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节难得的自习课。
我们正在埋头狂做课外作业，宝宝走进教室来了。
公正地说，宝宝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班主任，班上的大事小事，她是会用尽了所有力气来张罗的。
宝宝走进教室是为了新春迎新会、同时也是我们校艺术节的事情。
蓝湖中学很牛气，别的学校的艺术节一般都是放在秋高气爽、金桂飘香的季节（我念了九年书，年年如此），偏偏蓝湖中学放在了最寒冷的12月底，而且是和迎新年搞在一起。
蓝湖中学的艺术节暨新春迎新会还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届艺术节，刚进校的新生都必须有一个全体成员一起参加的节目，据说这是为了更好地形成班级的凝聚力，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是班集体的一员，让即便是再没有艺术细胞的人，在蓝湖中学就读的三年时间里，也至少有一次参与艺术节的机会。
我们这一届艺术节，指定新生必须参加的节目是全班大合唱。
据说，这是很没有创意、同时也很难区分高下的节目。
据说，以前指定的很有创意的节目包括植物大战僵尸、课本剧表演、服装秀等等，那些节目拥有很多发挥的余地。比如去年的指定节目植物大战僵尸，不说表演了，光那些植物和僵尸的外形设计各班就拼个你死我活，时间虽已过去了一年，至今仍然是校园里津津乐道的话题。再比如前年的服装秀，据说有一个班级特别牛，他们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蓝湖市文联的副主席，她帮着到市剧团去借了几乎所有品种的服装出来，结果他们班有装扮成《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四人的，有装扮成《白雪公主》里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有装扮成各个少数民族的，还有装扮成抗日片里的日本鬼子和八路军的……那天，据说把大家逗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可是宝宝说：“越是简单的节目越是考验功力，同学们，打起精神来！班级合唱，那可是对真正功力的考验啊！”
没说的，那就打起精神来吧！
我们班级的合唱歌曲是宝宝选定的，是一首N年以前的老歌，据说是很多大牌明星曾经一起合唱过的，歌名叫《明天会更好》。
这个歌名听上去有点傻兮兮的，没想到，曲调听起来相当不错，特别是歌词，更是令人惊讶——它会带给人一种既清新又沧桑、既伤感又振奋的奇怪的多重感觉。而且每听一遍，这样的感觉就加强一份，当听到最后的几句：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的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
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
我简直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好像全身的细胞都随着歌声在跳**，好像真的想伸出双手，去紧紧地拥抱身边的每一个人！
以前胡乱唱过很多歌曲，也自以为真心地唱过很多歌曲，可是，如此真切地感受歌声的力量，感受合唱歌曲的力量，这是第一次。
在星星索合唱团，也许因为都是女生的缘故吧，我们的感觉更多地在歌声的优美、意境的高远，以及歌唱的技巧方面。歌声可以带来热血沸腾的感觉，这真是我第一次感觉啊！
那种意境的优美、以及现在情感的沸腾，都是我那么那么喜欢的！
在前两周的音乐课上，音乐老师按照宝宝的要求，已经将这首歌在课堂上放了好几遍，让大家都跟会了，剩下的主要任务是背歌词，然后请专业老师来指导一下，比如是否要领唱，是否要搞点分声部或轮唱的花样，当然还要培训一下临时指挥。
宝宝站上讲台，说：“放学后大家都留下来，我特意请了校合唱团的王老师来给大家指导一下。王老师很忙，很多班级都想请他，但他一般都拒绝的。所以我们班能请到他来指导是很难得的，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配合好他。”
校合唱团的王老师？王一川？也就是说，我可以在教室里与王一川相遇了？哈，那可真是不错哎！
那一刻，我开心极了！
2、
王一川走进教室来了。他洁白的衬衫领子照样高高地竖着，他花白的头发照样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他脸上笑眯眯地望向女生队伍，问：“谁是文娱委员呀？”
站在队伍正中间的罗兰举手：“我是。”
王一川笑眯眯地朝她点点头：“嗯，看起来就像。站到队伍前面来吧，你要做女声领唱的。”
罗兰优雅地一侧身，走到了女生队伍的前面。
我站在女生队伍的最边上一个，我使劲地朝王一川看，我好想跟他打个招呼。可是王一川的眼睛一点也不朝边边上看。
我有点伤心地垂下了眼睛。
