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淳于复背着一袋黄金,在山林里寻觅。到了黄昏时刻,忽见一处峻山腰上有灯火景色,山下有个木栅关口,便去探问情况。把寨喽啰拦住来人,问其来历,见说是大王的同门兄弟,连忙迎请上山。
淳于复左右打量山寨规模,只见山腰阔地上排列许多屋宇,依着洞口建筑。四周山高林密,旷野僻静。寨里灯火通明,把守严密。那喽啰把淳于复带入客堂,返身去通禀大王得知。
淳于复先去浴房洗净身子,坐在大堂饮茶。寨主黑龙带着四个头目,跨入堂门,一脸热情喜悦,拱手笑迎:“蝮蛇大哥光临寒寨,真是不胜荣幸。”
那四个小头目也一并参拜了,就吩咐喽啰们杀鸡宰羊,办备夜宴接风。
淳于复回礼笑说:“许久不见,今日相逢。大哥特来看望六弟,不知近年来过得如何?”黑龙欢笑:“听闻大哥在江湖上干下许多英雄事业,真是如雷贯耳。今夜偶然相遇,小弟十分高兴。”
淳于复将那包裹打开,笑说:“此来别无厚礼相赠,这有二百两黄金,送给六弟,以作见面之礼。”黑龙惊讶:“大哥前来看望小弟,竟然送来二百两黄金馈赠?这份厚礼太重,小弟愧不敢受。”
淳于复说:“都是自家兄弟,就不必客套。”
黑龙称谢后,收受礼物,交与头目拿去收藏。师兄弟两人坐在桌边饮茶,相互闲聊。
黑龙询问:“不知大哥今夜为何突然到此?”淳于复说:“是我路过此处,听说六弟在此占山为王,逍遥自在,因此前来看望。你如何在此开创了这个山寨?”
黑龙叹气:“小弟之前也有一份正当营生,与老七黑狐,在太原府一家严威镖局谋差。镖局让我押运一支银镖去往陕西,却不慎被一伙盗贼夜半劫夺。如今镖银下落不明,小弟也无颜回去交差,便在此安身歇马。”
淳于复看着那四个健壮头目,笑问:“如此说来,这片山寨并非六弟所创?”黑龙回答:“此山原有个寨主,名叫薛九。我前来入伙,这厮却冷言冷语,大放无礼之词。我一怒之下,结果了这厮,把山寨夺过手来。这些弟兄也都一并归顺了,总有一百多人。”
淳于复笑说:“看来你的日子倒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黑龙说:“如果大哥有意在此逍遥快活,小弟即刻让出这第一把交椅,尊奉大哥为首,弟兄们依旧恭听号令。”
淳于复摆着手说:“我没有这个心思,也正想规劝贤弟一番。”黑龙询问:“大哥劝我什么?”
淳于复说:“你也知道,如今正是太平岁月,国泰民安。兄弟是不是也要遵守天意王道,转回正行正业才是?”黑龙笑问:“大哥这是何意?莫非是代表官府前来劝降?”
淳于复挥手:“贤弟千万不要误会,大哥见你在此落草,必知你有为难之处,所以想要与你分忧解难,这才有此一说,岂有他意?”黑龙欢笑:“适才戏言而言,不必当真。”
师兄弟二人久不见面,相互叙说许多过往旧事。不多时,头目已在客厅安排一桌酒宴,邀请入席赴宴。
两人并着四个头目,在酒席上畅饮吃喝。不知觉中,来到戌时中分。淳于复一时高兴,饮至七分醉了。当下腹内着急,便起身前往东侧。一只苍黄鹞鹰,突然从堂外扑翅进来。淳于复急忙躲闪,黑龙伸手一把抓住,嘴里喝骂:“孽畜,竟然前来搅乱宴席,信不信把你炖做肉吃?”
