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租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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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泉庄园

先生乘坐的大马车悠悠地向温泉庄园而来,远远地,庄园的景象已隐隐浮现了。

先生平日大都住在卫城的丛府大宅,只是偶尔来庄园小住,他返回庄园也的确不是为了老爷子做寿的事。走出圣寿寺后,便觉得心里越来越有点堵。一个人心里堵得慌时,往往要找开阔的地方,去排解或者汲取些什么,比起卫城的大宅,庄园当然是开阔的。

还有一点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牵扯——花儿被落在庄园那了。

车轮辚辚,马铃叮当,让春日的田野越发生动、灵动了。不知不觉已进入温泉庄园三千多亩的地盘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全是庄园的。

离庄园不远处有个古老的村庄叫温泉庄,村北有个天然温泉汤池,哪怕冬天,也汩汩冒着适宜泡澡的温泉,村庄便因温泉而得名。先生是温泉庄人,所以人们也就称先生的庄园为温泉庄园了。

远眺,巍巍庄园由一群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构成,背依漫漫的青鸟山,面拥连绵的一片沃土。它的主体是一个四进的大院落,由很多的房间连结,周围又连着库房、马房、油坊、钱庄、酒坊、粉坊……远看去整个庄园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而一个个房间就是蜂房。

没有围墙的庄园向着田野开放,波光鳞鳞的洗心河,如巨幅蓝绸带在庄园前蜿蜒奔向东海,辽阔无边的田野**地涌入庄园的怀抱……早先曾有不少人多次建议要在庄园的四周修建高大的围墙,但都被先生拒绝了,只用篱笆将庄园圈起,又以木栅栏造了个象征性的大门。现在看来,不修围墙是多么英明的呀。

庄园里的伙计比卫城丛府大宅的下人多得多,老爷子做寿的事自然有人张罗。但先生总要表示自己很上心才是,他把大少爷丛滋敦叫来叮嘱了一番,爷爷的八十大寿一定要做得气派,所需的开销全由府上支出。

大少爷点头称是,他不善言语,对先生的任何决定总是点头恭服的。

先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少爷丛滋敦经营着庄园,二少爷丛滋勇经管着威海卫的各种生意,三少爷丛志道还小,在私塾读书。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出嫁了,只有小女敏儿还待字闺中。虽说大少爷、二少爷各管一方,经营上各立账目,但整个丛府并未分家,所有的收支总体上还是由卫城内的总账房掌控,也就是先生说的府上。

似乎是一晃,先生在庄园已待了两天。田野和煦的风、洗心河清润的波光,让先生的心情渐渐疏朗起来,不可名状的忧戚也随之一点点消散了。

想不到,到了第三天,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周围村庄相交较深的几位乡绅,竟然提前来送寿礼了。按习俗,一般是老人做寿的当天,受邀的人才带着寿礼来庆寿,现在请柬大都还没发出,他们竟提前这么多天来送寿礼了。其实这些人并非记错了日子或不懂习俗,他们要的就是提前和不请自来这特别的意思,这样才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才显出他们与先生特殊近乎。

既然来了送寿礼的客人,自然要摆酒,老爷子的寿宴算是提前开了场。

来客自然连连敬酒,没料到,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八十岁的丛老爷子,竟然敬者不拒,最后竟然亲自把着酒壶,给客人一遍遍地筛酒了,几乎让来客全喝高了。

先生的酒量本就不大,几个回合便被灌醉了。

大少爷将先生搀到了先生居住的房间,剩下的事就交给花儿了。

花儿几乎从没见先生喝到这般田地,她心尖颤颤着,又急又怕,又是毛巾敷头,又是灌醒酒汤,千方百计细体贴入微地照料着先生。

看看吧,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花儿与先生身体的某个部位。每当先生做出要呕吐或是抽搐的痛苦表相时,花儿都禁不住用手去揉自己的心窝,似乎她心窝感受到的痛苦比先生还要新鲜、敏锐。

到了日头偏西,先生总算缓了过来。他摸过案几上的水烟枪,久久凝视着,突然心中猛地一怔——砰!水烟枪被重重地顿在了案几上。

花儿刚好提着水进门,禁不住吓了一跳。

我要马上回卫城。先生并没在意花儿正走进来。

中午酒宴上正喝得晕晕乎乎时,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趴在先生的耳边小声地说:先生,听说英国人很快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了。

先生一怔,待要再问,却被酒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酒话给打断了。再后来,这话便淹没在越来越深的酒里了。

此时,先生的酒气差不多消了,淹没在酒里的话水落石出露了狰狞,他禁不住哆嗦了……

花儿打量着先生,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会儿就走?

先生笃定地说,马上就走。

花儿又怯怯地说了一句:天色已,已晚了呀……

先生不再说什么,猛然转身走了出去。他没理会,又将花儿撇下了。

啊,啊……是怎样急重的事,把先生扯走了呀……花儿没说什么,看着先生走出了大门,她的身子越来越紧地贴在了门框上,凝成了门框的一部分……

2、并非空穴来风

卫城巡检司是文登县衙设在卫城的办事机构,负责卫城内外事物的管理。这里虽不开堂审案,却负责维持城内治安、收缴捐税等等事物,在百姓眼里,也算得森严的衙门了。这时候天色已暗,还好,巡检司衙门还没上大门。

小衙役见是先生造访,不敢怠慢,也不避讳什么,冲先生朝后院噘噘嘴,先生径直走向小后院。

巡检大人卧在后宅的榻上,还没醒过酒来。

先生有点粗鲁地推醒了还沉在酒乡的巡检大人,急切地问:大人,英国人是真的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

巡检醉眼惺忪愣愣地看着先生,继而又连连拍了拍脑袋,瞪大眼睛,问:先生,这话是我说的?我,我说过这话么?这话真是从我口里说出的?

先生更愣了:我的耳朵会撒谎还是我的心敢说这样的谎?我是无中生有的人么?

酒,嗨,酒呀……巡检又拍一拍脑袋,变得紧张了。嗨,不该,不该妄议朝廷大事呀,亏得是说与先生你呀。

巡检大人起身要吩咐人上茶,被先生拉住了。我还有心喝茶么?快说说究竟。

先生——巡检随即转入了另一种吃惊:就算我酒后说过这话,可,可你,你就为这个特意从庄园赶来?先生,你用得着为不该操心的事火烧火燎地操心么?

天呐——先生更吃惊于巡检的吃惊。我的个巡检大人呀,这是“不该操心的事”么?这,这事还不值得“火烧火燎地操心”么?!这还不算天大的事么?!