原来与王一川在教室里的相遇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至少王一川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王一川开始在男生堆里找领唱。他一眼就发现了莫剑锋：“原来你在这个班级的呀，正好！那你来当男声领唱吧。”
莫剑锋在男生堆里鹤立鸡群，当然容易一眼就发现。就像女生堆里的罗兰和钱苏苏一样。
莫剑锋走到队伍前面来了。他用眼睛看看我，再看看王一川和罗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干什么呢！是不是想嘲笑我？哼！
我再一次调转了眼光。
“这是一首具有非常美好的情怀的歌曲。你的心灵刚刚苏醒，你的眼睛刚刚张开，一个滴着露水的世界刚刚展露在你的眼前，所以，你的声音里一定要有第一次发现和触摸的惊奇、欣喜，要有那种纯真的、真正发自内心的热情。特别对前面领唱的女声、男声来说，这首歌对音质的要求很高。最理想的是那种像丝绸一样润滑的、同时又带着点童音的音质。”
王一川的眼睛望向罗兰：“我们的文娱委员声音应当很好吧，来，你先来试一下前面两句。”
罗兰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好像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女声领唱是怎么回事。她想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大家都在静静地等着她。
罗兰再次张开嘴，眼睛看着地板，声音很轻地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不行不行，声音太轻了！来，放开喉咙，新奇、惊讶又满怀**，知道吗？还有，头要抬起来，眼睛要望向远方。就像这样——”
王一川昂首挺胸，张开喉咙唱了起来。
王一川的声音真好听啊，即便有无可避免的苍老，但那股新奇、惊讶、**，还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歌声里，一下子就把全班镇住了。大家一起噼里啪啦拍起了巴掌。
“来，再来一次，喉咙打开，声音像水一样流出来。”王一川朝罗兰做着拧水龙头的手势。
罗兰扬起头，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天哪！又像那次音乐课一样，罗兰再次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破锣嗓子！她放开喉咙，就好像放开了一群蛮不讲理的猴子，它们毫无章法地四处乱蹿。
不用说，全班哄堂大笑。
罗兰涨红着脸停了下来。
王一川没有笑。他显然被罗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很为难地推了一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宝宝，说：“哎呀哎呀，女娃子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们再来试一下好不好？”
罗兰的脸更红了，她可怜兮兮地望了一眼宝宝，很紧张地清了清喉咙。
我从来没有见过罗兰紧张的样子。原来罗兰也会紧张的。
我使劲控制着自己喉咙里的痒痒。我好想放开喉咙唱出来啊！这首歌，这些歌词，我的嗓音唱出来，一定非常美！
我不再垂着眼睛了。我将视线热切地望向王一川。
难道女声领唱一定要文娱委员来担任吗？
或者女声领唱是不是一定要高挑好看的女生来担任？
如果王一川看到了我，他会不会要我来领唱？
如果他一直没发现我呢？难道我就一直这样一声不吭？
我有没有勇气自荐呢？当着宝宝和全班同学的面？
罗兰会不会恨我？
……
谁也听不到我心里哗啦哗啦的打斗声。它们打得好激烈啊，我感觉自己的额头都汗津津的了！
每个人都在望着罗兰。
罗兰再次清了清喉咙，可是，她只唱出了一个音，就卡住了。
“沈老师，我……我嗓子最近不太好……”罗兰再一次紧张地回头去找宝宝。
谁都知道，她现在需要一个台阶。
“要不，钱苏苏试一下？”宝宝很慷慨地给了罗兰一个台阶，同时很慷慨地把机会给了钱苏苏。
我的心往下一沉，万能的钱苏苏出马，谁也别想再有机会了。
我心里的打斗声一下子沉寂了。
可是，我的耳边竟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紧张的声音呢：“沈老师……唱歌……我不行的……”
我诧异地扭头去看钱苏苏，她当然也站在中间，紧靠罗兰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永远笃定泰然的钱苏苏，此刻竟然像罗兰一样窘迫，她的面孔涨得通红。
我心里渴望的潮水再次哗地一下涌上来，直接抵在了我的喉咙口。
让我试试吧！
就五个字！说出来！说出来！别这么没出息！！这么一句话都不敢说出来，你就别指望自己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了！
我感觉自己的额头再次变得汗津津的了！
我心一横，正要张口，莫剑锋突然朝王一川走去，并且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两句话。
王一川的眼睛一下子朝我这边看过来：“江荷在这个班级吗？”
