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少爷的照片
二少爷的事在丛府并未引发什么震动,甚至连波澜也没能搅起来,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大娘甚至不晓得二少爷陷入了厄运,没人告诉她这些。
那天,先生突然从庄园回到了卫城大宅,跟家人照了个面,便一头扎进书房不出来了。
府上的人以为先生是在为二少爷的事而闹心,哪知道他是为花儿而揪心。他多次去大英民医院,但终究没能走到花儿面前。虽然有几次花儿独自站在病房大院的一个花坛前,但他还是没能近前。他一次比一次深地问自己:去到花儿面前说什么呢?越问越没了答案,越问越难以近前了。如此一来,看望一次比一次变得艰难,一次比一次距花儿远了,只能成为远处的遥望了……
花儿为什么总是站在那个花坛前呀,花坛里的花草早已枯萎了,一棵无花果树上也没有一片叶子了,枝杈早已是光秃秃了,可花儿面对它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从背影和侧面,先生越来越深地感觉到花儿在变,她哪里在变?说不出来,只觉得她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变得跟她面对的枯萎花草、跟那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差不多了……她是在思念阵亡的未婚夫呀,她是在思念未婚夫么?想到此,好像有一阵寒风扫过心头,先生身心都颤栗了,只好强迫自己相信:她只能是在思念阵亡的未婚夫,只能是……在这大英民医院,她希望见到我么?……这小半年来,我没见过她,这是为什么?我不是有意无意在躲避着她么?天呐,她是不是也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我?……那个雪夜,她赤脚在雪地上跑向了后花园,跪在暖棚里……我不是看到了那个花妖么?而花儿的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那个雨夜,闪电触地的瞬间,我为什么又会恍惚看到窗外的假山似乎依附着花儿身影那样怪异的轮廓?那是我的幻觉么?是幻觉,只能是幻觉……虽然一遍遍强迫着自己,但还是抑制不住另一种拷问跳出:你为什么会看到花妖?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觉?天呐,是,是我心中有了作祟的鬼呀……她会不会也产生过那样的幻觉呢?她的心中有没有作祟的鬼呀……
不想想的东西如同海啸,在先生的心胸不可遏制地翻卷激**。探望花儿变成了爬高山,尽管努力地攀爬着,可这山变得越来越高越陡峭,攀爬变得越来越艰难越来越无望,只能一次次半途而废了……先生还了解到,除了敏儿,花儿不想见任何人,他只能望山兴叹了……
老锁在书房外踌躇了很久,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如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门边。
先生似乎没感觉到有人进来,坐在藤椅上一锅接一锅咕噜、咕噜地抽水烟。
嗨——老锁的心发出了无声的叹息,哈,先生的心也如那咕噜、咕噜叫着的水烟枪,在为二少爷的事受熬煎呀……嗨——老锁又发出了有声的叹息,也算是要跟先生说话的前奏。啊先生,你,你也别,别为二少爷的事太,太那个了,塞翁失马呀……顺其自然吧。
先生似乎并没感觉到老锁如影子般站在那里,但这道影子开口说话却丝毫没让他感到突然。他苦苦一笑,说:我为那二大少爷太那个了么?我也无力为他太那个呀,不想顺其自然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老锁哪里想得到,先生心里的确装着很多太那个的东西,但却不是为了二少爷。
先生又沉沉颤颤地说:老锁呀,想一想倒真让人怕呀……
——先生!老锁贴近了先生,说。也用不着,怎么怕了……虽说二少爷起事败了,也丢了官,但性命无忧。眼下界外的时局……二少爷的性子……被圈禁在卫城内,真的是因祸得福了呀……
我怕的倒是我那二大少爷起事成功。想想吧,要是他真的执掌了巡检司,那不是可怕么?不知他会造出怎样可怕的事来呀……