看看,看看,先生你还真急了?巡检大人甚至大度地笑了。我是觉得这八成是空穴来风,即便真有其事,那也该是朝廷操心的事呀。天大的事自然该由“天”来管来操心呀。

巡检大人说他也是道听途说,英国人与朝廷的总理衙门已交涉了多次,要租借威海卫,像租借香港那样租借。又说这消息怕是不确切,反正现在还不见朝廷的正式官文,此事不便多议。再说,刘公岛不还被日本人占着么?英国人不会说来就来的,即使咱的总理衙门答应了,那日本人怕也不会答应的。

先生忽地又想到了大和尚的谶语,不由得自言自语地感叹:嗨,说不上汪汪洋洋的海面,真的要涌涌****地龟裂出沟壑了呀……

巡检大人自然领会不了先生话里的意蕴,反倒有点讥讽先生的迂夫子了:我的个先生呀,海水怎么会龟裂?还“龟裂出沟壑”哩。呵,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先生呀,你这番感慨让本官不知所云了。他又呵呵地笑笑。哟,先生莫不是在作什么诗赋么?

先生直直地凝视着巡检大人,不仅领会了他的笑意,更听出了他话里讥讽的意蕴。呵,这倒是个不知所云的巡检大人,不值得讥讽的朝廷命官呀。再问下去,只会惹出他更多自以为是颟顸愚顽的讥讽来,跟这样的官人再说其它的,还有什么意义?

当先生离开时,巡检倒是上心了,一遍遍地叮嘱先生,千万别对外透露这不确切的消息。他个人的事小,如因此而引发社会动**不安,那可就上有负朝廷,下对不住黎民百姓了。

先生懒得再跟这巡检罗嗦了,转身匆匆走出了巡检衙门。

这时天已黑了,街面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家木楼挑着的串串红灯发亮了,那是卖笑买笑的窖子,生意渐渐热闹起来了。乍暖还寒冷风嗖嗖,先生禁不住一阵哆嗦。哈,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呀……

回到府上,老锁和几个下人围了过来,先生又连连地感叹着: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怕是真要来了呀……

先生这么晚赶回来本就让人意外,这莫明其妙的感叹,越发让人不安了。

大娘闻讯也惶惶地赶过来了。

看看一圈人紧张兮兮的表情,先生这才醒悟到,是自己突兀的感慨惹了祸,便有点歉意地笑笑,恢复了常态。

看来先生只是开了个让人莫明其妙的玩笑,先生之所以被称为先生,不就因为肚子里有很多学问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开点别人莫明其妙的玩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大家也就释然放心了。

大娘这时才埋怨先生说,应该把花儿带回来,不该把她撇在庄园。这几天花儿不在身边,好像府里上上下下少了一大片人。

先生这才醒到,又把花儿撇在庄园了。他喃喃着,是,是该把花儿带回来了,怪我走得太匆忙没顾得上。

老锁为先生解围插嘴打圆场说,大娘呀,老老爷的八十寿诞不是快到了么,花儿在庄园那边,也好搭个帮手么。

老锁本来是为了讨好先生和大娘,想不到弄巧成拙,倒讨来了大娘的冷嘲热讽:哟,老锁呀,你是要花儿在那干粗活么?她忿忿地剜了老锁一眼,接着说。哼,花儿不还没进你老锁的家门么?你这就急着拿她当小媳妇使么?庄园那干活的人手不够么?不够你就多派人手么,那才是你该操心的。

大娘剜的这一眼别人没怎么在意,却将老锁的皮肉都剜哆嗦了,哪还敢再多嘴。

3、老锁的梦

管家老锁住在丛府大院里,家眷仍在乡下,他睡的是一铺小拐炕。这是胶东沿海一带特有的一种灶炕结构:烧火的灶与睡觉的炕直接连结在一起,中间并无壁墙,只有一溜拐肘高的肘壁,而炕的面积只占房间的一小半,炕前留有大块的空地,进出极方便,当地称之为小拐炕。

小拐炕的肘壁上,油灯的灯苗不时鬼火般一跳一跳,让老锁郁郁不安的心越发郁郁不安了。大娘剜的那一眼,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伤口……

按说大娘和先生做主,将花儿许配给老锁的小儿子戚务忠,老锁是十分体面的,可他为此却时常心里虚虚地发毛。儿子在花儿面前的畏琐样,让老锁心里很不舒服,甚至羞恼。五尺多高的儿子每每站在花儿面前,总是气短脸红,身子也佝偻了,说话也变得哆哆嗦嗦战战兢兢。老锁几次背地里责骂儿子。呔,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一站在花儿面前,就变成了盐杀的干刀鱼?等到过了门,花儿不就是听你吆喝、伺候你的媳妇了么?你用得着在她面前装那熊孙子样?

儿子喃喃:不是,不是,也不是装那样的……

再问:那是怎么了?在花儿跟前,你为么总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你说说,你这副熊孙子态是啥由头?!

答:见了花儿,我,我心里,心里总是,总是发怯……

你怯哪样?老锁更恼了。她再怎么着能算府上的主子么?你爹不还是府上的管家么?你不也是渔行最年轻的船老大么?你没看见你的仨个哥,在你仨个嫂子跟前是个么样么?

这些我,我都知道。可,可花儿跟我仨个嫂子不一样……

嗯?哪不一样?先生、大娘是拿她当亲闺女待,下人们是都崇着敬着她,可再怎么着她算府上的主子么?说到底她不还是个下人么?她过了门,跟你的嫂子有什么两样?不就是伺候你的媳妇么?

