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碧云谷屋宅里,钱大通来此代传燕子凤那个飞鸽消息后,在此歇息一夜。翌日清晨,便上马奔回扬州去了。
白天无话。夜转申时,淳于复三人坐在大堂里用餐。李妈妈不喝酒,因此食用得快,只留下那两个壮汉举杯细啄,聊说去往南京的事。
猿月见他似乎有了主意,便说:“良机难得,咱们不能错过。三天后,我陪大哥一同去走一遭,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淳于复摇着头说:“你还是留下来照顾雪倩,碧云谷也只有你来坐镇,我才能心无挂虑。”
猿月说:“此事非同小可,前路必然危险,岂是大哥一人之力所能承担?”淳于复说:“我定会小心行事,不会掉以轻心。贤弟不必担忧。”猿月说:“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两人对饮数巡后,把饭来吃。
猿月突然笑说:“等你事成之后,我就离开这里。”淳于复惊问:“你要去哪?”猿月回答:“四海为家,去哪都行。”淳于复问:“难道你不喜欢碧云谷?”
猿月回答:“就算喜欢,我也不能一辈子住这。还是早做打算,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淳于复说:“咱们是一家人,你却要另走他乡,大哥岂不寒心?”
猿月说:“大丈夫自作主张,无须犹豫不决。如今师父已经没了,我想重新选择一次道路,所以大哥不必放在心上。”淳于复问:“你要去浪迹天涯?”猿月叹笑:“反正我也没有牵挂,不如一世逍遥,落得清闲自在。”
淳于复沉思许久,也不便强人所难,点着头说:“一切事情,要等我回来之后再说。现在碧云谷还需要你来看守,你可不能不辞而别。”猿月点头应允。
两人酒饭过后,走去树林漫步乘凉。猿月脸上忽然发笑起来,好似藏有一些欢心喜事。
淳于复知道这个师弟性格冰冷,从不轻易开心,便问:“你在笑什么?”猿月轻轻摇头。
淳于复说:“你有话不要憋在心里,大哥不是外人。”猿月便说:“大嫂对我说了一个故事,我回想着有趣,所以忍不住笑了出来。”淳于复问他:“雪倩说了什么故事?”
猿月回答:“大嫂曾对我说,猫与老鼠争先排列生肖。她说在上古时期,猫和老鼠是对亲密朋友,只是猫爱睡觉。大禹王册封十二生肖那天,猫和老鼠本来商量好了,要结伴一同前往。老鼠却背信弃义,瞒着猫溜去抢先,致使猫没有列入生肖之名。猫在大怒之下,便与老鼠撕破脸皮,成了生死冤家,所以这才有了猫捉老鼠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淳于复听得欢笑,觉得这个师弟心性天真,缺少关爱,一个神话故事竟也分不出真假。便对他说:“雪倩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你要多陪在她的旁边,听她劝导,要好好照顾她。”猿月愕然愣看,感觉这话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淳于复解释:“我与你说句实话,其实我与雪倩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误伤了她,内心愧疚自责,又不想让别人误会,所以才会给她安置一个名分。你不必把她当作大嫂一样恭敬,只要你愿意,可以不用在意那些繁缛礼节。”猿月惊愣不已。
两人漫步一会,见天色已昏暗,便又返回屋宅。猿月见无事可做,就去溪水潭里洗个凉澡,上楼歇息了。
淳于复寻思择日便要前往南京,此番一走,前途迷茫,生死难料,不知何日才能回来。雪倩也知道他即将远离山谷,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淳于复走入房间,坐在雪倩床边,把话笑说:“雪倩,最近一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把你置身于危险之中,我很对不起你。”雪倩摇头轻笑地说:“复大哥来回奔马劳累,忍受那么多辛酸委屈,从不言苦。雪倩无能,只怨自己不能分忧。”
淳于复吐着气息:“三日后,我又要离开碧云谷一段时日。我不在时,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劝慰我这位兄弟。”
雪倩点头轻笑地说:“无论你身在何方,都要自我保重。我能不能复原并不要紧,只要你平安无事,便好过一切。”淳于复叹笑:“只愿此去能够成功,早日让你脱离病榻之苦,弥补我数年来的罪恶。”雪倩轻笑地说:“复大哥言重了,雪倩从未这样想过。”
彼此闲聊许久,淳于复见窗外时辰已晚,精神略感疲倦。便起身去把窗户关闭,吹灭一支满堂红,待要走出房门时,雪倩忽然问他:“复大哥,你觉得燕小姐这人如何?”淳于复答复:“她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雪倩说:“我看得出,燕小姐很在意你。她美艳风采,又行侠仗义。你们之间才是江湖侠侣,属于天造地合。”淳于复不愿多言此事,轻笑几声后,正要把门关上。
雪倩又说:“你是否知道,情感一事,并不在于付出多少心血,而是彼此都能心有灵犀。复大哥,你懂我的心吗?”