老锁想不到先生竟然怕着这样的怕,但想一想先生的话,他的心不由得也生出了先生说的怕。不经意间他一瞥眼,发现先生面前的案台上有一张照片,再一看,辩出了,原来是意气风发三少爷,几年不见,三少爷已经变成一个茁壮的青年了。
三少爷刚刚给先生来了信,并附有一张照片:他威武地挓起双臂紧握双拳、身后是一片高大的尖顶楼。信中说,他已经以优异的成绩从爱丁堡大学毕业了,为了学到更多的东西,他又考入了一个更好的叫做牛津的大学学习。
几年前,在英舰上参观时,为了让儿子获得更大的力量,先生不是在悬梯上跟庄士敦敲定,要送三少爷去英国留学么?庄士敦随即便跟他的母校爱丁堡大学联系了,很快,三少爷便去了英国,在预科班学习了不长时间,便正式考入爱丁堡大学。现在,他又考入了更好的学校,必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照片上的三少爷是多么英俊呀,那挓起的臂膀、紧攥的双拳,显示出多么孔武的力量呀,显然他是有意通过这样的姿势,展示他已经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似乎可以轻松地举起身后那一片尖顶的楼群……三少爷的信、照片,让先生的心如同鼓涨的风帆充盈涨满了力量。眼下的国家,是多么需要这种能改变一切的力量呀,但愿儿子去更好的学校后,能够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老锁没进书房前,先生甚至几次学着照片上儿子的样子,将两手攥成拳头举向空中。遗憾的是他非但没感觉到那种力量,甚至感到手臂有点酸楚,不禁暗叹一声,我是老了呀……
老锁捧起三少爷的照片好一番端详,连连说看样子就知道三少爷是大有出息了。他也有点明白了,看到了英姿勃勃的三少爷,二少爷的事自然不会让先生太那个了。
老锁有点讨好地说:先生,大娘看了三少爷的照片么?
先生哑然一笑:呔,我这只顾了自己看,倒没顾得上……
老锁便拿着照片颠颠地去找大娘了。
老锁想的没错,三少爷的来信和照片的确让先生的心涨得满满的,但这些日子,让先生的心为之太那个的事,一件比一件重:
除了温泉小区的各项事物需要处置,先生终于挑头改组了旧众商公会,筹建了新的威海卫商埠商会,并被推举为商会总理。新商会刚一成立,立即颁发了《发行钱票简章》:凡发行钱票之商号,必须拥有符合要求的资本金,并有妥实铺保或担保品;必须按资本限定数额及比例发行钱票;必须按规定向商会交纳一定数额的押金;必须交押票根,并须加盖商会印章。商会的权威大了,责任也大了,商家发行钱票所发生的风险,全由商会承担负责。
为整顿商务、改正旧行规、振兴工商、兴隆口岸,商会又制定了《商业规则》,对原有行业规则进行了完善修改。设立了评议部、检查部、核算部,处置不平和之商业行为、调处商业纠纷、代诉冤抑以和协商情。如此一来,商业纠纷大多数由商会内部仲裁调处,不仅让商家省去了打官司的诸多麻烦,也极大地维护了商家的声誉。在商埠商会的推动下,又相继组建了一些新式专业行会,如客栈行会、渔业联合会、成衣组合公会等,在卫城内也成立了城里商会。有太多太多的事,让先生为之太那个呀……
2、佑护
又一个让先生为之太那个的大事也找来了。
烟台那个当省议员的老友,又悄悄来到了温泉庄园。文登的革命党人遭血洗后,烟台的革命党人又进军文登平暴,文登、烟台一带血雨腥风的轮回,老友的处境岌岌可危,不得不来投奔先生避难了。
虽然先生毫不犹豫地收留了老友,但还是去见了庄士敦,从侧面试探庄士敦对界外动乱局势的态度。庄士敦表示,租界政府对界外动**的大势无能无力,也不会参与其中,但租界还是要尽可能的为界外陷入险境的官绅提供人道主义保护。
先生舒了一口气,便将收留了省议员的事透露了。
庄士敦的答复跟先生预料的一样,他说先生做得对,并说必要时他会亲自为那个议员提供保护。
先生哪里想得到,庄士敦这里已收留了一个从倾覆的朝廷跑来威海卫租界寻求避难的大人物——他的父亲,是比他更大的人物——李鸿章的三子、曾任大清国出史奥地利大臣,以及江苏、河南、浙江按察使,并随载涛贝勒前往日本、欧美考查过军事的李经迈。庄士敦给予了李经迈周到的佑护,而李经迈则对庄士敦的为人和才华极为赞赏。
当先生道别离开,跨出庄士敦的办公室时——先生——庄士敦叫了一声,他发现先生的后背有点沉重地佝偻了。先生,你来我这里不单是为那个省议员的事吧?
