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春花秋月

第六章 血雨腥风乱世凄惨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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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撞奸情

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小径相比较,低去尺余,须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吴三桂不禁暗赞道:“好一个幽僻的所在!”

循着小径,向前约走了有三百步,是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想必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样的石栏圜着,距离石栏半尺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三字。

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润滑,吴三桂绕过了石台,往石径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

吴三桂走得脚顺,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宝鼎,金盆玉壶。从形式上看,这里不像是什么客室,大约是田宏遇休息之所。吴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摆设越发精致。壁上悬着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金灯银缸,备极华丽。

吴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少年好奇的他索性游玩一个爽快,竟回身就向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中,再看室中,金漆箱笼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露出牙床来。

吴三桂这才意识到自己误闯到了女子的闺闼中。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他忙转身搴帘,正待要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吴三桂走投无路,躲避又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一揭帘儿,两下里正好打了个照面,一瞬间,吴三桂已瞧得清清楚楚,顿时不由得呆住了,原来那美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陈圆圆。

而陈圆圆骤见了三桂,初时也很惊骇,可一见吴三桂木鸡般地呆呆立着,就不禁好笑地看着吴三桂,低头嫣然作媚,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吴三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两条腿儿就也随了陈圆圆走进房中。

两人互相暗羡爱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第一次得以叙首,谁也不想让这机会轻轻错过。于是由圆圆请吴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吴三桂在接茶时,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十指若雨后春葱,娇柔细腻得让吴三桂心痒难耐,恨不得尽兴捏她几下。圆圆早已行家老手,于是故作娇羞,低垂着粉颈,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其态越发媚惑得吴三桂神魂颠倒。

可吴三桂在心上人的面前,却搜索枯肠,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说。还得陈圆圆放下她的娇羞作态,拿出作为秦淮花魁的应酬谈吐惯技,搭讪着向吴三桂问长又问短。于是吴三桂虽是男子,却被动地有一问才有一答,生涩得远不如圆圆来得有声有色。

到底是圆圆本领高超,没用多一会儿功夫,两人就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这样的时候,吴三桂的主动性就表现出来了,他在和圆圆说话时,手早不老实地一把捏住了她的玉腕,圆圆不仅不恼不羞,反倒更往他的掌中送了送。吴三桂在柔软温馨滑腻如脂中,心魄俱飘**。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不迭,吴三桂哪里肯放,于是圆圆吃吃地娇笑不住。这一笑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逗引得骨软筋酥,差一点就要来真格的了。

两人正在甜蜜温柔中,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一见这种情形,顿时放下脸子,吓得吴三桂和圆圆慌急不知所措。“长白(吴三桂表字)!老夫我不曾薄待于你,处处敬重,那全是因为老夫只当你是个有为的好青年,谁知你竟是个不成器的好色之徒!就算我老田瞎了眼,错结交了你这种人,好,好!从此,咱们就当不认识。现在,我也不来治罪你,你就快快滚了吧!”

8、割爱

田宏遇大喝的这几句话,让吴三桂面红耳赤,心中怦然乱跳得十分难受。可极自负的吴三桂虽然理亏,但被这一顿当面训斥,脸上很下不来,于是就也恼羞变怒,理直气壮地大声说着瞎话:“我吴三桂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和圆圆本是旧识,在未进你门以前,我们就已认识了。今天是偶然相逢,叙一会儿旧情,于你也毫无损益。况且圆圆本就一名歌妓,谁能禁止她不再结识别人?”说罢,吴三桂就很有理地大踏步走出房门,回府去了。

乖巧的圆圆早见识过无数此类的场面,她技巧娴熟地立刻做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眼泪说流就哗哗地淌了满面颊:“老爷啊,你可要给我做主,我可不能白白受了他的欺负!我陈圆圆虽说是个歌妓,可我自入府来,心中就只有一个老爷,再没他想。谁知今天我的闺阁中,突然闯进这么个混人,拉着我就无礼,我拼了死命地不依,可我哪有他的力气大,挣不脱呀……”田宏遇阴着脸子,不待圆圆带哭带诉地表演完,就对着圆圆恨恨地冷笑了两声,然后一甩袖子,就怒冲冲地回到园中客厅上了。

其时宾客已大半散去,忽见平日和蔼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田宏遇怒气勃勃地连声叫“打轿!打轿!”,不但许多未散的门客从来不曾见过,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们也还是第一次,所以大家很觉诧异。

田宏遇匆匆登轿,不住声地催着夫役们快走,一路如飞地往西直门走,到了大宗伯董府前,他喝令停舆,然后气急败坏地跨下轿来,也不待门役通报,就直接走进府中,到书房里来找董其昌。恰好董其昌正上朝回府,在那里披阅公牍。

到田宏遇叫着吴三桂衣冠禽兽,将府中开筵赏花、三桂趁机调戏陈圆圆的事,带骂带愤并咬牙切齿又打椅击桌地痛说了一遍,董其昌却淡淡地一笑:“老兄气度素来宽大,怎么今天为了一个歌女,竟气到这般地步?也未免太不值了!”董其昌这兜头一勺冷水,浇得田宏遇先熄了一半怒火:“难道你觉着吴三桂这种行为还是应该的?”

董其昌依然平和地笑道:“你结交了半生的朋友,难道连这点点风色都瞧不出来吗?现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将来一旦有变,象吴三桂这样的人是大大用得着的。倘若吴三桂得志,你与他结怨岂不是自埋一大隐患?”

