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动与静
时光的快与慢在近几年又突显了,不过变快与变慢的地域颠倒了:租界外绵延了几千年缓缓流淌的时光,似乎一下子变得比租界内的时光迅疾、迅猛了。
的确,谁能想得到,沿袭、夯打了几千年、万世永固的朝廷的根基,在近几年内,经乱党,又被称之为革命党的一些人的挖撬,晃动了,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了,古老的王朝随之摇摇欲倾了。沿袭了几千年、并以为可千秋万代沿袭下去的老态龙钟的国体,怎么也没想到,被她的一些不孝子孙引来另一种强悍的国体的精液,在她防不胜防时让她受了孕,坐下了胚胎,而且这胚胎不可遏制在肚子里发育了,一朝临盆之势越来越凸现了。她深知自身老态龙钟,临盆的难产会要了她的老命。她也曾千方百计想让胎死腹中,也曾几番忍痛折腾,想打掉肚子里已坐下的孽种,但都无济于事。后来,她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痛苦地认可了这个腹中之胎,也给了他出生的名份。但仍坚持让这个胎儿经历尽可能漫长的孕育期,何时准其出生则要视母体的身体状况而定。可一些助产士却在千方百计地为这个胎儿的发育输送所需的营养,甚至不惜灌输自己的鲜血,拼命催生这个胎儿。不管怎样,胎儿还是一天比一天大地发育着,母体的肚子一天天被撑大了,可怕的临盆之日不可遏制地一天天逼近了……
沿袭了几千年的王朝,要在几年的时间中改变、倾覆,时间能不变快么……
乱党也罢,革命党也好,其实几年前他们已经在距威海卫很远的好多地方,一波接一波地放响了催生胎儿的枪炮,但枪炮声并没有引发偏处一隅的威海卫租界什么波动。即使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已变得稀薄,成为强弩之末了。
这期间,先生在乡下和威海卫新城区之间来回地奔忙,时间在他的面前也变得飞快了,一大堆怎么干也干不完的事物,将他的时间挤得越来越快了。
这些年,丛府的家业越来越大了,先生的声望也日渐隆起。商埠区刚刚起步时,老锁不就自作主张,在那里买下了两家商行铺面么?现在,这两家商行进出口贸易越做越大,已经成为商埠区的大商行了。而丛府原有的船行、渔行,随着自由贸易港的开辟、往来货船的骤增、鱼货出口量的大涨,生意自然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另外,近几年,在发展实业方面,丛府也开了先河。威海卫妇女历来就有用多种技法刺绣各种装饰品的传统,教会的修女边传教边组织妇女编织花边和绣花,使当地妇女的传统技艺名声大振,其产品为外商睛睐,迅速发展为一个新兴的行业。丛府抓住机遇,先后创办了三处专门加工出口刺绣品的刺绣厂,使三百多名当地妇女走进加工厂,成为职业刺绣女工。现在,这三处刺绣厂已成为租界绣品行业的支柱。随着蚕丝、丝织品外销量的激增,不仅刺激了本地养蚕业迅速扩展,外地的蚕茧也大量涌入了威海卫。丛府又抓住商机,创办了两处制丝厂和一处丝织厂,引进现代织布机30多台,其丝和丝织品产量占威海卫整个年出口额近一半。
也许,最没想到家业会发生如此变化的就是先生,他甚至为近几年自己家业的迅速扩张而时时感到隐隐不安,乃至疚愧了。老锁呀,我的家业越来越大是好还是不好?
老锁随口说道:当然是好,哪个人不盼着家业越来越大?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疑惑?
——嗨……先生长叹一声,过了很长时间断断续续地说:为抗英,那么多人死伤了……租界,嗨,租界呀……我,我倒变得家大业大了……这“好”好得我,好得我心中惴惴惶惶不安呀……
老锁当然体会得到先生心中搅扎着怎样的疚痛,翻腾着什么滋味,也叹一声,说:先生,你家大业大了,能救济的人不是更多了?为乡亲们做的事不是也更广大了么?好人的钱财多了,就能做更多更大的好事,这当然是好。说句不中听的,要是,要是威海卫变成租界后你的家业败落了,那,那才该疚痛呀。那还能一年年地抚恤那些死伤者么?还帮得上那么多需要帮的人么?还能拿出那么多钱做公益事么?还能为乡亲们主那么多的事、做那么多的事么?那才是愧对了他们呀……他只能用这样平俗的话来安慰了。
老锁的话,很大程度地熨平了先生心中很多疚虑的疙瘩,似乎也给先生迷惘的心开启了一个天窗,他甚至感激地抓住了老锁的手,说:老锁呀,你这管家不但能管家,你,你还能管我的心呀……
是的,随着家业越来越大,先生为百姓、为公共事业做得好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对那些抗英伤亡者的家人,他给予了持续的抚恤和接济。除了捐出自己的土地,建立乡间温泉医院,他还捐巨资修路、造桥。灾荒年时,他与政府一起放粮赈灾……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从被租界重新委任为村董,特别是又被推举为温泉小区总董后,他已经全身心地进入租界的时光流驶之中了,全身心地投入租界的公共事务之中了。他在乡下忙着处理温泉小区16个村庄的日常事物;他在各个村庄推广庄士敦引进的、对庄稼丰产作用明显百姓却不愿接受的肥田粉;他走村串巷地忙着布置、推广布种牛痘防治天花病。为了尽快推广种痘,他又出资购买奖品,搞一些种痘比赛;当鼠疫在东北爆发,并在临近的烟台蔓延时,他又忙着发动各村灭鼠防治鼠疫,并与政府共同出资,开展了多次灭鼠竞赛,以捕获的鼠尾数量多少,进行相应奖励;他在忙着各家各户猪圈、牛棚等按标准改建……最近,他还要不时地跑回威海卫的商埠区,同商家一起筹划、协商改组旧众商公会,建立威海卫现代商会诸多事宜。
几年前几十个商号组建的众商公会,未能摆脱传统行会的陈迹,会员间缺乏紧密联系,难以协调大事,也难以维护正当之权益。更有甚者,几年来,各商家滥发纸币现象日趋严重,大小商家,发行纸币的多达100多家:小本生意亦滥发纸币,以致无信用之钱票充斥市面,出票之家倒闭时闻,不但于殷实商号钱票之信用大有妨害,即乡民因倒闭钱票所受之亏损亦非浅少。众商家便多次找到先生,陈诉众商公会之重重弊端,和各自的苦衷,推举先生挑头组建新的商埠商会,担当起整顿商务、改正行规、振兴工商、兴隆口岸的大任。
的确,在威海卫,真正能担当起新式商会首领大任者,非先生莫属。何况丛府的生意也受到了旧众商公会弊端的牵累和损害;何况先生已经答应过庄士敦,该担当的不会再畏缩了;何况本埠工商业与洋商、外资的竞争日趋激烈并越来越处于不利地位,先生只能挑起改组旧众商公会、成立新商会的大旗。
也不是说威海卫租界所有的人都没听到租界外远处的枪炮声,都对界外风起云涌动**的局势漠不关心。先生在忙着这些事物的同时,不仅听到了界外的枪炮声,而且为此而焦虑不安。他曾多次惶惑不安忧心忡忡地与庄士敦谈讨过:庄大人,依你看,我们的朝廷推行的仿行宪政,是不是真的为了让我大清变成跟你们一样的政体?