不待先生说什么,庄士敦又说:先生心里也在为二少爷的事那个吧……
先生的心头一震:哟呵,这话竟然跟管家老锁的话如出一辙,庄士敦呀,你真的是已经太地道地中国化了,连“那个”这样含义丰富的口语都能炉火纯青地运用了。真如同一棵移栽到这里的树,不仅已经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深深的根须,而且已经是枝繁叶茂了……先生苦苦一笑,也以对管家老锁说的如出一辙的话说:我为他那个了么?我也无力为他那个呀……
先生,你不觉得,将一只发狂、莽撞的狮子关进笼子,也许对狮子和人都是最好的选择么?
先生再次苦苦一笑,说:文登革命军政府遭遇的惨烈血洗,不是已经证明,将我那不肖之子圈禁于卫城,不但是好的选择,而且他也因祸得福了么?
庄士敦耸耸肩说:先生,我明白中国人重亲情,这很好,但有时亲情往往也会让亲人模糊了对事物的理性判断和正确的处置呀。
庄大人,中国人是重亲情,但中国人处事更注重的是道理。
先生能以道理看问题令我敬佩,可惜你的二儿子跟你这老子是太不一样的人呀。不过对二少爷来说,在他认为该腾达时而遭受坎坷、挫折,对他来说真的是幸运、是侥幸。
说过这些,先生倒踌躇着不肯离开了。他掏出了三少爷寄来的信和照片:庄大人,其实,其实我是想让你看看这个。庄士敦看过信和照片后,对三少爷取得的优异学习成绩大加赞赏:呵,原来先生是为三少爷“那个”呀。他捏着信和照片耸耸肩笑了。怪不得先生先前不肯拿出三少爷的照片,原来先生是在跟我卖骄傲的关字呀。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呀,你有志道这样的儿子,的确值得骄傲。
先生说:我可没想卖什么骄傲的关字,我的小儿子真的获得了如庄大人夸赞的学业么?可,可这个“牛津”读起来怎么跟“牛筋”差不多?让我,让我觉得这学校不会是怎么好的学校,它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庄士敦耸动着肩膀大笑:我的个先生呀,牛津大学可是这世界上著名的了不起的大学,我曾就读于此。它可不是什么“牛筋”,用你们的话说,它可是牛得不得了。三少爷能进入这样的学校,必将获得足够强大的力量的……
先生真的为小儿子骄傲了。
二少爷的事起得快平息得也快,风浪过去后,便没什么动静了。又过了些天,二少爷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真的官复原职了。其实是庄士敦对巡检说了话:革命党没能驱除你,也没能剥夺你的官职,你也不该剥禁烟局局长的官职。
巡检笑着对二少爷说:一切都是风云变幻的世事造成的,我也不怪你了,往后你我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二少爷古怪地说了一句:往后我也不想造什么化了……
谁也想不到,其实先生心中惴惴惶惶为之太那个的,还是花儿。
3、确诊病因
在韦尔斯院长亲自主持下,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救治下,花儿的身体在一点点康复。想不到,花儿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倒几次对院长感叹:你救活的是不该救的一条命呀,让不该活的人活下来,对她倒是残忍了……