这一席话越发好似当头一个霹雳,田宏遇半晌才说道:“那么依你又该怎样办呢?”于是董其昌就让他赶紧遣人请吴三桂到府上,置酒谢罪。在酒酣耳热时,即令歌女陈圆圆出来陪酒,以使他见色忘怨,再把圆圆乘机相赠。田宏遇虽然感觉董其昌的话不无见地,但毕竟吴三桂一个好色之徒,将来能否成得大事,还在不可知之列,况且最最主要的是,田宏遇也太舍不得陈圆圆,于是就大摇其头道:“既已翻了脸,就还是且待日后有事时再说吧。”

而吴三桂自那天从田皇亲府中气愤愤地出来,回家闷坐,整天茶饭无心,一意思念圆圆,只苦美人已归沙叱利,而侯门深似海,无计可奈何。有时实在想得太厉害,他就悄悄溜到田皇亲府花园的后门,徘徊一会儿。但见碧波滚滚,依然长流,佳人却是消息沉沉,只得长叹数声,嗒然而归。

其时满洲兵寇边急迫,警报络绎不绝。洪承畴正进兵安徽剿击李自成,陈奇瑜又被张献忠杀败;辽蓟总兵唐其仁也让满兵打得落花流水,崇祯帝派总兵祖大寿往援,不想祖大寿见满兵势盛,竟带了部下三千名步兵,斩了唐其仁的首级,投奔满洲去了。崇祯帝闻报大惊,急召廷臣商议。大学士杨嗣昌力荐吴三桂出镇边地。崇祯帝立即下谕,授误三桂为副总兵,往驻山海关,以御外侮。

见儿子得膺边疆重职,第一个兴高采烈的是老将吴襄,还有许多同朝的官吏及亲戚朋友都来道贺。吴第中大排筵宴,款待来宾,酒热灯红,猜拳行令,开怀畅饮。只有吴三桂愁眉不展,不知情的人还当他初担重任,心里忧惧,所以郁郁不欢。独有大宗伯董其昌在酒到半酣时,含笑向吴三桂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吴三桂连连起身,对董其昌打拱作揖。

转眼就是三天,吴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他却好似没有这事一样,吴襄急得了不得,忙召吴三桂到营中,诘问他为什么违延上谕,万一皇上见罪,谁敢担当?吴三桂只是唯唯诺诺。直到第五天,董其昌匆匆赶到吴府中来:“大事已替你说妥,咱们走吧!”他一边笑着说完,一边拖了吴三桂就向田皇亲府中走。

早望见田宏遇已领着几名家丁,远远地前来迎接。吴三桂见了田宏遇,自觉惭愧。田宏遇却毫不介意,且比从前更来得谦恭。三人携手进了皇亲府,大厅上筵席已备。田宏遇让吴三桂上坐,吴三桂谦让不肯,到底还是由董其昌上坐,吴三桂边席,田宏遇下首主座相陪。

酒过三巡,宏遇对家僮说了些什么,家僮飞奔地进去了。一会儿,就听得屏风背后,一阵环佩声丁冬,随即走出一位如花美眷来。吴三桂因有前日之嫌,不敢放肆,只微微地偷眼一瞧。谁知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不由得浑身惊颤,不用说这位出来的美人正是吴三桂思想得茶饭不进的陈圆圆。

一切都照原计划,圆圆姗姗地到席前,宏遇叫她和吴三桂并肩坐下,吓得吴三桂慌忙侧身避位,被田宏遇一把按住:“都是自己人,将军何必见外?”看吴三桂虽重又坐下却是一副大大不安的样儿,田宏遇一面执酒杯,一面笑着说道:“将军受皇上倚重,将来保社稷、定寇乱、立功卫国,前途正光大。”宏遇边说边指着圆圆:“她是个无依的孤女,老夫衰颓之年,留她无用,敬以托之将军,望幸勿见却。”

这太出乎吴三桂的意外,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老皇亲正应留此婵娟,以娱暮景。小将何德何能,蒙老皇亲如此谬奖推爱,那是万万不敢领受的!”董其昌就也是时候地劝他不必过谦,接着就吩咐田府的家役,抬进一顶青纳绣舆,田府丫环扶了陈圆圆就登舆;随着一声吆喝,就如飞地抬往了吴府中去了。

这时的吴三桂坐在席上,喜得举止无措,连应酬都有些失方。董其昌早对吴三桂的心思料如明镜,故意笑着说:“将军醉了,咱们一起告便吧!”田宏遇尚要挽留,深通人事的董其昌给他丢了个眼色,田宏遇会意,就拱手相送。

吴三桂大踏步地奔回府中,刚跨进门来,正见母亲李氏在和圆圆说话。到她听吴三桂说田皇亲推崇自己、所以贻赠歌妓,只有吴三桂这一个儿子、平日异常钟爱的李氏夫人本来日前儿子得膺了荣封,就欢喜不已,这时又见连田皇亲都来巴结,更是乐开了一张瘪嘴合不拢。

可吴三桂的结发妻卢氏看丈夫对着圆圆喜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却禁不住脸色沉了下来,可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再流露出什么来,吴三桂此时整个魂儿都在美人身上,哪里还有心去关照一下妻子的感觉,勉强和母亲敷衍了几句,吴三桂就携了圆圆的玉腕,并肩进后堂往翠云轩中。两地相思,直到今日才得天从人愿,自然是急急地寻欢作乐去了。

9、缠绵情长英雄志短

吴三桂自得了陈圆圆,一天到晚,你怜我爱,形影不离,衣食相共。可出镇边地的谕旨期限已过,吴三桂恐皇上加谴,就密嘱兵部侍郎谢廷宇替他请病假。

大宗伯董其昌听得都中谣传,说田皇亲赠美姬给吴三桂,致使他纵情声色,贻误了国事;所以不应该送吴三桂美人,而是应该让他受些艰辛锤炼,以成就一个与国与民有用的人才。董宗伯也在众议纷纭中深悔不已,于是就在书斋中,研墨润毫,写成了一封语重心长的书信:

长白将军阁下:

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将军,美人新宠,其乐可知也。曩者,将军名冠武榜,凡知将军者,无不为国家庆得人。老夫虽髦愤,不禁为国家,也为将军喜也。故廷臣之于将军,推崇备至。

曾几何时,而朝廷任将军之谕下矣。夫朝廷以兵权付将军者,冀将军赤心保国,内而扫除妖氛,外而力殄强梁,使明代之江山,转危为安,则将军不啻手造明代,其功业勋德,尚可得而计耶!顾将军志不在此,乃与田畹争一歌妓,甚至废寝忘食。老夫以将军乃英才也,不忍使将军困于情网,而坏国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为将军作说客。讵知事成而后,将军不图铭感而思报,反纵情声色,沉缅于曲部之中。

嗟夫!在今日之世,岂尚是人臣恋歌妓时耶?矧厉王以褒姒而亡国,夫差悦西施而吴灭。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此尤不能不为将军虑也。陈圆圆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墙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将军爱之,适足以辱将军而已。

幸将军以国家为重,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为保国安邦之策,青史留名,万年传诵。苟不然者,以堂堂须眉,不为国家效忠,而终年消磨岁日于情天孽海之中,彼项羽自刎乌江,前车犹可鉴也。万一蹈斯覆辙者,不仅将军之不幸,亦国家之不幸也!回头彼岸,惟将军筹而三思之!

董其昌写罢,又检读了一遍,然后加封,命家役送往吴府。吴三桂在和圆圆于后圃中饮酒看花,正兴谑欢谐,忽见婢女手持一个信封进来,三桂见信封上写着“吴将军长白谨启”,就随手一拆,和圆圆并肩观看。读罢,无所谓地笑道:“董老头在那里发牢骚了。”

陈圆圆闻言蓦地立起身来,噗地跪倒在地,珠泪盈盈地说:“董宗伯为将军利害计,为国家安全计,是非去贱妾不可的。将军欲显身扬名卫国保民,也决计非杀贱妾不可的。否则恐蜚短流长,使将军为贱妾一人而累坏了威名,贻误了进取之心。与其这样,那就不如现在就让贱妾立时死在将军的面前吧!”

陈圆圆说到这里,就霍地立起身来,向着庭柱就一头撞去。吴三桂吓得心胆皆裂,慌忙将圆圆一把扯住,轻轻地抱在膝上,低声安慰道:“任凭他们怎样说,我就是拼了这个副总兵不要,也是要和你伴在一块儿的。头可断,海可枯,只有我们两人的情意是万万不会变的!”

然后吴三桂就把董其昌的那封语重心长千言万语的书信一顿乱撕,撕了又狠命地掷在地上,猛踏了两脚:“这死悖老头子没来由地枯井生波!我不看他玉成之恩,早就赶往他家中,一剑斩了他!”

陈圆圆见吴三桂如此一番正言厉色,对自己确是一片诚心,才破涕为笑,一头倒在吴三桂的怀里,撒着娇要吴三桂再发誓给她。就这样,这位雄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吴三桂把什么家国大事功名成败,一古脑儿视做浮云,整天死心塌地守在家里,伴着娇姬美妾陈圆圆,让落花艳姬情有所钟,春水长流中英雄气短。

10、功臣少恩德

闯王李自成攻陷安徽凤阳,焚了皇陵、屠戮百姓的警耗传到了京中,崇祯帝一身素服,设祀祭奠,俯伏地上,放声大哭道:“朕居位无道,天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惨遭**。朕死后无颜对太祖高皇帝,更有何面目见先哲贤人?”

他带诉带哭,越哭越是伤心,旁边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钱谦益、孔员运、贺逢圣、薛国观等,以及内侍宫监,也无不涕泣得不可仰视。乾清门满罩着愁云惨雾,祭台上的红烛光焰都成了惨绿色。这时殿外忽然一阵狂风,把祭祀所燃的红烛尽行吹灭,就是案上列着的明朝历代祖宗皇帝圣像也都被狂风打落在地,群臣无不失色。

崇祯帝重叹口气道:“天屡降灾,内忧四起,国恐将不国!狂风把祭烛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但是朕意不肯服输,誓与天争!誓与天争!”他的话说到后面,就变成了怒吼,他一边说着,一边疾步拂袖回宫。过了一会儿,内殿传出谕旨来,着洪承畴督师剿贼。

此时洪承畴正视师天津,闻命即移檄江淮,调总兵左良玉、边大绶两支人马,一出东,一出西;洪承畴自统大军,直扑正面。

李自成的人马原是些乌合之众,怎经得住左良玉的精兵壮马,被左良玉和边大绶四面围将上去,把闯军所有的精锐几乎杀个干净。李自成只领得十八骑,死命冲出重围,逃往河南一带去了。

洪承畴本是一个名士并军事高手,且文章也说得出,可以说,他是明末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洪承畴出入戎马之中,向以儒将自诩,他的生平也没有什么失德之处,只是好声色,所以家里的三妻四妾,一个个貌艳如花。洪承畴原可以优游家居,安享他的闺房艳福。怎奈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得不东征西剿,驰骋疆场,以致辜负家中的艳姬美妾的香衾柔怀。

本来总督洪承畴与总兵曹文诏打算先剿除秦贼,次及晋贼。曹文诏转战在前,连败绥德、宜君、清涧、米脂诸贼,关中巨寇多半就诛。巡抚范复粹上书奏报,极言曹文诏为第一首功,应该优叙,巡按御史吴甡也对曹文诏推奖备至,惟独对洪承畴却绝字不提。