儿子叹一口气,埋下头,半晌终于挣扎着一语中的:花儿,花儿她,她,她长得太,太俊了……吐出这样的话,整个人便如烈日下被砍断了根的瓜秧蔫了,但也如释重负。

呜呼——这一语同样中了老锁心中的的——这不也正是我自己心中时常虚虚发毛的症结所在么? ——嗨——老锁禁不住也哀叹了一声。

是呀,花儿虽算不得府上的主子,可她偏偏出落得花朵一般,比府上的小姐还水灵。一个不是主子的姑娘长得跟花朵一样是好事么?其实对未来的儿媳花儿,老锁心中早已潜伏了比儿子更多的不安、胆怯甚至悸惧。花儿不但模样俊俏得让人不安,何况还有大娘、先生罩着,过了门,倘有待不周正之处,先生、大娘那里如何交待?还有,二少爷每每冲着花儿那异样的笑,更令人不安呀,要出点妖蛾子可如何是好?又保得准别的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么?……这些自然不便对任何人透露,对儿子也不能透露,只能埋在老锁心底,有时他只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地否认这些。

老锁呀,此时你不由得又触动了心底隐忧着的那个更深、令你越来越惶恐的惶恐:天呐,冥冥中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花儿不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成为我的儿媳妇呀……思来想去,你惟有发出一声比一声戚惶的感叹了。你哆嗦着摸到了身边的小铜香炉,颤颤地插上三支香又点着,心神凝定在袅袅直升的三缕青烟上,默默地祈祷着……熬到三柱香燃到大半截的时候,越来越浓的睡意如越来越高涨的海潮,将你淹没了,你进入了越来越玄妙的梦境……你脸上的表情比醒着时更加丰富生动,皱纹如**悄然绽放;嘴角不时地翕动着,好像在饶有兴味地咀嚼、祷念着什么。你的精神驾驶着你的躯体,随着袅袅青烟飘然而起。飘呀,飘呀,进入了得道的妙境,飘向了道家至高的清净仙境:玉清境清微天元始天尊居中;上清境禹余天灵宝天尊居左;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居右。三位至上神端坐神殿,各自伸出一片巨大的手掌……你扶摇直上,朝着三位至上神、朝着道教徒的终极世界而去……

要是不发生别的变故,说不上你真的就羽化成仙了,可偏偏在这当口发生了变故。也是,古来道徒千千万,成仙又几何?就在你飘飘然眼看要脱离尘世羽化仙境时——轰——轰——轰……身后仍未能摆脱纷纭着凡尘的天际,发出了震耳欲聋隆隆滚滚的声响。

——呜呵!你惊恐万状,禁不住仓皇地回头向下面的凡界看了一眼——天呐,威海湾中镇锁海域的刘公岛景象大变:一团团火球在轰隆隆炸开,它遭受着千百个雷殛?刘公岛周围的海面爆冲起无数滔天浪柱,如无数条腾起的蛟龙直追你而来……

你此时还没能完全超脱凡尘,你禁不住用尘世的大嗓门惊惶失措大叫一声:不好!刘公岛遭了千百雷殛,东海发了龙啸了!

功亏一篑,这一声大叫前功尽弃,毁了你多年梦寐以求羽化成仙的锦绣前程,你的精神牵引着躯体重又顺着原路向凡尘间速速坠落了……空嗵!可怜的你滚下了小拐炕,从羽化的云端跌落到了凡尘的世界。此时,你才意识到肘壁上的灯还亮着,摇曳着扑朔迷离的光,你跳起来吹灭了油灯——“哗”地一下,如同打开了闸门,潮水般的月光从窗口漫了进来——似乎是被如潮的月光冲倒了,你又瘫倒在炕前的地上……

海潮般涌**的月光真的将小拐炕浮成了一只小船。你不由得扑向了小船——“铮啷”!一声金鸣——你手中紧攥着的一件金属器物撞到了炕沿上。

金鸣声响袅袅拂拂,绕梁三匝久久不散,那个美妙的世界轰隆隆坍塌了……

你这才觉察到,在滚下炕的慌乱间,你的左手竟神差鬼使地抓住了那个小铜香炉。

老锁有个奇特的习惯,白天总是将这只拳头大的小铜香炉揣在身上,夜里睡觉便将其放在身边。老锁是信奉道教,却也并非是带着小香炉要随时随地给道家的神仙进香,道教的教仪里,也并无要求道教徒要随身携带小香炉一说,何况他还算不得严格恪守教规的道教徒。久而久之,小香炉倒成了他随时把玩的器物了,如同先生手中那只银水烟枪。

老泪顺着你老脸上的皱折纵横流淌开来了……都怨我摆脱不了世俗凡心,怨我回头看那一眼呀,怨我的大叫呀……

天呐——你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禁不住又叫了一声:这梦境的后半截,不是三年前我在海边亲眼看到的么?那时我不就是发出了这样的大叫么?……

三年前的那天,老锁在卫城丛府大宅里抖一抖长袍,让腰间的一大串钥匙发出了一串权威、愉悦的声响,再咳嗽一声,大声地说:我去东海边看看。卫城东门外不远处的东海边,有府上的船行、渔行。每隔几天,老锁都要去那里,板着管家的面孔转上几转。虎儿跟随老锁出门了,虎儿是老锁养的一条狗,老锁虽不是大宅的主人,但却是虎儿的主人,只要老锁出门,虎儿差不多总是如影随同。

卫城是紧挨海边的一座小城,面积只有半平方公里多点。自明洪武年为镇守海疆于威海设卫,卫城便应运而生了。此处气候冬暧夏凉,海产丰富,加之有天然海湾,设卫以来商贾便蜂拥而至,渔船货船往来如梭,小小卫城随之热闹了起来,卫城里的人将卫城东门外的海称为东海。

距卫城两海里的海湾里,耸立着四面环海的刘公岛。此岛面积只有3平方公里多点,虽属小岛,却是京津门户,为扼守东陲海疆之重地,加之自然风光优美旖旎,自古便有东隅屏藩、海上仙山、世外桃园之美誉。站在海岸东眺,海的湛蓝、刘公岛上松林的青翠与天穹的蔚蓝浑然相溶。海面缥缈的雾气与岛上的蜃气搂抱缠绕,让刘公岛越发增添了几分海上仙山的神秘。

老锁发出由衷的感叹: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呀……

突然,一团团天火落在了刘公岛上,又挟着地火冲天燃爆,巨大的黑色蘑菇云随即升起,一朵连着一朵;蘑菇云的大嘴于空中越张越大,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隆隆轰鸣,空中炸开了五彩缤纷的天花……

是千百个雷霆触地而炸么?

远远近近的海面,又腾起一柱柱冲天的浪柱,如一条条蛟龙从水中跃起,直入云宵……

老锁失声大叫:刘公岛遭了千百雷殛,东海发了龙啸了!……

大黑狗虎儿似乎看明了真相,它跳将而起,冲着这异相狂吠。

好半天老锁才缓过神来,拔腿往回跑……

岸边的百姓没谁晓得,这是一场打进了威海湾的大海战:是大清国北洋水师龙旗舰队,与日本国的膏药旗舰队互发的炮弹在爆炸;是刘公岛及其它陆地的炮台发出的炮弹和遭受的炮弹在爆炸……

跑回卫城的大宅时,老锁才突然醒到先生并不在府上,而在乡下的温泉庄园。

当老锁赶到温泉庄园时,先生正坐在庄园书房的藤椅上打盹。

老锁闯进书房叫了几声,先生并无应答,那样子是深深地沉在梦中了,真让人不忍用兵燹来惊搅呀。

事后,老锁曾问过先生。先生,那天你睡在藤椅上,我连叫几声你不应,是不是在做一个难醒的梦?