韦尔斯院长震惊不已,他医治过无数病人,也救活了很多濒死的人,但没有一个受救治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院长当然要探明花儿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每试探一次,花儿对生命的畏惧反倒会更加深一点,对结束生命的渴望也会更强烈一些。她如同站在悬崖峭壁,试探只能逼得她向危险的边沿更靠近一些。韦尔斯院长还发现,花儿独自在病房院子里,痴痴呆呆面对花坛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虽然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康复,但她的神态倒变成了病情越来越重的病人了。她的心中无疑埋藏着另一种顽固又可怕的病,比肉体的病更重的心理大病。韦尔斯只好向敏儿打探了。不想,敏儿对此竟然讳莫如深,惶恐地遮遮掩掩,但还是透露了花儿悲惨的身世和失去未婚夫的遭遇。这为韦尔斯对花儿心中藏着大病的初步诊断提供了依据。想想吧,在丛府这样显赫的门庭内,花儿虽享有主子般的尊贵,但却并不是真正的主子,她的身份实质上仍是一个下人;她虽只是有过未婚夫,却悲惨地成为了世俗的寡妇……这样的处境是一个敏感的姑娘多么难以承受的呀,不是极易患上心理大病么?
但花儿表露出的种种迹象,又让韦尔斯觉得,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悲惨的身世和多年前失去未婚夫所致。要弄清花儿心理究竟埋藏着怎样的大病,仅凭这几点依据是难以确诊的。多亏他对中国传统伦理习俗、对中国女性的生存状态有着较深的了解。慢慢的,通过对花儿显露的蛛丝马迹的捕捉,他的触角离花儿心底的病灶越来越近了……
那天清晨,花儿在病房大院里踽踽地转了几圈,而后又站在花坛前,对着那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发呆了。无花果树上非但没了果子,连叶子也早已凋落了,光秃秃的树枝有什么看头?那上面究竟凝结着什么让她如此出神入化东西?
韦尔斯院长此时恰好站在二楼的院长办公室的窗口,如花儿凝视着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在凝视着花儿。渐渐地,他感觉到花儿的身体似乎有点颤抖了……尽管看不清花儿的面孔,却能越来越清晰、真切地感觉花儿神态透露出来的东西。韦尔斯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似乎有了某种感悟,不由得下了楼,悄悄地朝着花儿走去……
当花儿猛然发觉韦尔斯院长悄然站在身边时,梦境倏地被打破了,她仓皇局促地颤栗了:脸面刹时被羞耻的潮红淹没了——不是羞赧而是羞耻;眼睛掩饰的则是来不及掩饰的罪过感——如同正在行窃、作恶的人被人撞了个正着……
花儿体态神态泄露、掩饰的隐秘、微妙的东西,被韦尔斯滴水不漏地捕捉、洞悉了,他顿生彻悟:在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桎梏环境中,亦或说正因为这种铁桶般的桎梏,待字闺中的姑娘,特别是显赫门庭里的姑娘,哪怕是偶然与某个男人间产生了一点点感情火花,往往就会生出某种不可告人的深秘情感。而姑娘偏偏又会珍视这种情感,如果这男人恰好正是她梦中心仪的男人,麻烦会更大。她会视这种情感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甚至可为之殉情,哪怕这种情感甚至只是姑娘的一厢情愿。这种情感如果被世俗认为是不正当大逆不道的,那就更可怕,姑娘会痛不欲生、无颜存活,而不惜向往另一个解脱的世界……花儿必定是遭受着这样的深秘情感的折磨,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情渊之中——只能是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情渊之中。如果她只是在为悲惨的身世而哀伤,只是名正言顺地思念阵亡的未婚夫,就没有理由、也不可能表现出那样的羞耻和罪过感……