于是兵部就仍将洪承畴抑置,不得叙功,只管派他赴剿晋贼,这不能不说是为洪承畴的日后降清埋下了一个巨大隐患。洪承畴正在大杀贼众余孽,安徽将告肃清时,忽然上谕下来,召洪承畴火速进京。

原来清太宗因征察哈尔,顺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带。巡抚张凤翼上疏告急,崇祯帝立召洪承畴面谕,并拜为经略史,令即日出师,往援宣大。

洪承畴奉谕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们设起香案来,祭过了祖宗,又唤齐妻妾子女,一一和她们诀别。这时阖家大小惊慌骇怕,不知洪承畴是什么用意。原来洪承畴应召急奔京师的路上,夜宿馆驿中,忽见他的爱妾曹阿香打扮得花技招展,姗姗地走进来,盈盈拜下地去,垂泪道:“妾今要和相公长别了!”洪承畴顿时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她,不想佳人却忽然不见了。

洪承畴吓得连连大叫,猛然警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他从榻上一骨碌地爬起来,听谯楼正打着三更,案上的灯火犹半明半灭。洪承畴细想梦境,惊恐他最钟爱的阿香有什么三长两短,于是洪承畴胡思乱想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看看东方发白,远远地村鸡乱唱,洪承畴便披衣起身,草草地梳洗好了,唤起从人,匆匆上马,真是归心如箭,马上加鞭,兼程而进。不日到了京中,回家中见所有出来排班迎接他的妻妾中,唯独不见有阿香。洪承畴忙三脚两步地跑入内院。

这时阿香正斜倚在一张绣椅上,一个小丫环轻轻地替她捶着腿儿。她见了洪承畴,也不起身相迎,只把头略略点了点,嫣然微笑。洪承畴细瞧阿香玉容惨白,病态可掬,不觉吃了一惊,急忙问是否病了,阿香摇摇头说,只胃口不大好,吃不下饭就是了。

洪承畴越发不放心,挨身坐在阿香旁边,一手拥了她的纤腰,关心地问个不停。阿香把头垂扭下去道:“不过是妇人家常有的小病,羞人答答的,怎好去对医生说?”洪承畴弄得摸不着头脑,连连追问有什么可害羞的,阿香这才笑了笑,附着洪承畴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说时不由得粉颊绯红,说毕就把头倾倒在洪承畴的怀里。洪承畴却忍不住开心地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病症呢,害得我满心不安!你呀,怎么不早说呢?”

原来阿香腹中已有七个月身孕,三十五六岁的洪承畴虽然妻妾满室婢仆如云,却就是膝下尚虚,让他曾为之愁闷不已。洪承畴开心的大笑,让阿香被笑得满脸通红,在洪承畴的身上连连地拧了一把又一下:“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让人家听见了,多羞人呀。”洪承畴越发笑得打跌:“这又不是瞒人的事,将来早晚也要被人知道的!”

两人正在嘻笑打趣,一享闺房之乐,忽见外面门役飞也似地跑进来禀报曹公公到,原来是宣崇祯帝令他即日督师经略宣大的圣谕。洪承畴满心的留恋,但皇命难违,只得没精打采地和妻妾等垂泪诀别。

阿香看得心不忍,就说:“相公往昔督师剿贼,是很起劲的,此番怎么样呢?”洪承畴叹口气道:“你们哪里晓得,现在边地的人马大半是战败的老弱残兵,上阵经不起一战,就要各自逃命,不比江浙诸镇的人马。如今满洲正兵强将勇,倘若统了这些残兵去和他们抵敌,眼见得是凶多吉少。若蒙祖宗庇佑,得安然回来,那是不必说了;若不幸兵败塞外,或是被敌人所擒,我身为将帅,膺君命重任,岂肯腆颜降敌?那是只有一死报国了。可怜异地孤魂,不知谁来收我的骸骨!”

洪承畴说到这里,声音带颤,潸然泪下。他的姬妾们更是都好像洪承畴有死无生的了,一齐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经略府中顿时惨雾腾腾,涕泣声不绝,还是阿香哭了一会儿,先止泪道:“相公未曾出师,我们就这样哭泣,算怎么回事?况吉人自有天相,安知相公此去,不马到成功?”然后她强做欢容劝慰承畴,众姬妾也各自收了泪。洪承畴吩咐厨下,安排起筵席,和妻妾们团团地坐了一桌,算是团圆饭,也算是饯行酒。

第二天一清早,兵队中的将校就已来问候过好几次了。洪承畴没法,跟着他们走出去,又重进内向阿香再三地叮咛了一番,叫她安心保养身体,等自己得胜回来,不论育的是男是女,都替她开筵庆贺;又说小儿下地时,必须差一个得力家人报信给他,好使他放心。

阿香边应诺着泪珠儿边就滚滚落。洪承畴出来才走出后院的屏风,却忽又回进房去,见阿香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洪承畴百般地温言慰谕,从袖中抽了一幅罗巾来,轻轻地替她拭泪,自己却也禁不住有泪盈满眶。

这时外面的云板乱鸣,校场中炮声隆隆,将士都已等得久了。洪承畴咬咬牙,跺跺脚,硬着头皮走到堂前。仆役们牵过一匹乌驺马,洪承畴跨上雕鞍。到得御校场中,军士们见主将来了,齐齐地吆喝一声,洪承畴走上将台,演武厅前,立时轰轰的三声大炮,诸将一字儿排着,都来参见。

