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案

第四十二章 末日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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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学校的工作日程表,12.31.这天上午章早有一场监考,然后中午要在系里练唱歌(下午就要上台),然后晚上,系里全体教师还要集体去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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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今年的最后一天就要这样卖给学校,章早喋喋不休不行。他很想反抗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不服从单位的工作安排,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好像没有;那你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安排吗,好像也没有。话说回来,唱唱歌,上上台,吃吃饭,喝喝酒,这样跨世纪,内容不也挺丰富的吗。但章早总觉得心里空洞洞的,像缺了点什么。

从理论上说,像跨世纪这样重大的节日,应该要过。有点意义,至少要来点浪漫,过得别出心裁,才有点意思。

章早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章早很早就在设计这一天了。但家人吧,除了围在一起吃喝,似乎就没有别的共同语言。情人呢,似乎倒是有一个,但属于不咸不淡的那种,或者说,属于可以共度无聊时光的那种,一到节日什么的,她就忙得在电话里说不上三句话了。那么朋友呢,当然也是有的,但要找一个特别知心、特想呆在一起的,有吗?

这么一梳理,章早就更加沮丧得不行。那还不如去学校混混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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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平时不坐班,这天上午,章早在**赖到八点一刻才不得不勉强起来。还有一个由于:他平时在家和前妻儿子的作息时像是“大款”颠倒的,为了不影响他们的睡眠,他一般都睡在小阁楼上。小阁楼很矮(本不是睡人的地方),十有八.九,他起床的时候,脑袋都会撞到头顶上的水泥横梁上。今天也没能幸免。每次撞疼之后,他才想起:他妈的又忘了低头了!。

上午学校的监考是九点开始,且要求监考老师提前十分钟到达考场——也就是说,经过一番如而漱洗后,留给章早的时间已不足二十分钟了。

他妈的不让不去,迟点去总可以吧?打零工.

章早这样想着,一边还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先冲了一杯奶粉,再从食品橱里找出几快饼干,这就是他的早餐了。

章早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天阴冷阴冷的,天气预报有小到中雪。那么,穿什么衣服?带雨衣,还是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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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章早赶到学校时,正好听见考试的铃声响起。他气喘吁吁赶到教室时,见他的搭档小芳老师已经将卷子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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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后半部分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学生。章早目估了一下,不会超过10个。一个班的学生分坐两个教室考试,到齐的话,应该有20余人。也就是说,今天这个考场至少有10个学生缺考。对此,章早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现在的学生真是够潇洒:你不是想用考试来难我吗?我干脆不来考,你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下学期再补考吧——据说补考比较容易过,不如避重就轻,一步到位。至于几百元钱的补考费嘛,那就是父母的事了,反正用不着自己操心的。因此说,今天来考的这几个学生,要么就是成绩比较好,要么就是事先打了埋伏——你看他们,放着这么宽敞的座位不坐,却挤挤掐掐地窝在一个角落里,想干什么还不清楚么?

发完了老头,发完了草稿纸,监考教师基本上就没事了——假如学生不想作弊的话,或者你监考教师不去抓学生作弊的话。为了找点事做做,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章早把两个成绩比较好的女生从人丛中拔出来,让她们单独坐在教室的前排。其他,也就懒得去疏散了——因为再多的臭皮匠合在一起,也比划不出一个诸葛亮来。只要你搞得不过分,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过了会儿,小芳主动走上前来,低声对章早说,章老师,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去倒点开水,捂捂手吧。你先去,然后我再去,我们轮班。

小芳的声音说得再小,下面的学生也听见了。章早压低声音说,好吧,那我就先去了。我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16不少

系办公室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凌乱。到处是报纸、作业本、粉笔盒、小黑板这类东西。信件被扔得东一撮西一迭的。

章早分别从报纸堆里、书橱顶上、粉笔纸箱里找到了属家人自己的几封信和几张明信片和贺年卡——大多是一些文学编辑或朋友寄来的。此外,他还找到两只大的空信封,一只是《人民文学》的,一只是《当代》的,而里面的刊物却怎么也找不到。

办公室里,有一个男呆师在埋头看报纸,一个女教师在打电话,还有两个男教师在电脑上玩扑克片正玩得起劲——章早知道,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实行“监考轮班制”的老师。

章早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他的。和杂志?他一连问了好几遍,还将两只破信封举到他们的眼皮底下。

还好,那个女教师搭了他的腔。她说,我不知道。

章早又问她,有没有看见宁夏(系秘书,负责开信箱拿信的)?