虽然还弄不清花儿心底病灶的真实面目,但韦尔斯院长觉得他终于探测到并确诊了花儿病灶的成因……当他返回时,边走边在胸前连连地划着十字:仁慈的天主呀,快拯救这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吧……
这时候,一个背着药箱的英籍女护士急急地走了过来。昨天她跟医生一起去了圣母院,为那里收养的几个患病的孩子看了病,她要赶在早饭前去那里为生病的孩子们送药打针。
院长叮嘱她一定要精心为那里的孩子治疗。护士让院长放心,她是天主的信徒,对圣母院里的孩子会格外精心的。
当女护士转身离开的瞬间,挂在她胸前的银制十字架摆动了一下,一缕晨曦让十字架爆开了一圈缤纷的银光——万能的、救赎的天主的灵光——倏地照亮了韦尔斯院长这个天主教徒的心——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女护士疑惑地回过头看着院长,不知他这一声莫明其妙的太好了所从何来。
韦尔斯笑笑,说:我,我是说这晨曦初放的早晨太好了……他指了指不远处仍陷在漩涡里痴痴愣愣的花儿。我,我想你应该把她也带上。
女护士不解地问:带她去干什么?
带她去圣母院走走吧,她多么需要……在阳光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呀……这会对她的康复大有裨益的。你说呢?
女护士看看院长,说:那好吧,我当然很愿意带她出去走走。这个女护士一直照看着花儿,已经跟花儿处得十分要好了,能与花儿结伴而行,又何乐而不为呢?她便高高兴兴地向花儿走去了。
花儿正仓皇惧悚着无处逃离——韦尔斯院长似乎窥探到了我的内心呀……此时护士邀她同行,太求之不得,简直是适时的救赎了。如同一只恭顺的羔羊,她跟在女护士的身后,走出了大英民医院。
她们没有上马路,而是就近沿着海边向远处的圣母院走去。
花儿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来海边走走了,特别是这样的早晨。虽然小小的卫城也算是在海边,但在卫城里跟站在海边的沙滩上直面大海的感觉是绝然不同的,何况这几个月她一直被圈在病房的大院里。巨大、赤红的太阳似乎是从大海的深处跳跃而出,磅礴的霞光让一望无际的海面泛滥起鳞鳞波光;海之则缥缈着绸缎般的氤氲雾气。清冽浓郁淋漓着海腥味的空气,如潮水般涌溢着,由不得她不大口大口地吸纳着,顿觉胸腹被无限地扩展了;看不见踪影却又无处不在的海鸥,如同幽灵鸣叫着,似乎在呼唤着什么;极目远眺,太阳和大海之间,渐渐地幻影出了一个金碧辉煌的诱人宫殿……她禁不住伸张开双臂,似乎要朝着那里凌虚而去……
身边的女护士一直在留心地观察着,花儿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花儿正在变活的神态让她十分欣喜,看来海边的景象和新鲜空气对花儿的确大有裨益。她哪里想得到,其实花儿的精神是向着她向往的另一个世界飘得更远了。
4、天主堂
刚走进圣母院的大院,花儿便被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吸引住了:这些孩子在六、七岁到十岁左右,男孩子全都穿着一样的带条纹的长布衫,女孩子则上身穿着斜衿白布衫,下身着黑长裙。一个着黑色长袍并以白帕包头的分辩不出是男是女的大人,正喊着号令,引领着孩子们弯腰踢腿伸臂,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
