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松开出大黄花
——唔呵?!先生一惊——圣寿寺山门下云雾缭绕的漫漫石阶旁,一棵古松虬龙般扭曲向石阶,树冠上果真轰然开着一朵巨大、触目惊心的黄花。神了,古松怎么会真的开出了朵天大的黄花!吔?来时怎么会没看到?
在类似的问题上,管家老锁往往能解疑释惑。噢先生,来时是上山,咱低着头;回时是下山,咱仰着头……说着,他连蹦带跳地扑向了巨大的黄花——先生呀!变了,怎么变成了一柄大黄伞?!叫声带着哭腔了。
先生笑着走下台阶,似乎并不意外。呵呵,大和尚,我的圆智大和尚呀,想不到,你佛门也开这样的玩笑呀。
老锁的心倏地一跳,惊愕旋即化为诡谲的笑:先生,圆智大和尚说是花就是花,这黄伞不是花也是花了呀……
先生扭头冲老锁笑笑,吔?老锁呀,你不是信了多年的道教么?怎么到了寺庙便有了佛家的禅意?真是到了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老锁再次诡谲地一笑,缓一缓语气说,圆智大和尚不是说了么,这大“黄花”是,是特意为迎接你而开的么?要不,可就真枉费了大和尚的一番苦心了。
吔?先生一怔:老锁呀,你可并没随我进禅房呀?好啊,好,老锁你有一对好耳朵呀……
老锁张了张嘴,一时无以应对了。
圆智大和尚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那是与先生在禅房品茶时单独对先生说的,而老锁并没得到进入禅房的邀请,自然不该听到这番话的。一向灵光得能与神鬼相通的老锁在显示灵光时,却让自己的偷听不打自招了。
在禅房内,圆智大和尚笑笑,对先生说:施主可曾留意,今个山门的古松上开了一朵硕大的黄花?
噢?先生心下一怔:古松会开花?没见山门的古松上有什么大黄花呀?头脑倏地一个激灵,呵,怕是大和尚又设了什么辩机的圈套让我钻吧。不止一次领教过圆智大和尚类似的“圆智”,每一回,稍不留神便被圆进了圈套里。想到此,先生便淡淡一笑说,凡心不曾留意,也不具禅意,住持的意思是……?
大和尚沉吟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呵呵,施主枉费了老衲一番苦心了……
此时,老锁感到有凉风嗖嗖拂面,只能解嘲地笑着说,我,我在禅房外走动,候着先生。是,是大和尚的话长了腿,自己跑进我的耳朵里的。虽然加了点幽默的狡辩,也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耳朵听了不该听到的。
2、先生
被管家老锁称为先生的先生,是老锁的东家,卫城大丛府、乡间温泉大庄园的主子,威海卫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著名的乡绅丛树龙。
先生与信奉道教的管家老锁之间,时常出现这种有趣的、充满玄妙智慧的博辩,有时干脆是找话题为辩而辩,甚至只是为了得到斗斗嘴的乐趣。这时候,老锁用不着顾忌主仆、尊卑,只管使出浑身的解数博辩好了,要是让先生察觉他曲意逢迎附庸,反倒真会恼怒的。有了这一层,主仆间的关系便微妙特殊了。
这一回合,显然老锁处于下风了。
东家不到二十岁便考中秀才,可没人晓得为什么,他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也不曾追求入仕,半生来优哉游哉隐于乡间。似乎他并没怎么为家业的发达操心劳神,但府上的渔行、船行、盐场、店铺、客栈等,生意一年比一年兴隆;温泉庄园的田产则如海潮退却的海滩,面积越变越大了,不仅成就了威海卫、文登一带著名的乡绅,更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一提起卫城里的丛府、乡间的温泉大庄园,方圆百里人人都会肃然起敬。