庄士敦说出了他的看法:虽然1906年你们的朝廷就颁布了仿行宪政的上谕,但显然内心是不想仿效我们那样的宪政的。我们的宪政对于君权的严格限制太多,是不合你们朝廷的胃口的。这从你们朝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就可看出,大纲的第一条便框定,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总共23条的大纲,维护君上大权的就占了14条。但不管怎么说,大清朝廷能仿行立宪,应该是继自强的洋务运动、维新运动之后,推行的第三次大变革。无论被动、主动的成份占多少,也无论这里面还藏着些什么,但其总体还是朝着宪政政体迈了一大步,这是令人欣慰的。
先生又问:各地纷纷结社集会,不断地起事,又能不能让我大清尽快地变成国富民强的政体?
庄士敦说,革命党、立宪派、各种新会等群起而动,给朝廷施压,当然旨在推进这一伟大的变革尽快在古老的国度变成现实。
庄士敦的分析尽管十分有理,但先生的疑惑非但没减少,反倒增加了:庄大人,如此说来,我大清岂不是朝野同心了么?各省的咨议局不是也相继成立了么?朝廷的资政院不是也成立了么?虽说维新的光绪帝驾崩了,可西太后不也驾鹤而归了么?朝廷不是也宣布将预备立宪的期限缩短为5年了么?那这些革命党和立宪派的频频发难,甚至动枪动炮起事,要是引发朝野间大动干戈,岂不是宪政不得推行,反倒陷国家于兵连祸结之中了么?
庄士敦耸耸肩,说:先生,这也正是我焦虑的。最理想的当然是朝野达成共识,平稳地推行宪政,最小的代价也当然是朝野相互妥协、让步,而使国家以和平的方式、在合理的时间内完成宪政的变革。但从目前的局势看,朝野间已经剑拔弩张了,顽固和激进都不是理性的,也不会带来好的结果。目前风谲云诡、山雨欲来的局势,的确堪忧呀……
那除了宪政,还有没有别的,不打不闹,又能让国家变好的好政体?
庄士敦耸耸肩笑了:也许宪政政体并非是最好的政制,但人类社会发展至今,还没找到比宪政更好的政制,所以只能说宪政是最不坏的政制了。
先生随口问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这句话说出后,马上感觉向庄士敦发出这样的问有点不当了。的确,尽管庄士敦希望大清国走向宪政,但他毕竟不是我们。可怎奈在威海卫,能向其讨教此类问题的,也惟有面前这个庄大人了。
庄士敦说:先生,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的确是个让我难以回答也不好回答的问题。
租界政府当然比租界内的百姓更了解,界外政局何等的风雷激**。大英殖民部已经给威海卫行政长官骆克哈特下达了指令:对中国政治局势的动**,租界应保持完全中立的姿态、立场,只有在必须的情况下,才能与周边地区的革命党接触。这些,庄士敦当然不好对先生全说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了一句:先生,你毕竟身处租界,也许目前最明智的,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只能是静观其变了。
当武昌起事的隆隆枪炮声传至威海卫,当南方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山东巡抚孙宝琦也宣布山东省独立,并迅速将有关情况密函告知骆克哈特,表示将尽力保护驻鲁外国人的权益时,威海卫租界政府却为此惴惴不安了。他们清楚,已经失控的局势,并非一省级政府所能左右,租界要自保,必须与熊熊燃烧的大火间建立一道防火墙,与滚滚的洪流间筑起一道堤坝。随即,租界政府便发布命令:禁止界内百姓参与各党派组织的政治活动;严禁各种党派、组织,在界内鼓吹推翻朝廷的革命;增派100多名士兵沿边界布防,禁止界外煽动革命的人士入境;对界内的革命党人,随时发现随时驱逐出境……
租界内的百姓本来就没大听到界外激**的风雷声,加之租界政府一道道禁令的禁锢,界外的风雷几乎没引发界内什么波动。租界内仍然是安静的,甚或要不是租界政府的一道道禁令,界内绝大多数百姓还不晓得,界外已电闪雷鸣闹起了掀翻朝廷的大动静。
这天下午,先生的老友突然自省城济南风尘仆仆赶到了温泉庄园。这老友是相邻的烟台一带工商界的首领,在全省实业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几年前先生那次烟台之行,就是去看望这位老友。山东省咨议局成立时,老友便被推选为议员,先生与其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在这风雷激**的局势下,能见到从省城赶回来的当议员的老友,先生自然喜出望外,寒喧过后,便吩咐人准备酒宴为老友接风洗尘。不想老友却拉住了先生:先生呀,哪还顾得什么接风洗尘的排场,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奔命而回呀……
先生大为愕然:几天前他才得到消息,山东巡抚孙宝琦已宣布山东独立,由巡抚而变为都督。老友身为议员,正是为国家走向共和、实行宪政出力之时,何以惶惶如丧家之犬奔命而回?
——先生呀——老友泪眼汪汪。风云突变,风云突变呀……巡抚孙宝琦是于十一月十三日宣布了山东独立,他本人也由巡抚变成了都督,可,可想不到仅十天过后,他便撕掉了独立的假面具,取消独立恢复旧制,摇身再一变,由都督又变回了巡抚……
先生惊诧不已:独立兹事体大,堂堂一省巡抚,何以出尔反尔?!
