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闪电显现的
敏儿还在商行等着花儿,她同样陷进昏天黑地痛苦的漩涡不能自拔,竟然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跑出去了好远。当昏沉沉的她感觉到花儿已经走了太长的时间时,实际上过去的时间比她感觉得还要长得多。不祥的预感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慌乱地冲出了商行,叫了辆黄包车,向着卫城的府上急奔而来……
当敏儿从母亲那里得知花儿离开大宅已有一个多时辰后,不祥的预感已经成长为事实了。为了不引起正为花儿的病满面珠泪的母亲的惊慌,她只好推说花儿说过,要去外面买点住院用的东西,而她把这茬给忘了。说着,便急不可耐火烧火燎地往外走。
母亲还在后面唠叨,要敏儿搬回来住。母亲多次让敏儿搬回府上住,说在外面总是不方便。母亲哪里晓得,偌大的府上对敏儿倒是越来越不方便了。此时敏儿更听不进这些了,她必须尽快地找到花儿。
城里城外街头巷尾,敏儿发疯地寻找着花儿,但找到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了,而敏儿的心比天色变得更暗。海湾上空的乌云在急剧地聚集扩充,不一刻,已笼罩了敏儿的所到之处,并且变得越来越低沉厚重,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砸下来。敏儿听到了咚咚轰轰的声响,是她的心在敲鼓,这鼓声越来越大,竟引发了海湾那边更大的隆隆声响滚滚而来——一道闪电从乌云中爆裂,如一柄巨大的剑斜刺扎下来,直插波涛滚滚的海面,将昏暗的海天一下子劈裂。在瘆人的瞬间灿亮中,在雷声还没炸响的瞬间,神奇、惊奇的一幕显现了:敏儿看到了花儿的踪影,看到了花儿的所在……
还记得多年前那个雪夜么?就是花儿发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已纹下了先生头像的那个雪夜。那时,花儿不是变成了一个花妖,赤着脚在雪地上疯狂地跑向了后花园那个育花的暖棚么?那时,先生不是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也失魂落魄地追着脚印去了后花园么?那个雪夜,那个时刻,偌的丛府大宅除了花儿和先生,其他人不是全睡着了么?不,还有一双凄苦的眼睁着,在凝视着庭院——还记得那时绣楼上敏儿房间的窗子不是开着的么?——那时敏儿也没睡,她打开了窗子,似乎要从窗口跳下去,挣脱悲惨婚姻的摧残……想不到,她从窗口猛然看到的是更令她惊骇的一幕:变成了花妖的花儿疯狂地踏着雪跑向了后花园……敏儿惊惧着要冲下楼来,虽然不明白花儿这是怎么了,但花儿那疯痴的姿态已经足以让敏儿跑下去解救了——且慢,就在这时,敏儿又看到先生出现了,看到先生寻着花儿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跌跌撞撞地追随着花儿去了后花园……这一幕是敏儿多么不该、不想看到的呀,可偏偏让她看到了。敏儿颤栗着关上窗子,无声地啊,啊叫着,被巨大的惊骇击晕了……
此时,当炸雷炸响时,敏儿惧悚了,甚至可以说这个炸雷是在她的心中炸响了……啊,啊,啊……敏儿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雪夜大宅里发生的那一幕,同样惊骇地发出了无声的叫……
敏儿发疯地拦了一辆豪华轿箱式马车,吩咐车老板打马奔温泉庄园而去……
敏儿在闪电闪亮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幻影是真实的,花儿的确是疯癫着奔温泉庄园而去了……
2、冥兽
花儿被那条无形的绳索牵扯着,失魂落魄疯癫地赶到温泉庄园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面前庞大的庄园房舍,如同一个巨大的蜂窝,每个亮灯的窗口则是一个小蜂房。最高处的书房的窗口莹莹的灯光,鬼火般攫摄着花儿的魂魄……啊,啊,啊……花儿站立不住了,当她扑向栅栏时,那条拴扯心头的无形绳索,猛地一挣,终于嘭地一声断了,心也被撕裂了……她发出了泣血哀鸣——现在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而来了,我是要在去往那个清静洁净的世界前,再看,看一眼先,先生呀……哪怕只是隔着窗户……但她又强烈地抗拒着这种清醒,宁肯相信自己是中了邪魔,被挟持到这里来了。这两年,先生住在卫城大宅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回来也是白驹过隙的一瞬便又离开,花儿记得清楚,已有三个月零五天没见到先生了……
花儿如同一个幽灵飘进了庄园,又如同一只趋光的飞蛾,逼近了透着光亮的书房窗口……书房前有一座小假山,花儿像一只壁虎,依附在了假山一边。书房内的灯光恰好将先生的头影投在窗口,花儿浑身颤栗着,如一只冥兽,用目光和灵魂吞噬着头影的灵魂……她感觉不到电闪雷鸣了,亦或说是闪电和炸雷已将她挟往了另一个世界……大雨下起来了,豆粒大的雨点敲击着所有可以敲击的地方,天地间发出一片浑沌的呜咽……她也感觉不到雨点打在身上,真的变成了一只冥兽,双眼放出了幽幽的绿光……
假山旁有一眼极少有人汲水几乎是摆设的小井,但井台上却设有辘轳架。辘轳架惊诧地看着依附在假山上的花儿:天呐,这个女人怎么会趴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她要变成假山的一部分或是要钻进假山里么?