洪承畴一一点名已毕,发下一支令箭,命总兵曹腾蛟为先锋,带令三千人马,昼夜兼程而进。发第二道令,命刘总兵姚恭领兵二千为前队接应。洪承畴自己和总兵马雄、田遇春、唐通、李辅国、李成栋、王廷梁等,统着五千名劲卒,向大同进发。晓行夜宿,不日出了居庸关,转眼已到汙陵河地方,离大同只有四十余里了。早有军事探谍,前来报道:“先锋官曹总兵已和清兵开过一仗,经姚总兵驱兵助战,未分胜负。”洪承畴令再去探听,一面下令,军马前进至三十里下寨。

正行之间,先锋曹腾蚊和副总兵姚恭及大同总兵吴家禄,副总兵李明辅,宣府总兵郑醉云、王国水,副总兵陈其祥,副将王翰,游击曹省之、夏其本、项充、王为蔚,指挥杜云、马杰、仇雄、黄宜孙等都骑着马,远远地来迎接。洪承畴一一接见,并询问近日间的军情,曹腾蛟禀道:“清兵此番入寇,号称三十万,实数当在十五万以上,分为四路进取。东路一支人马,是清朝郑亲王齐尔哈朗。南边一路,是武英郡王阿济格。北面一路,是肃郡王豪格。目前同咱开战的西路兵马,是睿亲王多尔衮带领着的。这个多尔衮,人称九王爷,英勇过人。四路人马,以这西路为最厉害。”曹腾蛟说罢,洪承畴点点头,腾蛟便退在一边。于是一行人马仍向前进,至离清兵大营三十里下寨。

忽小校报道:“距寨前一箭之路,发现有清兵的旗帜!”洪承畴听了,挥手令小校退去,随即点鼓升帐。

众将参见已毕,洪承畴朗声说道:“据刚刚得到的军事探报,清军放哨,前来窥探咱们大寨。我料清兵疑我远来疲乏,当然急于休息。今夜彼军必出我不意,潜来劫寨,这倒不可不防。众位以为怎样?”众将齐声应道:“大帅用兵如神,所料应当不差。”洪承畴略一颔首,回顾总兵吴家禄、李明辅说:“宣大两处,现共有多少人马?”吴家禄躬身答道:“敝镇所领,旧额本有七千五百名。自去年出征额喀尔沁蒙古属,兵卒伤亡过半,至今不曾补足。目下实数,只三千四百名了。还有李总兵明辅、郑总兵醉云、陈总兵其祥、王总兵国永等,部下兵士都三四千人或五六千人,通计马步两哨,不满两万五千人。”

洪承畴不觉叹口气道:“边卒连年苦征,人马疲劳,既不补足新军,又不令疲卒休息。执政权的但知饱己囊橐,糈饷有无,概置弗问。有变则只知飞檄征调,岂知士心怨愤已甚,一朝爆发,其势将不可收拾,难怪那些官兵要叛离从贼了!”帐下的将士也听得连连嗟叹,默然半晌后,承畴突然厉声说道,“今清兵众而我兵寡,强敌当前,吾辈身受国思,职膺荣爵,势不能束手待毙。列位可有什么良策?”这一句话,把帐下的诸将问住了,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总兵曹腾蛟拱手说道:“末将等愚陋无知,愿听大帅指挥。”

洪承畴微微地笑了笑道:“今夜最紧要的是防敌人劫寨,我们宜预备了。”众将哄然应道:“末将等听令!”洪承畴便拔下一支令箭来,唤总兵吴家译吩咐道:“你引本部人马,去伏在大寨左侧,听得帐中鼓声炮声并作,即领兵杀出。”洪承畴又命总兵郑醉云,领本部人马,去埋伏大寨右边,听见炮声,拥出并力杀敌。洪承畴又令副总兵李明辅,引本部人马,去伏在寨后接应吴、郑两总兵。洪承畴又命总兵王国永、陈其祥上帐,吩咐道:“敌人驻军的地方唤做锦云栅,栅的左右有旧士垒数处,为从前武宗皇帝征蒙古时所筑,你们两人各引本部人马,乘着月光,衔枚疾走,到那土垒旁埋伏。令兵卒暗暗哨探,见清兵出发,待到其走远,你两人急扑入清军大寨,杀散敌兵后,占了寨棚,由王将军驻守,以防敌兵来争。陈将军可领本部人马,从敌军背后杀回,倘若遇见败下的敌兵,宜尽力杀戮,无令集队。切记!切记!”

洪承畴又向副将王翰吩咐道:“距此二十里,有一座土冈,虽不甚高,下面可以埋伏人马,你领了一千兵去等在那里,见敌兵败下,待其过冈及半,便挥兵杀出。”接着洪承畴又令指挥仇雄、马杰引兵两千名,去伏在十里外之查家沟,敌兵若败,必往那里逃走,切莫放他过去。又令游击夏其本、王为蔚两人,各引兵一千名,去守在锦云栅的北面,多设旌旗,以疑敌兵,并绝他的归路。洪承畴再又令指挥黄宜孙、杜雄,各领兵五百名,去埋伏查家沟南面,预备挠钩套索,以擒敌人的马军。洪承畴再又令游击曹省之、项充,各引骑兵五百名,往锦云栅东面驻屯,多置强弓硬弩,见敌即射,阻他的后队援兵。洪承畴又令总兵马雄、唐通,各引大刀队步兵五百,伏在寨内。敌人劫寨,必定是铁骑先行冲入,那时大刀队尽力砍他的马足。洪承畴又令总兵王延梁,引步兵百名,各藏小纸炮一串,见敌兵铁骑冲营,即燃炮投去,以惊敌人坐骑。

洪承畴分拨已定,自和总兵李辅国、白遇春守寨,专等敌兵到来,又令先锋营总兵官姚恭,严守寨栅,只准强弓射敌,不得妄动。这时气坏了总兵曹腾蛟,高声大叫道:“咱蒙大帅不弃,职任先锋,今日逢到了大家出力的时候,为什么使咱落后?”

