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死了。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别扭。中文系的老师这样评论说。从字面上说,“杀手”本来是专门杀别人的。现在他自己却死了。就像一把斧头,本来是砍别人的,现在却被别人砍了。这不太说得通。
两位警察日夜兼程分别调查了很多人,很辛苦,材料整理了一大堆。但直接证据还是不多。大多数人含糊其辞,或三缄其口,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面孔。只有几份“证词”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价值。
(1)我也是个“杀手”
章早其实算不上什么“杀手”,他对人其实是很宽容的,只是他不愿意做假罢了。化工系的“傻大姐”Y小姐这样说。要说“杀手”,章早现在的妻子江苏才是我们电大的头号“杀手”呢,她上的物理课没有几个能及格的,一个班经常给她“杀”得片甲不留,难得有几个侥幸过关的。如果学生想杀人的话,我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江苏而不是他的丈夫。
你是说他们故意刁难学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他们的做法很正常。他们不愿意做假。你们也知道的,我们这个学校的风气不太好,学生不肯学,有的老师也顺其自然、敷衍了事Y小姐说到这里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们也知道的,我们这个学校是电视大学,每年都会招不少成绩很差的自费生,其中很多是本地干部介绍来的亲戚朋友的子女,他们都是来混文凭的,有的人连这样的大专文凭也不屑混,不过被家长逼着,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有办法,在这里坐牢似的,挨一天是一天你说,面对这样的学生,你还较什么劲儿,认真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话,对牛弹琴,你弹那么认真干什么呢?你弹得越认真,只能表明你越愚蠢。
说到这里,Y小姐停了停,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啊,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别人都叫我“傻大姐”,平时发牢骚发惯了,我这么说不合适吧?
警察说没关系,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是事实,怎么说都没关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会去粗取精,去其糟粕的。
原来我也是个“杀手”。Y小姐突然说。
两个警察闻言同时抬起了头。
(Y小姐红着脸,仿佛在交代自己过去“**”的经历,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是说我刚分来的那几年,我也和上海、江苏一样,很认真的,对学生要求很严,结果发现自己是顶着磨盘跳舞,吃力不讨好。学生关系弄得很僵不说,也得罪了很多来说情的领导同事,到最后自己的教学水平、教学能力都受到了怀疑,连评职称都受到了影响。反过来看那些“难得糊涂”的老师们,既得了好处又得了人情,两头受益,想想自己,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何苦呢?于是一气之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你说老师们得好处,是不是指他们收学生的礼?
这个我不敢乱说,Y小姐涨红了脸,说,我还不至于这么傻,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你自己呢?我自己?
对。你别紧张,我们不想随便问问。Y老师,你有没有接收过学生的礼品?
这个说实话,大的我从没敢收,最多是他们带点水果、特产之类。
你说章早不愿意做假,是什么意思?
做假我指的是有些老师考试前将试题变相透露给学生,比如重点复习讲解、发模拟试卷等。
你这样做过没有?
Y小姐挠挠头,再次涨红了脸,闪烁其词地说:如果你不这么做,你不就成了“杀手”了吗?
(2)1/2+1/3=?
教务处教学科的邰老太是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的人,她说,我都要退休了,我怕他做什么,我晓得什么就说什么。
邰老太向公安员详细补充了那个叫怀才的学生的情况。
怀才因为经常补考,早已是熟面孔了。那天考章早老师的那门《分析化学》,坐在那里发呆,半天写不下一个字。邰老太见状感到好笑,就凑过去看,见考卷上第一条是问生成硫酸的一种方程式,邰老太心想这个我也会呀,就半启发半开玩笑地问:水的分子式会写吧?你写给我看看。怀才想了半天,在纸上画了个O2,想想不对,又赶紧涂掉了。邰老太又问:1/2+1/3=?怀才朝邰老太笑了笑,在纸上写了个很潦草的答案:2/5。邰老太笑的,手里的一杯茶差点儿泼翻了。
警察却不相信这个故事,担任记录的那位当时就笑道:你是在给我们讲故事吧?他在记录本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H2O和一个大大的5/6,说:
这个谁不会?他毕竟是大学生,又不是小学生。
邰老太笑道,不光是你不相信,我告诉谁谁都不相信,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我这么大把年纪,还给你们讲故事?
另一位胖一点的警察皱着眉头说:要不是怀才故意跟你开玩笑?