斜刺里,一道闪电在书房外几几乎触地刷地一闪,似乎也蹿进了书房,强烈的电光将外面的天地点亮了——先生禁不住一回头,瞬间,透过窗口的那方玻璃,恍惚看到了窗外濛濛的假山好像依附着一个身影——触目惊心揪肝扯魂的身影——转瞬而至的炸雷旋即轰隆隆击在了先生的头顶,将这恍若梦境的轮廓给残酷地毁灭了……他忽地扔掉了手中的书,惧悚地站了起来。其实闪电没蹿进书房,炸雷也没击中先生,但瞬间他莫明其妙产生了如雷轰顶之感……看看,他真的好像被电闪炸雷击中了,在书房晕头转向地打着转,啊哈,啊哈地吐着气。先生呀,你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敢相信一瞬间你看到的假山呈现的怪异轮廓是真的。天呐,莫不是我又发了什么怪病?天呐,可怜的先生呀,这世上怪异之魔怎么总是缠着你不放呀。你曾得了看不见时间的怪病;你曾得了夜半时分莫明其妙地遭受蜂蜇、针刺、魔爪抓挠、而过后又有花妖抚慰的怪病……现在,你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什么,让你陷入了另一种惧悚之中。你实在弄不清你恍惚看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你看到的是真实的,但你感觉不能再待在书房了,你感觉外面有什么不可抗拒的魔力在揪扯着你,你必须走出书房去看看……
3、雨中的火
敏儿乘坐的轿式马车在雨中朝着庄园急驶而来。
先生挑着灯笼懵懵惶惶地蹿出了书房。看来外面真的有什么魔力在发作呀,当他踏上书房前这条鹅卵石铺就的甬路时,不知那魔力又施展了什么魔法,电闪雷鸣呼啸的风雨竟戛然而停。
当书房外摇曳起灯笼光影的瞬间,依附在假山边的花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如一个幽灵,倏地消失了……
先生出神地凝视着书房前的假山,它依然如故地趴在那,跟闪电触地时看到的轮廓没什么改变却又大不相同了。你就这么痴痴愣愣地凝视着,假山周围的花草树木经大雨洗礼、在灯笼的光影下,现出了幽冥生动又揪心的韵致;那个辘轳架则如同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在颤微微地为你指点着什么——你似乎再次看到了刚才在书房闪电触地时你看到的恍惚轮廓……你仓皇地逃离了甬道,蹿进了前面的回廊,在回廊刚走了几步,一首词又从你的心底跳了出来:“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天呐,这样的词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境冒出来?!你毛骨悚然地惊骇着,但没容你多想,电闪雷鸣又轰隆隆炸开了,风雨也骤然大作了,似乎整个世界要在雷雨中毁灭了。你虽站在回廊里,但你感到电闪雷鸣、狂虐的风雨全袭击在了你的身上,头脑似乎瞬时被雷电炸开了,身体挺立不住了,真的如遭雷击的一棵树,摇摇晃晃瘫倒了……你手中的灯笼恰巧落在了一堆木花上,这是修理回廊的木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小堆木花……
灯笼里的蜡烛倾倒了,将灯笼罩点着了,灯笼罩又将这堆木花引着了,在周遭滂沱的大雨中,一蓬火匍然燃烧起来了……
你却痴痴呆呆如一具僵尸地半卧在那里,任由火着了起来……
雨幕中腾起了一蓬火,比干天起火更惊心动魄,值夜的几个下人大呼小叫地扑了过来。随即,整个庄园都被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人纷纷跑过来了,大少爷也跑过来了……
当然,这样的大雨天,随便从旁边取点水,这蓬火便很快被灭掉了。救完火的一大圈人看着烧残了的灯笼,明白了起火的原因,由惊恐转向了惊诧:这般大雨夜,先生挑着灯笼出来做什么?灯笼又何以将这堆木花给引着了?先生又何以不声不响任由大火着起来呢?看看先生的样子好端端的,怎么就干出了如此荒唐、不可思议的事?是的,看样子先生是好端端的,可有谁能钻进他的心里去看看他的心绪是什么样子?再说此时先生也的确恢复了常态。当然下人们是不好追问先生什么的,哪怕先生像孩子那样顽皮,只是为了好玩才毁了灯笼点起了这堆火。
