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本画册里有很多压抑和愤怒的情绪,应该是过往创伤留下的痕迹。尤其是最近,她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只有护士把她推到海边来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一点。你们如果要和她接触的话,最好不要进一步刺激到她。”
海岸边,疗养院的院长拿着周苗新近画下的涂鸦,对着路津京和飞廉摇头叹气。
整张纸面上几乎都被铅笔涂黑了,其中夹杂着些许鲜红的笔触,如同飞溅的血,看得人心神不宁。
路津京忧愁地拿着那本画册,下意识侧脸向海岸线望去。
沙滩上,周苗仍然穿着那身洁白衣裙,坐在一块礁石上。
她赤着脚,踩着潮湿松软的白沙,像个贪玩的孩子稚龄孩童一样,堆起一座小小的沙堡。
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当沙堡眼看快要完工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暴躁焦虑起来,一脚跺上去,眨眼把一切都踩得粉碎,然后呆怔怔盯着一地狼藉,许久许久,再埋头重建,如是往复。
这个女孩儿和记忆里的苗苗长得一点也不像了,行为举止更是没有半点相似。
周穆愣愣站在一旁看着,好几次鼓足勇气,却始终迈不出步子。
他已经换上了少年时的衣装,甚至还翻箱倒柜地找出被遗忘多年的旧校服披在了肩上,手里抓着当年扔出去砸过人的书包。
书包里,插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
校服明显有些小了,裹着他高大的身板,已然完全是成年男人模样的脸庞和专属于学生的校服、书包衬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笨拙又滑稽。
可周穆顾不了那么多。
他不想让苗苗那样害怕他。
“苗苗……”
他尝试着喊她的名字,小心翼翼地靠近。
苗苗没有理睬他,就像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
周穆只好一步一步地蹭过去,在她苦心堆砌的沙堡边停下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看她全神贯注地揉捏那些潮湿泥沙。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直到他又看见苗苗猛地抬起脚,要去摧毁那座易碎的城堡,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保护她灌注心血的杰作。
书包从他的手里落下来,陷在一地柔软细沙里。
洁白百合撒了一地。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嗓音。
“哥,你终于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哦!”
她的声音有一些变了,比少女时更沙哑,有种劫后余生的疲倦感,但仍然是她。
这个声音,从她第一次开口唤他“哥”的那一刻起,他就永永远远地记住了,绝不会错。
十年来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给自己筑起的城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比沙做的城堡还要脆弱。
如同他脆弱的自欺。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
那时苗苗究竟为什么一直粘着他,反反复复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渴望他能够在家里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是……母亲。
母亲又究竟是为什么,宁愿连他也不要了,执意一死也要从父亲的身边逃离……
一个连家人之间都无法敞开心扉互相倾诉痛苦与恐惧的家,该是多么让人绝望呢。
周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住满脸崩溃落下的泪水,不敢泄漏半点声音。
“你看苗苗的这些画,好奇怪,我觉得她这画的是个……手表吧?上面好像还有一串数字啊……什么东西?”
路津京站在不远处,一页一页地翻看苗苗的画册。
“这个手表她反复画了好多次啊……还有这个,这是个人脸吗?人脸在墙角,在天花板上?那这是个什么东西?墙角的柱子吗?下水管道?”
她似乎是在和飞廉讨论,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穆听见了,骤然整个人如被雷击。
卫生间天花板上漏水留下的痕迹,他记得苗苗的日记里也写到了这样的细节。
当时他只一瞬间,觉得奇怪,但被强烈的情绪裹挟着,以至于无法深入细想。
虽然苗苗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与他们家里的格局摆设都一模一样的细节,但他们家的卫生间天花板上是没有特别严重的漏水渍痕的。
倒是他家的邻居,因为漏水的事情曾经找过他们好几次,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翻修。
家里那套小洋楼,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买的,他不是很清楚。但那栋楼和邻居家的楼是一模一样的,出自一个建筑师之手,同一时间修建。文阿姨因此原本确实想把翻修的事也全权交给邻居操持,奈何父亲不同意,怕惹出什么麻烦影响他的官声仕途,于是一直拖延着,再后来又发生了火灾,连累邻居一起遭了殃,只能一起重新修缮。
之后邻居倒是也没怪罪,还摆出一副友善模样,特意来送礼走动,拿来一块国外进口的名表,好像是卡地亚,说是什么限量收藏品,要送给父亲。虽然被父亲坚决拒绝了。父亲这个人,仕途大过天,这种容易授人以柄落人口实的事情,自然也不肯做……
算起来,那个邻居,年纪和父亲差不多大,似乎是个做生意的,在本城商界十分有名,家里不止这一处房产,只是偶尔来这边住住,十次打照面时有九次身边都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作陪,似乎是……姓赵的?
苗苗受到了伤害,留下了严重的创伤,日记写得颠三倒四,说又难以启齿说不清楚,有许多含糊不清引人误会的地方。但这个姓赵的,一定是清楚明白的。
许多原本看似无关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互相连接,拼凑出一副完整全图,渐渐清晰,也并没有什么豁然开朗或洗清冤屈般松了一口气,反而愈发让人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周穆猛一下从沙地上跳起来,匆匆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差点闪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