老友长叹一声,说:先生呀,你我多年苦心经营工商,只想以财济民,以实业报国,哪里晓得政治的险恶呀……先生呀,其实我本也不懂什么共和宪政,也不赞同激进的革命,是同盟会、革命党人夜啼达旦血渍草木的呼号,让我明白了,共和宪政,才是能使我老态龙钟的大清王朝变成国强民富的国家的国体。早一日实行,则国家早一日振兴,是朝廷对立宪的推诿、延迟,才导致了激进的革命。身为议员,我岂有不同情支持之理?可怎么也没想到,巡抚孙宝琦是迫于舆论及社会各界压力,密奏朝廷内阁及袁世凯获准后,才宣布了独立。那些顽固派在军界、警界早有布置,随后便成立了“山东全体维持会”,以“维持大局”、“保卫公安”为名,召开会议发难,并将大炮对准了刚刚改换门庭的都督府和独立联合会驻所,逼迫取消独立。孙宝琦对取消独立,正求之不得,当即表示同意取消独立,并宣布改都督为巡抚,恢复旧制。山东独立轰然而起,倏然而逝……孙宝琦又反过来大肆镇压革命党人,并对支持独立的人士予以监视、软禁,甚至加以审讯,我只好奔命而回了……
先生听得毛骨悚然,头脑嗡嗡轰鸣如遭雷击。几个月来,心愿、希冀洇濡的那道彩虹轰然崩裂了……几天前庄士敦对他说过的话,又跳了出来,他禁不住哀叹:天呐,难道推翻帝制实行宪政,果真就跌入喋血轮回了?喋血轮回,可怕的喋血轮回呀……
老友汪汪的泪水滚出了眼窝:先生呀,我虽希望大清能变成共和宪政国体,但怕的也正是陷入喋血轮回呀,内忧外患的国家再也经不起动乱了……先生呀,你曾泣诉家园被圈为了租界,现在,我倒羡慕你能身处这安静的租界了……
先生的眼窝也泪光盈盈了,他颤微微地抓住了老友的手:老兄呀,那,那你就在我这里,在我这里住下吧……
老友揩了揩眼窝,苦苦一笑:多谢先生肯收留我,不过我已在烟台的乡下找到了暂时安身之处。他们现在也还不敢明刀明枪地杀了我,今日前来,只是向先生通报一下凶险之局势,待我在外面容不下身时,再来你这里吧……
先生的双手攒住了老友的双手:一言为定!真到了那火候,兄长一定要来。虽然租界政府三令五申禁止界内百姓参与革命党活动,但租界会对你这样的人予以保护的。说完这话,禁不住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以租界政府的口气在说话了。但他相信自己说的没错。
很长时间,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各自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这时候,一束血色夕阳如同带血的刀锋,从客厅的窗口斜刺进来,让客厅的地面汪着一滩血水。老友是趟着这滩血水走出客厅的,当然先生也是趟着这滩血水送客的……
2、海与河
天已落黑了,先生还站在庄园前的洗心河边。
他已在这站了很久了,先前还不时地走动,渐渐地,便如一棵树桩扎在那里不动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可哪里又是比这里更好的站处呢?
送走老友后,先生如一头困兽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在大院里转了几转,便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庄园。遥望血色的天边,心中鼓涌起不知所措但强烈的冲动,双臂禁不住向前伸张开,好像要急切地扑向界外……似乎界外正燃烧着要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他要去泼灭火的水;似乎界外是一口大砖窑,由于柴薪不继,窖火奄奄一息,眼看整窑的砖功亏一篑都要变废,他要去添继火的柴薪……然而一切都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只能连连发出怅惘的、望洋兴叹的长叹了……恍恍惚惚间,他向庄园前走去,穿过了一片片田地,梦游般来到了洗心河边。
滚滚流淌的河水多少舒解了先生心中的苦闷,他如同一个凄苦的幽灵在河边徘徊着……
夜幕沉沉地降落了,渐渐地,远处滚滚的声浪隆隆而起,越来越响,好象越来越多的雄狮猛虎汇聚在一起,发出了越来越强大壮阔的吼叫——大海涨潮了,涌涨的海水在洗心河入海口处同下泄的河水冲撞着,发出了越来越响的轰鸣,咸的海与淡的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搏击。这种冲撞、搏击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不知始于何时,又不知要终于何时。四处已是茫茫夜色,站在这里虽看不到海与河的撞击,但滚滚如雷的撞击声还是令先生惊心动魄,禁不住张开嘴,随着轰鸣撞击的节律,发出哈啊、哈啊的叹息……似乎咸的海水与淡的河水全冲进了他的心胸,撞击激**着,他不得不发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叹息……
此时,老锁和大少爷待在庄园的一个小厅堂里,焦灼地等待着。
我喊了,我说马上要吃饭了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可先生不理不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大少爷将没抽烬的烟锅用力地在一个盛烟灰的铁盒里磕了磕。难道我能上前拉住他不成!?是的,当先生失魂落魄走出庄园时,大少爷的确是喊了先生,但那时先生也的确对大少爷的喊声置若罔闻不理不睬。
——嗨——老锁长叹一声,说:知道先生这是为哪样么?
为哪样?大少爷手中的烟锅又扎进了盛烟叶的小笸箩,舀起满满的一锅细碎烟叶,并用拇指用力地按了按,然后凑近在灯苗上点着了烟锅,深吸一口,将口中浓厚的烟一古脑地吐出。还能是为哪样?为了不该操心劳神的事而操心劳神呗。下午,烟台那个老友不是来了么?可外面再怎么闹腾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朝廷还是朝廷又怎么着?朝廷不是朝廷了又怎么着?革命党胜了怎么着?败了又怎么着?共和了、宪政了又怎么着?咱这可是租界……
老锁忽地瞪大了眼:大少爷呀,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怎么就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少爷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愤懑地说。咱不是在界内么?多亏咱被划入了租界,要不,要不还不知先生又要,又要随之起什么风浪了……我越来越觉得,这些年我是该说的、能说的,说得太少了!正是因为我该说的、能说的说得太少了!这些不该他操心的事他越来越操在心上了,倒把该做的正事给忘得越来越远了……
老锁当然明白大少爷话语的锋刺刺的什么,想不到,自己一心辅佐的大少爷、一向敦厚的大少爷,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肚子里竟窝着一包火药。显然,这是日积月累的火药呀,谁能保证有朝一日这火药不燃爆……愕然的老锁站了起来,走到大少爷身边,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长袍内,攥住了那个小香炉,而另一只手则拍了一下大少爷的肩,说:大少爷呀,你让我有点醒悟了,也许正是你自己的心朝着你想得到的靠得太急,反倒让想得到的漂得越来越远了,才让先生不得不把操心的年月拉得越来越长,不敢交舵呀……
老锁叔呀,你,你怎么倒把这说成是我的不是了?大少爷比老锁还愕然,脸色也变深了。几年前,不是先生自己多次说他老了,不想再为管理家业操心了么?不是他亲口说马上要把整个家业交给我这长子么?你不也多次让我好生准备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接管家业么?我的心朝着接管家业靠得急这有错么?我要是一直不哼不哈地等下去,等到我也老到不能为家业操心了,怕也轮不到我掌管家业了……
老锁直直地看着大少爷,长叹一口气:大少爷呀,我还要说,看来真的是你自己离你想靠近的事越来越远了……你难道没听说最近武昌已动枪动炮起事了?好多省都纷纷独立了?先生为之操心劳神的不是大事么?
我的个老锁呀,你怎么也变得跟先生一样了?
