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与河的融会
庄士敦离开威海卫后,先生大大地失落了,甚至有点失魂落魄了。回味着这些年与庄士敦的交往,如同咀嚼一个橄榄,兴味正浓时,这橄榄却咕噜从口中滑落了,满口顿时索然寡味,不由得连连怅叹,乃至不思茶饭了。
老锁忐忑地劝慰:先生,庄大人,他,他不是去为咱的国做,做更大的事了么?这不是大好事么?你该高兴才是。
——呔——先生叹一声,说:是,他是去为咱的国做大事了,可再怎么大的事,我也看不见摸不着呀。只觉得他越来越遥远了,可能是我的眼光太短浅了吧。
老锁随和着说:是呀,先生跟庄大人算是知己了,别说是先生你,连我,也不时地想念庄大人哩。
老锁呀,虽说以往我也没求咱的衙门里的官员办什么私事,可也有些交情不浅的,怪了,怎么他们离任我就少有这种感觉呢?
老锁笑笑:先生呀,看来不管是哪国人,只要是做好事的好人,都能跟另一国做好事的好人成为朋友至交呀。
老锁呀,你,你这是宽慰我呀,也许道理正如你所言。
老锁诡异地一笑,说:如此说来,那个英国姑爷看上了咱的好的三小姐,要娶她;咱的三小姐也看好了那个好的英国姑爷,要嫁他,岂不是顺理成章两全其美么?当初,你又何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样对人家呢?
——哟呵——先生哼地一笑:好你个老锁呀,原来你是在这等着,给我下套哩。但想一想敏儿嫁给那个英国人时的情景,不由得深感愧疚了。嗨,那时我的确也太,太那个了,也太委曲人家了呀。这个人家指的是三小姐敏儿还是那个英国姑爷詹姆斯?看来是二者兼而有之了。当然后来情况慢慢改变了,英国姑爷詹姆斯不但几番来到了府上,也多次去了乡下的温泉庄园。他说他更喜欢乡下的庄园。不知不觉间,先生看这英国姑爷也越来越顺眼了,还几次设宴款待了他。
在一次席间酒酣耳热后,当着几个外人的面,詹姆斯竟冲着先生恭恭敬敬爽爽朗朗地叫了一声父亲。父亲咧着嘴非但没能发出回应,倒像是被枪子击中了,又像是挨了一闷棍,半天没缓过神来。席上的其他客人禁不住大笑了,先生也只好比哭还难为地笑了。
没有什么大事标示的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并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记。庄士敦离开威海卫后,先生的时间就是这么过去的。
转过了一年,又转过了一年,终于转到了又来了大事的日子:威海卫租界的首任文职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要退休了。算起来,他在行政长官的任上已干了19年。
骆大臣要退休的消息乍一传开,绅民们惊愕了:莫不是他犯了什么事?或是冒犯了比他更大的官?干的好好的,身体也好好的,怎么会说不干就不干了?
政府的官员做出了解释:英国政府对骆大臣在威任职期间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骆大臣只是到了退休的年龄,要退休。
这是怎么话说的?大臣也会退休?有明白人做出了更详细的解释:英国的官员讲究退休,就跟咱朝廷里有的大员告老还乡一样,只是他们的退休用不着等到走不动的份上,而且人人都要退休。这样的解释还是难以让百姓释怀:咱朝廷的大员,不大都是因仕途不得志或失宠遭贬才以告老还乡为托词而解甲归田么?无论如何,再过几天,骆大臣要离开威海卫了。
骆大臣在威海卫行政长官任上小20年了,年复一年天长日久,士绅们好像也没觉出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一旦他要离开,这么多年他给威海卫带来的种种变化,便一下子全呈现在眼前和心中了,好像他们刚刚发现了这些变化:威海港被辟为自由贸易港、免收海关关税;海运开辟了通往青岛、上海、香港、天津、大连、仁川等航线;300多个村庄区分为26个小区,推行了由总董负责的小区自治;法庭不仅天天开门办案,而且打官司用不着花钱也用不着打点任何人,你只要带着嘴和理就能打赢官司;爱德华港、胜德码头一带建设起了一片新城区;邮路四通八达了,电报、电话也初具规模;第一条柏油路出现了、城乡间大都有了连通的公路;新式学校不下十几所,并设有专门的女子学校,还有平民夜校二十几处;报纸先后有《威海卫天琴鸟日报》(英文版)、《威海新报》、《威海午报》、《威海日报》;大英民医院免费救治病人、疫病得到了有效的防治,连乡下的茅厕、猪舍、牲畜棚也按卫生标准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一时间,整个租界,沸沸扬扬着骆大臣要退休和对其政绩感念的议论。
这几天,先生变得郁郁寡欢了,努力地麻痹着自己,回避、忌讳去想骆大臣要退休的事。老锁觉得他揣摩透了先生的心思,便试探着以附和先生心思的口吻对先生说:是呀,庄大人和骆大臣都是难得的好官呀,可一个走了,一个要退休了,真担心往后还,还能不能遇上跟他们一样的好官呀……
没料到,先生竟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其实先生心中瘀结、郁闷着的,正是这样的想法,而忌讳的却也是这样的说法。老锁的话不仅触发了先生极力回避、麻痹、忌讳的东西,似乎也给先生造成了某种伤害。
老锁愣了,只好悄悄溜走了。其实老锁对先生心理的揣测没错,但精明反被精明误,再怎么着,他也不可能揣测到连先生自己也回避自己、自己对自己也忌讳的问:骆大臣毕竟是英国封的大臣,如今他要退休,为什么威海卫的绅民会对他如此感念?威海卫变成租界之初,绅民们群起进行了浴血的抵抗,为什么二十年过后,绅民们又会如此这般对待要退休的租界大臣?我自己比他们的感念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么?可我为什么又对此讳莫如深而且回避、忌讳?……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来越浓的滋味泛滥成灾了,可又品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滋味。甚至还夹杂着莫名的酸楚疚痛,让他有点承受不了了……他想找点什么杂事做做,以冲淡心中难以承受的五味杂陈,便来到了商埠区的商会。不想,工商界不少人聚在这议论的,正是骆大臣退休的事。他们纷纷向先生这商会总理提出:威海卫工商业的倡兴,骆大臣功不可没,现在他要退休了,我们商会应该有所表示。先生哦哦着不置可否,有点仓皇地躲开了,直奔乡间的温泉庄园而去。哪成想,周围的众村董和小区总董闻听先生来了,又纷纷赶到了庄园。七嘴八舌地说:骆大臣依重我们村董、总董推行乡村自治,使乡村面貌为之大变,我们应代表村民对庄大臣的退休有所表示。
