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杀死的女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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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津京一路跟着司天回了家,司天典当行,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惊叹地睁大了眼。

这幢二层小洋楼并不算太大,但区位划分得十分明确,一楼除去洗手间和厨房之外的部分,看起来似乎是典当行的工作区,沿着旋转式的楼梯一直上到二楼,则是生活居住区。

一楼的工作区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藏品,有老物件,也有漂洋过海的洋玩意儿。

路津京这才确信了,司天之前给她和王瑜看的名片应该是真的。

司天确实在经营着一家典当行。

这种确认现实的感觉让路津京整个人都稍稍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看见进门玄关处摆着的那张木雕屏风,上面刀削斧凿的依旧是司天挂在脖子上的那尊神女像,虎齿,豹尾,锋利又神秘,美艳却丝毫也不孱弱,一如司天本人所散发的气息。

“这是《山海经》里最古老的女神之一——西王母。你有听说过吗?”

司天站在她背后,笑着问她。

“西王母……不是王母娘娘吗?”路津京下意识摇了摇头,一时有些脸红,为自己的少见多怪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司天看了她一眼,神色了然。

“的确,现在的大多数人都以为西王母就是王母娘娘,是一个‘管家婆’式的‘妻子’、‘母亲’,虽然身份崇高,每天所做的事情依然是相夫教子安享富贵,最多组织组织蟠桃大会宴请宾客,除了负责社交之外不干别的。人们即便叩拜她,也多是祈求家庭美满、早生贵子,这还跟送子观音抢了生意。你会有这种印象,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是被人为篡改的‘传说’。”

“篡改?”路津京下意识追问。

司天领着路津京转过屏风到工作区的沙发上坐下,随手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扔过去。

“所谓的神话传说,其实都是人类代代流传下来的,从口头叙事到图画再到文字,所体现的无外乎是人类对社会状态的映射与人心中的祈盼。但‘叙事’却总是被某种权力掌握的,人类会因为自身的需要而改变神话传说的‘叙事’,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她一边说,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给路津京拿来各种各样介绍神话传说与文化变迁的书册、图谱,又给路津京倒了杯饮料。

“最初的西王母神话形象,其实是一位虎齿豹尾的‘凶神’,因为居于昆仑而得名。西王母代天司掌刑罚,倘若有人蒙受了无法洗刷的冤屈,向西王母祈求天怒,西王母听见了人的求告,就会降下神罚,严惩人间的罪恶与不义。可以说,西王母最初的形象,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复仇女神。”

路津京眼花缭乱地翻着面前的种种文献、古籍,“那后来呢?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司天却没立刻回答她。

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杯子里的冰球在甘醇的琼色酒液里晃**了一会儿,扯起唇角。

“后来随着历史的变迁,人类从不乏母神崇拜的部落氏族进入了男性垄断最高权柄的诸侯王朝。在周穆王相会西王母的传说中,西王母的形象就已经变成了身份高贵的美貌女子,与周穆王一见钟情,畅饮于瑶池。但即便如此,这一时期的西王母形象在充满男性对女性的幻想的同时,也依然是统领异域的女神、女王。”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再往后到了汉代,西王母的形象就已经是给人间帝王送蟠桃助他长生不老的绝色女仙了,是一个纯粹的附属品,服务于皇权统治。”

路津京听得频频点头,“可既然是神女、仙女的形象,又怎么会有七情六欲,结婚生子呢?”

司天喝了一口酒,笑着回答:

“在正统的道教文化里,确实没有。但民间传说就不一样了。民间传说是比宗教信仰更实用主义的存在,人们出于自身理解、接受的需要,往往会对高高在上的神祇形象进行世俗化的‘再创作’,让神与人更加贴近。而在世俗之人的认知和需要中,西王母这样一位女神,既然是女的,而且地位崇高,是所有神女、女仙中的至尊,又怎么能不婚无子没有一位夫君呢?把西王母和玉皇大帝拉郎配到一起,变成了王母娘娘、天庭的皇后,这完全是当时人自身价值观的投射。”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浅浅叹了口气,眼中竟也蒙上了一丝无奈。

“再等到男女大防成了人世间的主流,不允许男女自由恋爱的时候,已经变成王母娘娘的西王母自然而然也就要在人类的再创作里充当封建大家长的角色,干起拆散有情人的事来。但其实这些民间传说与文艺创作,与最初的西王母神话形象,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路津京忽然有些感慨。她虽然不是很懂司天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详细地和她说起这些,但也本能觉得,最初的西王母虎齿豹尾,充满了迷人的力量感,司掌天怒神罚的身份更让人敬畏,比起后世演变中的“异域美女”、“献桃仙子”,甚至是棒打鸳鸯的“狠心母后”,实在是要有魅力得多了。

“想不到你竟然对神话传说之类的还有这么多研究!那你一定很喜欢西王母最初那个锋芒毕露的神女形象吧?”

她一边和司天说话,一边忍不住环顾四周,看见典当行里到处都可见西王母复仇女神形象的藏品,有大有小,仿佛是什么系列主题,又似只可意会的隐喻。

一刹那心有所感,自从与司天相识后发生的种种在脑海中飞快闪回,竟有种误入异境的惊梦之感。路津京不由呆愣愣握着司天倒给她的那杯饮料,坐在沙发上良久说不出话。

然后,她听见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头顶上笑起来。

“大早上的,你怎么就在这儿‘传教’啊?看你把人家吓的!”