花儿呆呆地看着,女护士给花儿介绍:这些孩子全是圣母院收养的弃婴、孤儿,他们在做操,身着黑袍的人便是圣母院的修女。
这时候那个修女转回了头,哈,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呀,她的面颊多么白晰呀,头上围裹的白帕让这张脸更多了几分端庄甚至是圣洁;这群孩子是多么洁净的呀,不仅穿着洁净,脸面也是洁净的,他们做操的动作又是多么优美规矩呀。乡村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及他们呀……花儿不敢想像,这些活泼、干净又规矩的孩子,会是弃婴、孤儿,这里竟然给了他们这样的一种生活,她被这群活泼泼的孩子深深地感动了。
走进一个外面是古怪的百叶窗,而里面是玻璃窗的大房子后,花儿的感动更多、更深了:几个修女正在体贴、温馨地为五、六个残疾、生病的孩子穿衣、梳洗。修女们面带同样的仁慈微笑,伺候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对孩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温情脉脉,就是亲生母亲也难以这样对待残疾儿女呀。在乡下,多少残疾的孩子如同路边的野草遭受唾弃呀……那几个孩子虽然或有残疾或病着,但他们露出的是多么开心的笑容呀……天呐,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收养弃婴、孤儿的地方呀,还有这样一些如此对待弃婴、孤儿的修女呀……
一面墙壁的底部开着一个方形大洞,里面正熊熊燃烧着木柴。火光映在孩子们的脸上,泛着温暖、幸福的光。这几个修女多么像正燃烧的柴火呀……这时节几乎还没有人家生火取暖呀,而这里竟然为弃婴、孤儿烧起了取暖的柴火……
花儿禁不住悄悄地问女护士:这些修女是怎样的人呀?
女护士笑笑,低声说:她们是天主的仆人,是一生事奉天主的人。她们为孩子们做的一切,就是天主要她们做的,也是天主喜欢的。
花儿哪懂得这些呀,越是不懂,想问的东西越多,但在这样的场合她不便再多问了。当女护士开始为生病的孩子分药、打针进行治疗时,花儿自然而然为女护士打起下手了。在医院待的时间长了,这些吃药、打针的程序她早已学会了,真可以当个护士了。
为生病的孩子治疗完后,女护士还是不放心,又开始挨个为他们量体温。
这时候,花儿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不知从哪飘来的,很多人一齐发出的祷念声……我把……灵魂肉身的困苦全献给你……为补赎我的罪过……
花儿愣住了,继而心头禁不住一颤,被这声音牵引着,身不由己地向屋外踱去。那些做完了操的孩子已返回了屋子,没人在意花儿飘出了屋子。
站在院落里,花儿又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和风刮过花园,摇曳的花草发出的那种声音;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山间松涛的声音——不,这几种声音花儿是听过的,而此时听到的声音是从未听到的,似乎不是天下万物可发出来的声音。既然这声音不是天下万物可发出的,花儿只好仰面观天了。哈,这声音似乎是什么琴声,缓缓流淌着组合成了旋律,肃穆又和婉,似乎真的是自虚极的天空流淌而下,哈,这只能是天籁之音了。渐渐地,这声音里又掺进了人群的歌唱声。天呐,人群莫非也是在天界吟唱么?