先生心中的郁闷只能越发地浓厚了,酸楚疚痛的滋味越发浓烈了。傍晚时分,他独自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庄园。
先生沉重滞缓的脚步,说明他的心情是沉重郁闷的。大少爷想跑过来关切关照一下,但转念又一想,便刹住了脚步:先生的沉重郁闷从何而来?不是那些村董们跑来商量要对马上退休的骆大臣有所表示所致么?退休不就是到了岁数不管事了,把原来管的事交给岁数小的人管么?哈,是退休二字让先生的心沉重郁闷了。这火候上我跑到先生的面前,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么?对他不是个刺激么?投鼠忌器呀,我还是老实呆着吧。看先生往前面的田地走去,大少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大少爷能猜测、想像、绸缪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但要成为丛府这么大家业的当家人,只想到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看来先生年复一年,迟迟不肯撒手把家业交与大少爷是有其道理的。看似老成的大少爷,在一些大事上还是显得有点稚嫩,特别是需要以胸襟、睿智、气度、气节处置的大事上更是如此,在后面为了建电厂与租界政府的抗争中,更显露出来了。
先生走进了庄园前的田野。
四月底的田野是多么好的田野呀,庄稼、树木、野草……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甚至泥地本身都散发着生长的气息。苍茫的暮色使万物的生气海潮般溢**,深吸几口这样的空气,先生感到胸襟开阔、通畅了许多。他顺着一条田埂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已走近了洗心河的入海口。
正值涨潮,高涨的海潮灌涌进了洗心河的入海口,与下泄的河流相互壅堵推举着,发出了越来越激昂越来越澎湃的隆隆撞击。先生感到脚下的大地在越来越剧烈地震颤,两条腿如灌铅般沉重,难以再挪动了,只能凝重地站住了。他就这么久久地伫立着,感受着这种撞击,感受着这种震颤。似乎是经历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他已经变成了一尊塑像,一棵根须深深地扎入了大地的大树……
渐渐地,先生的心头也被什么撞击了,发生了震颤,比海与河的撞击更隆重的撞击;比大地的震颤更剧烈的震颤……海呀,河呀,你们这么相互撞击着,永远地撞击着——咸的海与淡的河不是也永远地溶合、融会在一起了么?你们在昭示着什么呀…………
啊,啊,啊……如同醍醐灌顶,先生的心轰隆隆爆裂了……似乎上涨的海潮与下泄的河水全都呼隆隆涌进了胸膛,胸中瘀积的郁闷的块垒,顷刻间雪球般滚动了,甚至千百年来垛垒的城堡也呼啦啦坍塌了……海与河的撞击天天都在发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注定要在今日此时给我以启示和悟彻么?啊,啊,我品出了,那呛得我难受的滋味:是咸的海水与淡的河水激撞的滋味、是海水与河水融合后不怎么咸也不怎么淡、咸淡适中的滋味…… 他的两条腿如夯桩般跺了跺,张大嘴巴啊嗨一声长啸,终于悟出、品味透了这天地间的奥妙,变化融会的奥妙……两行泪水在他的脸颊上默然滚淌了,这是激**的海与河撞击、溶合、融会而化做的泪水……
当先生走进庄园时,天差不多已落黑了。
哎?先生怎么大大地变了?脚步坚定而有力了,表情坚毅精神抖擞了,似乎陡然年轻了许多……是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先生改变了?大少爷惊诧不已,情不自禁地跑向了先生,到了先生面前却又局促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先生,你,你往外走时那,那样子真,真让我担心……你,你回来就,就变好了,真的是好了,真的是年轻了……
大少爷的语无伦次,让先生禁不住笑了,他差不多明白大少爷要表达些什么了。他笑着说:是呀,我的心胸敞亮了,我也觉得我变年轻了。
大少爷的高兴是真心的。现在,他真的不巴望先生早一天将家业交到他的手上了。他甚至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肩膀还是有点嫩,很多扛不起的大事还须由先生撑着。
第二天,先生便主动地找村董、总董们商量,用什么方式对骆大臣表示才好。多年前,绅民感念骆大臣清廉为官为民操劳,曾出资在香港为其制作了一块精美的镀金匾。不想骆大臣坚辞不受,说为他破费钱财只会让他心愧不安。绅民们再三请求,金匾已成,骆大臣不受便是拂违了绅民一片心意。最后骆大臣虽勉强接受了金匾,但规劝绅民断不可再行此劳民伤财之举。有了前车之鉴,众人对如何表示,莫衷一是伤了脑筋,最后在先生的主导下形成了一致的意见:这种表示,既要表达出各界对骆大臣的感激之情,又不能沾上金钱之气,让骆大臣为难,玷污了他的清廉。
可具体怎么表示,还是个未决的难题。一连几天,先生与商会的人、总董代表,都在为如何对骆大臣表示而绞尽脑汁,这表示不费钱财而费心思。
2、颂词
骆大臣的退休庆祝会也是欢送会,终于在政府小礼堂正式举行。当然少不了许多地方显要的赞扬致词、送告别礼物等等。但最令骆克哈特动容的,还是在先生的主持下,商会和村董总董们的表示。