先生说,是,是个怪梦。

怪梦?你,你梦见些什么?

怎么,你是要替我解梦么?

先生笑我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那天我梦中梦见我在解一个梦。

噢?梦中解梦?果真是个怪梦。

我也时常为那天的梦感到奇怪呀,可又记不得要解的梦是什么梦了。至今,我还在为想不起那个解不开的梦中梦是什么梦而烦恼呀。

这是后话了,当时,老锁还是惊惶地推醒了先生。

当老锁与先生飞快地赶到威海卫的小码头时,更可怕的消息又传来:北洋水师的龙旗舰队被打趴了,小日本的兵丁在荣成一带登陆后,已打上了刘公岛。

风将先生的绸缎长袍撕扯得如幡旗猎猎作响,长袍内的筋骨也嘎嘎铮鸣——把船给我划过来,我要去刘公岛的海军提督署,我要面见水师提督丁汝昌!

船行的一个老伙计跑过来,泣诉着:先生呀,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了呀……丁提督也,也殉国了呀……还有一些水兵早,早驾着小艇往,往那边的岸上逃跑了呀……的确,一部分乘坐小艇逃跑的北洋水兵,又被日本兵在岸上逮住了。

此时,坐在炕前地下的老锁彻底从梦境醒了过来,心中一阵哀叹:中日甲午海战的凶事已过去三年多了,可它阴魂不散,变成恶梦缠着我不放呀……天呐,先生自圣寿寺归来时闭着眼要看到要来的,莫不是比这更凶的凶事?……大滴的老泪,顺着脸颊深深的皱纹滚下,“铛”地一声砸在了小香炉上……

4、匆匆赶来的步伐

是巧合么?该来的和不该来的——无论先生闭着眼或睁着眼,看不到的和看到的——一齐迈着匆匆的步伐,要赶在同一天到来:一是再过三天就是先生的父亲、丛老爷子的八十寿诞了;二是那个能让大地和海水都龟裂出沟壑的大事,也将在三天后到来。

偏居威海卫一隅的先生,尽管感觉到脚下连绵的海疆在震颤,预感到不该来的又朝着威海卫来了。可他毕竟看不到遥远处正在朝威海卫赶来的脚步,是如何匆匆迈动的。

列强争先恐后地对大清国瓜分豆剖,大英帝国替大清国看出了不妙,驻华公使窦纳乐(MacDonald)几费周折从大清朝廷摸到了内情,立马致电首相索尔兹伯里(Salisbury):我从一位消息灵通的中国大臣处获悉,如果中国认为其要求能够得到充分考虑,他们就会把威海卫租借给我们英国。

大英内阁会议上,绅士们的目光聚焦在了东方威海卫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上。租不租占威海卫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正如同生存和死亡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大问题。为此,观点不同的两方绅士们之间发生了有失绅士风度的争吵,夜以继日地争吵:

正方观点是:我大英以往的对华政策,一贯奉行、坚持的,是要从形式上维护中国领土与主权的完整,竭力反对对中国领土瓜分的原则。虽然我们在华已有着诸多既得的、垄断的、政治、经济利益,可我们推行的只是让中国门户开放。

反方的观点是:国际势态已变,列强在华已先下手了,争相画地为牢,直逼我大英以变应变了。沙俄租占旅大,而我则必租威海卫与之抗衡——

正方:如此以来,不仅放弃了我大英传统的对华政策,且有引发列强对华领土更广泛、更大规模的瓜分争夺之危!

反方:不租威海卫,我大英则必须出面阻止沙俄对旅大的租占,及德、法在华的势力扩张,以保我在华的既得利益——

正方:此策则可能引发与沙俄乃至德、法开战之险。

反方:现在最危险的倒是我们的犹豫——二者必选其一,坐视列强对华瓜分豆剖而无动于衷,我大英万万不可接受。否则,不但我原有在华利益岌岌可危,而且有失我大英帝国的颜面。

最后,听听内阁强硬派代表贝尔福,在英国议会下院就此辩护时的激昂发言吧:在无法维护中国现状的情况下,我们只有随之改变既有的对华政策,这就是确保在对中国的分割中获得公平的份额,而且不能比他国少!

大英内阁基本统一了认识——租借大清国的威海卫!

1898年3月25日,英国政府一纸电令,发到了驻华公使窦纳乐手上:由于中国总理衙门已将旅顺口租借给俄国,列强在北直隶湾的均势实际上已被打破,因此,你务必以最有效和最迅速的方式,获得日本人撤离威海卫后租借该地的优先权……英国舰队正在从香港开往北直隶湾的途中。

在这地球上拥有众多殖民地的大英帝国,如同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再清楚不过,坚船利炮才是获得猎物最强有力的保证。

有了国内明确的指令,驻华公使窦纳乐只争朝夕,不,是分秒必争地行动了。西历1898年3月28日,即正式向大清国的总理衙门提出租借威海卫的要求:俄以旅顺为军港,则对于中国异常危险,威海卫租与英国,庶足以制俄之跋扈。

英国人比中国人还明白,威海卫虽是中国的地盘,但要得到威海卫,即使中国政府答应了,也难保其顺利成功。不是么?这就跟中国不想出租其旅顺口、胶州湾给俄、德,还是不得不出租一样,不能完全指望中国的态度,甚至中国即使想出租威海卫,恐也难以自己说了自己的算,何况威海卫还在日本人的手中。嗨,没法子呀,只有多费些周折,拜一拜中国以外的相关码头了。

英国政府随即展开了一系列同列强的外交斡旋:

英国驻德公使拉塞尔斯,多次会晤德国外交大臣布洛夫:请德国放心,我租威海卫后,不会危及你德国在山东的政治、商业范围。

与英国相比,德国是后起的帝国,他对老牌的、气宇轩昂的殖民主义英帝国的承诺有点不放心。德国再三要求:既如此,口说无凭,希望你们能在世人面前正式公开其承诺。

为急于得到威海卫,英国只好将其承诺对世人正式公开声明了。

威海卫毕竟还在日本人手上,英国驻日公使萨道义,于1898年3月31日收到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电令:通知日本政府,无论日本何时撤离,我们都将要求租借威海卫。其租借条件与俄租旅顺口相同。

