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租界!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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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挨的日子

先生能做的惟有厚葬阵亡者,之后又吩咐大少爷再备一大笔款子,对每个阵亡者、受伤者进行厚重的抚恤。

自团练成立以来,庄园的粮食和银子就在不断地哗哗流淌了。先生,这,这开销可,可太,太那个了……大少爷不止一次嘟囔。抗英也不是咱一家的事呀,庄园的钱不是海水潮上来的,不能像海潮样流走呀。

先生瞪了大少爷一眼,哟呵,真知道过日子了。说着,话锋毕露,小子,庄园是府上的庄园,这还没轮到你当家惜财!

先生呀。老锁说:死了人的人家要的可不是钱呀。

我还能怎么做呀?还能做什么呀?先生一脸凄楚。官府不管,我不能不管,不能让他们白白死伤。

再大的不幸、灾难都会被时间碾过,日子还是要一天天挨过去的。

这些天,先生及家人都住在温泉庄园。

先生更多的时候都闭着眼睛坐在书房内。花儿进出书房更加悄无声息了,如一道影子飘进飘出。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先生,自从未婚夫阵亡,她差不多没对先生说过一句话,她怕触动先生。

一大家子人坐在小饭厅里等着开饭,下人将一盘盘的菜端上来了,可先生却微闭着眼,不肯拿筷子,其它人捏着筷子却不敢动筷了。儿子、儿媳、女儿只好用目光求助大娘。老老爷和老夫人有单独的用餐处,庄园里其它下人都在大饭厅吃饭,花儿也随主人在小饭厅吃饭,先生不动筷,没人敢先动筷了。

大娘只好默默地将筷子递到了先生手上。不知先生是想接没接住还是根本就不想接筷子,反正筷子惊心动魄叭啦啦地落在了餐桌上。挨过了很长时间,先生才睁开了眼,摆摆手,说:你们吃你们的吧。众人这才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出声、尽量快地吃完了饭,一个个出溜溜地离开了餐厅。

餐厅只剩下先生和大娘两个人。

先生叹一声——嗨——将话题转向别处:往后,往后别,别再让花儿再往书房给我送茶了呀。

虽然花儿与戚务忠并没完婚,但按风俗,自几年前定婚时起,花儿已算是戚务忠的女人了。无论完婚不完婚,也无论男人因暴病或横祸而亡,那这女人便有了“妨男人”的恶名了。女人并没过门完婚,按说该脱了干系吧?错了,恰恰相反,没过门的女人要是死了未婚夫,非但脱不了妨男人的恶名,且妨名更甚。还没过门男人便死亡,岂不是更妨?岂不是妨名更恶?

大娘想不到,这时候,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明白先生为什么不想再让花儿单独进书房了,也体会到了花儿单独出现在先生面前,会让先生的心生出怎样的哀楚。嗨——大娘也叹一声:都怪我呀,我,我真不该早早将花儿许配了人家呀。

几年前,虽然是先生出面将花儿许配给老锁的儿子,但的确是大娘先提的。嗨,她再叹一声:真是苦了花儿这孩子了,往后,我会好好疼这小可怜见……

2、棒喝

这天一早,先生便走出了庄园,信马由缰地四处转了转,似乎广袤空旷的田野还是排遣不了心中淤结的冰坨般的块垒,越走反倒越觉得心中郁楚苦闷。走着走着,竟然身不由己地向着一个高渺的去处而去了。

远处的山巅上,古松掩映的圣寿寺依稀可见了。一袭袈裟从前面一棵大树后突然飘到了眼前——先生与圆智大和尚不期而遇了。

不期而遇似乎并没使二人太惊讶,大和尚冲先生双手合十,先生冲大和尚拱一拱手,算是见过了,而后半晌无语。

不知是怎样打破了沉寂,先生叫一声:住持呀——我,我本想尊王攘夷保土护民,想不到竟又让那么多人跟着我丧了命……我,我岂不是有罪了么?