东家可谓是大大的老爷了,但人们只称其为“先生”。很久以前,当东家成就了“老爷”的家业后,即立下规矩,不许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老爷,而乐于接受先生的称谓。久而久之,不仅府里上上下下,此一带的百姓,都称呼本该是老爷的东家为先生了。先生也不是一味地标新立异,对上辈和下辈,则仍随世俗,任由外人称之为老老爷和少爷、小姐。
虽是先生贴己的管家,但有意无意偷听主子与别人的谈话,总是有点不太规矩的。老锁尴尬地笑笑,旋即转入了对先生的恭维:先生呀,不管怎么说,圆智大和尚是从心里敬着你呀。卫城里有你多少买卖呀,庄园那又有多少田产呀。先生呀,你的家业是多么的大呀。老锁越说越激动,又以他信奉的道教经义详解。这还不算,先生,你的威望比家业还高,还大呀……你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你才是真的得道了呀……
老锁的话并非恭维,先生虽没入仕无官衔,却得了儒家内圣外王的真谛,其威望和影响在威海卫一带的确无人可比。别说是威海卫巡检司的官员,即使文登县的知县,(文登县辖威海卫)对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每任知县上任伊始,总要前来拜谒先生的。先生的威望浸洇了这方水土,只有从先生这里汲取些养分,才算获得了在这方水土立根、施政的条件。
哟哟,老锁你不得了呀。先生戏谑地笑笑,你指的是你信奉的道教的道吧?我可是不信道教的呀,你老锁可是多年的道教徒呀。真难为你能背得上这些道教的符箓了。说到这里,先生突然打了个哏,卖一个关字:哎,老锁呀,莫不是你们道教的神仙关照的是不信道的人?
惭愧呀,惭愧。老锁解嘲地笑着说。修心炼性才近道,俺修炼的还是太,太浅呀……这种时候他用的是“俺”而不是“我”,似乎这样更能显出虔诚。
吔?那你这信道的,不会是越信离道越远吧?你这是在笑你道教的神仙还是笑你自己?先生抖出了揶揄的包袱,老锁被噎住了,哭笑不得。
先生的语气又转入了沉吟。老锁呀,也许并非你道家的道才是惟一的道呀。儒家也有一条修身养性的道,叫中道。
老锁懵懵的,一时无以应对了。
先生得意地笑了,脖子微微向后仰了,银水烟枪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出了花样。这只银水烟枪先生爱不释手,多年来己将其养润出了光亮可鉴的包浆。
显然,这一回合的辩机老锁又处于下风了。
看先生正玩弄水烟枪,老锁眯缝的眼睛一眨巴,狡辩的灵窍开了。啊先生,俺怎能跟先生比呀,在佛家的眼里,先生你身上不是也有法器,也具佛光么?
不知不觉间,又进入了新一回合的辩机。
先生微仰的脖梗优雅地俯下。吔?我的个老锁呀,我不信奉你那道教,可也没皈入佛门呀?
老锁凝视着先生手中银亮的水烟枪,先生呀。他贼贼地一笑:刚刚,圆智大和尚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这一回合的辩机中,老锁似乎抢得了先机。
圆智大和尚引先生去禅房喝僧茶时,老锁身不由己不声不响地尾随到了禅房外,隐在暗处。恰好禅房门半掩着,看点什么听点什么,就随老锁的意了。
先生将手中的银水烟枪放到案几上时,施主,圆智和尚吟哦一声,施主身上也具佛光呀。
先生谦恭地一笑:住持取笑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有心向佛只怕愚钝不开呀,能做的也只是给佛的寺庙送点布施了。
住持微微一笑:今个一早,老衲闭上眼,就看到很远处,施主带着车马从庄园朝寒寺而来了。
先生一怔,住持莫不是已成佛?闭上眼却能看到远处?我那庄园离你这圣寿寺可有十五六里路呀。
圆智大和尚智慧地一笑,老衲还看到,距山门还有三五里,施主就下了蓬车,是一步步走来的。
先生骇然,禁不住离了坐位。
门外的老锁更骇然,大和尚莫不是真的成佛了?
