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赶毛子
先生被抓走,抗英团练群龙无首,但激愤的抗英情绪却迅速在一个个村落高涨起来。
第三天,5000多名百姓,自发地围聚在道台大人下榻的家庙前,呼天嚎地,强烈要求官府出面逼迫英军释放先生,阻止英人划界、埋设界碑。
更多的男女老少,则在村庄和路口发出了抗英的呼号呐喊。
四面八方风声鹤唳,驻扎在垛顶山下英军营寨的鲍尔上校感到了事态严重,在给最高军事长官道华德发出增兵求援信的同时,也向中国道台李希杰发出了措辞严厉的信函,强烈要求李希杰晓喻百姓,不得阻挠划界。
家庙外百姓如潮的疾号、抗议之声,让道台大人心头哆嗦了,凄恻的泪水在眼窝里奔涌,酸楚难当,他只好用力闭紧双眼了。随从关切地问: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嗨——道台长叹一声。要是不长眼就好了。 大人别过脸去,潸然而下的一串泪珠便滚落在官服上了。他回身伏案,笔走龙蛇给鲍尔上校急就信函:眼下百姓抵抗情绪如火如荼,应立即释放先生并暂停划界,待百姓通融后再动,若强行划界恐滋事端。
鲍尔上校与李希杰道台之间的信函穿梭般往来,相互指责的措词越来越强硬尖锐,变成飞矢射来射去了。鲍尔以军人的率直和孔武发出了最后通牒:划界绝不暂停,无论中方官员是否参加,无论百姓如何阻挠,划界都将继续进行,英军不会畏惧任何阻挠……
李希杰随**出了一句百姓的恶骂:我操你这些个毛子!真是些蛮夷毛子!
李希杰的恶骂没能阻止蛮夷毛子的行动,成千上万百姓的啼血呼号呐喊,没有收到丝毫成效。两天后,在一片抗议声中,鲍尔即亲率一队人马出了垛顶山营寨,向东进发,开始了单方面划界、埋设界碑的行动。
一个个村庄越发激愤的情绪,如同一个个大面盆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了……这天,天刚放亮,一个个大面盆里发酵的面团溢盆而出,变成一股一股喷涌的泉流,淌出了一个个村庄。这些泉流溶汇到了一起,便形成了滚滚****的洪流,有人爆出了一声呐喊:去赶毛子呀!
赶毛子!
赶毛子!!
赶毛子呀!!!
……
洪峰呼啸着,呼啦啦决堤了,向着垛顶山下正在划界的英兵浩浩****呼啸奔涌而去……
浩浩****的人群在一条干涸的河**,与一小队埋设完界碑的英兵遭遇后,便如赶山般冲上去了,英兵的枪却响了……19位种地的农民倒下了,他们的鲜血浸透了他们耕耘的土地……
上涨的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如落潮的潮水溃退了,只是这潮水已被鲜血染红了……
英军只有三人受伤。
英国人没想到,先生被关进监牢里,抗英的烽火反倒越发高涨,大有燎原之势,局势变得更加风雷激**了。当然,这期间英方对先生进行了软硬兼施的折磨,但怎奈先生软硬不吃,而且以绝食抗争。英方无奈只好释放了先生。
先生说的没错,刘公岛上英国人的监狱的确没能把他怎么样,倒是他将黑屋子给稍稍怎么样了——墙壁上,留下了他深深刻下的两句诗:中华岂无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气存。
先生没想到,他身陷囹圄时,竟然有19个乡亲死在了英兵的枪口之下。巨大的悲愤将他击溃了,他将自己关进庄园的书房,不准任何人进去,一连两天不吃不喝。
2、硝烟
偌大的温泉庄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人们相视无言,听得到的惟有彼此擂鼓般咚咚的心跳。
地火在无声地奔涌——到了第三天傍晚,几个村的分团首提着刀枪,与老锁、大少爷等人聚在书房外,个个胸中滚**着雷霆,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原地打转。
朦胧中,一袭袈裟飘然而至,圆智大和尚来了,悄然进了书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和尚又飘然而去,先生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一个分团首猛然将手中的长刀举起,另外几个团首随之忽啦啦将长管土枪和大刀一齐刺向灰暗的天空。老锁没拿什么兵器,激动中,竟然顺手掏出了袍内的小铜香炉,向着空中的刀枪撞去——铛啷啷——一团刺目的火花在空中飞溅……有谁见过,刀枪、香炉在空中撞击,发出刺耳的响声,并爆出一团刺目的火花?