淳于复发笑:“一只苍鹰而已,六弟不必计较。”黑龙欢笑:“大哥说放,那我就放了它。”
淳于复身躯摇晃,不慎把桌上一个酒碗扫落在地,发出刺耳之声。众头目脸色不宁,瞬间鸦雀无声。
淳于复挥手羞笑:“兄弟休怪,我有七分醉了,先去外头透个风气。等会咱们接着喝酒。”
黑龙欢笑几声,唤个头目阿熊,搀扶大哥走出堂门,前去东侧出恭。
淳于复洗净了手,倚着头目走回客堂。来到檐下,一阵山风迎面吹来,冰冷刺骨,把他激个寒颤。抬头一看,只见满天繁星皓月,一道光影由东往西滑落,却是一幕彗星袭月。
他见此奇景,轻笑几声。脚下行无数步,心头突然发怔起来,愣着眉目,脑海中想起一段话来: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此时一连出现两种不祥预兆,致使他心中有种莫名恐惧,头脑逐渐变得冷静清晰,不禁犹豫起来。
头目阿熊见他止步不前,看着夜空发思,便把手搀扶着走。淳于复假意一个踉跄跌倒,阿熊急把双手来抱,淳于复趁机摸其胸衣,怀中果然暗藏一把匕首。
他心中有了七分之意,暗不作声,嘴里装作呕吐,要返身回去。那阿熊不知其意,便又搀扶他返身走入厕房。
淳于复趁着左右无人,抢出他那怀中匕首,一手抓住脖子,按在墙边,低声斥责:“你这贼厮,竟敢怀揣利刃,分明是想谋我性命。若不从实说来,我就把你活活掐死,丢下山谷去喂狼。
那阿熊胆怯讨饶:“大王休要杀我,且放开手来,我慢慢说与你听。”淳于复谅他不敢耍花招,就放开手,怒目盯视。
阿熊说:“不是我要谋害大哥,而是我们寨主想要害你,所以今夜吩咐我等如此行事。小人是他手下,怎敢不听命令?”淳于复见预感果然灵验了,心中又惊又怒,喝问:“我与你们有何冤仇,要这样设计害我?”
阿熊摇头:“我不知内情如何,或许寨主早有这个心思。”淳于复胁迫:“再敢不说实话,我当真不客气了。”
阿熊惊恐地说:“我真不知道,想编也编出不来。”淳于复问:“除了你们这些头目,两厢可埋藏了刀斧手?”阿熊惊慌点头。
淳于复心头愤怒不已,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将其打昏在地。本欲就此逃下山去,又恐被他们察觉,心头也不愿受不明困惑。思来想去一番,定下心思,便走回客堂坐着。
黑龙笑说:“大哥现在舒服了,咱们接着喝酒,今夜开怀畅饮。”淳于复面无表情,挥着手说:“兄弟,你先叫他们出去,我有件绝密之事要告诉你。”
黑龙信以为真,便挥手教退左右人等。淳于复沉默片刻,伤感地问:“黑龙,你今夜想要害我性命,可是这样?”
黑龙满面惊愕,反问:“大哥何出此言?”淳于复叹气:“当初咱们都在魅影山庄歃血为盟,要做一辈子兄弟。可如今弟兄们各走天涯,能见面的,已经为数不多了。”
黑龙轻笑:“亏了大哥还记得这些。”淳于复说:“兄弟,我前来山寨看你,别无他意。你为何不念兄弟情份,设下这等鸿门宴,虚情假意,谋我性命,这是为了什么?”
黑龙见他已经察觉,索性也不再刻意伪装,一脚踢翻一张凳子,冷笑地说:“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直言不妨,我今夜真想取你性命。”
淳于复见他亲口承认,便怒问:“为何如此?”黑龙冷笑:“我为何如此,难道你自己心中没数?”
淳于复疑问:“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竟要如此害我?”黑龙厉声指责:“少来装模作样。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一辈子兄弟,那你为何还要逼死四哥?你有什么义气可言?”
淳于复已无此事印象,若知道时,他也绝不会来这山寨送死。就疑问他:“你说是我杀了四哥?你在哪里听说这件事了?”
黑龙一脸惊讶,把手指骂:“你这无义之辈。在凤阳城内,那天晚上,我在树林亲眼所见,是你把四哥逼走上了绝路。你现在居然失口否认了?”