淳于复不禁愣在原地,把话回问:“雪倩,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雪倩叹笑:“曾几何时,我也想把你当成自己的丈夫,可是我又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我们更像知音朋友。我能猜出你心中所想之事,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又会离去。其实燕小姐对你才是一片真心。她宁愿放弃自己,也要成全别人,她才是最美丽的女人。”淳于复回答:“是你想多了。”
雪倩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念那个女孩,可我并不是故事中的海燕。”淳于复问她:“你很在意?”
雪倩摇着头说:“我不在意。可我毕竟不是海燕,我们也不能自欺欺人。到头来,只会同床异梦,得到一个伤心的结果。”淳于复叹说:“或许我不该说出这个故事,让大家都不好受。”
雪倩认真地说:“复大哥,我们来自两个世界,所以会有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只有顺天应人,才能无怨无悔。”淳于复听她说得认真,也不禁止住了脚,回身坐在床边,面色茫然思考。
雪倩继续劝说:“上天注定你是一名游侠刀客,你的心向往自由,习惯了四海为家。可是雪倩不能这样,我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一生别无所求,只愿平静生活,不想遭受那些江湖风雨。”淳于复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静静听闻。
雪倩感叹:“纵观古今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莺莺张生红娘子。这些美丽传说,都是以悲剧而落幕。雪倩不想重蹈古人覆辙,更不愿拖累了你。如今时过境迁,你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这也并不算是人生遗憾。”淳于复已经明白了雪倩的心意,回头凝视着她。
雪倩轻笑地说:“我很清楚,你已洗心革面,涅槃重生,不需要再改变什么。你从今往后,也不会再迷失方向。而我只是你的良师益友,能改变你的思想,却不能陪你走到最后。我很抱歉,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情难遂人愿,身不由己。”
淳于复再也忍不住情感,噙泪苦笑着说:“雪倩,不论怎样,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我有一个疑惑,你能否为我解答?”雪倩默默点头。
淳于复问:“人人都说自由,可自由到底是什么?”雪倩解说:“你的命运由自己做主,与人为善,这就是自由。你在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这都是属于你的自由。心若自由,人亦自由。”
淳于复明了于心后,问她:“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对不对?”雪倩回答:“我能感受到你的脚步声音。”淳于复轻笑地说:“那就等我回来,你再给我一个答案。”
雪倩轻轻点头,闭上眼睛休憩。淳于复看着佳人入睡后,起身走出房间,轻轻把门关上。
淳于复走到院子里,看着皓月沉思,细细回想雪倩那话。突然间,心血翻涌起来,腹内有股灼热之物,视线逐渐变得黑暗,脚步踉跄不稳,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捂住胸口,快步走入树林里,忍不住双腿发软,膝盖跪在地下,呕出一口鲜血来,嘴里流着一串血水。
猿月在楼阁窗边看见后,连忙下楼奔入树林,扶他坐在石墩上,把手揉他胸口,询问:“大哥,你今夜是怎么回事?”