商会的代表打开了一个丝质卷轴,先生当众朗读:
大臣骆公,英邦之贤,来治斯土,计阅念年,倡兴商业,猛著先鞭,利民生计,四境安全,行将去我,归返田园,思我召杜,搔首问天,清风两袖,琴鹤一肩,微公操守,如水清廉。
村董代表献上的卷轴颂词为:
大臣骆公,来自英邦。勤劳执政,不辞纷忙。谦和待士,德被村乡。治民有术,化民有方……
不知怎么了,先生诵读的声腔渐渐有点发颤,甚至还几次打哏。似乎感觉到也能看到,一股蓝色的火苗在这诵读声的背后蹿了出来,厅堂内的气氛不由得变得异样了。但当诵读完毕后,厅堂内还是爆以了热烈的掌声。
随后,商会及村董总董的代表,又用托盘呈上了一个几乎透明的雪白瓷碗。瓷碗内空空无物,难道他们只是要送给骆大臣一个空碗么?厅堂内顿时寂静了。
骆克哈特上前,双手捧起了托盘上的白瓷碗,久久凝视着。渐渐地,他的手颤抖了——碗中泛起了涟漪——水——人们这才发现,原来碗中盛着清水……
骆克哈特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高高地将碗举至头顶——谢谢,谢谢,这碗清水是对我的最高奖赏……说着,泪花盈出了深凹的眼窝,由衷的感慨禁不住而发:请允许我说,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一直在处理富有才智和可敬可爱的民族的人民中的事物。这个民族中的人们和我家乡苏格兰人一样忠诚,无论是在阳光灿烂还是在风暴袭击之中,他们都给我帮助……
厅堂内咕咕的感动,已经煮成开锅的粘稠的粥了……
欢送仪式结束了,先生与商会及村董、总董的代表揣着失落走出了小礼堂。他们默默地走着,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商会里的一个人突兀地说了一句:咱的工商业好不容易才有了兴旺繁荣之势,真不知继任的大臣能不能萧规曹随呀……一位总董随和着说:是呀,乡村小区的自治,让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得以安居乐业,怕的是再乱折腾呀……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先生,其实他们的话是说与先生的。众目睽睽下,先生沉默不语,只是回过头,目光深沉、不甘地望着刚刚走出的、高耸的小礼堂。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那里,甚至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撕扯在那里了——起码是心中有什么被撕扯在那里了。突然,他转回头,语调沉重地说:哪怕接任的是好官,我们也不能、也不该把我们自己给忘了呀……
众人一时晓不透先生的话意,迷惘地大眼瞪小眼。先生接着说:刚刚在那礼堂里,我嘴上念着卷轴上那些赞誉之辞,心中却涌动起一阵比一阵难捺的酸楚呀……
商会的一个人懵懂地问:先生,卷轴上虽是赞誉之词,可并非阿谀谄媚的不实之辞呀。
一个村董说:骆大臣也的确是依重我们村董、总董,让乡村政通人和了呀。
先生沉吟着:正因不是不实之辞,才让人,让人心中酸楚呀……想想那血与泪的当初吧……要是二十多年的光景,我们就把那些血与泪给淡漠了,给淡忘了;以自己要好好活着为理由,把屈辱给光滑地处理掉了,那,那我们活得不是太没脸了么?那我们不是也愧对了脚下的土地么?不能让眼前的光景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更不能蒙蔽了我们的心呀……
如同天上骤然落下了一阵冰雹,打得众人头皮发紧目瞪口呆。天呐,这些年,的确渐渐淡漠了血与泪的当初呀……已经遥远、模糊的记忆,在他们的眼前、心中又变得清晰了,每个人的脸面如遭鞭子抽打般冷峻凝重了。至此,他们才明白了,为什么先生诵读那些赞誉之辞时,声腔会越来越发颤几次打哏,甚至有蓝色的火苗蹿了出来。
这时候,天边的夕阳在燃烧,如血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身体都涂抹得血淋淋了,而每个人都发现了别人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色……
先生仰头看看天,又跺一跺地,接着说:是的,这20多年间威海卫的变化是不小,好些方面不得不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可这毕竟是人家的租界。只要是租界就是有租期的,威海卫不可能永远是租界,而我们却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是不能背叛这片土地的主人!虽然骆大臣的确是好官,虽然他们也的确是往好里在治理威海卫,可我在读那些赞誉之辞时才突然醒觉:人家治理的是人家米字旗下的租界,人家越是把方方面面治理得好,我们的心不该越酸楚、越疚痛么?我们不能忘了自己……
先生看看身边的人,发现他们的眼神变得忧郁、颤栗了,显然他们也品味到了酸楚、疚痛的滋味。他更加激动甚至是激愤地说下去。我们不但要记住那些血与泪,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想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流血与泪。20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能装死么?能只为喘气吃饭而活着么?我们该想想明白了,往后,我们该学着挺起被人家打断了的脊梁了——当然,我们不求反过来,再让他们流血流泪,再把他们的脊梁打断,何况我们在锦丝卷轴上为人家写下了那样不是不实之辞的赞誉之辞——我们要争得的是在这块土地上活着的尊严,主人的尊严……说着,他的身子有些发抖了。看得出,这些话并非是临时有感而发,而是已经在心中久久瘀积、发酵,只是借这机会抒发而已。我们要学会挺起脊梁而活,以主人之姿态争我们自己在自己土地上主人的尊严。否则,我们岂不成了梁启超先生所著《爱国论》中西人讥讽的:临之以势力,则贴耳相从;啖之以小利,则争趋若骛的其势涣散、其心耍懦,无爱国之性质、甘愿受人奴役之奴么?那跟猪狗还有什么分别?怎么有脸去见那些死去了的人?又怎么有颜面对更多的新生的人呀……