邰老太擦擦头上的汗,嘟哝着说:他要是开玩笑就好了,他要是能开这个玩笑就好了,我也希望他是跟我开玩笑。
怀才毕业前累计有好几门不及格。其中有一门叫什么中国革命史。这还是一年级学的课。一年级的课到现在考不及格真不应该,况且又不难,老师圈了重点,稍微花个把小时背一背就行了,可他们就不肯,哪怕花上个把小时,背一背。一年级的课,当时考不及格,可以补考一次;补考不及格,二年级还可以再补考一次;再不及格,毕业前还可以再补考一次;假如再不及格,还可以申请将毕业后的一次补考提前到毕业前来考。这么考法,就是硬送你过关嘛,别说大学生,连小学生都能考及格的。小学生考试比他们严多了,老师也不晓得题目,什么都得复习。就别说中学生了。到了大学里,这些人反而变痴了,一点脑筋都不肯动,整天就晓得泡女生,谈恋爱。晚上玩到深更半夜,白天上课打瞌睡。
邰老太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补考前一天我在学校值班,晚自习铃打了不到半小时,我在学校后门那儿看见怀才和他的对象掩掩地往外走,我看了手表,8点钟还不到,我问他,怀才啊,你不好好上晚自习,又上哪儿去啊?怀才嘻皮笑脸的,我、我到前面去打个电话,打个公用电话。我晓得他在说谎,我就点他:打电话要两个人啊?你们是去跳舞还是去吃夜宵?不说实话我就不让你们出去。怀才还是嘻皮笑脸的,先、先打电话,再吃点东西,我们晚饭还没有吃。我说,食堂开饭时间你们上哪里去了?怀才说,学校食堂里的东西哪是人吃的?天天晚上稀饭馒头包子,都难吃死了。最后我还对他说,明天你就要补考了,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考不好就拿不到毕业证书,你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好好复习啊,他嘻皮笑脸的说,邰老师你放心,等我肚子吃饱了,保证晚上干到十二点!他那个对象在旁边还捂着嘴嗤嗤地笑呢。我真弄不懂,一个漂漂亮亮的女生怎么会看上他的。
第二天上午补考中国革命史,正好是我监考,考场上有七八个学生,我没有发现怀才这个人,再仔细一看,他那个对象倒在哩,坐在那儿把头埋得低低的,我心里纳闷,难道这个女生也是毕业班的,成绩也差成这样?再仔细一查,才知道她是代怀才考的!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上,当时考场就炸开了,教务处也炸开了,都说是怪事,当成新闻到处传播我们教务处当天就拟了个处理意见,对于这样一起恶性作弊事件,应给予怀才开除学籍的处分,给予那个代考的女生严重警告处分。报告送上去了,上面说要慎重处理,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后来就让系里和学生处调查。怀才说,他不知道有人代他考试,他记错了考试时间,以为是下午。那个女生说,怀才确实不知道,是那天她偶然走过教室门口,听说补考中国革命史,一看怀才又不在,找他已经来不及了,就主动进来代他考了。那女生说,这不关怀才的事,全是我的错,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吧,就处理我一个人!你看,这女生还够讲义气的!他们两个人统一口径,这事还真不好处理,主要是不好处理怀才了。这小子鬼点子还真多!
章早老师那门课,怀才考及格没有?
没有。章早老师卷子改出来,怀才只考了33分,后来怀才给学校写了份材料,说补考前章早老师没有按规定给他们复习,要求宣布此次补考无效,给予重新补考。章早老师坚决不同意,说他给他们复习过两次,怀才都没有来。
等一等,警察好像觉得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请问,学生毕业前重新补考是否一定要任课老师同意?
这不一定。邰老太说。这主要是教务处决定。特殊情况下,教务处还有权决定换其他老师出卷。
等等请等等,警察又一次叫“暂停”:请问你说的特殊情况是指哪些?
这个,比如,任课教师生病,出差,或者突然死亡?
邰老太两眼空洞地望着面前的两个警察,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3)可疑的字条
这天上午,警察从门缝里收到一张用电脑打印的字条,上面光秃秃地写着这么一行字:
章早老师的死可能与前不久华95班学生凌志的死有关系。
关于凌志同学的死,两个警察略知一二,当时也是他们来处理的。那是两个月前了,是春天的事了。当时死者的家长、亲属闹得很凶,来了二十多人,住在学校不肯走。
凌志是被学校田径场上的足球门框砸死的。当时章早老师正组织他们班级的运动员在田径场上搞体育训练,傍晚了,训练都结束了,没想到还出那么大的事。队伍解散后,凌志跑向足球门去取他的衣服,他的竞技状态很好,一个多小时的训练一点也没让他感到疲劳,似乎浑身还有使不完的精力需要释放,只见他顺势一个鱼跃,将光秃秃的球门框当成单杠在上面来了个滚翻,同学们嘴里的“好”字刚刚叫出,随即中途变了调,变成了一声怪怪的惊呼,只见高高的足球门晃了晃,像猝然中弹的醉汉一样扑然倒地,伴着低低的、闷闷的一响因为是草地,声音并大太太,同学们以为没事,跑过去移开铁杠,一拉地上的凌志,不料他口鼻里的血喷出一米多远,喷了他们一身,有个女生当场腿一软就坐在了草地上。
凌志家是农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家里很穷,四个子女,就这么个儿子,培养出来上大学有多不容易。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凌志一直是班上学习最用功、成绩最好的一个。章早老师很欣赏他,说他是上名牌大学的料儿,如果他那个农村中学的条件再好一点的话。大家都说,凌志是章早手上的一块王牌,学校搞什么竞赛活动都少不了他去拿名次,为班级争光,也为班主任章早争光。这次春季运动会章早还指望他去拿十几分呢!出了这件事,章早老师的悲痛和自责可想而知,常喃喃说好人命不好不该去的去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当时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还和同事朋友们借了几千元,一齐塞给了凌志的父母。
