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点50分。大雪将至。
天阴得很厉害。中午一点钟的时候,雪终于羞羞答答地下下来了。
校园里,有几个学生在橱窗前张贴着什么。
“纪念一二·九运动六十周年”……“伸出你并不宽裕的手,关心那些失学儿童像关心你的亲弟妹一样”……“牢记礼貌用语:请,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遵守市民七不规范:不随地吐痰,不乱扔脏物,不破坏绿化……”“评大学生歌谣: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少一分受罪”
头顶上的广播喇叭里有一句没一句响着含糊不清的港台歌曲,没唱几句,忽然又停了,大约是保险丝又烧断了。
上楼时,我看见了R老师。她拄着两根闪闪发光的拐杖,蓉蓉和小Y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正一级一级往楼上爬。我放慢了脚步,有点呆呆地看着她们,觉得心里好像动了动。
凭良心说,不是为R老师,而是为蓉蓉和小Y。觉得还是姑娘们可爱些,心软,心细,知道心疼人。从她们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她们是真的心疼,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每一步好像都疼在她们心上。我简直有点羡慕R老师了,要是这事放在我身上,谁会来照顾我、搀扶我呢?
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她们,看着她们,觉得就像是看一幅人生的图景:人们爬啊爬啊,拼命往高处爬,头发爬白了,腰爬弯了……最后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座坟墓!
一路上,他们有的单枪匹马,踽踽独行;有的相互搀扶,结伴而行;更多的是奋力拚杀,夺路而行,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的坟墓放到一个更高、更好的地方,然后他便化作一缕轻烟而去。最多是留下一掬骨灰。当然,他还可以留下一些财富,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什么的,所不同的是,前者是留给子女亲属的,后者是留给大家的。
凭良心说,要是大家能记得我,我宁愿留点东西给大家。留什么呢?留几篇文章?留几本书?好多人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但谁能保证这些文章、这些书不是糟粕。报纸上有识之士早就在指责了:现在的文章和书稿90%是水货!为了评职称,充数量,东抄西摘,七拼八凑,不仅没有创造,连别人的原意都歪曲了。你听听,水货!90%!其实这句话还可以再说白一点:90%的“人”何尝不是水货?但这个观点不能写成杂文,不能写成书,写成了也没人给你发表。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我跟在她们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等她们进了办公室,我在门口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蓉蓉小Y将R老师安顿在一张藤椅上,并在她臃肿的腿上堆了一大堆报纸。
我故作惊奇:啊呀,你们在这儿?今天我终于碰到一个活的了。
蓉蓉小Y就笑。R老师说:怎么一个活的,这不三个活的吗。
我随口说道: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蓉蓉小Y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我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她们两个不能算活人啊,有古诗为证,这个姑娘不是人,仍是仙女下凡尘,你想,仙女,仙女能算人吗?
蓉蓉小Y被我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笑嘻嘻夺门而逃。她们总是这样。她们总是没话和你说,你和她说话,她眼睛也不瞧着你,似乎也不想听你说。可她们女人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奇怪,她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说呢。
章早老师我正要找你。R老师说,主任要我写篇稿子,表扬一下关心帮助我的人,我正犯愁呢,你的文笔好,你来帮我写吧。
R老师说话总是那么简练、尖锐,毫不含糊,就像她讲课一样。我说对不起,我从来不为校广播站写稿子,没人听事小,审起稿子来特烦,这个不行,那个要改,比他妈的联合国决议还慎重,能把你的头闹大。主任她想表扬自己,让她自己写稿子去好了,我才不上她这个当呢。
R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听说了吧,我们主任马上要下课了。
我唯恐听错了:下什么?
R老师笑:下台呗。
下台?她为什么下台?
不知道年底了吗,中层干部要重新任命了。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她要下台?
我猜呗。
猜?我大失所望。
你看她的样子就能看出来。R说。
什么样子?
她对人客气多了,你没发现?见人笑嘻嘻的,主动跟人打招呼。
这倒是的,我说。但我宁愿她不跟我打招呼。
这次我摔伤腿,昨天她还到我家看我去了,还带了点儿水果我不知道是她买的,还是系里买的。
那还用问,肯定是系里买的。我说。
对了章早老师,你家里受了水灾,她去看望过你没有?
你猜呢?我笑着说。
一次没去看过?R老师有些惊讶地,也没给什么补助?