这份指令特别提出其租借条件与俄租旅顺口相同,透出了一种智慧,显然是有意触动日本对俄的那根敏感神经,点到了穴上。的确,中日甲午海战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大清国不但要赔偿白银2亿两,而且还将台澎列岛、辽东半岛割让给了日本。想不到半路杀出了个沙俄,出面发动了逼迫日本的还辽行动,日俄便结了仇怨的梁子。

东方的精明也绝不亚于西方的智慧,英国主动掺合进来抗衡沙俄,这正中日本人下怀。但精明的日本人还是要讲一讲条件的:你们必须同意和支持,将来无论何时,我日本为加强防御或促进利益,必要时也可以对华采取类似措施。

英国答应了:可以,我们同意。

在紧锣密鼓抢租威海卫的时间表上,3月31日一早,窦纳乐便再次来到了大清国的总理衙门,下了最后通牒:局势的发展和我们英国人的情绪都不允许拖延租借威海卫,如果中方不在两天之内给一个明确的答复,此事就将由英国海军上将来处理。

下完最后通牒,窦纳乐扬长而去,将一大堆与事无补的义愤和抗议,留给了大清总理衙门的官员们。

先前,大清国不是无人对此动过脑筋,一些重臣、封疆大吏,如直隶总督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赞同联英抵俄;连康有为、黄遵宪等为强国富民不惜性命的维新派,也认为英俄矛盾可资利用,并上书光绪帝,力主结好英国,抗拒沙俄。

既然阻止、抵挡不了列强寻租,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大清重臣及有识之士们,痛心疾首权衡再三——两害相衡取其轻,那只有选个对我较有利的租主,以制衡已有的租主了。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干脆提出:莫若以威海租英,借以牵制俄德——以夷制夷,算是苦药中的良药了。当然,如能自强肌体以御病侵最好,怎奈大清朝廷已是老态龙钟筋松骨软了呀。

4月2日,窦纳乐按自己拟定的时间表如期而至,将一份租借威海卫的备忘录摊给了大清国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不得不亲自出面了。即使光绪帝亲自出面又奈何?几番争辩,总理衙门也只能基本接受了由窦纳乐一手起草的备忘录,答应了英国租借威海卫的要求。

当得知清政府已经同意将威海卫租借给英国,4月15日,萨道义再次会晤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交大臣西德二郎:我们可以帮助你们马上尽数得到中国的赔款,但你们必须答应,得到赔款后,即行撤离威海卫。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交大臣西德二郎默默相视会心一笑,东方的精明尽会其中:我们担心的正是中国能否得到国外的贷款,足额偿付给我们赔款。你英国能主动帮助解决款项,这才是让人偷着乐的好事:只要你们英国帮助解决了中国对我们的赔款,我们即行撤离威海卫——双赢的协议达成了。

随即,英国人便脚步匆匆地朝威海卫赶来了,不过他们是乘坐着大山一般高大威武的铁甲兵舰,从海上赶来的。

而温泉庄园这一带,百姓们能感觉到的,只是丛府老爷子的80寿诞之日马上就要来到了。

5、老锁留守

卫城丛府的主子们,在下人的前呼后拥下走出了大宅。

先生带着大娘和二少爷、二少奶奶、三少爷、大小姐、大姑爷、二小姐、二姑爷、三小姐、花儿及管家老锁等一干人,要赶去温泉庄园。再过两天,就是老爷子的80寿诞了。

一溜大车在大宅前等候着,主子们包括一部分下人,依次上了大车。

先生在大车上一直低着头,久久不发话开拔,一溜大车只好原地不动等着。车上的人等得莫明其妙,也只是大眼瞪小眼没人开口问什么。先生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漫漫环顾,而后又看看天再看看地,突然“嗨”地长叹一声,对已经上了车的管家老锁说:要不你就先留在卫城吧。

老锁心下愕然:怎么,难道不让我参加老爷子的庆寿大典了?嘴不由得咧得老大,如同要打一个嗝没能打上来,几几乎要委曲地哭出来了。

先生语气沉沉地又补了一句:我是要你留在威海卫小心盯着,说不上这两天就有什么大事要来呀。

老锁收敛了哭相。先生的神态、语气表明,并不是有意不让他参加老爷子的庆寿大典,更不是他犯了什么过错,要以此惩罚,而是将一项不便明说但却很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他了。老锁的神情也变得庄重了,缓缓地下了大车。

先生又说,要是威海卫这两天没什么大事,到给老爷子庆寿那天,你把府上的事安顿好,再带着儿子赶去庄园吧。

老锁一塌糊涂地噢,噢应承着。

自从出了大宅,花儿的目光就痴痴地凝望着大宅,有点魂不守舍,甚至几次按捺不住做出欲下车的样子。显然,大宅内有什么在抓挠着她的心,或她的心勾着大宅里的什么。

大娘发现了花儿的异样,想当然地以为她是想等着跟未婚夫一起走,便饶有兴味地一笑:花儿,你也想留下吧?

花儿的神情仍沉在大宅的某个角落,似乎没听见大娘说些什么。

二少爷倒是迅速地反应了,突兀地冒出了一句:要不我也留下吧。说着,就跳下了大车。反正还有两天才是我爷爷的寿辰。

你留下做什么?先生诧异地问。

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二少爷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在他是少见的。

老锁的心倏地提起,无声地祈祷着:不要啊,不要,二少爷不要留下,花儿更不要留下。他的一只手甚至不由得按住了腰间的小香炉。

先生冲二少爷哼地一笑:那好,我没吩咐你做什么,你还是别做什么的好。

不,不不不——花儿水呛着般吐出了一串“不”,神情恍惚的她此时才醒觉到,大娘是要她留下来。

二少爷甩一下头,只好懊恼地又爬上了大车。

刚过十岁的三少爷志道天资聪颖,他看出了点奥妙,冲懊丧的二少爷诡谲地一笑,打趣地说:二哥,你是听话听得过了头吧?

受了小弟的蹊落,二哥羞恼不已又不好发作,只能暗中狠狠地拧了小弟一把。

小弟禁不住“啊”了一声。

大娘关切地问:志道你怎么着啦?