路津京闻声抬头,看见二楼走廊的护栏那一边,一个大男孩正半趴在那儿,冲他们咧嘴乐。

说是“大男孩”,其实是个年轻男人,大约也只是气质和衣着打扮显小罢了,并不太看得出实际的年龄。

他手里捏着颗糖果,拆开来塞进嘴里,就随手把剩下的糖纸揉成团,直接照准司天扔过来,顽劣的模样也很像个还没长大的少年。

路津京不由自主震惊地微微张开嘴。

司天扬手在半空中把飞过来的糖纸抓住了,一脸又可气又觉得好笑的表情,反诘回去:“在我家睡懒觉睡到这会儿才起的人,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什么你家我家的?说好的你这儿永远有我一间房,怎么,你想反悔啊?”

年轻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笑容有一点狡黠,狐狸一样。

“你别听她说得神神叨叨的。她一会儿肯定问你要不要请个西王母回去拜拜,保准心想事成,逢凶化吉,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咒谁谁死。”

他也不下楼,就直接在二楼这样对路津京笑说。

“哈……哈哈哈……”路津京觉得自己笑得可太尴尬了,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才好。

大概是因为她的人生才刚刚被颠覆,连人带行李被彻底驱逐出了自己的安全区,如今还处于人在屋檐下的惊惶状态,难免小心翼翼,不敢太过放飞放肆。

她忍不住微微仰着脸,仔细打量楼上的人,像是在审视什么突然靠近自己的陌生野兽。

这个年轻男人穿着看似平平无奇的衬衫马甲和西式男裤,但在洋行工作的经验还是让路津京一眼看出他这身衣服剪裁得相当贴体,且用料高级,一定价格不菲。

他的五官眉眼长得十分干净,头发虽然半长不短地落在肩头,也还算梳理得齐整,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如果不笑着捣乱的话,甚至还会让人觉得乖巧。

他左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护腕,肉眼可见得已经很破旧了,上头也不知道是打着补丁还是怎么回事,倒是与他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路津京眼尖看见了,忍不住好奇地多瞅了两眼。

年轻男人立刻发现了她的视线,也没说什么,就扯了扯袖子,把护腕藏了起来。

“这是我朋友,这家典当行其实是他出钱开起来的,不过他大部分时间不住这儿,偶尔会过来蹭饭蹭酒赖着不走罢了,你叫他飞廉就行。”司天三言两语做了介绍。

“你……你好,我叫路津京。”路津京也不知怎么,竟觉得脸颊发烫,赶紧端端正正报上名姓。

“我知道你。”飞廉一副了然于胸尽在掌握的模样。

他为什么知道她?

难道是司天曾经对他说起过什么?

可司天为什么要说起她?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念头一瞬在脑海里闪过。

路津京不由一怔,脸上浮现出毫不遮掩的困惑。

如此直白的反应立刻让飞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反正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想住多久都行。我们这儿有门神,你呆在这儿,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没等他话音落地,第三个人声就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叫谁门神呢?”

应声,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女人就从门外走进来,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比在场所有人都年长,但她的脸上却瞧不见半点平常中年人被岁月摧折的沧桑,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高冷的成熟妩媚。

路津京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忍不住大叫出声:“燕姐?”

她几乎要完全忍不住出眼前这个女人了。

与她之前见过的帮佣阿姨扮相的燕姐比起来,如今这个性感妩媚步步生风的大姐姐根本是个全新的陌生人——哪怕大姐姐此刻手里还拎着个提篮,明显是一大早刚出去采买回来的模样。

对于路津京这副大为震惊的模样,燕姐只给了她一个熟悉的冷淡眼神,而后就转而仰起脸嫌弃地去撵二楼的飞廉:“臭小鬼,别看见小姑娘就耍贫嘴。还有没有正经事儿做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手边的提篮里摸出个苹果,就直接照准飞廉的脑袋扔过去。

飞廉笑着歪头接住了苹果,一溜烟钻回他的房间里,关上门消失不见了。

一个苹果打扫完二楼的燕姐这才扭过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路津京,“来了?准备吃早饭吧。”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才好呢?

路津京恍惚竟然觉得,燕姐身上有种说一不二不容辩驳的气势,叫她忍不住就要听话,要执行她的命令。

这种感觉,和司天身上那种令她不由自主被吸引的魔力又全然不同,而是散发着一股更冷硬更疏离的寒气,让她不敢擅自靠近,却也不能转身逃走。

路津京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复杂。

“燕姐才是这个家里的管家老大,我们都是姐姐的小跟班,你习惯两天就好了。”司天笑着从身后轻轻拍了两下路津京的后背。

她把路津京领到饭厅的餐桌边坐下。

燕姐已经一言不发把刚买回来的早餐摆了满桌,有豆浆有油条有馒头、花卷,还有蒸饺、烤肠和茶叶蛋。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凑合吃吧。”燕姐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口吻,却把一副碗筷亲手摆到路津京的面前。

“那个……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总还在灵魂深处徘徊着,让路津京觉得她不能太随心所欲。

但肚子饥饿的鸣叫声诚实地出卖了她。

“饿了吧。人饿了,就要吃饭。”司天把一杯豆浆直接推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你赶紧吃,吃完了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你安顿一下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昨儿晚上基本没怎么睡吧?看你眼睛红的。”

路津京骤然眼眶一烫,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把豆浆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热豆浆香甜柔滑的口感几乎要麻痹了她的舌头,幸福感却春潮一般从濒死的心底涌上来,化作冬去春来的新绿,攀爬上她的眼与面颊。

她赶紧吸溜了一下鼻子,埋头拼命吃着,把无法言表的热泪偷偷落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