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苗苗第一次烧炭自杀的时候,应该仍然是希望能有人来阻止她的。公开自己的自杀计划,其实是一种呼救的信号。而司天正是及时接收到了她的呼救信号,才成功阻止了她的第一次自杀。如果在这之后,她能够得到专业的援助,能够在一个良性的环境里治疗、恢复,未必会有第二次自杀行为。但她第二次的纵火自焚,是一心求死的。而这期间,只有你爸和你继母两个人见过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彻底连求救也放弃了,只想去死——她最后留下的日记,你应该也已经看过了。”
咖啡店里,飞廉摇晃了两下手里残破不全的日记本,脸上全是毫不掩饰地嫌弃。
“还有那个录音带,是原母带的拷贝。虽然当时录音机已经被你继母砸烂了,但我是谁呢。至于你听没听,我就不问了。你什么时候需要物证了,就来找我拿母带吧。”
对面的周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苗苗的日记被火烧得很厉害,但即便只剩下不连贯的只言片语,他也依然读懂了。
苗苗是因为听到父亲和文阿姨的谈话才决定再次自杀的。
那时候,文阿姨和父亲大吵大闹,要父亲给她钱,把苗苗送到国外去,让苗苗彻底远离他们,开始新的生活,又说一切都怪那个张筱然,都是张筱然带坏了苗苗,必须治治她,把事情压下去。
“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是利益共同体,丑事一旦传出去,我没法做人,你一样也没法做人!”
父亲最终是答应了。
无法答应的,只有苗苗。
苗苗写下的一切都如同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里面全是他从未想象过的黑暗,和他无法读懂更无法感同身受的混乱。
周穆深陷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感觉自己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面对真相,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尤其是他的语言。
他听见飞廉冷冷地继续开口:
“我当时发现苗苗买了一些助燃剂,就觉得情况不太对,原本也没打算告诉司天,因为警察还正到处找她的下落,太危险了。可是被司天自己发现了。她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救苗苗,说都怪她怂恿苗苗去报警,才把事情搞成这样。可是这种事吧,但凡你们做警察的能够尽职尽责,至于让受害人死走逃亡的还要做这种自我反省吗?”
飞廉大概是忍不住就要含讥带讽,看着周穆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敌人。
周穆竟然也就一反常态地默默听着,半句辩驳都没有。
虽然飞廉也根本不打算给他什么说话的机会,即便提问,也都是反问,一副存了心想把这个人挖苦到死的模样。
“我们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苗苗伤得很重。那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太多经验,挺匆忙的,更没有燕姐那种法医人才,能把苗苗救出来不错了,什么伪造现场啊……根本来不及。所以后来那火场到底是谁伪造的,包括据说在现场找到的烧焦的尸体是从哪儿来的,跟我们可都没有任何关系。周探长你既然是警察,你就自己接着查吧,苗苗死了对谁最有利,你就查谁去吧。但你要说是司天杀了苗苗,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还不够你推翻这个猜测吗?”
他说到这里,终于敲了两下桌子,示意坐在对面的人该吱一声有个明确的表态了。
周穆却仍有些恍惚。
“……你们把苗苗救出来之后……为什么不带她去找我呢?”
他忽然忍不住喃喃地这样问。
几乎是同时,飞廉就冷笑了一声。
“大哥,您那会儿算是个什么呢?大学都还没毕业呢。找你管什么用?别说那会儿呢,就是现在,要不是司天和津京都愿意信你吧——”
他没把后半句话说完。
但周穆还是立刻就听懂了。
飞廉不相信他能够真的秉公彻查这个案子,既是不信任他作为一个警察的能力,同时也是不信任他身为儿子真的能够做到去彻查他的父亲。
可他至少坚持了十年,始终没有放弃,难道不能至少证明他的决心吗?