大少爷你真是抬举我了,我可是弄不大懂界外正在闹腾的事呀。可我听先生说了,界外好多人不惜流血送命而起事,为的可是让咱的大清国变个好国体,为的是能让咱的国变成个强国,也是为了咱这被外国租了的地盘,为了咱这些被外国租了的人呀……
管他外面怎么闹腾,即使变了国体又怎么着?跟咱又有什么相干?咱这不还是租界么?咱这租界不是泰泰平平的么?先生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哪个又用得着他操这份心?我看他是越老心越大了……
是的,咱这里是租界,是无风无浪泰泰平平的。大少爷呀,你怎么不想想,咱的国要是不国了,那咱算是怎样的人呀……
大少爷不想再与老锁说什么了,老锁也不想再与大少爷说什么了,小厅堂内只听得到两人呼呼不平的喘息。
后来老锁悄悄踱出了厅堂。
先生还在河边,他的耳朵充满了远处海潮与河流的隆隆撞击声,他的眼睛还看到了天边不时的闪亮。这种闪亮不是天上在打闪,也没有雷声,似乎是大地深处迸发出的闪亮,当地百姓称之为露闪。是的,空中有霜露洒落了,甚至听得到落在草叶上沙沙的细微声响。霜露在侵浸着,渐渐地,先生感到面部乃至肩头有一种针砭的悚悚之感,如焚的心倒稍稍轻松了些。
老锁在外面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先生,却在庄园大门处等到了先生。当先生在庄园前出现时,老锁如同一条忠实的、久违主人的狗,提着灯笼扑向了主人——灯笼的光影里,先生瑟瑟发抖,眉毛和胡子都沾上了白霜,脸上的泪痕也凝成了两道白霜。天呐,先生多么像从冰窖里拱了出来呀……老锁心中一阵翻卷,泪水禁不住盈出了眼窝:先生呀先生,你的心遭受了多少次劫难,又担承了多少沉重的东西呀……他真想紧紧地抱住面前这让人尊崇更令人痛怜的先生……
3、偷界
夜已深了,烟台老友带来的消息如一团蒺藜,扎得先生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租界外波诡云谲的折腾,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几千年的朝廷帝制,难道真的就这么被推翻并从此消灭?所谓宪政,究竟能不能真正推行?它究竟会将这古老的大国引向何处?它究竟能给芸芸众生带来什么?但愿不要跌入改朝换代的喋血轮回呀……越思越想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而起,踱出卧房走向书房……
来到书房又能做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呢?只能再次翻看那本关于英国的小书了。书房里的书籍倒是琳琅满目,但几乎全是历朝历代留下的经史子集,惟这本小书有别于这满屋子的书,虽然不知翻看琢磨了多少遍,但也只能看它了,惟它能让先生斑剥地窥视些跟自己的国度绵延几千年血腥的改朝换代不一样的东西……
看着看着,联想到租界外正激**的刀光剑影,凄惶、痛楚的感慨在先生的胸中泛滥开来……我古老的中国呀,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几千年来的改朝换代总是重蹈喋血轮回的覆辙?是国人太笨还是太聪明?是国人太善还是太恶?英国人常说,你们中国人是世上绝顶聪明、有智慧的人。可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就不能走上跟人家一样的宪政文明之路?!偏偏就要陷入几千年的喋血轮回?!嗨,也许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吧,哪个得机会都想当吆五喝六的主子,甚而想皇袍加身金口玉牙。血拼至上位者,独独不想搞的正是人家那种人人平等的政制,又岂有不喋血轮回之理?……
感慨到了无解的极限,先生突然陷入了窒息状态,似乎连心也不跳了,整个书房陷入可怖的死寂。这时候,门外有呼呼的喘息声如滚雷般惊心动魄——先生一个激灵活回来跳起了,也顾不得什么怕了,下意识地蹿到门边拉开了门——一个在庄园外围巡夜的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趴在门外。先生惊惑不已,你,你这是——?
这伙计缓了好几口气,才语无伦次地回道:先生,我,我……那,那边,正,正……偷,偷界,界碑……我,我跑回来,又不知该不该敲门,禀报你……
问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远处,有一伙人趁深夜正在偷界碑。先生越发大惑大惊,怎么会发生这等事?他们偷界碑做什么?!再问,这伙计却说不出更多的了,怪不得他拿不准该不该向先生禀报了。
无论详情怎样,这伙计毕竟亲眼看到一伙人在拨界碑,这一点他断不会撒谎。先生也只能不由分说地让这伙计立马套车,他要去看个究竟。
这伙计赶着小马车拉着先生,半个时辰的一半还不到,便赶到了出事的地点。
天呐,明亮的月光下,漫漫蜿蜒铁丝网相连接的一长溜界碑中间,有二百步空当的界碑果然不见了,如一个巨口被拨了一溜牙齿;紧挨着界线的界外那个小村子的南边,影影绰绰一群人正在忙活着……
前面的路太窄,通不了马车,先生便急急地跳下了车,在伙计的引领下,朝着那群人奔了过去……
——这群人正在埋设界碑,显然是将村北原处的界碑移埋到村南。
先生近前,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正忙活的人群霎时僵住了,如一片遭雷击的树林。有几个高壮的年轻人缓过神,提着锨镢之类冲了过来,拉开了要动粗的架势。
引领先生来此的那个伙计见状,急急地点亮了手中的灯笼——灯光映照下,先生越发变得伟岸、威仪!那几个年轻人认出了先生,一时呆愣了。这时候,几个老者踉跄而来,几几乎要冲先生跪下了——先生,俺,俺这也是不得已呀……
原来他们是要将自己紧邻界线、被一溜界碑隔在界外的村庄偷进租界!
这下轮到先生如遭雷轰了,他再喝一声——这是为什么?!
几个老者开始了七嘴八舌倾诉:
先生,这还用问么?界内界外哪个好哪个孬,你不是最清楚么?
先生呀,界内治病不要钱、打官司不要钱、还有新式学校……更那个的是当官的不欺压百姓……
遇到灾荒疫病,界内又是放粮赈灾,又是灭疫救人……界内不是连牲畜家禽也得福了么……
先生呀,不用细说了,界内界外早已是两重天了,哪个不想活在晴朗朗的天下呀……
先生,实说了吧,两年前,俺村的年轻人就鼓动着,要把村子偷进界内。那时俺这些老的还死活阻拦,可,可俺总不能昧心老死呀,总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呀……
先生呀,当年俺这满村的青壮男人不也跟随你抗英么?可,可谁又能想到,原来租界是这个样子呀……到如今,俺们倒要把村子偷进租界……先生,咱这方圆百里,没人比你还受人尊崇,还明事理了,你就成全了俺一村乡亲的心愿吧……
天呐,天呐……老者们的倾诉如一阵滚雷轰顶,先生有点站立不住了,更无言以对……
这时候,租界线卡子的一队武装巡捕赶来了。他们查明情况后,呼啦啦要将几个带头偷界的抓走,村民一片嚷叫,有老者大呼先生……
如梦方醒,先生抖一抖长袍,挡在了巡捕面前,断喝一声——住手!
巡捕的头认得先生。先生,您怎么会,会在这?!
我来此是要阻止你们抓人!
巡捕头有点发懵:先生,你,你是不明情况吧?我们刚查明,他们自原处拔移了27条界碑。偷拔界碑这还了得?我们当然要将这几个带头的逮捕法办!