刀枪、香炉撞击的异样火花刺痛了先生的双眼,他闭上了眼,一声沉吟:老锁呀,你信奉的道经里不是说“兵者不祥之器”、“师之所处,荆棘生”么?
呜嗨,先生呀——老锁叫一声:先生说的是,可我信奉的道经里还说,不得已时也不是不可用兵呀……这已经不像个管家对主人回话了。先生,我信的经里还说,要以参加丧礼的心情参加战争,即使胜了,也要以丧礼处之。要是我信的道教一味地教人任人宰割,那还会有这些如何参加战争的教义么?先生,我不悖我信的道教呀……
老锁呀——先生叹道:圆智大和尚虽是佛门弟子,可也是类似你这番弘论呀,真是天地同道天理存焉……他仰天一声长啸——举兵!
第二天,各村的团练浩浩****迅速集结了,在先生的带领下,向着垛顶山英军的营寨进发了。
驻守在垛顶山下营寨的英军已经感觉到,他们亲手划裂的大地在震颤,地下的岩浆在奔涌,随时都可能喷礴而出。营寨里此时的最高指挥官沃森上尉感觉到了不妙,不明情况一味地守在营寨里等待,无疑是最危险的。他与布雷中尉商量了一下,二人便一同策马出了营寨巡视。
抗英团练呼啸呐喊着,整个队伍如一张拉开的大网,向着高地围拢而来;又如一张拉起的弯弯大强弓,先生处在中间,向前伸张着双臂,远看去如搭在弓弦上的一支箭。
正当先生对几个分团首下达着如何进攻的命令时,突然间,一小队异样的人跳将着从斜刺里冲杀而出——二少爷带着大师兄及几个手下、船行渔行的一队伙计——他们黄巾裹头红衣缠身,每人的口中都嚎叫着“金钟罩”等别人听不清的咒语,扭动着怪异、巫师作法、戏台上武打的招式,冲到了队伍的前沿。
整个团练大队的阵形一下子给搅乱了,众多年轻的团练们毫无畏惧甚至有点兴奋地呼啦啦追随着二少爷而去。先生大叫着斥责、制止,但蜂拥爆裂的场面他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了,何况二少爷已带人蹿出了老远。
——嚎叫着“金钟罩”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年轻人猛然张开双臂,扑向了面前的大地——随即才有爆豆般的叭叭枪声传来……
团练大队爆炸了,瞬间的死亡倒让他们完全不顾及死亡了,他们嚎叫着,向着英军的阵地发起了赴汤蹈火疯狂的冲击。
点炮!快点炮!——先生连连发出了几声号令。土炮发出了闷雷般的巨响,令地动山摇,炮筒爆出的团团浓烟里蹿出了一条条火龙。
可惜呀,土炮的威力只在爆出巨响、硝烟、火舌,其功能几乎类同燃放了几只巨大的爆竹和烟花,只给战场弥漫了滚滚硝烟。炮筒里射出的钉子、铁片等,则如礼花绽放,飞行的距离太有限,于空中划一道短短的弧,便如一群鸟在空中同时拉下的粪便,纷纷坠落了。
土炮的硝烟还没散去,二少爷侧目发现,身边的大师兄及他手下的几个神人比硝烟消散得还快,竟然不见了踪影——目眦尽裂惶惑惊骇——他的目光禁不住往前沿阵地搜寻,妄想看到大师兄他们冲锋陷阵的身姿,可遗憾的是前面腾起的硝烟之下,惟有一片触目的焦土。
土炮制造的硝烟遮天蔽日将先生掩蔽覆盖时,先生仰天一声长啸,迅速地解下了身后的一个包袱……
当弥漫的硝烟在先生的周围消散——另一个先生——前后有补子的官服披挂在身,头戴插有顶戴花翎官帽的先生显现了——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叹。
先生虽未入仕,但生员的功名让他有了这套不做官的官服。
先生抖一抖官服头颅高昂,感觉身上的穿戴就是履后土而戴皇天,通体充盈了天经地义、天威地仪——他义无反顾,煌煌如一轮太阳,朝着英军的阵地赴汤蹈火而去……
我的爹呀!大少爷蹿过去抱住了先生,情急之中改“先生“为爹了。你可不能呀——官服也挡不住毛子的枪弹呀……
闪开!先生吼了一声,跺着脚下的土地。这是我的土地!要是倒在我的土地上,那我的魂灵就永远归入我的土地!永远拥有了这片土地!这是我的福份!