站在一旁的大少爷已经变了脸色,他看看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了:先生,你是要一把火将整个庄园给焚了么?要是你真想那么做,也不该选这样的大雨天呀。大雨天放火,这不是招人笑么……
先生一直不哼不哈。
大少爷心中被这蓬火点着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年,先生是一年比一年忙,一年比一年将把家业交给大少爷这码事忘得越来越远。自当上了温泉小区的总董后,先生更忙了,不但忙十几个村上的事,而且又忙着筹建新式商会,似乎忙的事越多,他倒越年轻了,哪样事也顾不得放下了。大少爷心中年复一年垛起的一捆捆干柴,让这蓬火给点着了。先生仍然不哼不哈不卑不亢,也不看大少爷,似乎根本没听到儿子的话。大少爷倏地感觉到了先生高深莫测不露声色的威慑,一下颤栗了:天呐,我怎么会冲先生说出这番话?他不得不仓皇地扑灭了大有玉石俱焚之势的熊熊心火,对刚刚迸溅出的那几粒火星感到了恐惧。可心中那么一大堆熊熊火焰即使扑灭了,滚滚的烟雾一时也难以消散,而且呛得他难忍难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只好回过头冲几个下人吼了一声:都老实回去睡觉!这点火用不着大惊小怪,就是这庄园真被一把火给焚了,你们明个不还得下力干活么……
4、山鬼
先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了书房,坐在书房的藤椅上,觉得刚刚发生的是一场梦。
雨越来越大了。敏儿乘坐的马车多亏备有电石灯,才得以循路而行。在差不多接近了庄园的路上,在电石灯的光影里,濛濛雨幕中——一个山鬼显现了,如同一只梭子在大雨的经线中穿过——天呐,是花儿摇摇晃晃疯疯癫癫相向而来!似乎所有的雨点全浇在了她的身上,她本身就是兴风作雨的山鬼……
敏儿跳下了马车,将花儿抱到了车上,向卫城急返而去。
花儿身上的雨水把敏儿也湿透了,花儿冰冷的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让敏儿也随之颤栗了。花儿没能说出一句话,片刻便在敏儿的怀抱中昏迷了。敏儿声嘶力竭地冲车老板吼着:快,快,打马快跑,快跑。我多给你钱,给你十倍的钱……
马车总算驶近了威海卫,花儿在敏儿的怀抱中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昏迷。没昏迷时她没说出一句话,而沉沉的昏迷却让她开口了,一遍遍地呓语着:先生,先,先生……
天呐,我的天呐,花儿她怎么……她与先生之间真的是,是……?花儿是敏儿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但毕竟不是同父同母所生,花儿姐竟然真的跟自己的父亲……敏儿不知道花儿跟先生怎么了,也不知先生跟花儿怎么了,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或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已经被证实:自己的先生父亲已如一根刺,铭心刻骨地扎进了花儿的心中;花儿的心中根深蒂固地生长着自己的先生父亲……花儿虽昏迷了,但扎进她心中的这根刺却没有昏迷;根深蒂固生长在花儿心中的先生父亲,甚至更加根深蒂固。假如花儿就这么死去,这根刺也不会死,这棵根深蒂固的树也不会死……一道强烈的闪电刷地一下又在马车的前面闪亮,敏儿又看到了什么,她不想看清也看不清的混沌的一团什么……旋即而至的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炸雷,似乎击在了敏儿的心头,让她身心俱颤……怀抱着的花儿变成了一蓬火,烧得敏儿五内惧焚;怀抱着的花儿又变成了一坨冰,镇得敏儿心尖尖寒战彻体冰凉……敏儿的心遭受着人心最残酷的倾扎——世上还有比此时敏儿的心绪更矛盾复杂、更痛苦、更冰火两重的心绪么?但无论如何她都要立马将花儿送到医院,将花儿救活……
终于赶到了医院,韦尔斯院长带着几个医生,马上对花儿施行了紧急的救治,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花儿才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