虽然他们还不能完全地领会、进入先生话语的意境,但每个人的心都如一面被擂击的鼓面在剧烈地震颤。他们慢慢地走动了,脚步变得迟缓沉重了,似乎每一步都深深地扎进了土地……
3、 急信
就跟大清国变成中华民国一样,再怎么变,不缺的就是官员。英国方面看来也不缺官员,骆克哈特还没离开,一个叫波兰特(A.P.Blunt)的接任者便到了。
租界的大政方针早已确立了,方方面面的底子已打下了,新来的行政长官只要入乡随俗萧规曹随即可,所以波兰特的执政是轻松的。
威海卫的一切表面看起来依然如故,时间一长,人们似乎没感觉到换了行政长官。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在轻松的境况下,波兰特对大事的处置也有些过于轻松随意了。一件随意处置的大事,让他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不轻松。
租界发展电力的事已经酝酿几年了,不少洋行都想抢占在威海卫建设电厂经营电力的先机。波兰特为首的租界政府,认为发展电力的时机成熟了。在一个炎热夏日的午后,他翻了翻几家洋行的申请报告,大笔一挥,将电力的投资经营权批给了英资泰茂洋行。
闻听政府将电力的投资、经营权批给了英商,先生焦灼万分。天已落黑了,他仍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卫城大宅的书房内团团转。是呀,虽然三少爷信中说的明白,电力是命脉,可如何把握这命脉,先生是太不明白了,无从下手又手足无措。他甚至禁不住多次伸出双手,试图在空中抓挠住什么,当然是什么也没能抓挠到。当连自己伸出的双手也看不大清了时,他也没意识到是书房外的天已落黑了。
这时候,敏儿回来了,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对先生说。来到书房前,她踌躇着,不敢贸然推门而进。站在门前连叫了几声,书房内的先生才有了回应。进了书房,敏儿颇为诧异,屋内已昏暗得看不清什么了,惟有蚊子的嗡嗡叫声。先生为什么不点灯?她悄悄点着了烛台上的蜡烛后,更为诧异:天呐,先生好像根本没在意她进来了,竟如一头困兽在团团打转,满脸堆积的是厚厚的无奈、焦灼。敏儿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了,却不知该怎么问,想转身退出,又觉得不妥,只好硬着头皮,忐忑地将自己想随詹姆斯去趟英国,到詹姆斯的老家看一看的事说了。
正打转的先生,如一颗钉子猛然被楔在那里不动了,目光直直地看着敏儿。
敏儿的心倏地一跳:妈吔,这样子不是断然不允么?
先生开口问道:什么时间动身?
怯怯地答:你,你要是答应了,我们想,想这,这就走。
先生转过身,砰地一掌拍在了书法的案台上:好!你去的正是时候。
敏儿万万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激动地答应了。她愕然疑惑间,先生自顾趴在桌上,急急地写好了一封信,手抖颤着,将这封信交与敏儿,说:这封信关乎威海卫的命脉,你去了英国要以最快的速度交到你三弟手上。
——命脉?!敏儿接过信,禁不住问:是什么大事关乎威海卫的命脉?
电,威海卫要建发电厂了。
电是什么?
要是我能把它拿出来给你看看,能给你说明白,或许就用不着这么焦惶了。电是了不得的东西,你小弟信中说,它是能照明、能替代机器的东西。嗨,我连说也说不清呀。但你小弟说,这东西关乎着威海卫将来的命脉。先生顿了一下,眼巴巴地凝视着敏儿,又以郑重、恳求的口气说出了三个字。拜托了。
这三个字如雷轰顶,敏儿哪里承受得了?先生可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和字眼对待过她呀。看来电这东西非同小可,真的是命脉,先生是要抓住这命脉。她郑重地接过信,让先生放心,到了英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封信亲手交与三弟。
自敏儿走后,先生度日如年翘首以待三少爷的回音。
4、电报
那一天,老锁手中捏着跟一封信差不多大的一个小纸袋,慌张地跑向书房:先生,先生,电报,英国来的电报……
先生比老锁还慌张地从藤椅上站起:什么电,电报?电……报是什么?
——就是这个。老锁将手中那个小纸袋递给了先生:邮差刚刚送来的,说,说是电报,从英国发来的。
虽不知电是什么,但先生还是像怕触电一样,颤颤地接过了被称为电报的东西。呵,这小纸袋里装的是一张纸片,纸片上面是一排排的小格子,前两排小格子每个小格里面都写有一个字……原来是三少爷发来的言简意赅的一封信,大意是:一定要争得电力的投资、经营权,将这一命脉控制在威海人手中,他马上回来。
这是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电报,电报捎来了远在英国的三少爷的话,可又带来了更多先生闹不明白的东西。他急急地问老锁:送这信的邮差呢?
尽管手中捏着的是电报,但先生还是把它称为信。
老锁答:刚刚回去了。
快,快去把他喊住。
老锁一溜小跑而去,先生也随之跑了出来。
那个邮差被喊住了,他向先生讲解了一些有关电报的知识:
这封电报是三个小时前,从英国发来的。
哟哟,这怎么可能?电报这,这不是比飞还要快不知多少倍的飞了?它,它是如何飞来的?
电报是将发报人写下的话译成数码,通过电波发来,这里接收后,再把数码翻译成原话。
天呐,电也会变成说的话?可咱这里不是还没有电么?
咱这里收发电报用的电是蓄电瓶里的电。就跟把水装在瓶子里,想用时再倒出来一样。
……
先生被电着了,算是第一次认识到了电的神奇、威力。
老锁则被电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还是弄不清电这东西究是什么,但先生的斗志和责任,却被电击了。他立马召集了商埠商会的全体会议,与各工商业主商讨,要齐心协力争得威海卫的电力投资、经营权,不能让它落入英商手中。
不想,工商业主们却一片懵懂、不以为然:电是什么?