先生仰面向天一声长叹,而后跺一跺地:你们站立之地是界内还是界外?
巡捕头四下看看,又狐疑地瞅瞅先生:是,当然是界外。
既知是界外,你身为界内巡捕有什么权力越界抓人?!
这,这,可,可他们已将界碑偷拔移到这里……
别这个那个了,即使这些村民私移界碑违法,他们现在也是站在界外之地,也该由界外政府处置。你们越界抓人难道不违法么?难道不怕引发两国争端的大事件么?!
巡捕头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先生,那,那按您的意思,这事该,该如何……?
先生撇开巡捕,走向几位老者,与他们协商了一番,而后又回身对巡捕头说:这样吧,他们将拔移的界碑再移回原处恢复原状,你们也立马撤回,此事就此了结两不纠缠。你们回去也不要声张了,上面如过问找我好了。
巡捕头眨眼想想,此策不失为上策:既然先生您发话,那,那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吧……
返回的路上,坐在车上的先生咬牙不语,行至半程时,突然哇地悲声大放——赶车的伙计吓了一跳:先生,先生你怎么啦?……
实在抑不住心中滚滚波涛的翻腾,先生只能冲着这伙计泣诉了:天呐,荒唐,天大的荒唐呀……曾几何时,那些人还跟着我抗英,日夜惧骇村庄被界碑隔在界内……当初,他们又是多么庆幸自己的村庄最后侥幸被隔在了界碑之外呀……想不到今天,他们竟亲手偷移界碑,要将村子偷进租界……讽刺呀,天大的讽刺呀……
先生说的这些,赶车的伙计历历在目,他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慨,不知说点怎样的话劝慰先生,可总不能一声不吭。他喃喃着,先生,你,你别太,太那个了。人没长前后眼呀……当初,哪个又能料到租界会,会是这样,越变,越,越好……
伙计的话如火上浇油,越发激得先生泣不成声,继而号啕大哭了。大悲,大悲呀,大难,大难呀……即使他们真能将村子偷进界内,我也不知该说他们能偷进界内好,还是留在界外好呀……苍天呐……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矛盾么?!他仰面朝天,双手禁不住哐哐地拍打着车帮。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呀……苍天呀,你快告诉我呀,快告诉我呀……
抗英之战死伤了那么多人,先生也没如此悲恸号啕——活这么大他从未如此号啕……
赶车的伙计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惟潸然泪下了……
4、血脉贲张的二少爷
卫城内还有一个人,对界外风雷激**的局势比先生更动心、更揪心,这个人便是先生的二儿子、卫城巡检司禁烟局局长二少爷。
二少爷对局势的风雷激**有着天生的敏感、热望、**,或者说他天生就喜欢在风口浪尖搏风击浪。当文登县地界的表面还没有什么起事的动静时,他敏锐的嗅觉已经感觉到,文登地下的岩浆在涌动了。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便与来文登发动起义的同盟会会员、山东省独立联合会骨干丛琯珠等人暗中联络上了。
平静的卫城内没谁想得到,连日来,巡检司禁烟局局长、二少爷丛滋勇在酝酿、筹划着,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在省城济南发起独立运动的同时,与威海卫相邻的烟台已经由同盟会发动了武装起义,并成立了烟台革命军政府。在孙宝琦宣布取消山东独立并密谋对独立联合会主要成员进行迫害时,当时在省城的学界要人、文登籍的同盟会员、省独立联合会的丛禾生、丛琯珠等人,已联络了烟台的革命军政府,要在文登发动武装起义。丛琯珠与烟台革命军政府的首领大都系留日同学,结交甚密,他先行返回文登,为发动起义做准备。
那天,二少爷坐着轿式马车赶到了文登县城北门外,参加了革命党人在一处闲房内召开的起义动员会。丛琯珠宣布,要在文登发动起义,推翻县衙驱除知县,以革命军政府取而代之。二少爷顿时血脉贲张——啊哈!一声大叫:好!这可太好了!咱要打天下坐江山了。
丛琯珠解释:我们的起义,可不是为了某个人或某一帮人打天下坐江山。革命军政府要建立的是民主政治,继而推翻中国的帝制封建王朝,使中国变成共和宪政的政体。
二少爷只是一味地激动兴奋不已,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似懂非懂的道理。
丛琯珠他们又议定,待文登起义成功后,马上派一队人马进卫城,驱逐巡检司的巡检,成立文登革命军政府卫城分部。事成后,卫城分部暂由丛滋勇主持……
狂喜让二少爷颠狂了,返回时,便喝令车夫打马快跑。轿式马车以它从未有过的急速,向着卫城飞驰而去。坑坑洼洼的路面将马车颠簸成了波峰浪谷上起伏的一条船,二少爷还嫌速度慢,不断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二少爷不时地被颠起,有几次脑袋甚至撞到了车箱顶,双手不得不紧紧地抓住前面的横档,如同在操着一只摇船的大橹。他一直在哈哈地喷着气息,心中波澜壮阔的**几乎要爆破狭窄的车箱。多亏车箱的两侧各有一个玻璃窗口,让他得以透过玻璃窗,将波涛般涌涨的豪情挥洒到车箱外广阔的天地间……马车向前急驰,路两旁远远近近起伏的峰丘,如一纵纵蜿蜒的兵队向后奔涌;脱尽了树叶的一排排树木,恰如将士们举起的一只只剑戟……窗外的景象反过来又刺激得他血脉贲张了,禁不住不时挥张着双臂,如同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冲着窗外大叫:冲啊,给我冲啊……
车夫惊得回头瞥了一眼,天呐,这老客怎么跟跳大神一样癫狂?莫不是鬼怪作祟发了什么怪病?!他赶紧回头打马快跑,心中默祷着:马儿呀,你快点跑吧,早一时将这癫狂的老客拉到城里卸下,咱俩都轻松了……
进入威海卫的商埠区,道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马车不得不顿减速度缓慢而行了。车箱里的二少爷探出脑袋喝问:怎么变成牛车了?!
你看看这人来车往的,总不能碾着人群冲过去吧?
二少爷等不急了,忽地跳下了马车,撇着瘸腿,比好腿脚还快地向前跑去。
二少爷跑步的姿态让车夫一惊,这之前,他并没在意这老客的腿是瘸的:莫不是他下车跳得急,把腿脚给崴了?但另一个激灵让他顾不得这老客的腿脚了:哎——老客,老客,车钱,车钱,你还没给车钱呢……
二少爷并不回头,回手扬出了几张钞票。钞票如蝴蝶翩翩飞舞,车夫只能扑蝶般扑向了钞票……
二少爷一溜烟跑进了卫城。
进了禁烟局小衙门,二少爷急急地吩咐手下的一个警员:你立马给我找块莆团大小的木板来!
警员随口问道:局长,你要木板做什么?要什么木的?