阿弥陀佛——罪不在施主呀。蜂蚁尚知为保家护穴舍命而战呀,它们有罪么?大和尚引先生来到路旁一块大石头边,坐下,施主坐下说话吧。

先生踉跄着站不住了,只好坐下。

这场面酷似一张流传久远的画,画面上展现的就是跟此时一样,一个老和尚于山间对一个悲苦的人弘法的场景。

先生沉吟着:那么多人又伤亡了呀,是我带着他们起事而伤亡了呀。嗨,我怎么会成了发动刀兵将乡亲引入汤火的人呐……

施主呀——大和尚诵一声佛号。老衲虽托身世外,以言善习静普度众生为怀,可眼看辱国失地,兵连祸结家园夷亡民怨沸号,老衲不也难以托身世外袖手旁观么?……

大和尚呀,我心中的疚痛何止如此呀……先生的手抖索着,掏出了那十几粒被火药熏黑了的高粱,呈现给大和尚,并说出了这些高梁粒的来龙去脉。

大和尚不由得一惊,拱起身子。邪教乱惑心性呐,莫非施主也真的信这篝火狐鸣的伎俩么?妄言邪教可信不得呀……

这正点到了先生的痛处,更让他的心**疚痛了:我的大和尚呀,我哪里是真信这些呀……他再次摊开手掌,痴呆呆地审视着那十几粒高粱——嗨——我,我竟然鬼迷心窍,想藉此鼓舞起团练无畏的斗志,想借假钟馗打鬼呀……说着,他的脑袋不断地蹭撞着身边的一棵小杨树。树干摇晃了,有几片树叶盘旋着坠落了——一片树叶如同刀片恰好蹿进了先生的脖领,他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栗……天呐,我怎么也会做出如此的虚妄昏庸之事呀?!

一片叶子同样訇然砸在了大和尚的光头上。

大和尚看看先生,又仰起脖子望望树冠,叹一声:施主呀,刚才坠落的另一片树叶,也打在了老衲的头顶呀……也许老衲才是做了不该做的呀……

先生激愤地跺跺脚:那么多人死伤于英人的枪炮,官府和朝廷怎么会,怎么会不了了之呢?……“邦无道,危行言孙。”可我,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危行,”该如何“言孙”了呀……话音哭腔凄凄了。

施主——大和尚长叹一声。老衲也是看在眼里而说不出呀……眼下能做的、该做的,惟有设法避免生灵再遭劫难了……

先生说,他正为此而忧心如焚,眼下事态的发展更令他担忧焦心。那些个伤亡者的家人悲愤难捺,嚷叫着要让毛子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要跟英兵血拼到底。这两天,百姓们已经在串联涌动了,要是再去跟英兵血拼,那必将酿成更多人的伤亡。

大和尚说:老衲也正是为此而要去找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虽不能禳解劫难,但再也不忍看着更多的人伤亡。施主一定要劝阻,万万不可再战了。施主呀,你我的本意是保家护土拯民众于水火,可如此战争下去,只怕是越救祸殃越大,只能陷百姓于更深的劫难之中了呀……

先生长叹一声,说:我的大和尚呀,我的心正受着双刃剑的切割呀。我这个抗英总团首要是反过来阻止团练们去报仇雪恨,不但会招致责难,恐怕会成为千夫所指落得骂名呀……我该如何是好?我也正是为此而来找你呀……先生的泣诉已经变成了杜鹃啼血了。

此时的大和尚不大像佛门弟子,倒像一个尘世间悲凉凄苦的农夫了——阿弥陀佛——他再诵一声佛号。施主呀,芸芸众生的性命系于你一身,顾不得个人荣辱毁誉了。无论如何,你要阻止更多的百姓去流血送命!这才算是舍己救人呀……

先生心头隆隆震颤,久久不再说什么,面后拱拱手与大和尚道别了。

似乎大和尚的话真的减轻了先生心头的重荷,你看,归途中的先生脚步变得轻飘飘了。但前进的速度却出奇地慢,细端量才发现,原来他差不多是进三步而退两步,好像地上有什么羁绊着。