先生答:电,电是了不得有大用的东西。它是能照明、能替代机器的东西,是命脉。
以前没有这东西,咱不是也没丢命脉么?反正咱也用不着它,英商愿折腾让他折腾好了,关咱什么事?
以前是没有,但要是有了,它就有大用,它就成了命脉。
投资这电力要花多少钱?
怕是,怕是要花好多的钱。
说来说去,咱还是闹不清电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更晓不得它是怎样的命脉呀。要是往这上面投了大钱连个水漂都打不起,那咱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可,可我们这些人有责任,把威海卫电力的投资、经营权,掌控在我们自己的手中呀……
咱们这些人积攒、创下了各自的家业,可不是因为轻易就当冤大头呀,更不能当冤大头呀……
我们这些人可是威海卫工商界的骨干,我们要为威海卫挺起脊梁呀。
说来说去,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还不如天上的闪电实在,难道咱凭白无辜要拿钱跟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较劲么?
……
尽管先生竭力要说明电力是命脉,无论如何必须控制在我们自己的手中,但还是不能将电说明白,能说出的还是太空洞、太苍白。说来说去,在众人一片懵懂、疑惑声中,他自己也把自己给说糊涂了。
接下来的这些天,先生惶惶惴惴感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遍遍对老锁长吁短叹了:怎么会这样呀,想不到呀,商会那些精明的商家,怎么就是不明白电是命脉,对英商要控制命脉竟然置若罔闻,他们怎么会如此糊涂昏庸呀……
老锁随之感叹:先生呀,越是精明的人,对不明白的东西不明白时,比糊涂的人显得更固执糊涂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虚弱又结巴了。先生,你,你也该往,往啊另一面,想,想想呀……说到此又打了哏,似乎后面要说的话很艰难,不好说出口了。
先生仰了脸,做出了要聆听另一面的姿态。容不得老锁欲说还休了,只能艰难地说下去了:先生,这话,这话让我,让我怎么说呢。那我,我就直说,直说不中听的了。我看也并不是那些商家多糊涂,而是,而是电这东西,你,你自己也并没弄明白,你是硬撑着装明白呀。有道是,“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你,你“以其昏昏,”又怎么能“使人昭昭”?众商家不糊涂昏庸才怪……
这么多年过去了,先生已变老了,比先生还年长一岁的老锁当然变得更老了。主仆间的尊卑,早已被岁月的风雨给吹打得淡漠、淡薄了,而被相濡以沫甚至是兄弟般的情谊给填充了,所以老锁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先生仰着的脸怔住了,愣愣地看着老锁。
老锁也愣愣地看着先生:先生,莫非,我的话真,真惹你,惹你恼了?
——好你个老锁!先生猛地拍了一下老锁,说:你点到了穴上,也揭示了症结呀。天呐,我“以其昏昏,”何以“使人昭昭”?老锁呀老锁,你让我醒悟了呀……
这反倒让老锁拿扭了。
一番激动过后,先生倒陷入了新的、更深的彷徨:老锁呀,我“硬撑着装明白”,才明白到把商家们弄糊涂了的份上。既然你把症结找到了,那你还要开出药方,怎么着才能“使人昭昭”呀……
我的个先生呀。老锁扑哧笑了:我连“硬撑着装明白”的份也没到呀,哪里还开得出“使人昭昭”的药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劝你也别再,别再……
可,可难道,难道能眼睁睁听任电力的经营权落到英商之手么?
欲速则不达呀,看起来电这东西也不是三、五个月就能搞出来的——三少爷不是马上就回来了么?
先生啊唷叫了一声,眼睛顿时放出了亮光。我这天天急盼着老三快回来,倒把他为的什么回来给急糊涂了。我,我这,这不是骑着驴找驴么?
老锁笑了:三少爷不是还没回来么?你是急过了头把自己急晕了呀。
先生也笑了,比哭还难看地笑了。
5、把握命脉
这天,圆智大和尚突然来到了卫城的丛府大宅。
日光在大宅的庭院辉辉煌煌着,大和尚似乎是凫着日光无声无息地进了庭院。管家老锁老了,几年来,府上迎来送往的营生,差不多都由小六子接替了,今天小六子却不知哪里去了。
先生喜出望外,说这些天他为电的事焦头烂额,正盼着大和尚这尊佛来解疑释惑指点迷津。
大和尚呵呵笑了:施主盼的怕不是老纳吧?老纳来了也无济于事呀,老纳虽盼着施主能让威海卫的芸芸众生把握自己的命脉,怎奈老纳对“电”却是一窍不通呀。
先生只能抱以微笑了。
大和尚诵一声佛号,说:老纳也不是白来,老纳来是要告诉施主,施主盼的真神要到了。
先生瞪大了莫明其妙的眼。老锁在一旁小声地说:大和尚指的莫不是三少爷要回来了?我也隐约觉得三少爷快到家门了。
先生笑了,说:看看,谁说僧道两门?你们这不是佛道相通么?我这凡夫俗子只有信神的份,好好地等待了。说着,他又让人马上备斋饭端来以供佛,并在小客厅备一桌斋饭,中午要陪大和尚共用斋饭。
大和尚笑着说:多谢施主,老纳祈望的是施主能快快在威海卫造出光明的电来。更祈望施主拓开心量,供养帮助更多众生,种善因自然得善果。
不觉间,已近了中午,先生便命人撤下了供佛的斋饭。
大和尚呵呵一笑:想不到,施主也懂得佛是日中一食,供佛的斋饭不能超过日中的时间呀。
先生也笑了:我这充其量也只算得临急抱佛脚呀。说着,吃了几口撤下的供佛斋饭。这可是佛加持过的呀。
几个人都笑了。
当先生引着大和尚往小客厅走去用斋饭时,小六子从门外跑了进来,边跑边喊:来了,来了,先生呀,来了……
原来是他把三少爷接回来了。小六子没有大和尚和老锁的法力,能卜得三少爷今日回来,但听说三少爷最近会坐船回来,这些天他几乎天天都跑到码头上等,今天终于把三少爷给等回来了。小六子虽还没有管家的名份,但已经在做管家的事了。老锁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也就是说说嘴而已,府上里里外外一些管家处置的事,大都落到了小六子的头上。通过他把三少爷接回来这件事就能看出,也算是他自己挣得了这个位置。
三少爷是从英国坐船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坐船回到了威海卫。
大宅上上下下沸腾了,先生吩咐要为三少爷备酒宴。三少爷听说已为大和尚备了斋饭,说难得赶上了一顿斋饭,就让他好好品一品斋饭的滋味吧。
到了下午,大少爷赶回来了,二少爷也赶回来了。
三少爷跟先生说的最多的自然是电的事。他让先生放心,他会说服商会的人,齐心协力把电力的投资经营权争到手,并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在威海卫建起发电厂。
刻不容缓,三少爷要先生马上通知商会的人,今天晚上就开会。
先生对大少爷说:看看吧,从今个起,我要跟你小弟忙大事了,府上所有的生意、庄园的事,就由你撑持了。
大少爷不由得看了看老锁,这不正应验了老锁的话么?想不到呀,小弟回来的当天,先生还真就把接管家业的重担放到了他的身上。虽然并没正式地给他名份,但有了实的,名份不名份还重要么?还会太远么?