只让你找木板,没让你问做什么。什么木的都行。
警员不敢再多嘴,飞快地跑去了。不一会儿,便颠颠地将一块木板找来了。二少爷又喝令:给我把门守好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我的屋!
将自己关进屋内的二少爷,猛地一击双手,呜哈吼了一声,然后拈起桌上的毛笔,飞快地在这块木板上入木三分地画了个人头像,将其挂在了墙上。又急急地找出了那柄锃亮的攮子,在手中掂了掂,冷冷一笑,骤然转身挥手——攮子变成了飞镖,呼啸着向那块画了头像的木板飞了过去——“嚓”的一声,攮子尖深深地扎进了木板……一次,两次,攮子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准地朝着那头像呼啸而去——嚓!嚓!嚓!攮子扎在头像的嘴脸上,发出了似乎溅血的可怕声响……
此时,要是有巡检司的人进屋,定会瞠目结舌:被攮子扎得伤痕累累的人头像,似乎是巡检的画像……
5、被拒门外的小神仙
这时候,站在庭院为局长守门的那个警员,发现一个跟平常人不一样的人,站在禁烟局的大门处,神态诡异地探头探脑。此时已过了中午,有点发红的阳光照在这人的左半边脸上、身上,阴阳各半让他的神态更显得诡异了。警员不由得警觉了,虽说局长命他守的是局长的门,但大门口既然出现了情况,防患于未然岂不更好?他嗖地一下,蹿到了大门处——那个诡异的人也正好要进大门——喝了一声:干什么的?!
诡异的人腆着瘦脸,冲警员笑了。
警员也笑了——呵,这不是算命的小神仙么?
是的,这个诡异的人正是那个算命的小神仙,威海卫一带几乎没有不认得他的。他总是怀抱着小神仙的幌子,打老远就能认出他,不知为什么,今个他没挑算命的幌子。
老总好眼力。
今个怎么没挑“小神仙”的幌子?怎么踅摸到这来了?莫不是到禁烟局找摇卦算命的营生来了?
小神仙笑笑:岂敢,岂敢。我,我是想找二少爷,不,是想找你们的丛局长。
——哟呵?警员眉眼一挑。你不去找算命的营生,找我们局长干什么?
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
警员有点不耐烦了:呵,跟我卖起关字来了?我们局长公务在身,哪有功夫跟你叨叨?
小神仙摇头晃脑:你们局长有没有功夫跟我叨叨,是你们局长的事,来不来找他叨叨,可就是我的事了。
去,去,去——警员有点恼火了,虎了脸说:你就别跟我这摆活绕口令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局长吩咐了,今个他有要事,谁也不见。
不想,小神仙对警员的话置若罔闻,撇开警员,径直就往院里走。
——哟呵!警员愤怒了,一把将小神仙拽回:是我没把话说清,还是你没把我的话听清?趁早离开这,别给你自个、也别给我找麻烦!哪怕你是真神仙,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小神仙翻了白眼看了看天,而后摇头晃脑地说:天呐,是我来早了?还是来晚了?看来我来的不是火候呀。
呔,你不是“小神仙”么?那就算个不早不晚正合适的火候来吧。警员说着,将小神仙推出了大门。
6、逃离的探望
尽管没人跟先生提花儿得病住院的事,但先生还是意外地得知花儿害了痨病,住进了大英民医院。
那天傍晚,一个专为敏儿的商行收花生的贩子,在庄园的大门口,跟庄园里一个专管出卖粮油的头目,为收购花生而讨价还价。贩子为了套近乎,说他跟丛府的小姐、诚泰商行的大掌柜很熟,这两年他就是专为诚泰商行收货的。东拉西扯中,他无意中说出了,敏儿大掌柜这些天很忙,天天要去大英民医院看望得了痨病的姐姐。这时先生正好从不远处走过,贩子的话如一群马蜂嗡嗡袭来,蜇得先生发了懵,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缓过神来,如同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猛然攫扯着,失魂落魄地往书房跑去……
进了书房,先生几近疯狂猛地推开了窗户,探出头观望,似乎窗外有什么在等着、在揪着他的魂灵……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是花儿趴在书房假山边的那个夜晚。一道闪电不是在书房外触地而闪,透过窗口的那方玻璃,先生不是看到了依附在假山蒙胧又怪异的轮廓么?
依然是那个怪石嶙峋的假山,根部疮痂般的苔藓,让它变得有些狰狞了……先生的目光如凿山的錾子,一点点地凿着假山……时光倒流了,神奇的一幕显现了:风雨交加的那个夜晚、闪电触地那一刻,假山呈现的朦胧又怪异的轮廓,又原样在窗外显现了……
先生呀,那时假山呈现的朦胧又怪异的轮廓,已被你刻骨铭心地拓下了拓片。此时,这张拓片又在假山重现了——风雨中,花儿颤栗着依附于假山凝视着书房窗口的影像,渐渐地变得清晰了……
——啊!……先生不由得叫了一声,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真的看到了风雨中与假山融为一体的花儿了么?起码他真切地感触到了什么……
似乎花儿的病一下子扑到了先生的身上,不,似乎他一下子得了比花儿还重得多的病,病来如山倒地被击溃了……有比一个季节还长的时间没见到花儿了,这时他才惧悚地醒觉到,原来自己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花儿呀……这种躲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不清;为什么要躲避?他更不敢问自己了。他痴呆呆地凝视着窗外,如火的斜阳在窗口熊熊燃烧,一缕阳光正灼在右边脸上,他倏地一下感到半边脸灼痛难当,不由得忽地转身蹿出了书房,吩咐下人快备车,他要出去。
先生跳上马车,吩咐车老板能多快就多快地赶往威海卫的大英民医院。车老板关切地问:先生是哪里不舒服?
先生没有回答。
车老板又讨好地问:先生是急着去看病人么?日头西沉了,这时晚不好去看病人的……
——“咚”的一声,先生半握的拳打在了车蓬上,厉声喝道:我只让你快快赶车,没让你问这些!