女教师说,没有。

她去哪儿了?

工会在举办扑克牌比赛,不知道宁夏去没去。

哦。扑克牌比赛?打桥牌?宁夏会打桥牌?

女老师一听笑倒了,章作家你真会开玩笑,桥牌有几个人会啊,他们都是打八十分。好几年了,每年都是我们系拿冠军。

是这样啊。章早说,看我们系平时那么个练法,不拿冠军也说不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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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早手上拿着几封信回到考场,忍不住将上面的事对小芳说了。这种事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真是越来越没有文化了。

小芳笑道,谁叫你那么有文化搭?

章早发狠说,下次我也把他们的信拆了,看他们管不管。

下面的学生听见了,都将头抬了起来。

章早赶紧噤声,用目光将学生的头又压了下去。然后示意小芳跟他到教室门口去说话儿。

小芳是系里少数几个能和章早说话的同事之一。小芳比章早小10岁,今年30岁不到。还没有谈对象。大家背后都叫她老姑娘。最近她刚读完在职研究生,准备再往上读博士。但学校不同意,说像我们这样的高职学校,硕士就足够了,博士是用不着也留不住的。这也是大实话。小久就曾偷偷地告诉章早,她想偷偷地去考博士,想离开这个学校。她说这个学校是个大染缸,教师也好学生也好,进来以后就被染黑了。你不黑都不行。章早觉得自己和小芳很有一些共同语言。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小芳长得漂亮一点,或者她的身材好一点,做一个红颜知己大概还是可以的。可惜,月有阴晴阳缺,此事古难全。

监考,本来就棋盘一件无聊的事,幸好有两个人,可以说说话,解解闷。真真章早和小芳在教室门口叽叽喳喳地说,教室里的学生也趁机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章早和小芳也懒得去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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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告诉章早,说昨天吴常找她谈话了。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芳啊,你平时要注意和群众打成一片,要注意和系里的老师搞好关系,你不要和章早、习利他们学,独往独来的样子,一上完课,一开完会,人影就没了,他们反正就那回事了,你还年轻,你现在又是党员,又是研究生,像这个样子不利于你的发展。”我心里直好笑,什么叫和群众打成一片,还不如说多和他们打几局扑克;什么叫和系里的老师搞好关系,还不如说多给他们头儿送点礼。你想,作为傻里的一个负责人,有的老师上课时间关起门来甩扑克他不管,却反过来要我向他们靠拢,你说,恶心不恶心啊?

章早听了这番话,一时心里很不是味儿。什么叫“他们反正就那回事了”?我咋回事了?噢,这就盖棺定论、判死刑了?再一想,像吴常这种俗不可耐的人,和他计较什么呢?这种人除了吹牛拍马当官那一套,什么念头也没有,可能他很为自己爬到系副书记这样一个位子而自豪吧?如果放到社会上,相当于正科级了,可惜的是,在大学校园里,这样的正科级并没有什么权,没有几个正儿八经的人在乎这个。吴常甘于敝帚自珍,倒是蛮可爱的。

想到这里,章早笑了起来,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学校有一个现象,专科的管着本科的,没文化的管着有文化的。你看我们系里,系书记,副书记,办公室主任,实验室主任,教研室主任,团总支书记,哪个不是专科生?

是啊,小芳接过去说,他们不能上讲台,不能搞业务,只有一心一意走政道了,走不成政道的,只有打打扑克拉拉关系了,除此以外,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是啊,章早琢磨着,说,奇怪了,啊,专科和本科,说起来高考只差那么几十分,可差别怎么会这么大?简直就是两种生活态度啊。

不过他们那种态度也没什么不好,一辈子轻松自在,不像我们,活得太累。

说的也有道理,章早思忖着,有个哲人说过,真正的智者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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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面的那些专科生,趁监考教师说悄悄话的时机,动静是越来越大了。有的甚至将考卷公开地传来传去。

章早看着他们,表面无动于衷,心里却在想,如果我这时走上去捉住谁——从理论上说——谁就要倒大霉了:按学校规定,考试作弊情节严重者,开除学籍,最轻的也要降一级留校察看。

不过,这样的规定似乎从来就没有实行过。像这样的一所地方高职大专,学生多为本地人,一旦出了什么事,说情者便会蜂拥而至。话说回来,开除一个学生,对学校也没有什么好处,相反,多多少少还会损失一笔钱。你可以这么想:假如你把学生都开除光了,学校不赚谁的钱呢?这么一想,你就容易想通了。