强烈的震慑让大少爷不得不松开了手。
先生回头吼了一声——擂鼓!
惊天动地的大鼓擂响了,隆隆的鼓声让大地震颤了,先生昂首挺胸,完全是一副出神入化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凛然。也怪,似乎这身披挂在身的官服有了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威,英兵的子弹只从身旁嗖嗖飞过,根本不得近身。
二少爷的眼珠子瞬时变得血红,他不能蒙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他再次疯狂地跳将而起,挥舞大刀嗥叫着,冲到了最前沿。戚务忠等年轻的伙计们跟随着,赴汤蹈火向前冲去,完全顾不得枪林弹雨了……
老锁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好跌跌撞撞追随先生陷阵而去了,口中连连呼唤着他信奉的道教诸神,祈求诸神快来保佑助阵。
团练们潮水般向英军的阵营冲去……
土枪和土炮还在发射,但只能发出轰隆隆威严的响声,却伤及不了英军。尽管戚务忠他们在二少爷的带领下,奋不顾身地冲向敌阵,但他们鼓足生命豪气冲击到的最远处,距敌人的阵地也有三四十丈,手中的长矛和大刀对敌人还是鞭长莫及,最后,也只能将口中激愤的杀声抛向敌阵了。
英军的枪林弹雨下,戚务忠倒下了,二少爷也倒下了,更多的人都倒下了……
后来,土炮连咆哮的声威也吼不出来了,它们已经将火药燃爆完了。
身着官服赤手空拳的书生,如光芒万丈的太阳轰轰然而至——正因为赤手空拳,才具有了任何武器不可比拟的威慑力——英兵们惧悚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胆量向一轮太阳射击。惧悚的英兵并没糊涂:手无寸铁的总团首赴汤蹈火而来,但即使他闯入阵地,又能构成什么威胁?要是杀死他,那才会惹出不可料想的灾难。
——铮——老锁感到腰间被什么东西猛地捣了一下,身子也随之打了个趔趄——这是一颗子弹要钻入他的皮肉。神奇的是,这颗子弹并没能钻入他的皮肉,而是半途而废了。难道老锁真的具有了金钟罩之神功么?或者他口中呼唤的道教诸神真的给了他抵御枪子的佑护?此时顾不得查看老锁腰间的猝然一撞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还是睁大眼看看炮火纷飞的战场吧。
英军的炮弹在先生身后炸开了,有人被气浪抛到了空中——先生骤然刹住了前进的脚步——顷刻之间,满目血光让战争的道理轰隆隆显现了:履后土而戴皇天、天威地仪、热血义愤,抵挡不了枪炮,要是继续带领乡亲们向前冲,只能让更多的乡亲们倒在血泊之中——先生如一只展翅的大鸟,猛然伸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舍生忘死涌上来的人群。
圆智大和尚也带着一队佛门弟子赶来了,他们不是来参战的,而是在枪林弹雨中抢救倒下的众乡亲。毕竟是佛门的弟子,佛祖让袈裟、僧衣具有了刀枪不入之功,飞舞的枪林弹雨的确奈何不了他们。僧众哪里晓得,英兵的指挥官下达了不准向僧人射击的命令。
先生终于回头大声哀嚎:敲锣!敲锣!快给我敲锣呀……
——哐哐哐哐……收兵的锣声响起了。
鸣锣收兵,进攻的队伍终于在锣声中溃退了……
戚务忠等十位青壮男子,丧命于英军的枪弹,伤者不计其数,二少爷的一条腿也被子弹击中了。
英军却无一人伤亡。
3、刮骨疗伤
二少爷总算回到了庄园,是躺在一扇门板上被抬回来的,大腿被子弹打出的窟窿还在汪汪流着鲜血。
女人们闻讯从各自的屋内颠了出来,泣嚎着扑向了二少爷……
圆智大和尚来到先生身边,悄悄地说:不能再等了,子弹还留在二少爷的腿里,要想保命,必须马上抠出。
先生默示,一切听任大和尚的安排。自战场溃退后,先生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圆智和尚示意先生,将大娘和二少奶奶等女人弄走。
先生朝身边的人努努嘴,几个人好不容易将大娘和二少奶奶她们弄走了。
二少爷被抬进了大仓房——大仓房内依稀有一股冥森的气氛弥漫着,且还残留着火药味。这环境、这气氛是不是有点熟悉?是的,这就是那晚上二少爷带着那个大师兄,表演刀枪不入金钟罩神功的大仓房。
圆智大和尚在二少爷面前摆出了几件形状不一的刀具,吩咐人取来了烧酒和一个炭盆,又让人去找一块胶皮来。一条胶皮找来了,大和尚用剪刀剪下一条胶皮叠起,塞进二少爷嘴里,说:咬住这个吧。
二少爷眨眨眼,冷冷一笑,说:你是想拿我当牲口待?给我上嚼子、笼套?