淳于复呼呼喘气:“我的旧伤发作了,心脏跳得厉害。”猿月问:“那你三天后还去南京?”淳于复轻轻点头。
猿月焦急:“你已经支撑不了,为何还要这么拼命?”正要把他扶走,淳于复紧紧握住他手,把话告求:“兄弟,我自己造下冤孽,需要自己来承担这一切后果,这叫因果报应,天理循环。现在求你答应我一件事。”猿月问:“你只管说。”
淳于复苦笑着说:“其实我与雪倩之间,彼此都很清白,从来没有跨越雷池。所以不管她对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要介意,更不要拒绝。”猿月疑问:“大嫂什么也没说过。”淳于复摇着头说:“你从今夜开始,不要再叫她大嫂。”
猿月纳闷不解:“你怎么会这样说?难道你们今夜吵架了?”淳于复摇着头说:“反正她不再是你的大嫂。”猿月听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复苦笑着说:“说了你又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猿月劝慰:“你气息羸弱,先不要说话,先回**歇着。”就把淳于复扶起身来,搀他回去房间。
数日后清晨,到了出发南京之时。淳于复吃了几副药后,伤情已有好转。早起床来,穿着衣服,腰间系上一根布条。把战刀放进一条骑士皮革载具里,扎紧在腰肋上。打个包裹,将短刀放入怀中。头系一顶范阳毡帽,走出房门来。
他本想去和雪倩告别一声,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勇气,便返身走出大堂。
猿月牵马走来面前,李妈妈在门边盯看着他,一言不发。淳于复对着两人拱手辞别,互道一声珍重,翻身上马,勒转缰绳,挥鞭奔出谷去。
房间里,雪倩眼睛看着窗阁,嘴里喃喃自语:“淳于大哥,雪倩祝你一路平安,余生再无伤害。”
淳于复奔马一日后,来到金陵城中。当时已是黄昏,他牵马在大街上游走一会,看到一家金福客栈,便去柜台要了一间上房居住。
时至入夜,淳于复坐在桌边吃用晚饭,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一个身影轻轻敲门。
淳于复虽然早已不是杀手身份,但是十几年的惯性,始终让他谨慎如初。他停下酒杯,把刀捉在手上,起身询问:“谁在门外?”
门外那人却是金幕僚,说出那两句接头暗号后,轻声问询:“里面的人,可是蝮蛇?”淳于复又问:“阁下是谁?”金幕僚笑着回答:“叫我金先生就行。能否让我进来说话?”
淳于复寻思片刻,就去开门把他放入进来,相请坐下,把话问他:“先生来自何方?找我有何贵干?”金幕僚笑说:“我对阁下慕名而来,是想请你去做一件大事。”淳于复疑问:“什么大事?”
金幕僚说:“当今太子殿下,是我家主人的心腹大患。你要是能把他杀了,你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不知英雄意下如何?”淳于复问:“空口无凭,何以为证?”金幕僚指说:“楼下店掌柜那,存了五百两黄金,这是一笔订金信物。你完成任务后,会有无数功名富贵,等你收入囊中。”淳于复问:“定在什么时候?”
金幕僚说:“五天之后,便可行事。你下手一定要干净利落,把人头用锦盒装上,我们还在这里会面。我确认无误后,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淳于复说:“我连太子的模样都没见过,又怎么去辨认目标?”金幕僚拿出一张朱瞻基画像来与他观看。
淳于复看罢图像后,轻笑一声:“阁下对我倒是很放心。你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就这样把刺杀计划全盘托出。大手一挥,就把五百两黄金交给了在下。这可真是肝胆相照了。”
金幕僚轻笑地说:“我们王爷的志向,天下人早已尽知。阁下想要什么,我们王爷毫不吝啬。王爷为人豪爽仗义,阁下也是一诺千金。所以彼此以诚相待,一语道破天机,那也省去了许多勾心斗角。”淳于复发笑:“阁下好口才。汉王派你来做说客,真是恰到好处。”金幕僚挥手欢笑。
淳于复问他:“阁下怎么会知道我在城里?你又怎么会认识我?”金幕僚呵呵一笑:“实不相瞒,金陵四门,早已被我们的探子严密把控住了。城门每天进来什么人,出去过什么人,皆有密探回报信息。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淳于复问他:“阁下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可知道我来城内干什么?”
金幕僚早已派人摸过蝮蛇的底,对他颇有留意,便说:“阁下来到城里,不正是为了寻求大夫帮忙,想要救治一位重伤的姑娘?”淳于复又问:“那姑娘现在何处?”金幕僚轻笑地说:“她不正在一座峡谷之中养伤?”
