而且是局外人的想法。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她扑闪着眼睛:局外人我承认,可是和年龄也有关系么?
我想是的。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登楼赋诗强说愁嘛。人其实是越老越怕死。自杀的人中,很少是老年人。
越老越悟到生命的可贵?
也不完全是。我想这是人的本能。一是求生的本能;二是失去的就越觉宝贵。人其实一直被他的本能驱使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人实在是一种很愚蠢的东西。
那你说有不愚蠢的人吗?(注意,林林的问话总是显得那么天真。)
人不能完全免俗,但也不是没有人超越了低级趣味,摆脱了愚蠢。比如老子,庄子,若干高僧隐士,比如《绝代棋星》里的玄真道长、王一子、羽儿。
呜呜,楼上老头又一次发出长时间的悲怆的狼嚎。
林林柔若无骨的身体打了个噤,忧郁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外,似乎在用心聆听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难道就没有人理他吗,没有人陪他说说话?
有呵,我说,但谁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呢?要知道,“久病床头无孝子”,这句古话几乎接近真理。再说,他们也实在太忙了。
林林抬起眼睛,研究性地看着我,然后会意地笑起来。
请注意,我们的谈话已渐渐进入佳境。我们的话语后面越来越多地隐藏了丰富的潜台词。我们不仅在用嘴说话,更多的在用心,用灵魂。高度的默契和意会正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也是交谈的极端享受所在。这种一阵阵汹涌而至、令人战栗不止的快感,绝不亚于和眼前这位妙龄女郎上床做。爱而竭力制造的高。潮。
房间里传出一阵可疑的笑声。是林朋和儿子。他们肯定又在偷看电视了。刚才九点三十分整,我已经进去宣布熄灯并强行关掉了电视机--他们的房间此刻除了鼾声以外应该没有任何人为的声音了。
电视上还是香港的那个唐伯虎点秋香。我们的大才子小唐正施展他的绝世武功和一个妖婆斗法一阵气浪平地起,盖着头巾的秋香顿时腾空一丈多高,水绿色的纱裙飘然翻卷,露出里面的一双**及粉红色的裤衩……你看香港导演选的这些颜色,多好,难怪老婆儿子看了要哈哈大笑,把秘密都给泄露了。香港人这点上就是绝,简简单单一个故事,不知从哪里弄出那么多话来说,弄出那么多喙头和笑料,引得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人全都作前仰后合运动。
但话说回来,笑总比哭好啊。
我的前妻林朋总是抱怨我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可话说到底,我和她又有什么,好的呢?就是放也放不到一块儿啊,连臭味都不相投。我宁愿听书上的那些文人、名人们放屁--而且想听就听,不听就把他们扔在一边,自由的很。高兴的话,我还可以把我的写成书,放给好几万人、几十万人听。这总比放给一个傻不啦唧的黄脸婆听要来的有意思。
我每天临睡前的习惯是“博览群书”,从床头堆积如山的书中随意抽出一本,随意翻到某一页,看到妙处就合上书,闭起眼睛来享受一番。我发现凡是好书你任意翻到哪一页都是好的,就像和一个妙人儿聊天,无论聊什么都很投机,都是一种享受。
这一点林朋不能理解。以前她也是很爱读书的--我是指谈恋爱以前,结婚以前。我书橱里的两千多本书中就有她的两百多本。那都是十多年前买的书,都是正经八百的中外名著(书价现在看上去便宜得令人吃惊,正如现在的书价贵得让人吃惊)。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是有了小孩,抑或是有了彩电以后,她就基本上不读书了。黄山谷的一句话立刻在她身上得到了印证:“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更何况是三年,十三年?