众人终于明白了,圆智和尚是想在抠取弹头时让二少爷咬着胶皮泄痛。
二少爷说:用不着,枪弹扎进皮肉的痛我已领教了,你只管动手吧。
圆智和尚说:施主还是咬住胶皮吧,忍不住的,会把牙咬碎的。说着坚持将胶皮塞进二少爷口中。
二少爷“噗”地吐出了胶皮,声色俱厉地吼道:只管动手吧!
圆智和尚叹一声,示意几个人按住了二少爷的手脚,然后含一口酒喷到了二少爷脸上,又将弯弯的尖刀先在酒里渗过,又放在炭火上燎过,而后照准二少爷大腿的伤处扎入……
豆粒大、豆黄色的汗珠,从二少爷的面颊滚落,但喉头滚动的叫声却没能从紧咬的牙关滚出,只是从鼻孔喷出两股石头般坚硬的气息,配合着咬牙切齿的吱吱声响。他的一只手仍然攥着那柄攮子,巨痛将攮子深深地楔入了门板之中……
——铛锒!晴天霹雳一声震响,一颗血淋淋的子弹头落入了瓷盘中。
众人一齐“啊”了一声,惊骇让他们半晌绝了气息。
再看看二少爷吧,滚动着豆粒大汗珠的脸,竟然颤着带波纹的笑……
圆智大和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佩不已:施主真的堪比关公的刮骨疗毒,堪比关公的刮骨疗毒呀……
先生瞠目结舌地看着二少爷,真有点不敢认这个儿子了。
二少爷堪比关公刮骨疗毒的壮举,迅速在周围村落爆开,众口将其口碑成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4、悲极而歌
老锁的小儿子戚务忠的尸体也被抬到了庄园。
老锁本想将儿子的尸体搬回自己村上,被先生阻止了,他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也是你儿子的家,今夜我要为他守灵。先生命人在那个大仓房里,为戚务忠摆了灵堂。
入夜,先生、大娘、大少爷、三少爷、敏儿等全家人全守在灵柩前凭吊,当然,老锁的家人及一大帮亲属也全来到了灵堂,戚务忠的未婚妻花儿也在场。
我也要去守灵!二少爷执意要为戚务忠守灵。他是我渔行的人,我不能不去。众人拗不过,只好将他抬到了灵柩前。
花儿的悲伤比谁都深,但却并没有呼天嚎地,只是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样默默地流泪。她的滢潆泪眼朦胧着缥缈呆滞的悲光,没人能想像到花儿的心有着多深的悲痛,又有着怎样的哀戚。
圆智大和尚也带着众僧赶来了,为亡灵做超度的法事。歌谣般的诵祷,节奏匀称的木鱼、磬钹敲打,超度着亡灵。在这样的音韵的簇拥下,亡灵扶摇直上,缓缓飘向它该去的去处,想必会是安详平静的。
老锁痴痴呆呆,脚步踉跄着,竟然在灵堂前手舞足蹈转开了圈,将口中的祷念变成了反复的吟唱:
我儿走了么?,
我儿回来呀。
我儿走了么?