……
当我在黑暗痛苦绝望中,
有一曙光明照在我心。
他是那称为奇妙的救主,
……
天呐,这是怎样的歌声、歌词呀,这是人声唱出来的么?不是人声又怎么能听清唱词呢?这只能是天上的人在歌唱了。花儿身不由己循声而去,天界悠扬的唱词越来越清晰了……
求主洁净我心,
清除一切罪愆。
宝血洗涤污浊,
罪孽主全赦免。
……
天呐,这是怎样的歌词呀……我这个在黑暗痛苦绝望中的人,不正需要一曙光明照在我心么?我的心不正需要清除一切罪愆么?我的罪孽不正需要全赦免么?……天呐,天呐,这天界的人群莫非是为我而唱出了这样的唱词?……唱词的一个个字飞进心房,如一道道电闪,在花儿暗寂、阴霾的心穹闪亮——天上流淌的旋律、天界人群歌唱的唱词,紧紧地攫住了花儿的心、闪耀在花儿的心上——能洁净我心、能清除一切罪愆、能赦免罪孽的救主在哪呀?天上真有这样的救主么?……花儿如一朵云,随风飘逸而起;如一只因饥渴而濒临绝命的鸟儿发现了前方的饮食,循着声源飘然而去……
不知不觉间,花儿朝着天界飘去了……她拥开了一扇高大的、上端椭圆的天堂的大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殿堂:高邈的拱形穹顶五彩缤纷,绘满了一些没怎么穿衣服或一丝不挂、样子跟英国人差不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站或卧,一只只手臂伸张着,相互摆出了各种姿势和动作;四壁也绘有十几幅图画,这些图画连在一起,好像描绘的是同一个人的遭遇:这个人被几个兵丁押解着;被逼迫着背伏一个大十字木架;他的手臂被几个人用钉子钉在大十字木架上;他被悬挂在竖起的十字木架上……哈,这是一个遭劫难的人在一步步受酷刑呀,可他的表情怎么会是那样平静端庄……
这是哪里呀?真的是天界的天堂么?哈,那天籁之音,原来是殿堂前方一个坐在方凳上的外国女人,在一个大风箱上脚踏手弹发出来的;那天界的歌唱,原来是一个高大的身穿黑色长袍的外国男人,站在殿堂前方的一个大台子上,引领着一排排长条椅前站立的一排排人齐声吟唱的。每一个歌者都虔诚地敞开了灵魂的门,吟唱汇成了一条河,谦恭、慈悲地缓缓流淌着……花儿如梦游般顺着两排长条椅中间的通道,凫着吟唱的声波向殿堂的前方袅袅而去……殿堂前方的墙壁正中,浮雕着一个被钉挂在十字架上,胸口淌着淋淋的血,头向右边稍稍歪垂着的人……哈,认出了,这个人不就是周围墙壁上画幅描绘的那个遭劫难、受酷刑的人么?正堂的右边,雕塑着一位身披白袍面容端庄、双手合十赤脚站立的女人;左边,则雕塑着一个左手搂抱着一个婴孩,右手拢着一枝花或是树枝的男人……
我这是走进了哪里呀?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殿堂呀,我真的是走进了天堂天国么?这些正在歌唱的男男女女是跟平常的人一样的人,却又是跟平常的人大不相同的人,他们出神入化的神情,具有着肃穆超然的神仪。莫非自己真的是飘到了天界、天国的殿堂?一切似乎都在证实,这里只能是天界、天国的殿堂了……
没人在意花儿去了哪里,女护士和修女们越来越惶惶地在大院内外寻找着花儿。
当花儿从那个大殿堂走出来时,女护士惊了,想不到花儿会进了与圣母院毗连着的天主堂。让她更惊奇的是花儿变了,眼睛里闪耀着的是要捕捉什么的光,整个神态也变了,疑惑而又充满了不着边际的希冀。女护士明白,花儿是急于解开太多太多不解的东西。女护士更明白,那些花儿不解的东西,可不是几句话就能为其解开的,她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抬起手,向着花儿身后那个大殿堂的屋顶指去——
花儿的目光顺着女护士的手指望去,她看到了,她刚刚走进又走出的那个大殿堂,尖尖的屋顶耸立着一个大十字架,上面竖排着三个红色的大字:天主堂。
花儿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大红字,她虽然不懂什么天主教,但这些年基督教、天主教已经在威海卫传开了,她知道那都是信外国神的教。哈,原来自己走进的是天主教的殿堂呀,怪不得那里有天籁之音,有天界的歌唱,有充满神性的绘画……很多不解的东西似乎解开了,但更多不解的东西又冒了出来……
女护士与花儿返回了,走在海边的沙滩上,花儿不时地回头张望。刚刚离开的圣母院的建筑被树木和其它建筑给遮掩了,而教堂顶高耸的十字架上面,红色的天主堂三个大字仍醒目地昭示着。花儿的脚步迟缓了,每迈一步,脚下的沙滩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粒沙子的鸣叫似乎都在叩问着一个要解的问题,她心中的确有着太多太多需要解答的问题。
女护士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传福音的机会,她很高兴地回答了很多花儿要弄明白的东西,并为花儿讲解了很多有关天主教的教义。
花儿一下子理解不了那么多神秘又神圣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归结为一句话:信了你们的神,会,会怎么样呢?