车老板的鞭子便在驾辕老马的头上炸响了。
先生从未来过大英民医院,不知去哪能找到花儿,又不想向任何人打探,只能自己寻找了。似乎是有什么在指引,他没走什么弯路,穿过门诊部大厅堂后,便拐进了一个回廊,蹿过回廊又闯进了一个幽静的大院落。院落里植有各种树木和花草,但这个时节它们大部分已变得凋零枯萎了。落日的余辉汪汪汤汤地拂动着,一些穿着怪异的上下条纹衣服正在散步的人,脚步怪异,如同一个个幽灵缥缈着,显然他们是住院的病人了。先生也没想到,他闯入的正是住院区,虽然这些住院的男男女女都穿着一样的住院服,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远处一个穿着条纹衣服的人正是花儿,他不由自主梦游般向花儿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刹住了,花儿身边还有一个没穿病号服的女人——他的女儿敏儿。
当着女儿的面看望花儿?其实这没什么,但先生的心中有什么,探望陡然变得艰巨了。他塑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继而反倒怕被任何人发现,转过身贼一样迅速地逃离了……
7、夭折的起事
一连几天夜里,二少爷几乎没怎么睡觉,对起事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周密的准备。
革命党人终于在文登起事了,一举成功,驱除了县令,成立了文登革命军政府。
二少爷度日如年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四天过后,终于熬到了与文登革命军政府密定的、驱逐卫城巡检司巡检取而代之的行动时刻。最没想到巡检司要出事的,也许就是二少爷要取而代之的巡检本人了。为了稳住巡检,起事的头天晚上,二少爷同巡检推杯换盏,喝到了小半夜。
按约定,二少爷一早就带着几个亲信秘密地出了卫城,去接应革命军政府派来的人马。
二少爷几个人在距威海卫五、六里的路边处隐蔽好,焦灼地等待着。一个时辰过去了,文登方向仍不见动静。这样的时刻真的是难熬呀,二少爷仰脸祈望着天空,恰好有一片云朵如线扯的风筝,自文登方向朝卫城方向悠悠飘过来,他禁不住冲着云朵呼唤:快,快呀,我一时也等不得了……革命军政府派出的一队人马,其实早已朝着卫城进发了,他们的行动并不迟缓,只因绕道,选择沟壑潜入租界,所以才显得慢了些。穿越了租界线的他们,似乎听到了二少爷急切的呼唤,加快了进发的速度,终于与二少爷会合了。二少爷火火地带领着他们,向着国中国的国中国——卫城,迅速逼近了……
这时候,坐在卫城巡检司大堂的巡检赵定宇,端起侍从刚刚沏了茶的小紫砂壶,要滋润一番。当茶壶贴到嘴边时——啊嚏!莫明其妙的一个强烈喷嚏,震得他双手一颤,手中的紫砂壶竟然铛啷一声落地了。神奇呀,落地的紫砂壶虽发出了金石之声,却并没破碎,真是上品的上品。巡检大人弯腰要捡紫砂壶时——啊嚏!又一个更强烈的喷嚏接踵而至,弯曲的身子震颤着要散架了,一颗心似乎也要被震出胸膛;眼前金星四溅,眼窝随之也溢出了泪水……通常,打两个喷嚏是很惬意的,周身都会感到舒坦通泰,今个这两个喷嚏怎么跟遭雷击一般?他懵了——
侧房内专门服侍巡检的侍从,听到了异样的响动,急急地蹿了进来。看看地上汪着一滩冒着热气的茶水和茶壶,再看看巡检发懵的神态,不由得饧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巡检稍稍从雷击般的震**里缓过神来,一瞥眼,又看到了窗外令其更加发懵的一幕:似乎有几只黑色的大鸟,忽地一下从侧面的院墙飞落院中,随后,更多的黑色大鸟也从院墙飞落进了大院……
巡检还在发懵的当口,二少爷带领的人马已经闯了进来。
来人宣布:以文登革命军政府的名誉,逮捕卫城巡检司巡检赵定宇,并免去其巡检官职。卫城巡检司即时起由文登革命军政府接管……
巡检赵定宇跌入了更深的懵懂中,呆愣愣一句话也说不出,难道自己是在做一个连续的恶梦么?当几个人拥上来捆绑他时,他的嘴里才发出了梦呓般的喃喃:这,这,就算怎么着?这么着就算变了天?……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站在一旁的禁烟局局长,跟这些捆绑他的人有着关联。他挣扎着,向他的禁烟局局长求救了:丛局长呀,这,这……你,你快,快帮我……
不想,禁烟局局长竟哈哈笑了:我的巡检大人呀,你就别装了。是呀,我是要“快”,我早就有点等不及了。没听清么?老老实实跟革命军政府的人走吧,连皇帝老子眼看就要退位了,你就别想不开了。记着,从现在起,你就不是什么巡检大人,只是个小老头赵定宇了……
天呐,祸起萧墙,竟然是亲手栽培的禁烟局局长引狼入室呀……已经变成了小老头赵定宇的原巡检缓过神来清醒了,瞬间,明白了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也多亏了禁烟局局长说出的话,让小老头赵定宇捕捉到了一个救驾的装(庄)字——瞬间,他便努力地换了幅笑脸,说:丛局长呀,你能取我而代之,算你命里有,我也认了。可你怎么说我“装”?我装什么了?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了。我要是像你那样能装就好了,这火候上我倒真想“装”(庄)呀……他将最后的装(庄)字拉得很长,同时向还站在一旁发饧的亲信侍从,深深地剜了一眼。
侍从是个很机敏的人,要不也当不了贴身侍从。他跟随巡检多年了,对巡检的颐指气使早已到了心领神会的境地,虽然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发生,让他发了饧,但巡检的声调和眼神还是让他瞬间理会了一切。趁人不在意,他溜出了厅堂,飞一般奔庄士敦而去了……
革命军政府一小队人押着小老头赵定宇,走出巡检司大院片刻,庄士敦便带着一大队荷枪实弹的兵马急驶而来,堵住了前者的人马。
双方力量对比,革命军显然处于悬殊的劣势,根本无力对抗,只能听任庄士敦处置了。庄士敦宣布:革命军擅自越租界拘人,触犯了租界法令,即时驱逐出租界;卫城巡检司禁烟局局长丛滋勇,越界接应革命军,为租界不受欢迎之人,四年内不得进入租界;卫城巡检司巡检赵定宇仍为租界政府承认之巡检。
巡检被解救了,由刚刚变成的小老头赵定宇又变回了巡检大人。
瞬间的变幻如雷轰顶,轮到二少爷瞠目结舌发懵了,他冲着庄士敦发问:这,这,卫城可是归中国政府管辖的,城内事物租界无权干涉……
巡检回过头冲二少爷笑笑:我的个丛局长呀,这下你装也装不成了。是本巡检请求租界华务司庄大人进城平叛的,这并不违犯条约。你老老实实给我在卫城待着吧,你也别想不开。记着,从现在起,你就只是个瘸腿丛滋勇了。还有,我记得,几年前,我要你陪我去钓鱼,返回卫城时我就要你记着,“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才算得会走路的”,可惜你没记住呀……
卫城外便是租界的地盘,不准进入租界就意味着不能走出卫城。被圈进卫城的二少爷,如一匹烈马被栓在了桩子上,任它再怎么野,也只能在以缰绳为半径的区间内活动了。
8、神算
二少爷撇着瘸腿在城内转了几转,不知该往哪去了。
丛府大宅他自然是不会去的,而自己早已在城外安家了。几年前,二少奶奶说,卫城东门外越来越干净繁华了,她越来越见不得卫城内的脏乱了。二少爷便在卫城东门外租界的商埠区北面、豪华住宅区置了一处气派的宅子,这几年一家子便住在那里。现在,那个家二少爷就是想去也去不得了,要是被巡捕逮着,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在城里转着转着,转到了一条胡同的深处,恰好看见一个门口有竹竿挑着有屋出租的小幌子,便拔了那竹竿,径直进了院落。不问价格也不看屋子好坏,直接让房东打开屋门住进去了……
一连两天,二少爷都把自己关进屋内喝酒。
到了第三天傍晚,有人不敲门也不言语,径直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躺在小火炕上醉熏熏的二少爷,以为是房东来了,并不转头,惺忪着醉眼,抬起胳膊指着炕前的一个小桌说:钱,钱,就在桌上,自己拿,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你只管再给我弄来……
来人呵呵笑了:真是好个逍遥呀——
二少爷一骨碌爬了起来,虽醉眼惺忪,但还是辩出了,来者竟然是算命的小神仙。不由得惊诧了:他怎么晓得我躲在这里?真他妈成了活神仙了。
小神仙摆摆手,说:我的二少爷局长呀,你用不着为我怎么找到这费猜想了,我是干哪样营生的?