淳于复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一脸茫然若失。脑海中对此事已全无记忆可言,就闭着眼睛,托额沉思这段往事。苦苦回想一刻钟后,当时画面一一浮现而出,果然真有其事,不禁愕然苦笑。
黑龙见他承认后,越发盛气凌人,气呼呼指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不但叛逃师门,还带人来毁灭山庄。当面逼死了四哥,还把江从龙捉去官府送命,如今你倒反过来说我没有义气。你这无情无义之徒,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了。”
淳于复哑然苦笑几声,无可争辩,就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递握在他手里,对准自己胸口,点着头说:“自古忠义难以双全,我也无可解释。无论怎样,我都把你当作兄弟看待。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便是。”
黑龙犹豫片刻,下不了手,便将匕首狠狠摔在地下,嘴里怒叫:“好歹兄弟一场,别怪我不给你一个机会。”就唤人拿两把刀来,掷在桌上,把门关闭。两个昔日弟兄翻脸成仇,要在大堂一决生死。
黑龙拔出刀来,指说:“拿刀,今夜割袍断义,我没有你这种大哥。今夜不杀了你,便对不起四哥的亡魂。”
淳于复苦笑:“你一刀把我杀了,这不更好?”黑龙呵斥:“少来这套假把戏。我早说过,再让我看见你,一定取你性命。今夜你送上门来,正好拿你去祭奠四哥。”
淳于复自知别无选择,便拿着酒坛灌入肺腑,瞬间喝得八九分醉,拔刀出来,**着脚步,招着手说:“来来,你来杀我。”
黑龙大怒,即刻挥刀来砍。淳于复架刀相迎,两边激烈厮杀,打得一片混乱。拼斗数十回合,不分胜负。众头目见寨主力怯,便挥刀冲进门来围攻,杀得不可开交。
淳于复此时早已半梦半醒,思绪混乱不堪。见山贼们恶狠狠前来攻杀,齐把刀枪来搠。刀枪疼痛感觉,让他恢复了些许理智。恐惧之意占据脑海,担心命丧于此,便奋力杀出客堂,沿路奔逃山下。
黑龙带着数十山贼追杀拦截,彼此在林中里又战一场。淳于复身上中了两记刀枪,眼见性命垂危,便掉头逃走,钻入树林之中。里面夜幕深沉,一片黑漫漫。
黑龙率人杀进那片茂密林子,追赶了三五里地,却早不见了蝮蛇身影。还待搜杀之时,头目阿虎劝说:“大哥,已经远了,咱们不能再追。”
黑龙喝问:“为何不能?他受了伤,正好把他拿下。”阿虎说:“大哥有所不知,前面有座轩辕山,据说山里有个妖怪,杀人如麻。那蝮蛇不知详情厉害,进山必死无疑。”
黑龙哂笑:“世上哪来什么妖怪,都是吓唬人的。”头目阿熊也点头说:“二哥没有瞎说,轩辕山真有妖怪。”
黑龙疑问:“你也知道?”阿熊说:“我是本地人,亲眼看见官府立下石碑文告。悬赏重金,捉拿山林妖怪。”黑龙满面不屑。
阿熊说:“山中确有妖怪,已经吃了七八个人。官府也都承认了,把那列为一座禁山。”
黑龙见头目们议论纷纷,无不深信有妖怪。正喧闹着,林子前方吹来一阵狂风,摇撼丛林,风声呼啸,闹得四周沙沙作响。吓得众人毛骨悚然,个个惊悚,脚步直往后退。
黑龙不信妖魔之说,见这只是寻常林风,并无异常发生。左右看见手下人等害怕得紧,便厉声呵斥:“一群胆小鬼。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妖魔鬼怪?”阿熊怯怯指说:“这风真是瘆人心寒。”
黑龙见众人害怕得紧,皆再敢再追杀上前。自己一人又敌不过蝮蛇,便也只能作罢。
淳于复为躲避这场追杀,一口气在林中摸黑逃蹿,也不知跑了多远。见追兵已无声影,这才慢下脚步。他坐歇在一条溪石边,借着月光照耀,解下衣裳来查看创伤。两条胳膊都有一些刀剑刺伤,便把随身白药涂抹伤口,用破布包扎。
他是个铁石硬汉,从不曾为自己受伤流过一滴眼泪。想着今夜竟被昔日弟兄拼命追杀,若不是逃走得快,险些性命难保。此时心中酸痛不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沉默无声,坐在溪边发呆。看着一轮寒月照映群山树林,远近不时传来狼嚎猿啸之声。