大和尚说的没错,距寺庙三五里远时,先生便下车步行。老锁不解,先生笑笑,去往佛住的寺庙,虽是去送布施,也要虔敬呀。
住持拂一拂手,示意先生安坐用茶,眼睛却冲着先生满是尘土的鞋子诡谲地一笑。
先生顺着住持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鞋——哈,玄机原来在此,沾满尘土的鞋子告诉了住持,自己是步行来的。先生哈哈笑了,大和尚呀,这可算不得你法眼的法力高深呀,就是俗眼也看得出,你,你这只能算是投机取巧。
——老衲看到的可不止这个——住持微微一笑,着力看一看先生放在几案上银光闪烁的水烟枪:施主刚走出庄园,这总不离手的银器的光,让老衲看到了施主呀。
住持越发耍笑我了,这银器即使有光也是俗光呀,哪里能入你的法眼?
我大雄宝殿里的主尊释迦佛手中托着钵子,释迦佛发的本来誓愿,即和众生一样的平等誓愿用一个法器——就是这个钵来体现。大和尚伸出温厚的手,拢一拢案几上的银水烟枪,呵呵笑了。这银器也成了施主的法器呀。
先生有点慌乱地冲大和尚拱一拱手:住持言重了,言重了,我乃凡夫俗子,不拜佛修行,哪修来什么法器呀。
同等为慈,同体为悲,人人皆具佛心。施主虽未皈依佛门,可每遇灾荒,施主救济帮助了多少人呀。慈能予乐;悲能拔难,施主的慈悲之心早已镀亮了这只银器呀。今个施主不是又给山门送来了布施么?
这点布施真的不足挂齿。
法轮未转食轮先,老衲也要先填饱肚子再转法轮呀。
先生和大和尚一齐诙谐地笑了。
老锁道出上面的典故,先生还能说什么呢?这回轮到老锁笑了,他觉得这一回合他总算胜了。
先生虽未皈依什么宗教,但对任何宗教却保持足够的礼遇。他常说,能够将心寄托给神祗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3、花儿
先生是从温泉庄园带着马车去圣寿寺送布施的。
马车离开庄园时,一串叮当、叮当的铃铛声,冰雹般敲打在了花儿的心上,她如一只急惶的蜂儿,从大蜂巢般的庄园的某个房间飞了出来。
先生的专用蓬车和一辆拉布施的双套马车,已沿着庄园前的东西路向东驶去了。花儿依着木栅大门,纤纤目光被远去的马车抻得越来越渺茫、艾怨、恻怛……继而,心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连成了一串慌跳,身子也风摆柳条般簌簌抖索了……今个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涌涨起这般奇怪的莫名虚妄?难道先生是往一个迷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渊潭而去了?……马车不见踪影了,花儿瞟眇的目光终于如抻断了的风筝线,“嘭”地溃落了,附着在了环绕庄园的栅栏上——栅栏上面已爬满了牵牛花以及别的藤蔓,间或有星火般的小花朵点缀其中。马铃的叮当声响似乎并没消散,如蜂蝶般凝滞在了藤蔓的叶片、花朵上,这让她怅然若失萎靡空落的心,稍稍充实振作了些。
庄园坐北朝南,花儿转身要返回时,南面田野一片葱郁的气色直扑而来,哗啦啦为她铺排开了另一片天地:哈,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多么新鲜的天地呀……她身不由己地穿过了庄园前宽阔的空地,顺着一条田间小路进入了田野。
的确,五月的田野是多么诱人,多么新鲜呀,庄稼、树木、野菜、野花、杂草……地上的一切都洋溢着盎然生机;各种鸟儿在空中、树上、田间清脆地鸣啭;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葳蕤鲜活的气息……花儿就这么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脚步禁不住青蛙般蹦蹦跳跳,整个人甚至飘逸而起了。花儿呀,你不知道,俊俏的你比天地间的景致更迷人,你如一道彩霞飘过来,让整个田野变得更灵动、更妩媚了。
走着走着,花儿听到了好多根琴弦被无数双手错杂拨动的声响;风儿刮过树林,树叶与树叶相互拍击的声响;一群鸟儿一齐扇动翅膀的声响……一条汤汤涌涌波光粼粼的大河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哈,是流淌的河水,发出了嘈杂又惊心动魄的声响呀……这条大河叫洗心河,它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穿过庄园的田野,在不远处的东面汇入大海。花儿几乎从没来到河边,猛然面对浩浩奔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由得有点紧张忐忑了。阳光让每一朵浪花都变成了眨动着奕奕光波的眼睛,看着看着,竟让她的双眼迷离了;一波波如抖动的丝绸的波纹,让她的心旌也迷乱了;无数根琴弦拨动的叮咚、哗啦声响,让她的心弦也颤栗了……如同一只怕水的小动物,她有点眩晕惶恐了——呵,河面上颤动着的这大半个身影不就是我么?天呐,我正随着这河水涑涑漂流呀……骤然间,似乎汤汤汩汩的河水一下子灌涌进了她的心胸,一种莫名的、不可遏制的缱绻伤感,将她从里到外给淹没了……