先生、三少爷、大少爷都在为要做的大事而激动用心时,二少爷却在一旁古怪地笑了。他说,变来变去的世事,让我这样的人也渐渐地把什么都看破了,觉得世间的争争斗斗没有意思了。往后,我要做的事也许就是什么也不做了。当众人还沉在愕然之中,他撇着瘸腿,跟随着圆智大和尚离去了,连三少爷给他带回的礼物也没顾得上带走。
晚上,商会的会议在海边商会的二层楼上召开了。
一番简短的为三少爷学成归来的庆贺之后,三少爷将一个皮箱子放到了主席台的桌子上,然后让人将会厅所有的蜡烛全熄灭了。
众人不知三少爷究竟要干什么,会厅陷入黑暗的同时也陷入了提心屏息的静寂。朝向大海的几个窗口,顿时涌进了隆隆上涨的海潮的轰响。日复一日的潮涨潮落声,早已让生活在海边的人充耳不闻了,但此时,上涨的海潮发出的轰响,却让每个人惊心而动魄,似乎他们从未听到过海潮的轰响。蜡光没熄灭前,难道海潮没发出声响么?看来只有在屏息静气的时候,人们才能感觉到本来就在奔涌的东西的存在。
黑暗中,似乎听得到光芒的隆隆呼啸,会厅内瞬间变得灿亮——三少爷面前的桌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在发光,将整个会厅照亮了……
人们感到了眩晕,发出了一片啊,啊,啊……的惊叹。难道是三少爷变幻出了一轮太阳么?这个在英国取得了博士头衔的年轻人,具有了比神还神的神通么?其实他们并不晓得博士是怎样的头衔呀。
三少爷指着拳头大小正发出灿亮光芒的东西说:这就是电灯,是电,让这个灯泡发出了光……
三少爷又说,这只是一个蓄电瓶让这只灯泡发出的光,这样的电力就如同一个碗里的水,而我们要建的电厂,则能发出如滚滚江河水那样的电能。
当然,三少爷又对电的作用用途、为什么说电是命脉、为什么必须把威海卫电力的投资经营权掌控在我们自己手中等等,一一做了深入浅出的解答。
当有人提出投资电力能否赚到钱时,三少爷说:恕我不敬——你要生养你的子女时,会先考虑你养大这个孩子能不能赚到钱么?——因为他是你的血脉!何况我敢保,投资电力以后肯定能赚到钱,而且会赚到大钱。
会厅内顿时沸腾了:想不到电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呀,是比神还神的有大用的东西……
三少爷又问:我们能让电力这命脉掌控在外商手中么?!
几乎所有的胸膛都爆出了喊叫:这样的东西怎么能让它落入别人之手?我们一定要把电力的投资、经营权争到手!说什么也要把握住这命脉!