坐歇半个时辰后,酒力发作起来。感觉头晕目眩,极为困乏。他手持一把刀,飘着两只腿脚,在林路上走得东倒西歪,嘴里自言自语。
走了一刻,忽然两脚蹬空,瞬间跌落一个陷坑之中。幸得这个陷坑已被猎人废弃,里面已无竹签倒刺。淳于复摔得头晕目眩,索性也不挣扎,就蜷缩着身子,酣睡在了坑中。几只赤眼野狼拖着尾巴,走来陷阱边上盯看。
不多时,林中一片狂风肆虐,一条青绿长影游窜而来,把野狼吓得四散奔走。茅草从中波开浪裂,那长影游来陷坑边上,盘卷身躯,看着深坑中那条壮汉,静悄悄钻下身去。
夜色渐退,晨光乍晓,山林里一片露水潮湿。淳于复被一阵鸟声惊醒,缓缓睁眼观看,回神守舍。坐起身来查看,却猛然发现自己睡在陷坑上边。惊讶之余,连忙查看自身情况,却也无损耗。
他昨夜虽是醉酒困乏,记忆却不曾丢失,记得自己一脚踩空后,摔落进了陷坑里,再也不曾动弹,却又怎么睡到上边来了?眼见这里山野林茂,人烟稀少,绝不可能是他人所为。思来想去许久,却又毫无头绪可寻。
他鼻口突然嗅到一股异味,低头查看,却是衣服有些腥臭。起身行走一会,来到一片高坡林地。左右眺眼观望,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清静水潭,环境幽雅,便走去潭边洗浴身子。
淳于复提刀走出林子,见有两个布衣汉子上了山坡,迎面走来。一个六旬干瘦老头,一个中年熊虎壮汉。各自肩挑扁担,腰间别着柴刀棕绳。
三人迎面撞见,各愣住神。那两人打量一番后,立时眼生惊慌,相互窃窃私语,突然掉头走下坡去,瞬间没了身影。
淳于复不知其意,也未多想,自去水潭边解衣洗净。辰时过后,太阳高照温暖。他拔刀插在水潭里,从怀里拿出几件物什,解下衣裤来搓洗,晾在茅草丛上。小心擦洗过身子后,穿着一条底裤,躺睡在一处青石上,闭眼晒着太阳,身心愉悦舒服。
正睡得好,却突然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便睁眼转头去看。只见一处灌草后,那两个汉子都在探头偷窥自己,嘴里相互叨咕,似在商议什么。
淳于复不知那二人是何意,便招着手,示意他两过来说话。那两个汉子手持扁担,走来身边查看。见这汉子一身都是伤痕,面上吃惊不已。
那老汉打量一番后,把手指说:“达旺,你看这个汉子真是奇怪。腰背上刺青一条毒蛇,身上还有这么多伤痕,比你身上还多。”那达旺一脸傻憨笑相。
淳于复问:“你们是什么人,在此有何企图?”那老汉蹲着身子,笑着答话:“你不要紧张,我们并无恶意。老汉名叫金有德,他叫金达旺。我们叔侄两个,都是山下马脚村的人。”
淳于复问:“你们有什么事吗?”金有德把手指问:“你这汉子,昨夜莫不是在那山上歇了一宿?”
淳于复轻笑:“那又如何?山上就不能过夜了?”金有德惊问:“你这汉子是哪里人,竟然不知道那座山有多么危险?”
淳于复挥手:“不要问我无聊的问题。你们有话直说,否则就请离开。”
金有德指问:“汉子,你昨夜可曾遇到过什么怪事?”淳于复听说这话,心中正有一个疑惑,就坐起腰来,点着头说:“要说什么怪事,好像真有一些。”
金有德满脸惊讶,就与那金达旺盘腿坐着,认真听闻。
淳于复说:“昨天深夜,我记得自己跌落进了一个陷坑,又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托举起来,放在了岸上,耳边好像也听到什么风声。”金有德惊问:“难道你没睁眼看看情况?”
淳于复挥手:“我喝醉了,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怪梦而已。”金有德说:“你说自己跌落了陷阱,醒来的时候,却睡在了岸边,可是这样?”
淳于复点点头,待要躺着身子睡觉,金有德却把手拽起他的胳膊,指说:“你这汉子,撞上了这般怪事,你也不问清楚情况,竟然还能安心睡觉?”淳于复听得疑惑不解,眼睛好奇看他。毕竟那金有德说出什么言语,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