当时这两位警察都被派来参与处理此事的。虽然他们也非常同情凌志一家,但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具体操作时当然是胳膊肘朝里弯,帮着城上人的。凌志的父母倒好说话,木讷讷的整天只晓得哭。倒是凌志有个舅舅在乡下派出所当民警,老奸巨猾的有点不太好对付。“谈判”时,那个乡下民警坚持要先定事故的性质,且坚持要把事故的性质定成雷锋那样因公牺牲。而城上警察坚持不承认这是“事故”,只承认凌志是“意外死亡”,并强调:当时集体活动已经结束,出事时完全是个人自由活动时间,学校并没有直接责任,学校只能出于同情和人道主义,从经济上适当给予其家属一点补助。
当时的谈判成了城乡警察之间名副其实的对垒,其过程之复杂,情节之曲折,完全可以另写一篇小说。最后那乡下民警不知怎的,突然将矛头一转对准了章早,是章早动员凌志参加运动会的;训练时间太长,强度太大;缺乏安全措施等等。如果不是这些原因,凌志是不会丧命的。民警要求解除章早老师的班主任职务,取消章早的教师资格。当时化95班有十几名学生也联名写信,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至少要将章早调离。
后来章早老师是怎么被处理的两位警察就不清楚了,那毕竟是学校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公安部门来操心。他们成功地将这件事“压”下去了,将损失和影响缩到最小了,已经尽到了他们的职责。章早老师后来到底受到了什么处理?两位侦查员在接到纸条后还是做了一些调查。反正此案没有什么进展,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有一种说法引起了两位警官的注意:说前不久学校已劝章调离本单位,如不愿调离,系部将暂不聘用他上课。后来系里果然让他做了一阵教学秘书(名曰“系办公室副主任”),没让他上台讲课。但校方及化学系领导对此说法矢口否认。
“鱼头”说:那个讨厌的乡下民警确实追得很紧,学生的“人民来信”也源源不断(不过那些写信的学生都是些成绩很差的学生),但不管怎样说,我们领导总是站在教师一方、维护教师的威信和利益的。至于劝其调离的说法不过是我们口头应付应付那个乡下民警的,我们是不会真的那么做的。
警察说:可你们没让章上台讲课、还解除了他班主任职务,这都是真的。
“鱼头”说,那也是暂时的,是表面应付那个民警的。请你们相信,等风波过去之后,我们还会恢复章早老师的班主任职务。
警察点点头,说是呵,可惜我们都看不到了。
(4)真相
我说过,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再说我并不知道什么。
早早的妻子江苏对警察发脾气说。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要是想起什么,我会主动找你们去反映的,你们不要老来烦我好不好。
警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警察对着她一如既往发出宽容的微笑,等她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说:
江老师,我们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也不想打扰你,更不想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正在帮助你搞清真相,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助。
江苏眼睛看着别处,半天,冷淡地说了句:依我看,你们帮不了我什么,我也帮不了你们。
不,话不能这么说,警察循循善诱,我们的调查取得了很明显的进展,好多事都明显暗示了他的死因,暗示了他自杀或者他杀的原因──当然,我们的调查重点是“他杀”。现在,只差那么一点点了,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我们不能半途而废对不对?假如确有凶手,我们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你说对吧?
江苏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高傲的冷笑:你们说就差一点点了,到底还差多少?
警察说,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
是不是就像两个不同的指纹,看上去差不多,很相像?
警察点头,是的,也可以这么说。
那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指纹,不是吗?
警察这次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们让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女研究生绕糊涂了。
他什么也不跟我说。女研究生还是对警察说了一点情况。我对他了解不多,真的,她说。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最近他整天闷闷不乐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我曾劝他设法调个单位算了,别在这儿干了。可我知道,这无异是要他的命。他对我说过,他就喜欢做教师,其他的他都不喜欢做。他说,站在讲台上对着学生们讲课是他最快乐的事,他从小就向往着当老师,当一个合格的好老师,将来桃李满天下,弟子皆栋梁。
我也是。江苏最后补充说。
没有结尾的尾声
不久学校就开始放暑假了。
这关节学校偏偏又出了件大事:一个五门课不及格、被勒令退学的农村学生回家后喝农药自杀了!学生家长、亲属什么的一大帮正浩浩****杀奔学校而来。两位警察只好暂时撂下其他事情,忙着去对付这件案子了。
天气很热,人人身上、脸上都淌满了汗水。这天他们在校园里匆匆忙忙走着正好碰见了教务处的邰老太,匆匆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她一句:
哎那个自杀的学生你认识吗?是不是怀才啊?
邰老太闻言愣了一下,接着大摇其头:不是不是不是,怀才为什么要自杀呢,他重新补考及格了,已经拿到毕业证书了。
走了几步,邰老太又回过头叫住他们,说对了,下学期我不在教务处干了,我调到教材仓库了,两位有空请过来坐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