志道顽皮一笑,说,没怎么着,好像是被老鼠咬了一下。

车上哪来的老鼠?一车人给逗笑了。

老锁的心平安地落下了,心情也变好了。继而,更加坚信让他暂时留守大宅是对他的器重,是要派他什么大用场的,虽然暂时还猜不透是怎样的器重、怎样的用场。

乖巧聪慧又俊秀的花儿自打进了丛府,就得到了大娘的疼爱,处处不让花儿受半点委曲,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女儿。此时,大娘执着地以为她看出了花儿的心思,又说:我看花儿你是有心事,是想留下来等没过门的男人吧?没等花儿回过神来,她又转过脸,对先生说:就把花儿留下吧,等到了那天让她跟务忠一道赶过去?

不,不,我不要留下来。花儿慌乱地摇着头。在先生还没做出决断前,她要抢先断然拒绝。我,我一点也没想要留下来,半点也不想等着跟他一道走。她的脸红了,不是羞赧的红而是愧疚的红,她没想到一着急,会冒出这么直白的一通话来。花儿的头马上埋下了,似乎怕别人从她脸上的颜色辩识出什么。其实花儿用不着担心,即使她自己也难辩识自己的心迹呀。

老锁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虚虚地慌跳了。

有谁能想得到,花儿的确是半点也没有留下来等未婚夫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怕让她等着跟未婚夫同行,更惧怕二少爷要留下的同时让她也留下。

先生一直没发话,但他早已觉察到,花儿几次有要下车回大宅的意思。那你是……?先生不得不冲花儿发问了。

我,我只是想,想该不该为老老爷庆寿带一样东西。这样的情况下,只能逼着花儿坦白了。

先生觉悟到了什么,笑笑,说:什么礼物让你这么难为?虽不知花儿要带的是什么,但还是说,既是这样,你想带就带上吧。

花儿顿时轻松了,跳下了大车,急急地返回了大宅。

6、移花接木

外面看,卫城的丛府大宅并不大,甚至有点局促厄窄。其实不然,这是个类似瓮状口小腹大的三进大宅,里面深旷、幽静得有些肃穆。前面的道厅、正房加厢房,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后面,众多周遭相连的房间和左右两排二层木楼,以及两边宽长的回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上房院落,主子们和花儿在这个院落居住。上房后面,是一个相连的更大的院落和周围更多的房子,下人们在此居住,一些仓储房也在此院。再后面,就是一个大后花园了,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还有两片小菜园。

花儿急急地踅回了大宅,径直往后院走,奔后花园而去,那里有她的育花暖房……

几年前初冬的一天,当天上飘起了绵绵雪花时,后花园的花草虽已凋谢枯萎了,但花儿还是喜欢独自来这里,甚至更喜欢雪花纷飞朦胧空旷的后花园。一阵肆虐的风袭来,墙角一座闲置的千疮百孔的破木棚子发出呜呜凄凄的呻吟。花儿顿生哀悯,这棚子多可怜呀,它多么像一个破衣烂衫的老人在号寒啼饥呀……她自作主张,吩咐几个下人将破棚子加固,似乎是怕它寒冷,又让他们找来一些船上用下的旧油布,将棚子上上下下包了个严实。

过了不多天,当雪花再次飘舞时,花儿又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后花园。她不时地仰面向天,雪花落在脸上发出沙沙细语,似乎是在与她诉说着什么;她禁不住又伸出舌头去捕捉舔噬飞舞的雪花……雪花在唇舌和脸上融化着,又如小虫子在轻轻地噬咬着——心底朦胧难言的苦衷和更加朦胧难言的缱绻悱恻情愫,被撩拨而起,丝丝缕缕地飞出来了,与一片一片的雪花悄悄地溶汇了……

神奇、怪异的一幕在朦朦的天空显现了:千丝万缕的心绪与纷飞的雪花,渐渐地在空中交织出了一个人的轮廓,一个男人的轮廓——不是未婚夫的男人轮廓——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啊!啊,啊……花儿惊惧不已浑身颤栗,失魂落魄地连声叫着,仓皇地撒腿奔跑了……嘎嚓、嘎嚓、嘎嚓……雪地发出了叫声,处子般的雪地,烙下了一串深刻又易逝的脚印……

——花儿呀,你并没觉察,一个大病,如同天上的片片雪花,早已一片一片地在你的心底累积了,已经形成了一个厚厚的如冰盖般的病灶。其实自打大娘将你许配给管家的小儿子时,这个病就时隐时现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在你的眼前缥缈了,只是那时你还没意识到罢了。

跑着跑着,不经意间,受惊的小鹿般的花儿,竟一头撞进了经她亲手改造的墙旮旯那个棚子——蒸腾腾的融融热气扑面袭来,如无数小猫的爪子簌簌地挠着脸面,一时迷离了双眼,真怀疑自己跑进了另一个世界——天呐,寒冷萧煞的天气里,地上竟然有一丛丛倔犟昂扬**气迥肠的小草惊心动魄地泛着青翠。啊,啊,天呐!天呐……花儿失声地叫着,扑向了它们……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扑梭梭滚出了眼窝……

怎么也没想到,不经意间,她竟然创造了一个冬日里小草可生长的暖棚。

花儿激动不已,又找了几个下人,将棚子进行了进一步的保温加固。一些经不起严寒的花花草草,被她搬进了暖棚,暖棚真正变成了花儿的育花暖房了,不该生长不该开花的花草,在这里生长开花了……

花儿迷恋、痴迷于这个亲手创造的神秘世界。一得空闲,就会钻进暖棚,欣赏瑰丽的奇迹。

当天上飘着雪花,花儿向先生和大娘呈上了几盆郁郁葱葱的花草时,先生惊叹不已:这是打哪弄来的?这时节花草怎么会生长开放?奇花异草,真乃奇花异草呀。

惟三小姐敏儿知晓这秘密,她冲先生诡谲地一笑,说,花儿姐的名字不就叫花儿么?她要花儿什么时候开,花儿就会什么时候开,要不她怎么叫花儿呢?一串姐姐花儿与植物花儿混在一起有点绕舌了,但大娘和先生还是分辩得清。

大娘笑道:看来给花儿起了花儿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她天生与花草通着灵性哩。

那不成了花仙子么?先生也笑了。是啊,能令花草反季节生长开放,可不就是花仙子么?