——好一个小神仙呀!二少爷可逮着了发泄的目标:你这神算不是算定我在官府有的是发达的运么?
是,我的个二少爷局长,我算的有错么?
二少爷不由得恼怒了:你还好意思给我一口一个“局长”?!他猛地拍了拍瘸腿。你他妈难道不晓得,我他妈现在已落到只是个瘸腿丧家犬这步田地了么?!亏你还号称小神仙。
二少爷呀,小神仙倒是不愠不火:可我这小神仙前些天也算定,你近日会跌入厄蹙之运呀。
二少爷不由得一惊,继而又悸惧地收敛了恶声恶气:你真的是前些天就算定我会遭这步厄运?那,那前几天你为么不来找我?让我躲过这一劫?
小神仙说,他前几天就去找过二少爷,只是被二少爷吩咐的把门警员给轰出了大门外。
想想前几天自己真的令一个警员把门,如此倒认证了小神仙所言不假,二少爷惟有锥心地懊悔不已了。
小神仙又说,其实二少爷也不必懊悔的,即使前几天我得见二少爷,说出了所算,怎奈二少爷那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得你收弓的,这也算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呀……
小神仙的话如鼓锤敲打着二少爷的脑袋,令其头脑嗡嗡轰鸣。几年前三番五次去答谢小神仙的情形浮现了……二少爷恍然大悟,呜呀大叫一声,赤脚跳下了小炕,攥住了小神仙的手:——神仙呀,怪不得几年前你躲着我,不承认为我算出了在官府有发达的运,更不收我答谢的钱。那时你便算定,我在官府还会有这步厄运吧?
二少爷局长真是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深的道行呀。实说了吧,那时我只看到你几年后的前程罩着一团蒙蒙雾气,还拿捏不准是凶是吉,全靠你个人的造化如何了,所以才不敢收你答谢的重金。
二少爷的嘴巴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什么,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什么。
小神仙淡淡一笑,说:二少爷局长呀,你被圈禁于这卫城,未必不是福大命大呀。
二少爷不由得松开了攥着小神仙的手,瞪大眼愕然地看着小神仙:文登革命军分政府,已执掌了一县之大权。丛琯珠担任民政长,林基逵担任了审判厅长……而我非但没能取巡检而代之,反倒丢了禁烟局局长的位子,又被圈禁于卫城之内,何来的福大命大?
小神仙不但读懂了二少爷的目光,也洞悉了二少爷的心中翻腾些什么,他笑了:你没能取巡检而代之,反倒丢了原来的官职,又被圈禁于卫城之内,这的确是厄蹙之运,也算是遭了一劫。但我还要说,你是丢了小的,保住了大的——
二少爷冲小神仙虎视眈眈目眦尽裂了。
小神仙并不理会,自顾说道:你丢的只是一时的官,保住的却是长久的命,再怎么大的官也没有命大呀,这不是福大命大么?
——屌!二少爷呜哇大叫一声。像条狗样被圈禁在卫城是福大命大?!我他妈这正谋划着要潜出卫城,去文登投靠军政府,再领一队兵马轰轰烈烈地打回来!
——不可!小神仙也大叫一声,说:万万不可,要那么做,那你怕真的是在劫难逃了。今日我正是为此而来呀。大丈夫能屈能伸,等等吧,再过几天,也许不出十天半月吧,二少爷就会明白,我是不是神算,我小神仙是不是小神仙了。说着,径自向门外走去,迈出门槛时,又回过头,说了一句。二少爷切记,近日要好生在卫城里待着,不可妄动。往后要是造化好,官复原职也未可知呀。
对小神仙的戒告,二少爷虽然一肚子的恼愤,但小神仙离开后,再想想他的话,内心还是生出了几分悸惧的禁忌:小神仙的话不都应验了么?哪怕此时他说的是假话,我敢不听么?潜出卫城,去投靠文登军政府再领兵回卫城复仇的打算,只好打消了。不仅如此,这些天他小心谨慎地待在卫城内,甚至连屋门也不大出了。闷得难捺了,也只有困兽般骂几句恶话出出气罢了。
果然,没出半个月,便有噩耗传来:文登革命军政府的首领丛琯珠、林基逵及几十名骨干,相继在复辟的暴乱中被杀害了。
二少爷惊骇不已恶梦方醒:我要是不被圈禁,要是不听小神仙的告戒,真去文登投奔革命军政府,不是也会掉了脑袋么?!他禁不住拍一拍自己颈上之头,似乎是要验证一下头是不是还在脖子上,得到确认后禁不住失声大叫:苍天呐,我这颗头颅还在我的脖子上呀……小神仙呀,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随即,二少爷便让一个亲信火速去请小神仙。
小神仙进门便问,什么事一惊一乍地让我火速赶来?
二少爷也不说话,拿出了厚厚一叠钱,拱手呈到了小神仙面前。
小神仙却视而不见,也不说什么。
——活神仙!二少爷说:你这活神仙就受之这香火吧。他一只手又拍了拍脑袋。是你让这颗脑袋还在我的脖子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神仙仍无动于衷也不说什么。
我虽丢了官,又被圈禁了,可我不缺钱。你要不收——二少爷说着,又拍了拍脑袋。就是说我这脑袋不值这些钱了?
小神仙再看看钱,终于开口了:这钱越来越厚了,这可是自我挑起“小神仙”的幌子见到的最厚的钱了,钱可是天下的东西呀。虽这么说着,但他的手却拂了拂。二少呀,这辈子我怕是难得你的钱了……
二少爷的眼瞪大了,手中的钱也有点打颤了。
——嗨——小神仙叹一声。二少爷别误会,这也许也是我的命呀。我虽吃算命这碗饭,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最不该由我说出可又是我算得最准的话:越是找人算命的人,越是不能靠算命指点命呀。往后的路就靠你的造化了,你还是好生持守吧。
小神仙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二少爷还捧着钱呆呆地愣在那里。这叠钱似乎变得越来越重,手连同胳臂乃至整个身子都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