女护士突然停下来,深深地看着花儿,说:信了天主,灵魂就会得到救赎,就会去天国得到永生。
救赎?救赎……花儿怔怔地反复喃喃着这两个字,鼓足勇气又问。你们的神真有这样的神通?世上真有这样能救赎人的罪孽的神么?
有,他就是天主,就是万能的、救赎的主。天主是全人类的神,他救赎的是所有的人。
这个天主,真的,真的连有,有罪的人……也肯救赎么?
世人生来都是有罪的,天主正是因为爱世人,为了救赎我们这些有罪的世人,才打发自己的儿子为我们做赎罪祭。你看到的,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就是天主派来救赎世人的天主的儿子耶稣,他以他的宝血赎了我们的罪……
啊哈,啊哈,啊哈……花儿的气息变得急促了,眼睛也瞪大了:什么样的罪、什么样的罪人,天主都肯救赎么?
是的,无论是怎样的罪愆,无论是怎样的人。天主就是救赎的主——只要你信。
你们的神,就是,就是你说的“天主”、“救赎的主”,他会,会怎样救赎有罪的人呢?
只要你皈依了天主,天主就会引导你的。
噢,噢,噢……花儿喃喃着,她惟有噢噢的喃喃了。似乎有越来越密匝的丝线在越来越紧密地缠绕、羁绊着她的腿脚,每迈一步都需要艰难地撕扯。她又回过头,朝远处的教堂顶眺望,天主堂三个红色的大字已模糊不清了,但它变成了一汪放着红光的潭,让半边天都变红了……
花儿似乎突然意识到,来时身边大海喧嚣的声浪消失了,变成了缠绵的给人以慰藉的轻轻呓语。转过身望一望,哈,海水早已退到了远处,被它覆盖、压榨的弯月形的大片沙滩,如巨大的花瓣悄然绽放伸展开来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呀;那些刚刚从海水下**出的新鲜沙粒,如同刚刚诞生的精灵,每一粒都晶莹剔透,折射出缤纷璀璨的生命之光,这是多么美妙的海滩呀……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汪汪洋洋的大海还宽广的呢?可大海不是也有涨潮退潮么?这是怎样的神祗用怎样的神通呈示的神迹呀,想必这大海也是信神的了……继而,她又想到了那些站在那个神圣殿堂吟唱的人:哈,他们是些怎样的人呀……光是从他们的后背、歌声,就可看出、感觉到,他们的整个身体、特别是他们的魂灵,显然是被什么充盈了,才变得那样坚定又饱满……他们跟那些做生意的人、跟那些在地里苦作苦受的人、跟那些在家中洗衣做饭的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们就是那些司空见惯的人呀,可他们站在那天主的殿堂,怎么就变成了跟以往的他们绝然不同的人了?那天主、救赎的主,是怎么把他们变了呀,真的把他们全给救赎了么?……
当花儿再转过脸来时,天呐,她的神情焕然一新了。女护士惊诧又惊喜,虽说不出这是怎样的焕然一新,却能想到类似的比喻:干涸的河床重又流淌了涓涓活水;旱地里枯萎的禾苗得到雨露的滋润重又伸张开了叶片;瞽者的眸子重又感受到了光明;天空密布的阴霾正被清风涤除……
用不着再多问什么,女护士已喜出望外了。虽然还不敢说花儿已经信了天主,但显然天主的灵光已经照进她的心中了。女护士的内心陡然充满了在世做光做盐的幸福。这时,她忽地一下明白了,院长为什么要她带花儿来圣母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