林朋又叫我了。林朋总是在这个时候叫我,对此我已经习惯了。不是倒茶送水,就是开电视,反正她一上床就不能动了。
果然,她还念念不忘那个唐伯虎。儿子睡觉了,老娘不能看啊?她这么说。
我一声不吭,乖乖把电视机打开。这时唐伯虎已经点完了秋香,屏幕上又换上了一对现代香港青年男女,正在演**戏。两人赤身裸。体钻在被窝里,红被面如波浪般翻涌,女人在放肆地呻吟,一会儿抱住男人狂啃,一会儿仰头在枕上扭来扭去,**不时地跳出来一个半个,逗得人心里发痒。
你看这个就来劲了,林朋睨着我说,怎么叫你去演这个戏,也抱个骚女人过过瘾。
这个你倒应该多看看,我反唇相讥,跟人家好好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反应的。
去!我对这种事情没得兴趣,林朋理直气壮地说,没得反应,怎么说啊?你要嫌我不好,随你去找哪个骚女人,我没得意见。
此话当真?我来了点兴趣。
就是别给我抓住,林朋冷笑一声,当心我把你那东西割了。
话音未了,果然有人来捉奸了。是一个很泼辣的女人,撞开门,大骂几句,抓起一把刀子就朝床边冲过来,刀尖直指男人的下身……
我哈哈大笑,说你们还真想到一块了。怪不得你们喜欢看这种电视。
你高雅,你伟大,你不看,好来,你去小房间睡你的觉,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看这种小市民的电视好了。
这事我绝对不能走,我知道。老婆的话你常常要反过来听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恐怕是有点什么意思了。不过我不能肯定。
我试探性地坐到床边上,说,陪你一起看怎么样。
别别别,别靠我们,她嘴上说着,身子却往里面挪了挪,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玩吗?不喜欢靠我们吗?嫌我们庸俗,嫌我们烦,你一个人清静去好了,又没有人拖你。
我把手伸进被窝,说,这种事还要拖啊,干革命靠主动自觉嘛。
你主动自觉找别人去好了,别来找我。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我看透了。
你呢?连“有事有人”都没有,好像是我欠了你三百担黄豆。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现在有好多话我都不想说了。说了还没有不说好。这就是结婚十年的经验。
有什么话,说出来听听嘛,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别闷在肚子里,烂肚肠子。
说实话,我已经给她搞得兴味索然了。但手伸进去了,又不好贸然退出来。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话好问的,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上摸,说,这就是最好的谈话。
冷手,瞎摸什么,摸的人身上都揪起来了。她冷冷地说。
电视上的男人女人又在亲嘴了。也不知谁跟谁。
你看人家男人多好!林朋不无羡慕。
你也不看看人家女人多好,我心里说。
她眼睛仍然盯着电视:你看人家男人对女人多好!
我掉过头,看见那个漂亮女人在打开一个礼物盒--里面是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看样子是面前这个男人送给她的。金灿灿的光芒反射在女人娇嫩的脸上,如水波**漾,那张脸更漂亮得要融化了。
这才是最好的语言呢,林朋说,这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你送过我什么东西?整天连话都没得一句。
此时无声胜有声嘛。我说。说话还不容易?就怕你不爱听。那你不能说点我爱听的话,叫人高兴的话?她冷下脸说,我看你跟其他女人说起话来多得很嘛。
我跟哪个女人说了?我现在看见女人躲都躲不及,还敢跟她说话?
别说的这么好听,她白我一眼,骗十八岁小姑娘还差不多。
这是她今晚上说得最好听的一句话了。
趁这个机会,我翻到她身上。
干什么呀,我电视都看不到了,她抱怨说。
电视上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我不管它,只顾忙着清理障碍。当我终于进入状态时,听见她说了一句:不好了,那男的是个坏人嘛,你看,好像是黑社会的一个头儿。
我背朝电视,看不见。也不想看。我只顾醉心地忙活着。林朋躺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看电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眼前的事和她无关。
说话呵你!(我不由自主了)哪怕哼几声也好!你哼啊!你不是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嘛!从她的表情来看,我怀疑她在存心报复。
渐渐地我忍不住了,我开始咬她,抓她,终于让她疼得叫出了几声,然后我汗涔涔地趴在她身上,再也不想动,再也不想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