其实花仙子展现出的还只是些小花小草,没人想得到,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后来她竟然在那个育花暖棚里,创造出了一个更大的、石破天惊的奇迹……

先生最喜欢的是杜鹃花,花儿悄悄地在暖棚里精心培育着几盆杜鹃。在一个神示的机缘里——只能是神示——鬼使神差鬼斧神工,她竟然在一盆杜鹃花枝上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令人惊叹的奇迹……

三年前的一天,花儿的未婚夫戚务忠行窃般溜进了丛府大宅的后院。他抓耳挠腮地想见到花儿,却又忐忑不安地怕见到花儿。偌大的府宅在哪能找到花儿呢?一种感觉牵引着他来到了通往后花园的圆形拱门处,他依着拱门朝花园窥探时,突然有小溪在石上跌落般清凌凌的笑声隐隐飘来——花儿果然在后花园,正与一个老花工在侍弄花草。

似乎小溪跌落溅起的水花全飞到了戚务忠身上,激得他一下子战栗了,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正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有了新的发现:拱门那边一丛灌木里,竟然耸动着一只熊一样的屁股,害得灌木丛也跟着哆嗦了。戚务忠虽不怎么怕,还是虚张声势地冲那东西咳嗽了一声。

那只耸动的屁股应声转动了,变成了二少爷丛滋勇的一张脸,这张脸刷地布满受惊扰的恼怒。

窘迫的戚务忠不知所措。好在二少爷又冲戚务忠异样地笑了:哟呵,你是来后花园赏花儿的吧?

这是多么精妙的一问呀,一语双关。戚务忠觉得头皮有点发瘆,脑袋也大了,颤颤地叫一声:二少爷。额头又冒出了一片密集的汗珠,汗珠又迅速地汇在一起,小溪般簌簌在脸颊上流淌了。二少爷,我,我是,是想来看看,看看我老爹。他不安地拢了拢袖子,似乎那里有只不老实的老鼠要钻出来。

二少爷又怪异地笑了,哟呵,这么说你是要到后花园找管家老爹了?还没等戚务忠回应,后面的话变得更加异味了。呵,侍弄花儿可不是你那管家爹该干的营生呀。这一句不但精妙,而且明显带有**邪的意味和露骨的歹毒了——这“花儿”明指的是后花园栽植的花儿,而暗指的是戚务忠的未婚妻花儿。

戚务忠的脸色变了,但也只能如此了。不是听不出这话的歹毒和**邪的意味,可一个府上渔行的伙计,对府上的二少爷又能怎么着?何况二少爷就经管着渔行。二少爷,你,你要没什么吩咐,那我,我要回渔行了。在二少爷面前,他惟有忍气吞声规规矩矩的份了。

别价,别忙着走呀。二少爷拦住了戚务忠:我倒是没什么吩咐,可你既然来了,不想见见你那没过门的媳妇花儿?不等戚务忠回过话来,他又扯开嗓子,冲着花园深处大声喊道:花儿!快过来,你男人,你的男人找你来了哟。

花儿应声从花园深处的花草间走过来了。其实花儿已经听到二少爷与戚务忠的对话了,她走过来,冲二少爷笑一笑,说:真得谢谢二少爷了,你二少爷这不成了传口信的了?我们可使不得你二少爷呀。

二少爷的喉咙一抽,咕噜响了一声,好像有什么噎在喉头了。

花儿冲未婚夫戚务忠咳了一声,端端庄庄地说:你来找我就径直过去找我好了,怎好烦劳二少爷大驾传信。

没,没,我没……未婚夫手足无措了。

花儿又问:有事?走,有事就去前院说话吧。有意把二少爷凉在那里。

不,不,没,没也没什么事……戚务忠的手慌乱地擦着额头的汗。我,我只是想,想来看看,看看老爹。有些天没,没见老爹了。

花儿凄然一笑,脸朝着未婚夫,却将话音甩向了二少爷:看老爹就去看老爹呗,莫非你还要烦劳二少爷再去你老爹那里传口信不成?难不成你真要把二少爷当成你的差使棍不成?哪怕二少爷闲的去吃喝嫖赌,你也不能支使是不?

这话蕴含着四两拨千斤的功力。戚务忠当然感觉得到花儿的话如风卷蒺藜刮向二少爷,他想不到花儿竟然敢对二少爷如此锋芒毕露,他有点怕了,局促地冲花儿挤眉弄眼地喃喃:你,你别,可别再这么说了,我哪敢支使二少爷……

二少爷。花儿冷淡淡地叫一声。看看,戚务忠可压根没敢烦劳你传话呀。你要当差使棍可是你自找的。

二少爷完全招架不住,也站不住了。你俩只管在这说话吧,我还有点急事去办,我有急事要办……他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驱走了二少爷,花儿有些得意地冲未婚夫莞尔一笑。可叹的是戚务忠的头早已埋下了,完全是叶公好龙式的情态了。

你倒是说话呀。花儿几乎是祈求未婚夫了。你用不着怕,来见我又怎么着?你到底怕哪样?怕二少爷?他有什么值得你怕的?你又有什么怕他的?往后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男人,别怕不该怕的,别自己吓唬自己。

遗憾的是,这男人甚而更怕了:别,别,往后,往后你可,可别,别再这样对二少爷。再怎么着,他也是府上的二少爷呀……

——花儿晶莹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样的泪水,这个已经被绑定为将来丈夫的男人,在她的泪光里虚无缥缈了……

挨过了片刻,戚务忠终于挣扎着,抖一抖袖管——玩古彩戏法一般——一枝眩目的鲜花轰然绽放在花儿眼前,如同天上一朵璀璨的云霞落在面前。

天呐,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花呀?这是什么花?这花儿是哪来的?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送花?花儿惊诧不已、激动得一塌糊涂,有点颤栗地接过了这枝鲜花。待要将一串问题弄明白,未婚夫却如释重负,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惶惶地拔腿逃离了……

戚务忠给北洋水师的兵舰上送鱼,兵舰餐厅里一盆开放着美丽无比硕大花朵的花顿时令他目眩。这盆花枝繁叶茂,正盛开的几朵大花白里透红,红里透白,云霞般灿烂。他被这灿烂的花朵惊呆了。恍惚间,花朵变幻成了未过门媳妇花儿的脸,冲着他妩媚婀娜地笑着,粗壮的汉子惊得失声一叫:花儿呀……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花儿呀……

舰上一个英国教习走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戚务忠,操着不流利的汉话问:你……喜欢这花?