洪承畴微然一笑道:“将军莫要性急,还有一处最重要而功绩也最大的地方在呢,只怕将军未必能去。”曹腾蛟挺身说道:“为国宣劳,虽蹈汤火尚然不怕,哪有不能去的道理?大帅未免太小觑我了。”洪承畴正色道:“将军果然能去,是最好没有了!”说罢,抽出一支令箭,递给曹腾蛟道:“你引本部骑兵一千兵,也要衔枚疾驰,至三更时分,必可抵横石堡了。那里是敌兵屯粮之所,你多带火种,去烧他的粮草,一经得手便引兵杀出。这是第一件大功劳,务宜小心从事!”曹腾蛟领命,自去点齐人马,精神抖擞地去了。

大清兵马分四路来攻,把一座大同城围得铁桶一般。睿亲王多尔衮闻得明救兵已到,领兵的主帅是经略洪承畴,就召集众将,要他们小心行事,因为洪承畴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不想贝勒莽古尔泰不服气,大叫道:“九弟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咱们自和明军交战以来,哪一次不是如同摧枯拉朽?”多尔衮道:“不是说咱怕他,那个洪蛮子委实诡计多端。前车之鉴犹在,五哥还是谨慎为是!”莽古尔泰自恃勇力,到底还是定了来个趁他们立足未稳就劫寨,看多尔衮犹豫不决,莽古尔泰大怒道:“老九如此胆怯,我看你也不必去夺什么明朝天下,还是偃旗息鼓地逃回去吧!”

清军因屡胜明兵,早已骄气逼人,自然是主张去劫寨的人多。于是多尔衮也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兵分三路或劫寨或接应或作后队援兵。

果然莽古尔泰风驰电掣般杀入明军大寨,却是一座空营。到他慌忙挥手叫退兵时,后面的明军兵丁已潮涌般进来,一时退不出来。明军寨中连珠炮响,王廷梁命兵士燃了纸炮往前乱抛,马受惊果然狂跃起来。清兵步队,都被践踏得叫苦连天。总兵马雄、唐通各领步兵,持大刀来砍马足。

这场战争的结果自然是清兵大败,莽古尔泰落荒而走,却不想他心慌意乱地往东而逃时,一员大将银盔锦袍正执着令旗在那里指挥。莽古尔泰知是洪承畴,又折回从北面而逃,却又逢着副将王翰大杀一阵。虽然接应的人马及时赶到,但半途上夏其本、王为蔚又在左右杀出。

清兵惊得魂胆俱碎,弃戈抛甲而逃。又遇指挥仇雄、马杰,两人并力杀到。莽古尔泰魂不附体地逃回本部时,三路人马都是一个垂头丧气,又见武英郡王阿济格和章京图赖狼狈奔走,报告大营被明兵夺去。多尔衮大叫道:“洪蛮子果然厉害,咱们回去,整顿人马再来报仇。”

那边清兵大败而回,这里洪承畴铁马金戈大获全胜。惟总兵马雄、唐通被马踏死,还有烧粮的曹腾蛟,因身入重地给清军活捉去了。洪承畴叹道:“这是我太莽撞轻敌,害了曹总兵!”当下大犒将士,设宴庆贺,又修表飞马进京报捷,并下令休兵三日。

11、美人陷阱

笳声凄惋,刁斗清寒,素月一轮,高悬天空,快乐的人见了清辉皎洁的月色,兴致逸然又怡然悠然,而同一轮月儿照在寄旅人的身上,就觉得凄清满目。

这时的月光影里,有三个人彳亍走着。身披蜀锦绣袍,腰横玉带,头戴浑银兜鍪,足登粉底幞头乌朝靴,面白微须,相貌清秀中带有威武,一看就决不是个下级将士,谅必是明朝统兵的大员。他领了两名亲随,踏着月色在一座小帐篷前,侧耳倾听。

帐篷内正发出悠扬的琴音,如击碎玉,如鸣银筝,把个军事倥偬的洪大帅听得神迷意**。这天晚上,洪承畴因多喝了几杯酒,不免又忆起了思乡心事,就领着两名小卒,出寨去闲步。但见月白风情,万籁俱寂。忽听得琴声悠扬,远远地顺风吹来,异常的清越。洪承畴不觉诧异道:“塞外荒地,哪里来的古乐?莫非沙漠之地,也有高人遁隐吗?”

因为触动了所好,洪承畴不禁信步循着琴声走去。瞧见野外一个小小的帐篷,那琴声便从帐篷中发出来的。洪承畴慢慢地走近篷去,在听琴听得情不自禁时,却见蓬门恰是半掩,篷内灯光闪闪。由灯光下望去,正见一个绝色的佳人盘着双膝,坐在锦绣的毡毯上,舒开春葱般的十指,轻挑慢弹着一张古桐琴,声韵铿锵。

那丽人装出一副见洪承畴蓦然闯进来、不觉大吃一惊的样子,而她的美貌也让洪承畴看呆了。然后还是这个丽人很自然地含笑起身,让洪承畴坐下,又亲自去倒过一杯热腾腾的马乳来,双手奉给洪承畴,并笑问将军贵姓。

这时洪承畴已身不由主,一面去接马乳,一面也笑着答道:“下官姓洪。”那丽人听见一个“洪”宇,立刻就带笑问道:“莫非是此次督师来关外的明朝洪经略?”洪承畴因她是个女子,老实告诉她也不要紧,就随口应道:“正是下官。”