花儿不是庄园的人,不是丛府的小姐,也不是丫环之类佣人下人。花儿就是花儿,她算是丛府一个特殊的人。
多年前,一个夏末的傍晚,先生在卫城东门外的海边溜达。突然,一阵嚷叫声越来越急促地传来,先生转回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如被老鹰追击的小鸟,已经扑到了面前,仓皇地扯起先生长袍的下摆,忽地一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先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个老妈子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先生面前,不由分说从长袍下揪出了小女孩,撕扯着要拖走。小女孩死死地抱住先生的腿,苦苦哀求救命……
原来,这小姑娘的家在南方,在她六、七岁时,家乡发大水,父母被洪水卷走了,她便被辗转卖到了卫城的妓院。小姑娘虽小,在妓院待了不到一年,那样的环境让她明白了,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营生。得了一个空,她便逃了出来。
先生救下了这个小姑娘,将其带回了府上。
——作孽呀。小姑娘的遭遇让大娘悲悯唏嘘不已,真是个小可怜见呀。
大娘即先生的夫人,本该称其为夫人或太太的,但丛府自管家到下人,却只尊称其为大娘。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本该被称为老爷的先生,不是被称为先生么?可能正因为老爷被称为先生,再称其夫人为太太有点别扭,称夫人又太文,夫人才被尊称为大娘。
先生对大娘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咱就收养了她?
这还用商量?大娘说,要不收养她,就是咱作孽了。大娘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脸。嗨,这小可怜见活脱脱遭霜打的小花骨朵呀。又问小可怜见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摇摇头,说她的名字被换了几次,也不知该叫什么了。大娘越发感慨唏嘘了,那就管这小可怜见叫个花儿吧。
自此,花儿就成了这个可怜见小姑娘的名字。
花儿在丛府长大了,几年前,在大娘的撮合下,又将其许配给了管家老锁的小儿子、在丛府渔行当伙计的戚务忠。
花儿平日在卫城的丛府大宅,昨天才随先生和管家来到了庄园。今天先生与管家也没交待什么,突然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园,把花儿给撇在这里了。
花儿啊,啊地吐着气,心底则冒出了一串水泡般的哀矜:我的命是不是跟这流淌的河水一样呀……
大河一点也不在意花儿站在身边,也不理会花儿的伤怀,自顾奔流而去;河面虽然映出了花儿姣媚的面庞,但大河哪里想得到,此时花儿心中奔涌的是比大河还浩瀚的激流呀……
终于,花儿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仓惶地转身跑离了河边。她没有察觉,两行晶莹的泪水,淌在脂玉般的脸颊上了。好在还没跑到庄园的木栅大门处,清爽的风便将泪珠给吹干。
4、谶语
先生与老锁终于走下了圣寿寺山门漫长的石阶,马车和几个下人在下面的路口候着。
——“嗵、嗵、嗵……”一串闷炮般的响声滚来——开在古松上的巨大“黄花”变成了一个大飞轮——桐油油过的黄伞顺着台阶滚跳而下,每跳下一个台阶,都如同打来一声闷炮。
来了,来了,追来了,追来了?黄伞变成飞轮追来了?!先生心中恐惧地暗暗叫着……
施主呀,怕是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要离开禅房时,圆智大和尚突然沉沉地对先生吟出了这样的话。
多年来,圆智大和尚不至一次对先生说过类似的话,每一次都很应验,大都是涝、旱、雹、蝗、疫等自然灾害降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时要来的大事也指人祸。三年前,圆智和尚就曾对先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没过几天,北洋水师的大兵舰,便被小日本的膏药旗舰队打趴了,日本的兵丁攻占了北洋水师的大本营刘公岛,至今还占着。
先生急切又惶惑地问:是哪样不好的大事?是旱灾?还是水灾?还是……?他不敢再往下问了。
圆智和尚晃一晃脑袋,说现时他也说不准是哪样,只是有不祥的预感,好像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
先生骇然,禁不住又问:是兵燹?难道是比三年前日本兵船打进威海湾还凶的么?