这十几里路先生走得太艰难漫长了。他哪里料到,当他跌跌撞撞蹒跚在归途时,周围村落的百姓早已开始行动了,一群群朝着庄园集结了……

3、危局

先生离开庄园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群一群的人朝庄园而来了,此时庄园外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远处,更多的人如灰褐色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

老锁对突然涌来的人群有点不知所措了。

花儿隐在庄园书房边的一个高处,庄园外的一切尽收眼底,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来,一颗心不由得紧张惶恐起来。

未婚夫丧命后,花儿极少开口说话了,尽可能地躲避着人们的视线,即便是从人前经过,也会如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一闪而过,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幽灵。

大娘对花儿越发疼爱有加,委婉地转达了先生的意思,要花儿以后用不着再到书房给先生送茶了。花儿听后只是埋下了头,又木讷地点点头,而后保持着低头的姿态无声地离开了。

当花儿踅回自己的屋子,抬脚迈门槛儿时,感到鞋脸被什么重重地点了一下——一滴水已在鞋脸渍开铜钱大小的湿渍了——花儿自己竟没察觉,那是自她脸颊滚落的一滴泪珠……先生和大娘哪里想得到,不用花儿进书房送茶,实在是残酷的疼怜,甚至是往她已破碎的心撒了一把盐。

看着庄园外铺天盖地的人群,花儿的眼皮突然穴穴地跳了。左眼跳吉,右眼跳凶,这是大娘传授的经验。虽然只有两只眼,但慌乱、惶恐间,花儿一时竟闹不清是哪只眼在跳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缥缈,她却神奇地看到了远处的画面:一条土路上,先生酒醉般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着。定睛再看,恍惚幻觉的场景自然便消失了。花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眼皮倒是不跳了,一颗心却要跳出胸膛,她急急地向大门处奔去……

庄园门前的人群,涨潮的海水般汇聚涌涨着……

二少爷也拄着双拐来到了大门处,小六子拦也拦不住。

二少爷呀,老锁指着庄园外那片人群说。他们,他们又动起来了,真的动起来了。可,可先生偏偏不知去了哪里,这,这可如何是好?

二少爷并不言语,也不跟老锁说什么,拄着拐杖向大门外走去。

花儿急急地来到老锁面前,指一指那一片人群,焦灼地说:这么多人涌来了,你就这么干等着么?

老锁说:我,我能怎么着?我也着急呐,可先生不知去了哪,我能怎么着呀。

那你还不快差人去找先生?!

老锁这才醒到他该做什么了,急急地吩咐人去找先生。

二少爷拄着双拐来到了人群前,猛地将双拐举起,怒不可遏地戳向天空,大吼一声——有种的就跟毛子血拼到底!。拐杖如两只火炬,将大片干柴般的人群顿时点燃了,又如同一阵飓风扫过涌**的海面,熊熊烈火和汹涌的怒涛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啸——跟毛子血拼到底!血拼到底!……

先生终于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几乎是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来到了庄园前。

先生没有发觉,圆智大和尚一直在暗处跟随着他。当先生来到庄园前时,大和尚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樟树后隐了身。

见先生归来,熊熊的火焰越发激烈高涨了,不料先生摇一摇并没有,却朝着熊熊燃烧的复仇大火泼了一盆冷水:乡亲们,不能再战了!不能血拼!乡亲们,咱不能再用血肉之躯去抵挡英兵的快枪火炮了……

激昂涌**的人群瞬间沉寂愕然:这是先生说出的话么?!先生怎么会发出这般劝阻?!……这盆冷水顷刻间便被怒火给蒸发得连点水汽也看不到了——人群随即又发出了更愤怒的呼啸,如烈焰熊熊燎原了……

老锁回头,见大少爷还在大门处醒目地孤零零站立着,不由得心中一怔。

先生曾多次表示,想早日让少爷接管家业。一个管家当然懂得这时候该说什么。先生,你的声名方圆百里哪个能比?你的身体也还结实着哩,再过些年说这些也不迟呀。

先生笑道:老锁呀,我是想早些放下那些个冗繁缠身的俗务,潜心读点书呀。这辈子我不往仕途上挤,就是想做点学问,文章才是千古事呀。可到如今,我还是无著无论碌碌无为,思想起来惭愧呀。

先生,虽说几个少爷也是能文能武,可,可他们还是难望你的项背呀。

他们老是站在我身后,也只能永远望我的项背呀。先生淡淡一笑,突然问道:你看哪个少爷可接管家业?