那丽人听了,越发作出让洪承畴感觉万分可爱的姿态。这位洪经略尝自诩为中原才子,也曾誓愿必得一个绝色美人为偶,才心满意足,他的那个爱姬阿香虽也有十分姿色,但却万万不及此丽人的秀媚冶艳;所以他不免心下暗想,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我洪某若能娶她做个姬妾,一娱华年晚景,才不枉此一生。

灯光让洪承畴眼中的丽人越发地美丽,她是旗装打扮,头上饰着珠额,鬓边微微垂下一缕秀发,梳的是个盘龙扁髻,两条燕尾乌云也似地堆着;那粉脸儿上,施着薄薄的胭脂,红白相间,望去又娇嫩又是柔媚。更兼她穿一件盘金秋葵绣袍,越发显得伊人如玉,袅娜娉婷。

那丽人看洪承畴看得发呆,就嫣然一笑,慢慢把粉颈低垂下去。那种似娇似羞的样儿,越发抚媚动人,洪承畴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臂,那丽人忙缩手不迭,让洪承畴自觉太卤莽,不觉很是惭愧,就搭讪着说些闲话。那丽人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更让洪承畴暗暗称奇。回顾几上的桐琴,行家洪承畴不免有点技痒,就起身走到几前,略略把弦儿一挑,声音异常地清越。

大凡嗜丝竹琴筝的人,遇着了好乐器,没有一个肯放过的。洪承畴见琴音浑而不激,知道是良琴无疑,就也坐在毯上,拨弦调音,弹了一阕。那丽人等洪承畴弹毕,笑着说:“琴声潇洒,不愧高手!”洪承畴边谦让边起身请丽人重弹。丽人就较准宫商,轻舒纤腕,玉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似怨似慕,令洪承畴连连赞叹。然后两人谈起琴中门径,讲到融洽处,互相钦慕,大有相见恨晚之概。

“如此良夜,又逢嘉宾,无酒未免不欢。”丽人说罢就走入篷后,唤醒了侍女。丽人自己也忙着爇炉温酒,又弄些鹿脯羊烩的下酒菜,置于洪承畴面前。

慢慢地对饮中,那丽人发现洪承畴的酒量也姓洪,一二十杯一点也没有弄晕他的意思,于是那丽人就吩咐侍女换上大杯来。一双能容酒半升光景的碧玉高爵被丽人满满地斟上了,笑盈盈地奉与洪承畴。洪承畴这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力迷人人更迷,在美色的迷惑中,他接过酒来就啯都啯都地喝个干净。

接连五六杯,洪承畴果然已半酣了。那丽人也酒气上粉颊,娇嫩的玉肤上泛出红云朵朵,白里透红,红中越现白嫩,比未饮酒时更娇艳万分了。洪承畴对着这可餐之秀色,越饮越是起劲。而那丽人一面劝酒,一面又顿开珠喉,击着玉盅,低声咏唱,佳人歌一阕,洪承畴立时得意得兴致勃勃地忘了形,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洪承畴痛快地赴绣枕锦褥,在与邂逅的丽人一圆鸳梦后,就躺进温柔乡中酣酣大睡了。

洪承畴帐外的两名亲随因等得太久,就倚在帐篷的竹篱下,呼呼地睡着了。东方现了鱼白色,寒露侵人,那名亲随惊醒过来,赶紧往帐篷内一瞧,里面却已是空空洞洞,两人骇诧不已,虽然心里也是慌慌张张的,不过估计洪承畴肯定不会不回军人,于是两人急急奔回大寨。

护兵们一见他们回来,忙问主帅在哪里?两个亲随只当他是说着玩的,就随口应道:“主帅让大虫背去了。”那护兵严厉地喝道:“谁和你讲玩话,方才各总镇纷纷进帐探询机务,我回说大帅昨晚出去,还不曾回帐。他们听了,都在那里焦躁呢!”

当大家听两名亲随说了昨夜洪承畴踏月遇美而他们一觉惊醒后、帐中已不见了美人和主人的事后,顿时纷纭起了窃窃私议,有的说那美人必是个迷死人的妖怪,有的说美人是敌方的间谍。

陈其祥、李辅国、王国永、吴家禄等一班总兵,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见洪承畴点鼓升帐,而警骑的探报却如雪片般飞来,急得众将领一个个抓耳揉腮。日色斜西了,军中巡柝号乱鸣,转眼要掌灯了,这位洪大帅仍消息沉沉。而清兵已离明军三十里下寨,战书投来,催索回书已经两次,怎奈洪承畴未曾回来,又没有交托代理的军机要务,各总兵不好擅专,就都围哄在帐外哗噪。最后各总兵气无可泄处,就把两个亲随各捆打五十背花,暂时拘囚。

到底吴家禄颇有胆略和见识,他主张点鼓传集诸将,正式向大家宣布了洪承畴失踪的消息。诸将面面相觑,吴家禄朗声说道:“目下军中无主,军心必涣散,应即由众人推戴一人暂时维持一切,摄行督师的职权,众位以为怎样?”众人齐声称是。当下以总兵王国永为首,共推吴家禄为总兵官,代行督师职务。吴家禄谦让了一会,随即升帐,点名巳毕,把清军战书批准来日交战;一面令参议处拟了奏稿,将洪承畴失踪的事,差飞马进京奏闻。

12、进退维谷

洪承畴到人事渐醒时,却见自己已睡在一张绣榻上,绣榻在一所华屋中,而不是那个神秘的帐篷里。华屋里,锦幔绣被,芳馥之气触鼻,他顿时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向外面一望。有四名打扮得十分秀丽的侍女见洪承畴已醒,便姗姗地走进来,两名服侍着洪承畴起身,还有两名忙去煎参汤、煮燕粥。等洪承畴走下榻来,什么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镜台前置得停停当当。

洪承畴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毕,侍女抢着进汤递粥。洪承畴胡乱吃着,边问侍女们这里是什么所在?还有那一个丽人哪里去了?一个侍女边听他问边掩口好笑,洪承畴越发摸不着头脑,一个侍女就笑着说:“你既已到了此地,就不必问了!”