圆智和尚说,三年前的凶事是从东边的海上来的,这一回好像是要从西边的海上来。虚渺中,老衲已隐隐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龟裂——还有海水,远处汪汪洋洋的海面也在涌涌****地龟裂出沟壑呀……究竟是怎样的事老衲也说不准,现时还难断凶吉呀,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是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呀……
天呐,海水怎么会龟裂出沟壑?那是多么不可想象又多么可怕的凶象呀……
施主呀,大和尚又说,无论是好是孬,也无论是凶是吉,要来的还是要来。再不好的事,再凶的事,要来终归还是要来,挡也挡不住的,也许这就是劫数。
先生陷入了惧悚的沉默。
圆智和尚苦苦一笑,似乎要来的大事是他亲手炮制,要推给先生。他搓一搓手,用带歉意的口吻感叹:看看,看看,老衲怎么总是把忧心的预兆带给施主呀。
哪里,哪里。先生摩挲着银水烟枪说,住持不是说再不好的、再凶的事要来,挡也挡不住终归要来么?既如此,忧心不是已注定无用的么?他抬起头,叹一声,又说。住持,不管是怎么不好怎么凶的事要来,我还是会跟往常一样来送布施的。
圆智大和尚觉得先生多少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又不便解释,只有沉沉地笑笑了。
先生凝视着圆智大和尚,感慨:我的大和尚呀,你既感到了预兆,那要来的如是恶事、凶事,就不能求佛祖发发慈悲,阻止、禳解么?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诵一声佛号:我的先生呀。奇怪的是他不称施主而直呼先生了。尘世间有绵亘不绝的苦,有轮回难脱的难,才有了佛祖呀……
大和尚的话如一道清风在先生的头脑里拂过,让他的头脑顿时有了佛界的觉悟。大和尚——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如果人世间没了绵亘不绝的苦,没了轮回难脱的难,是不是也就没了佛祖?或者说也就用不着佛祖普渡了?这人世间的灾难苦难纷争兵燹,是不是就跟风雨雷电一样,不可避免?稍一顿,不等大和尚回答,又说,就像没有了汹涌的滔滔大海,也就没有了渡海的船?
——阿弥陀佛。住持诵一声佛号,再一次冲先生双手合十吟哦:施主,施主呀,你已经在参禅了——老衲刚说过么,施主有慧根呐。
先生缓缓站起身来,也像大和尚那样双手合十:那只能靠大和尚广施佛法普渡众生了。
阿弥陀佛——
圆智和尚与先生最后的这番对话,管家老锁没听到,当听到先生要离开禅房时,他便提前离开禅房门前了。
老锁迅速地拾级而上,接住了大黄伞,又擎着大黄伞来到了先生身边,笑道:先生呀,你看,神了,真是神了,这大黄伞追着为你送行哩,这莫不是要让你一路踏花而行?
先生不但笑不出来,圆智大和尚的谶语,如飞轮在他的头脑里旋转。这柄如飞轮追来的大黄伞,在他的眼里自然变得越来越不祥了。他连连长叹几口粗气。
噢,噢,先生……老锁从先生的气息中觉出了什么,颤颤地举着伞小心谨慎地问:那,那我把这黄伞送回去?还,还是……?