事实上,每次抓作弊,倒霉的总是两方面——被抓的学生,和抓人的老师。可以说是两败俱伤。而好处都便宜了那些掌权者。大家这样想通了以后,这种事一般来说只有傻瓜才会去做了。

但章早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这些学生总会及格、总会毕业,有门路的决会找到好的工作。往往越是差生,越是有个好的爸爸,将来在社会上说不定混得越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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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监考一结束,那边在。会上参加扑克牌比赛的老师也回来了。十多个人,男男女女,一路浩浩****、咋咋呼呼的,毫不快乐。其中党卫军的声音最大,尽管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但语调却无比自豪:

“其他系的一见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屁滚尿流,剩下的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整个工会会议室只剩下我们系的人在打,前四名都被我们系包了!……”

党卫军是系里出名的牌迷之一,人家说,他就是靠打牌密切联系领导,当上实验室主任的。党卫军当然是他的一个外号。他还有个外号,也是和打牌有关的,叫“瘾大水平篓”。有了后面这个外号,章早觉得事情才比较正常,因为党卫军是一个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周全的人,他能把牌打好了,那才叫怪呢。

在化工系牌风盛行的初期,老师们上课时间不敢公开在办公室打,而党卫军的化学实验室就成了一个隐蔽的好去处,尽管那里气味难闻。后来党卫军做了实验室主任,立马为自己搞了一间主任办公室,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精致的牌室,这个办公室上课时间能打牌,其他办公室为什么不能打呢?于是,长期禁锢人们思想的旧观念被打破,化工系的牌火就这样星火燎原了,化工系的老师“打扑克成瘾”就这样全校闻名了。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不知是谁,以学生代表的名义给校长打了个举报电话,说化工系现在至少有三个办公室的老师在打扑克,严重败坏了教学风气,要求校长立刻来查处。结果校长真的带人来了,把化工系搞了个灰头土脸。当时系领导只有个姓余的副主任在场,而且正亲自担任牌桌主力,于是校长把他请到了校长办公室谈话,具体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化工系的牌火就这样不幸被暂时扑灭了。

后来有人把怀疑对象集中到了章早、小芳和习利几个老师身上——因为他们从来不在学校里打牌,而且对此有嗤之以鼻的意思。比如章早就公开说过这样的话:打八十分是弱智玩的。

也有人怀疑是吴常吴副书记干的。因为自从系书记病倒之后,系里一把手的竞争便一直在地下紧张激烈地进行着,或者像人们说的打太极拳,外松内紧。吴副书记是书记一手培养提拔的,而余副主任是作为非党干部由上面配置的(他有个不太雅的外号,叫聋子的耳朵)。书记没有病倒之前,系里的力量对比至少是2:1,余副主任在几次拚争之后,终于承认了现实,那就是:自己确实无法分得哪怕是审批一分钱的权力,于是他的情绪就日渐消沉下来,开始注意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也有人说他是破罐子破摔)。余副主任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多说些他认为的幽默话,二是多和群众一起打牌──这就和当年的嵇康打铁一样──你看,我都打铁了,我都瘫到底了,都没出息到这地步了,你还和我计较什么?当然,余副主任的打牌,藏有一种消极反抗的意思在里面:我不能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无用的人总可以吧?下面爱打牌的群众见主任带头打牌,思想就更加解放了,心里也就更加没有什么顾虑了。

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化工系的牌风很难说不是余副主任一手煽动起来的。

对这一点,英明的书记当然是看得出来的,但考虑到余副主任不惜自毁自己的形象,与自杀没有本质的区别,也就放他一条生路,不痛打落水狗了。从表面上看,他们的关系还嘻嘻哈哈挺融洽的呢。

党卫军见章早向他走过来,以为是要他做英模报告,便当仁不让地扯开嗓门宣讲起来:

“其他系的一见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屁滚尿流,剩下的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整个工会会议室只剩下我们系的人在打,前四名都被我们系包了!……”

两个人明明离这么近,他却依然那么大声,唾沫星像雨一样溅到了章早脸上。当着他的面,章早又实在不好意思抬手去擦。

哎,你段话里有两个成语用得太好了:一个是屁滚尿流,一个是落花流水。

党卫军听了更加乐不可支,只顾咧着一张大嘴傻笑。他笑的时候嘴角那儿不时会泄漏出一点哈垃子,好在每次一泄漏出来,他就及时用手背将其揩掉了。

章早的后半段话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两个成语经你这么一说,就更显得你弱智到家了。

好容易等到一个空隙,章早连忙像一根针似地插.进去,问他昨天到收发室拿信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两本杂志?