洪承畴当然还要诘问,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就说:“告诉你,你可不要着急,这里就是芙蓉沟,我们都是大清皇帝宫里的宫人。”

洪承畴一听英蓉沟三个字,立刻惊叫一声,手里的茶盏就落到了地上,顿时脸色大变,身体不住地打颤:“我上大当了!哎……”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侍女们慌忙扶持,竭力救护,七手八脚地忙了好半天,洪承畴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清醒过来的洪承畴知道自己已在清国属地,是真正的落入虎穴了。他首先回忆到昨夜和美人对饮的情形,又想起家中,以及和阿香恋恋不忍离别的场面,可怜她还希望自己奏凯班师回去团聚呢。如今身羁异邦,不知阿香分娩没有,若已经产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若阿香闻自己这个样子,不知她要怎样地悲伤。

洪承畴越想越伤心,举首满眼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侍女们忙上前再三慰劝,那个年龄最长的侍女还说:“既来则安,洪经略也就不必伤感了。咱们万岁爷最是宽厚仁慈,比明朝那个昏愦庸劣的暴君要胜上十倍……”言犹未了,八面威风的大将军洪承畴已听得怒气上冲,噼啪一响,侍女的粉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头印儿,她哇地一声哭着出去了。

接着洪承畴越发又气又恼又悲伤,索性拍案打桌地高声号哭。正哭得呜咽欲绝时,忽然肩上有人轻轻地勾住,接着伸过一只纤纤的玉腕来,替他轻柔地拭着泪,那幅罗巾上一股子**人心魄的香味儿。洪承畴只当是侍女又来捣鬼了,才待要抬起头来发作,却发现原来正是昨夜帐篷里温柔缠绵的丽姝。洪承畴蓦然见了她,立刻就想起自己被骗到此,都是这个美人的狡计,就狠瞪着她,说一声:“你害得我好苦哇!”不禁又号啕痛哭起来。

那美人含笑娇声细语地说道:“都怪我不好,望经略千万不要见怪!经略最是个聪敏不过的人,须知我也有许多苦衷在里面。经略正在壮年,他日前程未可限量,所以经略应该保重身体,倘然过于悲伤,弄出点什么病来,不但我心上不安,就是经略也对不住自己呀。谁不知道经略是中原大才子,我们万岁爷久仰经略大名,一心想要把经略请来,倾衷吐肚地畅谈一下,怎奈天各一方,不得已就想出这么一个下下之策。我只求经略海涵,饶恕了我吧!”那美人说在这里,声音呜咽,一双盈盈的秋波中,珠泪滚滚,就也一头倒在洪承畴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而洪承畴这时已止了哭,他早被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说得心软了。及至一见美人也哭了,那种雨后梨花的娇啼婉转,让他怜惜得伸手过去,轻轻地扶美人,而她却越发地往他怀里倒。洪承畴猛然想到了美人计,于是一边暗暗警示自己不要被她迷惑,一边立刻就把脸儿一沉,霍地将千娇百媚的她推开:“你不用在我面前做作了!我身既被骗到此,就决意一死!你说什么和清国皇帝相见,我堂堂天朝大臣,岂能去对一个夷蛮之邦俯伏称臣?若要我投诚清国,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

气壮山河地说毕,洪承畴就把两眼闭得紧紧的,任凭那美人再说得怎样婉转动听;美人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出去了。

自那日起,洪承畴就咬紧牙根,无论怎么样的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只是闭紧两眼。三天中,真的滴水不进。到了第四天,洪承畴已是支持不住了,浑身软绵绵的,睁开眼便觉昏天黑地,耳鸣目眩,胃里一阵阵翻上搅下的难受。第五天,洪承畴已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动了,去死路不过一筹。忽然那个美人又姗姗地进来,附身到洪承畴的耳边,柔声说道:“经略何苦如此?昨天豫亲王的营中,抓来十几名俘虏,其中一人自称是经略府的纪纲,他说经略的五夫人已诞了一个贵子,特意遣他来报喜信的。”

奄卧榻上的洪承畴一听,不觉心上一动。阿香正是他的第五房姬妾,这美人讲的句句证实,于是把眼睛略略睁开,有气无力地问:“我的家人在哪里?”那美人忙笑道:“经略若想见他容易,只是我们这里的规例,是不能召外仆进来的,所以经略只能到外面去和纪纲说话。可怜经略已饿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动呢?你这般地糟踏自己,不是有意叫你那几个夫人急煞吗?”她边说边走下榻去,倒了热腾腾的一杯参汤来,叫侍女们帮着扶起洪承畴,她又用香唇亲试冷热。

洪承畴这时被那美人句句话都打中了心坎,又因为急着要见仆人,一询家中情形,所以一杯参汤就呷下了肚。

四五天后,洪承畴才慢慢地复原了。他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早晚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贴身服侍,哪里能再拒绝得了,何况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

身体复原的洪承畴记挂着家人,定要那美人领着他出去,那美人满口答应,只是有个条件,在这里象洪承畴那样的装束是不行的。说罢,就命侍女们捧进一包衣物,叫洪承畴改装。洪承畴一见包中衣服,都是些萤衣外褂、红顶花翎之类,并非明朝衣冠,就说什么也不肯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