——嗨——先生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它自己追来了,躲也躲不过呀,就把它带上吧。
老锁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说躲也躲不过?为什么口气充满了对这柄大黄伞讳莫如深的意味?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也是,也是,那咱就只好留下这朵开不败的大花了……
先生上了蓬车,老锁也上了先生的蓬车。
先生的眼皮沉重地闭上了。
老锁问:先生,咱径直回卫城么?他说的卫城,就是威海卫城,人们习惯上称之为卫城。
先生没吱声,眼皮也没睁,只是颤了一下,似乎没听到老锁的话。
老锁只好朝车老板噘噘嘴,示意他只管扬鞭驱马走着。
先生的专用逢车在前,拉货的马车在后开拔了。厚厚的铁圈包裹的车轮碾着山路,发出轰轰辚辚的声响。
5、闭着眼看到的
先生仍沉沉地闭着眼,可眼皮不时抽搐颤栗,让老锁的心也随之一跳一跳,禁不住颤微微地问:啊先生,你,你闭着眼是,是要看到远处吧?看到远处有什么要来吧……?
先生的心不禁一跳,双目大睁:好一个老锁呀,莫不是你也得道成仙了?——你言中了,我闭着眼的确是想看到远处有什么要来呀……但事与愿违,我闭上了眼倒成了返观内照,没能看到远处要来的,看到的却尽是已来了的过去:
多么清晰呀,三年前,就在我的眼皮下,日本的兵舰不但毁了北洋水师,还打进威海湾占了刘公岛……
我还看到远处虽没亲眼见,但确已来了的大事:
去年,(1897年)德国的大舰队打进了胶州湾,逼着咱大清与他签了租借胶州湾99年的《中德胶澳租借专条》……
德国的兵船打进胶州湾不出一个月,沙俄的兵船便开进了旅顺口和大连湾,长驻下了。咱大清只好相继与人家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和《续订旅大租地条约》,并给了人家修筑中东铁路支线至大连等特权……
嗨——老锁长叹一声,不得不阻止先生继续说下去了。啊先生,你,你看到的,怎么。怎么尽是这些呀……好像这些已发生了的不好的大事,是因为先生闭着眼看才发生的。老锁一怔,语气变得更惊愕了,先生呀,你,你闭着眼,想看到远处要来的,莫不是,莫不是又是什么不好的事么?倏地想到了圆智和尚,越发悚然。先生呀,莫不是那大和尚他,他对你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么?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谶语呀……?
先生不想说出大和尚对他的谶语——嗨——他只能长叹一声:老锁呀,要是睁着眼,不想看到的不好的事就不会来,那,那我睡觉也会睁着眼。就是死了,我,我也不会瞑目呀……
似乎一股寒风扫过,老锁浑身颤栗,再也不敢问什么了。
大车来到了岔路口:温泉庄园在西南方向,而卫城在东北方向。虽然驾辕的老马识得哪条路通往庄园,哪条路通往卫城,但老马还是停住了脚步,因为它不能同时踏上两条不同方向的路,只好回头望车老板了。车老板将鞭子擎在半空悠**着,他比老马更不明白该往哪条路上指引老马,因为他更不能让大车同时去往两个方向,只好用目光去问管家老锁。老锁比车老板更难抉择,只好看先生,而先生的眼皮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神态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啊,啊先生。老锁怯怯地叫了一声。咱,咱是回,回卫城还是……?他试探着问。
先生不语,挨过了片刻,又默默起身下了蓬车,径直走向后面那挂拉货的双套大马车。
老锁急惶惶地跟了过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在拉货的大车上坐稳了,看看老锁说:你坐着我的蓬车回卫城吧,我要回庄园。
之前,先生的意思很明确的,送完了布施要直接回卫城的,怎么突然变卦又要回庄园?难道他闭着眼那会儿,真的看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凶事要发生、要来了?
先生不想让老锁再难为了,缓和了语气说:老爷子的八十寿辰不是再过几天就到了么?我,我还是回庄园再看看吧。
距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还有十几天,这会子又要回去看什么?又为什么让我单独回卫城?老锁眨巴着眼越想越不安了。
先生只好笑笑,你用不着寻思多了,我是要回庄园散散心。你只管回卫城去吧,该采办的东西你张罗就是了。说完,先生乘坐的大车已经向庄园的方向行动了。
老锁提起的心渐渐落下了,冲着离去的先生不停地点头,又跑向蓬车,拿起那柄大黄伞,追着送到了先生乘坐的大车上,觉得这样才心安一些。
先生看看大黄伞,苦苦一笑:好一朵大黄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