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清早路人的行色匆匆中逆着川流走了好一阵,拖着她的行李,终于走到滚滚江边。
这里倒是不算冷清,有晨起散步的大爷大妈互相问候。
路津京疲惫地一步也走不动了,直接靠在护栏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海啸冲上浅滩的鱼,即将干渴而死,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一天之内,她失去了名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遮身的屋顶,头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重新站起来,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何至于就要遭遇这样的劫难。
过惯了月薪一半都交给房东另一半用来勉强维持体面的生活,账上的余额并没有好看的数字。到底是低下倔强的头返回老家迎接一顿暴风骤雨的斥责然后依照安排草草嫁人从此围着男人孩子公婆灶台度过残生,还是干脆拖着行李正式加入流浪汉大军,似乎是一道送命题。
坚持要离开父母自己出来闯**的时候,她已经用尽了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发誓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回头。
她分明还记得那时父母的尖声怒骂和自己一头冲出家门的决绝。
回去不止是太难,是终于认输,或许还意味着此生再也无法逃离。
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可走呢?
只要还能有别的办法,无论什么努力,她都愿意去做!
路津京仰天深吸了一口气。
余光一瞥,她看见一抹火红的身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身边,与她靠在了同一条长长的护栏上,就像看见一个幻想中的神明终于回应了她痛苦的祈求,于是从云端降下人间,给她启示,救她于水火。
司天。
她是如此耀眼,竟让路津京错觉看见了一颗照亮长夜的太阳,自带光与热,连她的冰冷一并温暖。
路津京像只受惊的草食动物一样,整个从长椅上弹起来,甚至不敢确认地伸出手,想要试探,这个人会不会只是自己绝望之中生出的幻像,会不会在被自己指尖碰触的瞬间就化作泡影,如同之前在电车,在街头,惊鸿一瞥,顷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司天先她一步,温柔却有力地搂住了她。
她拥着她瘦削的肩膀,轻缓地一下一下拍着她,像是安抚一只受伤惊慌的小动物,又像是哄慰婴儿,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路津京瞪大了双眼,就任由自己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从满心惊疑到渐渐平静,连自己也尚未来得及防备,强忍了许久的那一滴泪水,便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关防,从眼眶涌落到面颊。
“我就是不甘心。”
路津京用司天递给她的面巾不停擦着眼角决堤的泪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洋行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人!那个宋岳,搞得好像我们这些女员工是什么客户福利一样,恨不得给我们每个人都包装好了打个蝴蝶结送出去,我就是看不下去就是没办法接受这种可笑的规则我有错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怪我?连许佳佳都来怪我?搞得好像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罪大恶极的人一样?!”
她骤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停顿下来,涨红着脸,看着司天。
“所有人都怪我惹事生非,可如果他们不先做这种龌龊事,轮得到我惹事生非吗?以为我不想老老实实自扫门前雪专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吗?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都不去管这种‘闲事’,岂不是太便宜那些干坏事儿的王八蛋了?他们干什么坏事儿都没人敢管,这不正遂了他们的意吗?人就只能活在这样的世道里,到底有什么可好的?!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就活该吗?可是,凭什么?”
手里的面巾已经被泪水浸透了,变成烂拽拽的一片。
路津京拿手背蹭了一下脸,拭去那些残留的泪痕,发出一声自嘲轻哂。
司天抱臂靠在护栏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令她难堪的情绪。
“你知道,那些制定‘规则’的上位者,也包括从‘规则’中获取好处的既得利益者,最讨厌的就是敢于挑战规则的反抗者。所以,每当这样的反抗者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围剿她、惩罚她,不止是要让她一个付出代价、知难而退,更是要维护这个为他们所掌握的‘规则’,要杀鸡儆猴,恐吓所有‘规则’之下被‘统治’的人——不要发出他们不喜欢的声音,不要妄图反抗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反抗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人类社会的每一次进步,几乎都是由这些危险的反抗推动的。许多反抗者都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假如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人类的今天,更不会有未来。我觉得你就是这样一个反抗者,你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本能地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罢了。”
她的表情很平和,凝视着路津京的眼睛里却有难以读懂的深邃漩涡。
“但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在怂恿你去做一个勇于牺牲的烈士,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或者愿景中的美好未来奉献你自己。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所正在经历的一切,从前曾经发生,此时正在发生,将来也仍然将反复发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从来都不孤单。”
这声音落在路津京的耳朵里,骤然有些捉摸不定的飘渺,似乎是就在她身边响起的,又似来自她无法掌控的天外。让她的感受复杂极了。好像她们近在咫尺,又好像她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她还不太明白司天究竟在和她说些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怔怔看着司天的脸,说不出话来。
这困惑迷茫司天当然也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却是丝毫也不介意地笑了笑。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出一口恶气,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愿意试试看吗?”
她的姿态太过轻松了,以至于路津京几乎要以为她是在说笑。
何况她为什么要帮她呢?
为什么接连两次反复主动找上她?
无故施恩,不求回报,天底下哪还有这样的好人好事?
即便有,她又哪有那么幸运,就能够遇得上。
但路津京立刻又想起司天在电车上爆揍色狼帮助她和那个女学生的情形。
事实上,司天之前也确实可以算是帮到了王瑜,至少她真的让王瑜从此彻底摆脱了被冯雷暴力殴打的阴影,开始了新的人生——无论那整个过程中发生的所有细节是否都能得到她路津京的认可,这的确是一个无法反驳的事实。
路津京忽然无比唾弃自己。
一边抱怨没有人向自己伸出援手,却又在真正有人伸出援手时疑神疑鬼,畏首畏尾,根本没有握住那只手的勇气。这样的自己简直可笑又可悲。
她反复挣扎了好几次,直把嘴唇都咬出一个浅浅的齿痕,才终于艰难开口:“你说的‘出一口恶气’……是又要像对付冯雷那样对付谁吗?”
司天似乎没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什么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大英雄大豪侠。我就是觉得吧,不能保护良善惩罚恶人的法律,也没那么值得我尊重。”
她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笑意,毫不犹豫就当着路津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如同只是吐出最稀松平常的寒暄之语。
路津京彻底怔住了。
心里总觉得这是不对的,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却又无法反驳,甚至,是某种被压抑被禁锢已久的冲动在驱使着她,让她想要拍手称快,如同滚烫的铁水从终于凿穿的狭窄出口沸腾奔涌而下。
她只能怔怔看着司天,看她姿态潇洒矫健,如同某种迷人又凶猛的大型猫科猛兽。
“总之,‘助人为乐’可是个技术活,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避免自己反而被那一团漆黑的泥潭拉扯下去——可没有你想当然的那么简单。”
她听见司天如是对她说。
“至少你今天先跟我回去吧。好歹能有张床睡觉。其他的,等你休息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不然你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司天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行李上,另一只手则是实实在在地伸向了她,就在她的面前,只要她鼓足勇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
路津京犹豫极了。
可是她看见司天对她微笑。
这微笑如此温暖,就像是引领她穿过寒冬走进春日的灯火,只要握住就能握住希望。
哪怕只是幻觉也好。
路津京终于咬了咬牙,也跟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手,在这个前路未明的清晨,往前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