老锁虽精明,但这样的问题还是不好回答,或者说正是由于精明才不好回答。将大比小,其实国和家是一样的,皇帝在儿子们中间择立太子时,大臣们会轻易表态么?再亲近的大臣也不好表这个态呀。老锁的目光飘向庄园外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顾左右地感叹:这是多大的家业呀。

先生笑笑,说:这是有点难为你了,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你直说无妨。

其实老锁明白,先生心里早有一定之规了,只是想从他的嘴里验证自己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罢了。这时候再推诿就算不得贴心的管家了,也显示不出自己跟先生所谋所想合拍了。老锁吞吞吐吐地说:啊先生,二少爷是做生意的料,他也好多次从南方贩回了桐油、楠木等厚利的货,大赚了几笔呀……而大少爷,大少爷虽,虽说难以在几年内让家业更发达,也许这辈子也不能让家业有太大的发达,但有一点可保证,他会永保家业不败呀……

先生拍拍老锁:你想的比我还周全、稳妥呀,那你就多费心了,往后多教教大少爷些持家经营之道吧。

后来,先生曾多次明里暗里表示,丛府的家业将由大少爷接管。等着接管如此庞大的家业的人,这火候上却愣在那里发呆,这可是太不应该了。

老锁急急地跑向大少爷。大少爷呀——他低声急促地叫一声。这火候上,你,你怎么还站在这发愣?

大少爷指一指那大片人群说:他们不是来找先生的么?我不好出面呀,再说我出面又能怎么着?

好了,你快过去吧,别的你不便多说,你只要让伤亡者的家人明白,是你不惜府上的钱财抚恤他们就行了。

可拿出那么多钱抚恤,并不是我的主意呀?府上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呀。再说,我,我本来就舍不得拿出那么多钱来抚恤他们呀。

我的个大少爷呀。老锁有点急了,正因为现时你做不了主,你才要做出做主的样子;正因为你心里舍不得往外掏那么多钱,你才要……

其实很早前老锁就明里暗里扶佐大少爷接管家业了,大少爷幡然悟到老锁的用意何在了。老叔呀——他深深地叫了一声。我明白了,你真的是为我用心不浅呀,我,我不会忘了这些。

一声意味深长的“老叔呀”——如一碗老酒灌进了老锁肚肠,让他一时难以消受了……

大少爷急急地向人群走了过去,对那些不肯接受抚恤的人大声地说:我还会将抚恤给你们送去的,你们就体谅、成全了我的心意吧。往后你们有了哪样难处,我都不会不管不问的。

一大圈人都被大少爷的仁爱慈悲之心感动得唏嘘不已。

先生朝大少爷这边看了看,虽没听清大少爷在说些什么,但似乎完全明白了大少爷在做些什么。

二少爷突然再次将双拐戳向空中,冲人群发出了大叫:咱的血能白流么?!咱的人能白死么?——讨还血债!讨还血债!讨还血债!拐杖在空中连戳了三下,人群随着拐杖的爆刺,爆发了三次更加地动山摇的怒吼。

圆智大和尚没有离开,一直隐在不远处的大樟树下关注着广场这边的动静,他不停地冲人群连连诵祷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燎原之火火势倍增了,很多冲动的年轻人已经将辫子甩缠到了脖子上,拉出了要豁出去赴汤蹈火的架势。

天呐,面前涌**的人潮一旦决堤,就会汇成汪汪血海。眼前的危局越来越难控了,先生难以力挽狂澜了,他浑身颤栗了……

4、活菩萨

花儿已回到了书房边的高处,庄园外的情形尽收眼底,眼看先生控制不了局势了,她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候,小小的三少爷突然急急地跑来了。花儿禁不住失声地大叫——三少爷呀,外面这阵势可,可如何是好呀——三少爷虽还是个孩子,但此时的花儿如慌乱的溺水者,哪怕是一棵小草也要抓住。

——想救那些人你就快帮我!三少爷几乎是冲花儿吼叫了。

三少爷的话令花儿惊诧不已——你,你有什么章程?!我,我能帮你哪样?