杂技?什么杂技?党卫军像被人打了一棍似的,嘴张成了一个O字,愣在那儿。

杂志,就是,书,就是,刊物……章早一时也不会解释这个名词了,只好将那两只被撕坏的大信封举到他眼前,给他看。

党卫军一看见破信封,脸上就掩饰不住地掠过一丝坏笑,嘴里却说,不清楚,不清楚,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党卫军的“脑子不好”是全系有名的。前一阵子,省里一个检查团到学校来检查工作,查到党卫军的化学实验室,要求查看一下保险柜里的贵重药品。可党卫军已将保险柜的密码忘得一干二净。他装模作样地将门上的那个旋钮旋来旋去,旋了足有二十分钟,保险柜还是岿然不动。检查团团长并没有知难而退,说这个保险柜一定要看。最后没有办法,学校紧急调用了校办工厂的钳工、机修工和电焊工,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保险柜化整为零。当然,里面的贵重药品也成了一堆垃圾。

11邻居。

因为要利用中午时间排练“大齐唱”,午饭系里就统一叫了盒饭。

下午2点就要上台了,“大齐唱”还没有“齐”过一次呢。

但大家一点都不着急。盒饭送到的时候,几间办公室里早摆起了几张牌桌。一部分人吃盒饭,另一部分人打老K,轮班作业,分秒必争,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大伙儿围在一起,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喧哗与**,欢声与笑语,打情与骂俏,此起彼伏,其乐融融……

章早看了这一幕,简直要被这幅“世纪末忘忧图”感动了。

这也是一种境界啊!章早既感慨万分又迷惑不解:他不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像扑克这样,将一棵棵卑贱散乱的小草拧成一股绳。不知哪位作家说过,在生活中,只要找到一样你为之着迷的东西,你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比如金钱、权力,比如美酒、美女,等等。

有很多次,章早都决心融入到这个快乐的集体中去,就像草融入泥土。但无奈的是,对八十分这种简单的扑克游戏,他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大部分时间无非是跟着上家出牌,而且运气(好牌)决定了一切,没有人为的技术和创造性,还有什么乐趣呢?他怎么也搞不懂,他的同伴们为什么会大惊小怪地大呼小叫,那样的兴致勃勃,激动得满面通红?……由于章早的情绪总不投入,加上出牌太慢,大家都不愿意跟他玩。

看样子,这快乐的集体也不是那么好融入的。章早想。这张被他称为弱智的“快乐忘忧图”也不是那么好描的。久而久之,章早不免就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莫非真正弱智的人是我?

古人早就云过:智者是快乐的。那为什么,同样一件事,别人都能那么快乐,而我就快乐不起来?我真的是一个无趣的、让人敬而远之的人吗?

在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在地球这粒宇宙微尘上,一个叫章早的中年男人独自站在一群快乐的大学教师的边缘,目光再次惶惑、迷离起来。

唱歌了,唱歌了

吴副书记提醒了大家好几遍,但牌桌上总有人说:

最后一把,再打本世纪最后一把!

这是一个多么充分而必要的理由。在自然科学上,简称“充要条件。”这不成问题。问题是,这桌的“最后一把”打完了,别桌还没有结束,于是只好再打“最后一把”。这样打来打去,就到了下午一点半的上班时间。

上班铃聚然响起的同时,有人发现,校党委宣传部的官员突然驾到!

10

他们是代表校领导来审查节目的。

虽然他们的级别与吴副书记差不多,但吴副书记依然要称他们为校领导。

吴副书记招呼大家快把扑克牌收起来,余副主任却悠然地说,怕什么,中午又不是上班时间,别说打牌,打前妻他们都管不着。

老师们便哄地一声笑起来,东倒西歪的。

余副主任在这方面很有些急才的。前面说过,刚当主任时他还喜欢端端架子,然而在遭到一段时间的上欺下唾之后,他变聪明了,人也突然变得风趣、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如果说他打牌是为了反抗书记的独裁,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么多老师呢,又在反抗谁呢?