我儿回来呀。
……
老锁痴痴地吟唱着,精神渐渐飘入了道家的世界……继而,竟然仰面朝天,发出了一阵轰隆隆的吟笑:呵呵哈哈,呵呵哈哈……
老锁真的是疯癫了,人们眼瞅着他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颠出了灵堂。老锁的几个儿子和庄园的下人急跟着要拦阻,被先生喝住了。先生哀叹道:悲极而歌,悲极而歌呀。由他吧,由他去吧……
老锁踱出了庄园,远处村庄同样的哭灵的嚎啕如黑色的大潮隐隐滚滚而来,终于再次引爆了老锁的泣嚎——啊天呐,啊我的儿呀……泣嚎如巨大的石碾在地上辚辚碾过,房屋为之震颤了,整个庄园内外为之抖索了。
大黑狗虎儿跟在老锁的身后,它绝对晓得主人是遭了祸殃,但它实在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为主人复仇,该做点什么才能宽慰主人,它痛苦不堪,只能跟在主人身后呜呜唧唧无奈地哼叫着。
先生吩咐人提一只灯笼来,他独自打着灯笼走出庄园。他说他要去外面陪陪老锁,也为那些亡灵升天照个亮。大少爷和几个下人要陪伴,被先生阻止了。
黑暗的天穹下,老锁向庄园外的远处走去。远远近近的村落沸沸扬扬着高高低低的嚎啕声,伤亡者的亲人们在痛哭,悲伤塞满了夜空,也将大地浸染了,每一角落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慢慢地,四处不绝于耳的泣嚎,倒让老锁心中滚滚的悲痛稍稍平缓了些,共同的悲痛让每个悲痛的心相互获得了支撑和依靠,他向着远处的洗心河走去……
5、铜香炉与高粱粒
河水滔滔洋洋,不舍昼夜哗哗奔流着。
远处传来隐隐隆隆的轰鸣——大海涨潮了,比河水更滔滔洋洋不知多少倍的海水涌涨呼啸着,灌入洗心河的入海口溯流而上,与下泄的河水相互推举起山一样的波峰,越来越激昂地轰隆隆撞击着……
潮涨潮落,三个时辰一轮回。团练与英军交战时,恰好也是涨潮,上涨的海潮与下泄的河流也是这么撞击着。此时天穹黑暗,涌**的浩浩水光,将河面上的一片天映白了。
先生挑着灯笼,寻着泣嚎声找到了河边的老锁。灯笼的光将老锁巨大的身影投到了前面涌涌汤汤的河面上。朦朦灯光映照下,滚滚的河水一下子变得生动无比了,每一朵波浪都如张开的嘴巴在泣诉着。
先生呀,老锁呜咽着:那枪子该要我的命呀,老天为么不拿我的老命换儿子年轻的命呀……冲着滔滔的河水,老锁又悲声大放了。
老锁,你别这样呀。先生拍一拍老锁的肩,冲着汩汩汤汤奔流的河水长叹一声: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呀……
不是,不是呀先生……另一种痛苦让老锁的神态起了另一种变化。是,是我活着对不住死去的儿子呀……他的腰似乎是被烙铁烙着了,一阵颤栗,随后哆哆嗦嗦从腰间掏出了那个小铜香炉,递给了先生,顺手又接过了先生手中的灯笼。先生你看,你看看这个吧。
先生将铜香炉凑到灯笼上观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奥妙。
老锁在香炉上指点着——灯笼映出了香炉上一个凹坑,似陷塌的眼窝。先生,枪子,枪子呀——
先生愕然。
老锁哀泣:这香炉救了我一命呀……它要是放在我儿身上就好了……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战场上,老锁感到腰间猝然被捣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了,是这铜香炉救了他一命。
先生凝视着香炉惊诧不已,莫非这小香炉也随着信道的老锁有了神性?他的手哆嗦了,端不住这沉重的灵物了。
老锁仰天长啸一声:元始天尊呀,你咋不用这香炉挡住射向我儿的枪子呀……
先生颤栗了:老锁呀,我,我更对不住那些亡灵呀……他撩起长袍,从内衣口袋拈出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命的东西,哆嗦着向老锁摊开了手掌——十几粒圆圆的、乌黑的、高粱粒状的东西在颤栗的手掌中如同在筛子上颤动着。
老锁禁不住捏起了几粒,凑近灯笼揉看着,颤颤地问:先生,这,这是什么?怎么,怎么好像炒糊了的高粱粒?
嗨——先生哀叹一声:不是“好像”,这本就是高粱粒,它只能是高粱粒了……先生说出了这些高梁粒的来历。
天呐!老锁蒙了,遭雷击般哆嗦了:先生,这,这是真的?那火枪里射出的真的就是这些高粱粒?!