他看到我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王一川还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吧！
那股汹涌而至的潮水还抵在我的喉咙口，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笨拙地朝他挥了一下手。
3、
没想到冬天也可以有这么火热的太阳。
站在暖春一样热烘烘的冬天的太阳底下，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一片的人头，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了。
而在刚才，我们班全体同学站在那个巨大的临时舞台左侧候场的时候，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得好像自己要飞出来一样。
“别紧张哦，好好唱！你的嗓音真的很棒的！一定会征服所有的听众和评委！”欧阳红轻轻地对我说。
站在她左后侧的韩牧朝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感激地朝他们点点头。绷得紧紧的脸有点放松下来了。
站在欧阳红边上的钱苏苏扭过头来看我，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
钱苏苏的马尾辫还是又高又紧地绑在她的头顶上。隔着好几个人，我突然对她说：“钱苏苏，下次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好不好？”
“为什么？”钱苏苏好奇怪地看着我。
“放下来看看嘛，一定很好看的。我从来没看过你的头发放下来的样子。”我说。
钱苏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许吧。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谢谢！”我心里不知为何非常高兴。
罗兰长长地伸出手，在我肩膀上打了我一下：“你还真有大将风度啊，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考虑人家的头发！”
哈！真是的，我好像是有点毛病的！
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更放松了呢。
现在，我大大方方地站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巨大的舞台的正中间。我甚至抬起眼睛，勇敢地扫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我的身边，站着莫剑锋。他比我高出了大约一个半头的高度。
刚站上舞台的时候，我听到下面有放肆的笑声。我不知道下面的同学是不是因为我和莫剑锋的高度差异而发笑。我才不管呢，我心里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我一直牢牢地记住了王一川说的话：“记住，外貌虽然很重要，但它从来都只能一时引起人们的注意，你不要在意。只要你张口，别人马上就会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歌声上来了。这才是可以真正并且长久地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东西。记住，你能做到这一点！”
说这番话的时候，是那天我第一次跟莫剑锋并排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分别担任男女领唱的时候。我刚刚站到莫剑锋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全班同学就轰然大笑。
王一川一边朝我做着安抚的手势，一边很耐心地等大家笑完。
等所有的笑声都落下去以后，王一川没看别的同学，只对着我一个人，说了上面那番话。
王一川说完，教室里一片安静。我想，一定每一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
台下终于安静了。大家都在好奇地望着我，望着我身边站着的那个大帅哥。
莫剑锋朝我微微一笑，示意我，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的心已经忘掉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而沉浸到一片潮润的初春的季节之中了。我看到，万物苏醒，风儿吹拂，刚刚出巢的小鸟惊奇地张开了它们圆溜溜的眼睛……
我张开喉咙，感觉声音的精灵在喉咙口扑扇了一下翅膀，一下子飞到了冬日高高的暖洋洋的天空之中：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
随记忆风干了
……
2012、5、10晚9点36分初稿
2012/6/13晚9点46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