淳于复见他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显然是在暗中盯梢自己很久了,早就有心要找自己来做这件刺杀重任。如今皇帝即将一命归西,他们感觉时机成熟,因此才来找上自己办事。如此一来,雪倩等人居住在碧云谷中,怕是有被人报复之险。
淳于复心中正在寻思一个两全其美之策。那金幕僚是汉王身边一个心腹智囊,派来南京总督谋划一切刺杀太子朱瞻基的事。他的情报纵然厉害,却哪里知道他人内心在想什么?
原来金幕僚之前接触过渔童、黑龙二人,了解他们的为人性格。蝮蛇与他们同出一脉,料想性格也差不多。故此前来开门见山,不再拐弯抹角。
此时二人心中各有算计,淳于复已然知晓他的计划,金幕僚却不知对方的心意。两人沉默半晌,金幕僚催问:“阁下做与不做,在于自愿。好汉做事,不必优柔寡断。金某只要一句痛快话。你若不做,我便另找他人。”他起身拿着画卷,便欲返身离去。
淳于复来到金陵,本想去找欧阳大夫,借用他的人脉关系,从而进入皇宫大内,面向太子言明此事。不想这金幕僚突然找上门来,主动说出这件惊天大事。无疑是个绝佳机会,大可借力打力,就此混入皇宫大内。
他想定此事后,微微一笑,起身招手挽留:“先生不必多疑。既然亲自前来找我,又有重金聘请。在下扪心自问,也不是什么清高雅士,就答应也无妨。不过,我还需要阁下帮忙运作。”
金幕僚见他应允了,面皮即刻变得轻松和蔼,就坐下身来,拂着手说:“好汉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淳于复问他:“我要如何如何才能进入皇宫内院?总不能要我翻跃宫墙,跑去摸黑寻找吧!”
金幕僚摆手轻笑地说:“这个还请阁下放心,我们在皇宫里有位御林军官,他是我们的可靠内线。到了行动时间,他会在皇宫门外秘密接应,给你安排一个卫士身份。到时候你就能接触到太子本人了。十步之内,好汉应该不会失手吧!”
淳于复胡乱点头:“这个问题不大。汉王急着对太子动手,想必是当朝皇帝已经驾崩了吧!”金幕僚唏嘘一声:“听说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瘫卧在床,已有数日不曾临朝理政。看来离死期也不远了。”
淳于复自语:“难怪汉王这么着急,这是要提前举事,开创一个霸气王朝了。”金幕僚笑说:“此事一成,你我皆是汉王的首席功臣。到时候功名利禄,岂不是唾手可得?”淳于复笑着问他:“我猜猜看,同样的话,阁下不止对我一个人说过吧!”
金幕僚也不避讳,点头答复:“明人不说暗话,阁下只是其中一路。自古以来,这改朝换代的事,要么千军万马对阵拼杀,要么各路英雄明争暗斗。这个彩头,谁能拿到,谁就能走上人生巅峰。所谓富贵险中求嘛!”淳于复点头应可这话。
金幕僚见他已经应允这笔交易,也不再多说那些旁外之言,就从怀里取出两份合约,一盒印砂。又从竹筒里拿出一支毛笔,交与他签。
淳于复内心虽然与他道不合、志不同,为了将计就计,眼下只能与他假戏真做。就把合约略看一遍,提笔签写蝮蛇之名,各执一份在手,留作日后凭证。
金幕僚收了合约,又商议一番细节后,起身拜辞:“我们既有协定,在下不敢过多叨唠。数日之后,金某静候英雄佳音。”淳于复拱手说:“恕不远送。”金幕僚返身退出房门。
淳于复看了画中人像片刻,返身走下楼来打听情况。果然听那店掌柜说,有人给自己送来五百两黄金存放在账房里,随时可以取用。
淳于复不敢擅自贪图这笔不义之财,就嘱咐店掌柜继续存放,有需要时便来领取。店掌柜见两边都是神秘人物,不敢不听。毕竟淳于复后续之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