补助?我差点喊起来,要是她在办公室里主动地问我一句,“小章早,你家里情况怎么样?”我就对她感激不尽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那你现在家里情况怎么样?R老师问。
我愣住了,半天才说:谢谢,还好。
R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说:最近我也是穷忙,没能去看你。
我打断她:谁不是穷忙呢,我也没能去看你,真不好意思。
我这是小事,你受的是大灾啊,R老师说。你看我也是,母亲生病住院,小孩子又常生病,搞得我焦头烂额、头昏脑涨的。那天我骑车带小孩,实在是精疲力尽了,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一个坎儿没冲过去,连人带车摔倒了,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骨头摔断了,只是一心想着小孩,我一只手拚命地抵住自行车,不让它倒下来。
R老师絮絮叨叨地说着,语言变得一点也不简单了。她的这个事迹我至少听她说过五遍了。但我没吱声。我装着感兴趣的样子,耐心地听她说完。但她一遍遍反来覆去、没完没了的,又让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祥林嫂。
这是本能啊,一种伟大的本能啊,我打断她说。讲个故事你听啊:有个猎人,他打死了一只母熊,那只母熊摇摇晃晃的不肯倒下去,你猜怎么回事,原来它身底下有几只幼熊在吃奶,它怕倒下来压死了它们。还有一个故事啊,说一个人捉到了一条大黄蟮,放到开水锅里去煮,那黄蟮将一头一尾沉在开水里,却将身体弓成一座桥的样子,你猜怎么回事,原来这条黄蟮腹部怀着一肚子籽。
不,不,你快不要说了,R老师双手乱摇,一脸要呕吐的样子,你快不要说了,我都快吐出来了。
窗外的雪是越下越大了。呜呜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弥漫起一团灰尘,地上的纸头四处飘扬。
我发现办公室的地确实是很脏了。隔壁办公室也是,靠门的地方堆着一堆垃圾,似乎在等待着谁去清理。
办公室不是谁的地方,更不是谁的家,它只是一个公共场所。有的教师除了开会,甚至从来不进办公室,他们从家里来,直接进教室上课,出了教室又直接回家,凭良心说,把我们一年中见面的时间统统加起来,把开会也算在内,最多也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再说开会也不在我们办公室开,而是在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的地有秘书扫,就是蓉蓉,还有小Y(她是专职辅导员)。蓉蓉和小Y是大学同学,同时留校,住同一个宿舍,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吃饭一起吃,扫地也一起扫。这真让我羡慕不已。
门一推,小M老师进来了,一边跺脚一边说:冷啊,外面下雪了,下得好大。
我说:睡觉了?
他说:冷死了,还睡觉啊。打牌玩的。昨天晚上我们一直打到一点多钟。嘻嘻。
我说:我们一起来扫地吧,这地脏死了。
他象是没听清楚:什么?扫地?又创卫了?吃饱了撑的。
我说:不是创卫,我是觉得这地太脏了。
他象不认识我似地盯着我看了会儿,说: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
他说:你要扫地你就扫好了。
我说:我不想一个人扫。
小M注意地看看我,但没再搭理我,他独自端着个茶杯到主任办公室去找水喝了。出门时似乎听见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毛病。
我有点困惑。这个词可是我常用来评价别人的啊。我的杂文不就是给人看病、给社会看病的么?
蓉蓉是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的我没注意。我觉得手被什么纸质的东西温柔地碰了一下,并听见一个女声柔柔地说:章早老师,你的信。
我接过信,大约过了三秒钟我才回过神来,忙对她说:谢谢你,谢谢啊。抬头看时,她正冲着我笑呢。我说:你笑什么?
她笑得更凶了,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就要走。
我说你别走,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她还是笑,笑得歪歪倒倒的,说:没什么,没什么,不为什么。
我说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站起来说,因为你笑了,你确实笑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走。
想不到章早老师也会耍赖,她笑着说,你还不许我笑吗?
我说就是就是,我就会耍赖,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笑,而且笑得这么厉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不正常,或者说,有点毛病?
她说哪儿的话,你只是,只是有点走神罢了。
走神?
是啊,就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蓉蓉小心而害羞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人来了,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可能是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着做文章吧,有时候我觉得,觉得什么?
觉得你人在办公室不过是,是个影子,你的灵魂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游**你好像不生活在这里,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你这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说你有点,有点与众不同。
是吗?我有这种毛病?
蓉蓉又笑起来,说:这又不是什么毛病,只是一种气质罢了。我挺喜欢这种气质的。
你喜欢?
不是喜欢,是,是羡慕。我觉得好多人吧,比如我自己,一天到晚就没有什么可想的,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事可做的,不像你,整天都在思考什么,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哎,章早老师,我看过你几篇文章,挺喜欢的。
哦是吗?你真的喜欢吗?
是的,我挺喜欢看的,你还有其他的文章能借给我看看吗?
好的好的,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你还能再说些什么吗,我想听你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她说好的,她笑嘻嘻地压低了声音,说:马上我们要发钱了。
发钱?
嘘──她调皮地打了个手势,耳语般地说:这是秘密,不能说出去的。这是我们系里自己的小金库。马上学校机构调整,主任说,她可能不干了,全发了算了。
多少?
蓉蓉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信封上写了个8,写了个0,又写了个0。
八百?我装着吃了一惊。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嘘,蓉蓉笑了,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反正你这个人又不喜欢钱。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钱?我说。钱谁不喜欢?
你那是一般的喜欢,她笑道,而不是真正的喜欢。
那你呢?我问,你喜欢钱吗?
她笑:我可比你喜欢多了,有了钱,我至少可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过年了,也给妈妈买件新衣服。
我有点呆呆地望着她,半晌,说:你不知道,你今天多可爱,真是可爱极了。
她脸红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可爱。不仅可爱,而且迷人。将来一定是个很贤惠的妻子。
瞎说,我不跟你瞎说了。她脸色通红,低着头,像头受惊的小羊一样逃走了。
看着窗外蓉蓉仓皇逃逸的身影,我笑了。凭良心说,我觉得我的心情从来没这么好过(尤其在办公室里),以至于我拆信的手都有些发抖,并碰掉了桌上的书,夹在书里的那张圣诞卡在落地的过程中自动打了开来,让我再一次听到了它尖锐的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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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手绢,丢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