别问了!你快去找几个大爆竹,再点一只香给我!

花儿猜不到三少爷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但也顾不得再问了,只是飞快地按三少爷吩咐的去做了。

广场上涌**的人潮一浪高过一浪,眼看就要冲破先生单薄双臂阻拦的堤岸了。

远处,圆智大和尚伸张双臂展开了袈裟,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蝙蝠。如人潮决堤,他只能冲到人流前,用他的法衣做最后的屏障了。

没人在意三少爷跑过来了,扛着一杆比他还长的土枪。

圆智大和尚却注意到了三少爷的举动,并且看出了端倪,他双手合十冲三少爷默祷着……

三少爷急急地奔向了戏台,翻身蹿上了戏台——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他一下子比所有人都高了。

三少爷拿出了两只长信子大爆竹,用香头将两只爆竹同时点燃,一只扔到了地上,一只则迅速地塞进了枪管,而后朝着人群奋力举起了土枪——

——轰——轰!连着两声爆响,激昂的人群被惊呆了!

——戏台上浮动着一摊爆竹燃爆的纸屑、一圈硝烟;三少爷手中朝向众人举着的长枪,枪口则冒着袅袅硝烟——

——天呐!三少爷在朝咱放枪?!

——他是在放爆竹吧?

——那枪口不还冒着烟么?

三少爷做到了,突兀的戏台上,他的举动令众人触目惊心了。

大少爷惊慌地奔向戏台,他蹿上戏台抬手给了小弟一巴掌,并夺下了小弟手中的长枪。

小弟并不理会大哥,而是跳到戏台的前沿,冲着人群大叫:你们说,我是在放爆竹还是在放枪?!

人群完全懵了。三少爷冲众人继续大叫:我是放了一个爆竹,也冲你们放了一枪——可我放的这一枪伤着你们了么?

老锁的心倏地跳了一下,瞬间意识到了三少爷话里的玄机。先生。他急急地扯一下先生的衣角。三少爷,三少爷他这是要借……

醍醐灌顶,先生也醒到了什么……戏台上的小儿子在父亲的眼中迅速放大,伟岸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三少爷还在大叫。我在枪管里放的还是一个爆竹!你们还要拿着跟放爆竹一样的枪炮,硬往人家能打死人的枪口上撞么?!

振聋发聩,此时,枪管里爆出的道理,才如真正的子弹,将所有人都击中了……

三少爷的喊叫变成了泣嚎:你们别再逼先生了!你们就听先生的吧——

这还像一个孩子说出的话么?!这声音似乎来自天上。

一个老者冲出人群,踉踉跄跄呼号着扑向戏台——天呐——三少爷呀!三少爷呀……跑近戏台时被什么绊倒了,他索性也不爬起,就势半卧半跪地冲着三少爷大叫。三少爷呀,三少爷……你成了救众乡亲的活菩萨呀……

老锁几乎是拥抱着先生大叫:先生——了不得!了不得!三少爷不得了呀——真是想不到呀……

先生已经是泪眼潆濛了——戏台上的小儿子完全让他不敢认了——他的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能喊出来,身体摇摇欲坠了……

老锁和身边的人慌忙扶住了先生。

一些老者已经呜呜啕啕了,引发人群一片唏嘘——激昂冲动的人群完全被三少爷征服了,他们向戏台围拢而去……活菩萨呀,活菩萨……

大樟树下,大和尚释然解脱,长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无数条小虫子样的汗水簌簌地从脊背和额头冒出来,身躯也随之松驰了,匐然趴伏在了树干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缓一缓气,揩一揩额头的汗水,飘然而去了。