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怎奈它就是真的呀。你闻闻,这些高粱粒上还有火药味哩。
——天呐!联想到战场上炮火刚发,那大师兄与手下的几个人便逍遁了,老锁呜呼哀鸣。想不到呀,想不到,那个大师兄的“金钟罩”神功竟,竟然……
先生已是泪流满面了:要是我儿丛滋勇不挨那一枪,我更对不住那些亡灵了呀……
——先生呀……你,你用不着这样,是,是我,是我把那大师兄几个人引荐给了二少爷呀,我这不是烧香引来了鬼么?!这不是我害了我的儿么?是我害了我的亲儿呀……
你也用不着这样。先生摇摇头:老锁呀,那时,那时我就发现了这鬼把戏呀……本想当场戳穿,可,可我也鬼使神差鬼迷心窍昏聩了呀,想借那“金钟罩”鼓舞团练士气和斗志呀。苍天呐,对那些亡灵有罪的是我,有罪的是我呀……先生扬起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锁急攒住先生的手:先生,你别这样,你可别这样呀……
6、落在河边的星星
夜向它的深处走去,上涨的海潮终于疲惫了,向着它的深处退却了。向深处走着的夜,将天变得更空旷了;向深处退却的海潮,让河流变得舒缓安祥了。夜有意这么做,海潮有意这么做,它们要腾出更大的空间,给老锁和先生以及那些伤亡者的家人渲泄排山倒海的悲愤和疚痛。
不知在河边站了多久,灯笼突然莫明其妙地熄灭了。先生和老锁的眼皮如瞬间闭拢的夜幕,也随之沉沉地合上了。
当老锁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落在了河边的水草处——一片阴森森的贼亮刺痛了眼睛——星星!老锁的叫连成了一串。星星,星星,星星……星星坠落在河边了!
看来老锁真的是被悲愤、疚痛击晕了,神魂也颠倒了。
老锁呀,老锁。先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紧紧地攥住老锁的手臂。你,你可不能这样呀……
——先生!老锁挣脱了先生,手指着大河边:先生你看,你看星星真的是坠落在地上了,你看河边那一溜星星啊……
先生顺着老锁的手臂望去——天呐,河两边的水草间,果真有两溜星星闪烁着莹莹的光,如一道银河落地。
这天地真的被一双巨手颠倒了?星星真的落在了地上?难道天空变成大地了么?大地变成了天空么?怎么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异象?
天呐——那是一片死不瞑目的鱼的眼睛在闪耀着幽幽磷光。
白天的战争发生在洗心河上游的岸边,那时正是大海涨潮时,英军发射的炮弹、枪弹,不少的在浩浩的河、海融会的水里爆炸了,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淡水、海水鱼类在爆起、沸扬的水中丧命。此时海潮消退了,它们的尸骸被遗弃在了河两岸的水草间。
老锁和先生扑向了星星——一片片死去怒目向天的鱼。
——死不瞑目的鱼呀!先生仰天叫了一声。
——死不瞑目的鱼呀!老锁也仰天叫了一声。
——虎儿也学着主人的样子仰天一声长吠。
老锁的泣嚎如同疲惫的河流有气无力了,夜幕沉沉,天比地还暗了许多。
受尽了炮火、海潮**的河流,哀伤疲惫地呜咽着,只能无可奈何别无它路地奔流入海了……
老锁朝着落地的星星跪下了。
虎儿围着主人焦灼地转了一圈,冲着灰暗无极的天穹跳将而起,发出了比人类还悲怆激愤的低鸣。它不知该找哪个为主人复仇,由于无奈,激愤在它的心中成倍地扩大了。它尽最大力量一次次地冲天跳起,要将灰暗的天穹撕裂,怎奈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它只能一次次地跌落地上,又一次次地跳起,每一次跌落都增加了再次跳起的疯狂和力量。
先生亦跪倒在老锁的身边了。
人和狗都只能仰诉昊天了。
阴暗、麻木的昊天总算有所表示了。天下发生了连番的凶事,上天能视而不见么?上天终于回应了微弱、但绵绵不绝的愤怒——沙沙,沙沙……遍地的草叶发出了一片呻吟。
先生叹一声:这是白日里苍天没哭出来的泪水呀,在夜里悄悄偷偷地流呀,无能的天呀……
老锁摸了一把脸,泪水和雨水融流在了一起。先生呀,白日里苍天连泪都不敢流呀,这样的天还是天么……
不一会儿,雨点变得更大更急了,大地上的万物、整个大地回应着雨点的敲击,发出了嘈杂又凄厉的呜咽。
这场大雨来的是多么及时呀,它替人们倾泄了太多的泪水,也为人们抒释了太重的悲痛。要是没有它,悲痛欲绝的人们,如何挨过这黑暗的绵绵长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