……
窗外上涨的海潮的隆隆轰响,与会厅内激昂的喊叫溶会到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潮啸哪是人声。似乎奔涌激**的海潮灌入了每个人的心胸,不,他们的心胸激**起的是比海潮更汹涌澎湃的大潮……
先生的身子因激动而在发抖,热泪也盈出了眼眶。他颤微微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攥住了椅子的靠背,似乎整个椅子发出了嘎嘎的叫声。他陡然感觉到自身充满了一种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其实他感觉、充盈、激动的是儿子获得的那种力量——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先生带领商会的全体会员,赶到了租界政府进行集体请愿:威海卫电力的投资经营权,必须由威海人掌握,否则,商会所有会员绝不用英商之电力……
行政长官波兰特想不到,风平浪静的租界会突然卷起如此的大风波。他紧急召开了有关会议,他说:威海卫的人觉醒了,起码在电力这件举足轻重的大事上觉醒了,做为行政长官,我不知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
租界政府只好注销了英商泰茂洋行的电力投资经营注册。
由先生挑头,以商会会员为投资主体的光明电力有限公司注册成功了。
6、光明
三少爷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电厂的建设之中,一年后,电厂终于发电成功。
威海卫的主要办公场所及几条主要路段,都装上电灯。当电灯要发光的这个夜晚,如同参加一个盛大、隆重的节日聚会,威海卫新城区的百姓全都聚集到了商埠区的一排路灯下。当一个个路灯同时爆出灿亮的光芒时,人群如趋光的飞蛾,冲着发光的电欢呼雀跃;如一串串鞭炮被电光点着,哔哔叭叭燃爆了。那嗡嗡的光亮,如无数蜜蜂在蜇扎着无数个面庞……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亘古没见过电灯的人群,被电着了,身心抽搐、颤栗着对带来光明的电神的惊诧、膜拜、敬仰,当然多少还有些畏惧……
天上的星星眨着比路灯下人群更惊诧的眼,俯瞰着变亮了的威海卫。星星们有更多惊诧的理由,因为它们比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人类的祖先更遥远得多的时候起,看到的这片土地的夜晚一直是黑暗的,它们怎么着也想不到,此时的威海卫的夜晚,竟然绽放出一个一个比它们还亮的星星……
先生仰脸向天,与生俱来笼罩在他头上的黑暗的夜空被电改变了,夜空变亮变大了,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天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嘴哈、哈地吐着粗气,双臂也禁不住冲着灿亮的夜空张扬开来,好像要拥抱无垠的天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三少爷获得的那种力量的力量。两行潸然流淌的热泪,在电灯光的映射下如钻石般晶莹灿灿……激动中,他的心突然莫名重重地一颤,似乎被一条无形的、毋庸抗拒的心索牵扯着,悚悚地从路灯下离开了,好在欢腾的人群没在意他的离开。
先生身不由己踽踽悚悚地沿着海边向南面而去,一直走进了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我这是要往哪里去……?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要往哪里去,只能任那条无形心索的牵引,梦游般,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从灿亮的电灯光亮下走进黑暗,黑暗就显得更暗了,但先生还是踽踽前行,那条无形的心索牵扯着他,往要去的地方而去……
前方终于有了几点萤火虫般的幽幽灯光……猛然间,先生意识到走到哪里来了,不由得愣住了——前面就是圣母院,是修女花儿所在的圣母院……哈,我明白了,明白为什么要往这里来了……
回头看看远处煌煌灿亮的路灯,再看看圣母院几点幽幽的青灯,先生的心又是一阵颤栗:那边的夜变亮了,而这边却是另一个幽暗静谧的世界呀……也许花儿注定属于这另一个世界呀,惟有在这里,她才会得到安宁……
先生哪里想得到,此时,修女花儿正站在圣母院大院的一个花坛前,遥望着远处惊天动地的煌煌光明。也许她比电灯下所有为光明而欢呼的人更激动,更多了份难以排解的缱绻伤怀……看看吧,她的脸颊上,不知不觉间,已默默流淌着两行比月光更清冷的清泪……
先生和花儿间此时相距很近,但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站立着。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正在退却的海潮越来越轻的呓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似乎先生和花儿都听懂了这呓语在说些什么,各自慢慢地转回身,又回到了各自该待的地方……
不长的时间内,威海卫的电力迅速地将能电着的东西都电着了。它显示出的越来越大的威力,让人们越来越深切、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确是命脉。
7、祖坟
那一天,三少爷突然对先生说,他要离开家,离开威海卫了。
先生似乎并不震惊,只是问他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我要进入民国政府,为国家工作。顿了一下,他鼓了鼓勇气,又说:为使国家尽快收回租界威海卫——我要尽一份力量!
啊,啊……期盼了多年,隐隐滚动在天边的春雷,终于在头顶炸响了——一时间,先生却说不出话,甚至有点站立不稳了……
三少爷不由得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你怎么了?你,你是不想让我……?
先生仍无语。
先生,你没感觉到,租界威海卫在变么?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安了么?
沉在雷鸣电击中的先生嘴里终于发出了噢噢声,但还是说不出什么,只是瞪大了更愕然的眼凝视着三少爷……
先生呀——三少爷顾不得许多了,淤积在胸中深沉、深刻、深虑的思索,终于决堤了:我越来越深切地焦虑、忧愤,威海卫的百姓,特别是那些士绅,越来越以一种安逸、心安理得的心态,活在租界的环境中了。他们越来越淡漠,甚至越来越意识不到,威海卫是租界,他们跟他们脚下的土地一样,也是被人家租借的……
啊,啊……先生颤栗了,如同哑巴挨了闷棍,发出的惟有啊,啊声了。
激昂的情绪一发而不可收,三少爷接着说。先生,你感觉到没有?威海卫人,与母体的关联渐渐断裂了;特别是年轻人,与赖以生存的母体,渐渐被剥离了。这不仅仅让人不安,甚至是可怕的。这样的时间拖得越长,灾难会越深重,他们越来越感觉不到什么的本身,就在证明这种灾难越来越深重。威海人之所以是威海人,因为我们有跟国家、民族连在一起的历史血脉。如长此下去,威海卫的子孙就会因与祖宗、与国家民族的血脉的断裂,而找不到生命本质的认同——失去了对本民族的认同感的人,是不会拥有真正的生命根基的,就会变成水中浮萍;而没有了生命根基的人,不但没有了生命的尊严,也难以活出意义来的,甚至可以说其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
先生瞠目结舌,双手猛然挓挲开,如同眼看着祖坟被人刨到了深处而惊魂动魄……
先生的神态倒激发了三少爷,他的胸脯起伏着,语气也变得铿锵了:请先生理解,我之所以要进入民国政府,就是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促使国家尽快地收回租界威海卫!更是为了不让中国其它的地方再变成外国的租界!
雷电轰击中的先生,真的如同一棵树摇晃了,但他并没倒下,而是汇聚起全身的气力,颤抖着爆出了惊天裂地的一声大叫——好啊——好!