章早发现自己又在乱想了。想得太多了,这不好。俗话说,“眼不见为净”,“眼不见心不烦”,什么事情,你不想它,它也就不存在了,我思故我在嘛,干嘛要这样刨根问底、凡事问上百万个为什么呢?本来,生活又不是数学题,每一条都能找到唯一正确答案的。于是章早命令自己,从现在起,什么也不想了,在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天,让脑子放假一天,尽量让自己快乐起来。

9

每年的元旦学校文艺汇演,都有一个教师节目,由校工会负责此事。后来校工会嫌此事麻烦,干脆来个权力下放,由各系的分工会轮流承担。今年就轮到了化工系。并当场领到了五百元钱的活动经费。

大家伙儿可以吃一顿火锅了。吴副书记就是这样动员的。

章早因为会拉手风琴,便被指令担任伴奏。由于章早平时给人一种自由散漫、目中无人之感,所以吴副书记没有少对他进行敲打和抚摸,说,排节目别人少一个不要紧,章早你无论如何不能少,你是不可替代的!章早虽然对他的这套小手腕明察秋毫,且心存反感,但这几句话听上去还是蛮舒服的。特别是最后那句“你是不可替代的!”这样反复被敲打、抚摸之后,章早的表现果然就很乖,次次排演必到。假如不是小芳刚才监考时告诉他吴常的另一句话,章是上的表现大概还会一直乖下去的。

什么叫“他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尽管已做过了一番自我心理按摩,但章早一想起这句话,还是感到心里憋得慌。

此刻,扑克终于放下来了。

人终于在一间教室里集中起来了。

说归说,笑归笑,宣传部的官员们来了,这点面子还要给的。

这时的吴副书记心里不免暗暗叫苦:因为刚才没有事先排练一下,现在突然面对审查,还不知会唱成什么样呢!本来说,教师的节目属友情出演,不需要审查的,现在怎么来了个突然袭击?难道教师做事学校还不放心吗?以后,每个教师上讲台讲课之前,是不是都要事先审查一番呢?

节目的事,是吴副书记分管负责的——而且是在一把手书记因病缺阵的特殊情况下——搞好了,大小也应该算一个政绩吧?会不会谁在背后捣蛋呢?

想到这里,吴副书记偷偷瞟了一眼余副主任,发现余副主任好像也在偷偷地瞟他。

8

今天章早拉手风琴有点消极被动。

当然,外行是看不出来的。他依然拉得很响,但节奏信号就给的不明显,拉完过门也没有大喊一声“唱!”结果第一遍开头便唱得乱七八糟,只好重来第二遍。

第二遍要好一些,勉强达到了参差不齐的标准“革革命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面忽然就没声了,原来是歌词没牢记。章早也就趁机把琴声停了下来(以前出现这种情况都是一直往下拉,不造成中断)。于是只好来第三遍。章早表面不动声色,肚子却暗暗笑疼了。他知道他面前的这帮同事根本没有好好记词。平时练唱他们都照着歌纸念,后来歌纸丢得差不多了,大伙就东拼西凑混水摸鱼地乱唱一气。他们只有四句词记得比较清楚,除了刚才开头那两句,还有第六段的后两句: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吴副书记为了提高演唱的艺术性,要求大家进行三部轮唱,因此这歌听起来就比较出效果。效果最强烈的地方是这样的: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们……”

大家最爱唱的就这句。大家常常等不到第六段就提前唱了,而且一唱就笑倒,像捅了马蜂窝。

今天也是这样,早在第四段,就开始“调戏妇女”了,其中以党卫军的嗓门最大。

节目只好再次中断了。

7

事实上,没等他们唱完,宣传部的官员们就走了。走的时候,他们的态度还蛮宽大的,说你们再练练,就一支歌,还不好唱,难道比上一堂课还难吗?反正友情参与,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们还说,我们把你们的节目往后面排排,好让你们有充分的时间来练习。

官员们走了以后,大家一致要求将歌词砍掉几段。八段,很难背不说,也很容易搞混了。吴副书记却不同意,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砍掉几段,变成四项注意还是三项注意?那成何体统?我们不唱不要紧,但不能犯政治性错误。

这时站在队伍后面的余副主任开腔了,说实在不行,就换首歌吧,越简单越好。

吴副书记笑笑,没有表态。

余副主任又说,我看就唱《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大家都会,几句唱完就走人,去吃火锅。

队伍里又是一阵哄笑。

吴副书记这次没笑,说,说归说,笑归笑,唱到这份上,再加把劲就过去了,就这八句话,我不信就背不了。现在用15分钟,大家专门背词,然后一个一个单独考试,不及格者,没有火锅吃。

队伍里又是哄哄一笑。

两个中国最小的“冒号”,其实已经把戏演得很足了。背着手风琴坐在一边的章早想。生活才是真正的舞台,最大的舞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