而他们却这样把他蒙在鼓里,向他隐瞒了全部的真相,骗得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团团转……
周穆不甘至极地看着飞廉。
“我不是要袒护谁包庇谁,而是法治确实必须讲究程序正义。我们现在手上掌握的:苗苗和张筱然的往来书信,苗苗的日记,这都是受害人的陈述,需要证据支撑啊!还有一个不怎么清楚的录音,根本没有录到嫌疑人清晰的声音,没有办法用来确定嫌疑人的身份——”
“你是想说,现有证据依然不足以给嫌疑人定罪。”
飞廉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说的没错,从维护法治正义的角度来讲,我也完全支持你的观点。所以我和司天也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定过罪啊。打从一开始,我们的诉求就是这个案子存在,你们警察得好好查案,把真相查清楚,该是谁罪有应得就让谁付出代价接受法律的制裁。不然司天一开始为什么会让周苗去报警呢?那到底是谁或者说什么玩意儿,让事情一点一点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觉得也不是我们单方面需要反省才对吧?至于证据到底怎么才算充足,怎么才能找到更充足的证据,你才是警察,你去查啊。别跟我扯什么谁主张谁举证那一套,你们到底想让强奸受害者拿出什么样的如山铁证才肯给强奸犯定罪呢?受害者额头上自带一个二十四小时记录仪啊?何况,强奸是刑事犯罪公诉案件吧?受害人是你妹妹吧?我们能给你提供的,都已经给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面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来,状似漫不经心地细细撕着,撕出一片雪白飞絮,宛如六月飞霜。
周穆不由自主地看着桌面上的那片雪,心里不是滋味到了极点。
性侵案件受害者的举证难度极大,受害者往往很难拿出在法律上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来指认嫌疑人,如斯困境,全球同此炎凉。
周穆觉得,他感性的那个部分已然被割裂了,一时觉得愤怒,觉得世道不公,为什么要如此苛刻地对待受害者,却对加害者如此宽容;一时又觉得委屈,觉得法条也不是他定的,何以他就活该承受这样的滔天怒火。
然而他的理性却始终束缚着他,时刻提醒着他,他的身份,他的职责。
“推动法治的进步,往往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
他最终只能沉沉叹了一口气。
飞廉当即看穿了他。
“你以为这十年就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在付出代价吗?司天以前就是个文青小姑娘,只会写字,不会打架。你知道她变成现在这样都经历了些什么吗?她从没有一天原谅过自己。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不让苗苗的遭遇重演,她没日没夜的训练自己。她用这十年成长了,无论你认不认可她的成长,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那些你们没能帮助的受害者。她还一直在照顾着苗苗。可是你在干什么呢?”
他忽然转过脸来,直直盯住周穆的眼睛,一字一字放缓了声调:
“你用了十年,在追查那个想要保护你妹妹、帮助她反抗伤害的人。但凡你能拿出十分之一的执念用来阻止那些加害者,这个世界也许就能变个模样。你说呢,周探长?”
他就是喜欢把“周探长”当作一种嘲弄的称呼,好像只要提醒对方他的职业身份就能够造成巨量的伤害。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声线却满是戏谑嘲弄,骤然让周穆好一阵面红耳赤。
“你们后来做的很多事情,一样也是违法的,有些甚至还是犯罪,就算出于好意——”
有些话,道理归道理,其实,真的也不必反复再说。
果然,飞廉立刻又开始嘲笑他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咱们真的还有必要进行这个对话吗,警察叔叔?”
周穆觉得自己此刻宛如陷在沼泽地里。
漆黑泥浆已然没过咽喉,掠夺了他的呼吸。他终于忍无可忍,崩溃地差点大喊大叫起来,感觉自己像只被戳中的刺猬,看似一身锋利,内里其实也不过一团脆弱软肉。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现实一点?你以为我真的不是人没有良心没有是非的吗?每次个人感情和程序顶上的时候,我就真的是个机器是从来不会难受的吗?可我是个警察!我就算个人情感上有所偏向,也绝对不能在办案执法的过程中有任何偏私。不然我到底算是在干什么呢?”
他看着面前这个至今连真名都没有透露给他知道的小男孩儿——他只能推测,他的年龄的确是比他要小上几岁的,感觉自己就差一把餐刀,就可以当众表演剖腹自证。
大约是这已然被戳成一张筛子的脆弱模样终于唤回了少许怜悯。又或者是阴阳怪气够了,决定稍稍收敛。飞廉端起咖啡,掩饰地喝了一口。
“……那就是你们警察自己该解决的问题了,我只看结果。反正,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就好——无论最后查出来真相到底是什么,你都一定要让伤害苗苗的真凶接受法律的制裁。”
他也不等周穆再吐出什么苦口婆心的胆汁来,就径直站起身,眼中没有半点同情,唇角却到底还是攀上了一缕悄然浸染的温度。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过你现在呢……要不要先去疗养院看看你妹妹,你自己决定?自从司天不能去了之后,已经好几天没人去看她了吧。”
他也不等人,就直接走到咖啡店门口,推开门。
周穆猛抬起头,下意识顺着望去,看见路津京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咖啡店门外,正抱臂静静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