这一声叫如一道闪电挟着雷霆横空炸开,倒将三少爷炸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声大叫会是先生发出的,他变得瞠目结舌了,愣愣地看着先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的儿呀,先生似乎并没在意儿子的惊诧,嘴巴哆嗦着问:这些话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
三少爷总算缓过神来:我,我以为你,你不会感觉到这些,还以为你在租界当上了村董,又当上了小区的总董,还成为租界商埠区商会的总理,会,会心安理得……会阻止我……
又是当头一棒,先生禁不住仰面朝天——天呐,霎时间天旋地转,他竟然再次跌入了多年前那个怪梦的梦境:那只似月非月似日非日光亮眩目的大眼,又在空中罩着他……但此时他却没有了尿急之感,当然更没有了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活人被尿憋死的惴惴惶惶。轰隆隆,他甚而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响,终于从这只光亮眩目的大眼中看到、领略到了说不出的一切……
——我的儿呀——先生颤悠悠一声哀叫。你,你怎么会把我想成了那样的爹?你说的这些,我,我不仅早已感觉到了,而且我也时时为这些而不安、懊恼、焦灼呀,只是没有你想得这么透、这么深……前几年骆大臣退休的仪式上,当我诵读着商会、村董们送给他的卷轴上的那些颂词时,心中就疚愧、酸楚不已呀……我的儿呀,其实你爹我比你还想做你想做的呀,只是我无力做你想做的呀……
先生的眼圈变红了,又哽咽着对三少爷说起了爷爷的死,说出了爷爷何以死不瞑目……这是他第一次将那时他看出的和想到的说了出来。
——我的老爹呀——三少爷的眼圈也变红了,难以遏制地拥住了父亲:你,你能看出这些,想到这些、说出这些,太了不起呀,你是了不起的爹呀……
三少爷没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当着先生的面,改先生之称为“爹”了。
先生拿扭不适地扭动着身子,下意识地要挣脱儿子的怀抱,但儿子的双臂充满了不可挣脱的力量,他只好呲牙裂嘴地忍受儿子的激动和夸奖了。先生的心倏地又一颤,眼前浮现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年幼的儿子在戏台上以石破天惊的爆竹枪,阻止了众人再去跟英兵相拼流血送命后,自己不就是这样将儿子搂抱在怀里的么?此时与彼时是何其相似呀,只不过父子的位置掉了个个,我倒变成了儿子怀抱的儿子了……
当三少爷松开怀抱后,先生久久地凝视着儿子,问:还记得当年那个庄大人么?就是做了我们的帝师的那个庄士敦大人?
三少爷说:当然记得,当年我去英国留学不就是他介绍的么?
是,就是这个庄大人,去做我们的帝师前对我说过,他不但希望你学成回国,更希望你回国后能进入中国的心脏、大脑,让你获得的“力量”发挥更大的效力。
三少爷一怔:庄士敦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真真地说过。我的儿呀,这也正是我送你出国求学的初衷呀……这么多年,要是你只学了些发达家业之术,那才是违了我的初衷呀。我的儿呀,看来你没有白用“志道”这名字呀……“士志于道”,就是要志于天道、大道呀……你爹我等待、期盼的,就是你获得了“力量”而志于道呀……
三少爷激动不已,禁不住又要抱住父亲,但他只是紧紧地攥住了先生的手:先生,你,你真不愧为先生呀……
这么多年来,父子间从未如此握手,一时间,先生又有点拿扭了。他嗫嚅着:我的儿呀,你爹我要看的正是威海卫变回我们自己的威海卫呀……我,是,是老了。可,可我,我真的不想老呀,更不想成为老朽呀……
——爹——泪水瞬间在三少爷的眼窝里莹莹打转了,喉头也哽咽了:你放心,你很快就会看到租界威海卫变回我们自己的威海卫。你也不会老的,更不会老朽……
大娘对三少爷突然又要离家惴惴不安,她含着眼泪念叨:我不为别的,你这一晃就是往三十岁上数的人了,不成个家可怎么是好呀。嗨,真该抓紧给你早成个家呀。
三少爷笑了:妈,你就别为这个操心好了,你养出了我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到个好媳妇么?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个孝顺的好儿媳妇的。
大娘被逗得破泣为笑了。
三少爷离家的前一天,说要到庄园看看。先生想差人陪着,三少爷说不用,他想独自走走看看,有人陪着反倒会破坏了他的心境。
当三少爷乘坐着先生的蓬车,到了拐向庄园的路口时,他却吩咐车老板继续驱车往前走。
马车径直来到了温泉庄村头。
自丛爷爷死后,奶奶就离开了祖宅,在庄园和卫城的大宅轮流住,孙子是要回村看祖上的老宅么?三少爷跳下了车,却并没走进温泉庄,而是朝着庄后的一片高地走去。他这是要去哪?
三少爷走近了庄后的这片高地,这里有一片比村落的房舍低矮得多,但却是人们永久安息的房舍——丛氏家族的祖坟地。
三少爷刚回来时,就在先生的带领下来这里祭奠过爷爷,但那时先生没有对三少爷说出爷爷咽气时他看到和想到的那些。
三少爷默默地在爷爷的坟头跪下了,目光深深地扎进了坟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目光穿透了坟包,看到了躺在坟墓里的爷爷:天呐,爷爷的双眼竟然仍是半睁着,似乎在叩问他心中不甘的、看不明白的、令他死不冥目的东西,又似乎在等待着他希望看到的东西的出现……爷爷呀——三少爷禁不住叫了一声。孙儿明白你的心,你老放心安息吧,你想看到的一切,会很快到来的……
三少爷没有觉察到,他的双手深深地扎进了坟头。当他颤抖着站起身时,双手紧攥着两把新鲜的泥土,这两把泥土给了他更厚实、坚实的力量。
三少爷走了,走进了民国政府,进入了中国的心脏、大脑。
三少爷回到威海卫时,让士绅们为之一震,并制造出了更大的轰动。但当他揣着更大的理想进入民国政府时,却并没引起什么反响和轰动,大多威海卫百姓乃至士绅的目光毕竟看不到那么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