戚务忠窘迫得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是,是花儿……花儿,花儿她……她喜欢花儿……

颠三倒四的“花儿”把英国教习给搅糊涂了,但戚务忠的窘态还是让他猜到,那翻来覆去的“花儿”怕是跟姑娘有关,他指着那盆花说:这花儿是我英国家乡的花,她的确美丽无比。这样的花会让,让世上最,最美丽的姑娘,动,动心的……说着,他找出一把剪刀,咔嚓剪下了一截开花的花枝,送到戚务忠面前。给,送给你。但愿它能为你赢得美丽姑娘的芳心。

捧着这枝花,戚务忠身体摇晃了,似乎花枝有千钧之重。没顾得问一问这花叫什么名字,便急惶惶地离开了。他又提来了一小筐海胆,送给了那个英国教习,算是回赠。

花儿将这枝花放在一个花瓶里用水生着,有道是,好花能有几日红,到了第四天,已经有硕大的花瓣凋落了。花瓣落地时訇然的声响,似乎花瓣砸在了花儿的心头,让她心惊肉跳:天呐,这么好看的花儿也要凋零呀,连花枝也会慢慢枯萎呀……

哎呀——坠落的花瓣真的砸在了她的心尖上——倏地,她的心窍被另一幕神奇的现象启迪了……后花园里,一蓬野玫瑰的藤蔓群蛇般蜿蜒、杂乱地缠上了一棵石榴树。每到五、六月间,满树石榴花怒放,在一朵朵小火把似的石榴花间,又开出了蓬蓬勃勃无数红白相间的野玫瑰的小花朵,让整棵石榴树灿若云霞。这奇观让人们赞叹不已,但人们也只是走马观花而已。花儿却时常站在树榴树下,久久不肯离去。

那天,花儿又站在石榴树下,凝视着满树杂糅的石榴花野玫瑰花,慢慢的,她心旌迷乱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在眼前隐约而现了,她禁不住以无形的小手,抚慰、撩拨着深埋于心底最隐秘的、莫名的、悸惧的悱恻缱绻……不知过了多久,错杂繁纷的花朵让她的双眼也渐渐地迷离了……眼前应该是她男人的男人终于扑朔幻化为另一个男人的模样了……天呐,怎么变成了万万不该变成的另一个男人呀……花儿恐怖地甩了甩头,极力地要摆脱这个男人,可怕的是这个男人的模样非但挥之不去,反倒越发变得清晰了……啊,天呐!啊,天呐……!她张大嘴巴连连发出无声的惧悚的叫,如被追击惊恐万状晕头转向的小鹿,仓皇间她竟然猛地撞向了石榴树干——哗啦啦,满树杂糅的花朵彩色的波浪般炫目地汹涌澎湃了……花儿双手抚摸着石榴树干,簌簌地瘫软在了树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颤微微地扶着石榴树干缓缓站起,但眼睛仍痴迷地凝望着树冠。看着看着,有了惊奇的发现:一条伤痕累累的玫瑰藤蔓在一条石榴枝上环绕了几道,竟深深地扎进了石榴枝的皮肉内,与之长在一起浑为一体,形成了一道隆起的疤痕。顺着这条藤蔓向下寻去,更大的惊奇骇得花儿喘不过气来了:天呐,这条藤蔓的下端不知何故竟然是断开的,也就是说这条环绕缠进石榴枝的野玫瑰藤蔓,与它自己的根已经不相连了,它是靠汲取石榴枝的养分活着并生长着,竟然同样开出了玫瑰的花朵……

玫瑰藤蔓与石榴树枝间的神奇现象,似乎只为给花儿以神示,只为在这一刻给花儿以启迪——要是能让这无名的花枝像那条玫瑰的藤蔓,在别的花的躯干上活下去该多好呀……鬼使神差,她忽地摸出了一把剪刀,要演变出让这花枝在别人的肢体上生长的神奇……

她用剪刀剪下了这枝花的下半截花枝,又找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拿着这半截花枝,有点疯癫地跑向了后花园她的育花暖棚……

育花暖棚内,花儿开始了移花接木的创造:她用小刀将这截不知名的花枝下端削成鸭嘴状,然后在那盆她精心培育的杜鹃花的主枝上斜着切了一道口子,将这截无名花枝鸭嘴的一端插了进去,然后用裁好的薄油布条,将其紧紧缠绕……

无名花枝与杜鹃花枝凝为一体了,花儿激动不已,如此的神来之笔,不是神灵的启迪,有哪个凡人会生出这般不可思议的大胆想象呀。花儿小心翼翼地端起这盆嫁接了无名花枝的杜鹃,如同对待一件圣物或一个刚刚产下的婴儿,将其藏到了暖棚的隐秘处……

花儿呀,也许你真的天生与花草通着灵性,那截花枝听懂了你的心声;也许是你心底流淌出的涓涓细流滋润了这截无名花枝,或者说它被你倾注的深情感动了——它竟然在杜鹃的腰间默默地成活了。那一天,当你贴近观看时,轰隆隆地发现:这截无名花枝的芽眼间,竟真的吐出了尖尖的嫩黄的叶芽!你简直不敢相信这奇迹会是真的,你揉揉眼趴上去细看,千真万确,的确是嫩黄的叶芽冒了出来,如同尖尖的雀舌,似乎要亲吻重新给了它生命的你……啊,啊,啊……亲手创造的奇迹令你浑身颤栗,甚至惊恐不已了,狂跳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膛。天呐,天呐,天呐……泪水扑簌簌顺着你的脸颊流淌,有几滴滴落在了花枝上……

今年,当这盆杜鹃在暖房里含苞欲放时,那无名花枝的顶端竟然同样爆出了一个硕大的花蕾——天呐,这盆花将要同时开放出两种不同的花朵了,那将是怎样的奇观呀……你激动得几近癫狂了,怀揣着如此巨大的秘密,你简直惴惴不安魂不守舍了。可不知为什么,面对亲手创造的奇迹,面对即将开放的奇观,你又不时地陷入莫明的惧悚,甚至越来越害怕面对这盆花了……

花儿呀,你哪里想得到呀,你在培育这盆奇花的同时,也在你的心底培育了一个可怕的病灶;这盆杜鹃和无名花枝于不该生长的季节里生长时,你心底的病灶不仅也冒出了病芽,并不可遏制地生长为一个茁壮的病枝;当那无名的花枝冒出了一个花骨朵的同时,你心底病灶上的病枝上也坐下了一个恐惧的蕾……

当这盆奇花绽放之时,恰好赶上了老老爷的八十寿诞,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什么给了你昭示:应该把它带到庄园去……

花儿用旧油布,仔仔细细地将这盆奇花严实地包裹好,如同抱着一件圣物,走出了育花的暖棚,走出了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