5、告示

通往文登县城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朝着庄园飞驰而来。

花儿将三少爷力挽狂澜的壮举尽收眼底。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年幼的三少爷、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挽救了要再去流血送命的众乡亲。几近绷断的心弦倏地松驰了,她哇地一声哭了,泪水如雷霆过后的大雨酣畅地倾泄了……

快马是文登知县陈景星派来的差役,他带来了山东巡抚袁世凯大人刚刚颁发的布告,以及文登县衙的告示,同时还有知县陈景星给先生的一封亲笔信。

先生当众展示并诵读了巡抚袁大人颁发的告示:查照条约英人租借威海卫与我朝廷已有条约在先民人等误听谣言聚众滋事使公家蹈爽约之讥生民罹惨烈之祸徒自贻戚终莫挽补愈闹而受害愈烈愈闹而吃亏愈大本部院极为尔等惋惜……尔等世受国恩须知时局日艰邦交宜睦……百姓当自保身家,不得再滋事端……

文登县衙的告示与巡抚的告示内容基本是一样的,只是措辞稍婉转些:英人埋设界碑断非民人所能阻止……民人当闭门静坐,他事不问……

人群一片唏嘘涕零了,不少老人已瘫趴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义愤填膺汹涌激**的怒潮,终于消泄了激昂的劲头,变成了悲怆呜咽疲惫的沧海……

这时候,在众人的簇拥下,三少爷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先生的面前。

先生看了看大少爷,也乜斜了一眼几步开外的二少爷,突然将三少爷揽在了怀中紧紧地拥住了,叫了一声:我的儿呀……

大少爷和二少爷当然听到了这声叫,也听出了这声“我的儿呀”叫得特别,与他俩不相干,好像惟有三少爷才是他的亲儿。

三少爷总算扭动着身子挣脱了先生的拥抱:先生,你,你把我浑身都弄痒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难以理会先生话语里包含的深层东西。

老锁怕先生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急急地扯先生一把,悄声地说,知县大人不是,不是还给了你一封信么?你该快看看呀。

信的确是知县陈景星亲笔写的,还散发着新鲜的墨汁的味道。好像信笺上的墨字份量太重,看着看着,先生的双手渐渐有点不堪重负端不住了,肩膀也随之一抖一抖。

老锁猜到信上说些什么了,信上的墨迹表达的必定是比告示更令先生难奈的悲楚。

老锁猜的没错,这封信与告示的宗旨并不相悖,但却更令人悲怆心酸:本县为英人枪杀百姓之事亦悲愤难当,道台大人、巡抚大人亦就此多次向英方抗议、交涉,要求停止划界并解决被枪杀村民善后事宜,但英方对此置若罔闻,我官府却无能无力……钦定譬如父母与人诺,子弟何敢违抗?本县虽为一县之父母,但却无力保民护土,实无颜以对子民。先生当力劝乡民不可再做无为流血牺牲,如再阻挠,官府只能转而惩办滋事百姓了……

先生心如刀绞浑身颤栗,真的如遭雷击的树木摇摇欲倾挺立不住了……

人群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比激昂的复仇更可怕的瘆人的寂静——无声的泪珠从他们的脸上滚落,浸入了脚下的土地。这片养活了他们的土地承受了太厚重的屈辱、浸染了太多的血泪。可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一脉相承的是敦厚顺民的血脉,再怎么着,他们压根也不敢想也不会想与官府、与朝廷作对呀,虽然朝廷已将他们租出去了。

他们惟有带着被风凝结的纵横交错的泪痕溃退了。不少人缠绕在脖子上的辫子,如被打了七寸的蛇,溃散下来了,一阵强硬的风陡然刮过来,这些辫子又如断了的秋千索,空空****地摆**着。似乎每个人都有些醉意了,你看他们缓缓迈动的脚步,全都踉踉跄跄了……

先生别过脸去,甚至闭上了眼,实在无法面对自己呕心沥血发动组织起来,又不得不呕心沥血劝其溃散的人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