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杀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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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小巷尽头,小娟按摩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路津京站在门口等着,手足无措,感觉一分钟也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口耷拉着的小灯泡明显是坏了,大白天里也时不时闪出一点火花。

“燕姐……怎么办啊?咱们进去吗?”路津京小心翼翼问身边的燕姐,尴尬得像一个即将第一次和好姐妹们一起去“聚众围观”色情杂志的女学生。

燕姐一头大波浪卷发已经高高束起,梳理的干干净净。

她穿着一件干练的灰色风衣,在按摩店外静静抽完了一支烟,然后才走到门口,抬起腿直接一脚踹开那块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木头。

“行了,三分钟结束战斗的家伙就别在这儿假装自己是来谈人生谈理想的了。完事儿赶紧滚。兜里一共那么点钱,买什么救风尘的黄粱梦呢?”

燕姐的嗓音听起来没有半分冷硬,甚至还有种沙沙的磁性质感,但说出的话似乎却很刻薄。

路津京听得似懂非懂,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燕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敞着怀提着裤子羞红了脸气急败坏从按摩店里冲出来,一溜烟跑得飞快。

按摩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股难闻的潮湿气味,不知道是霉味还是汗水的馊味,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胡娟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睡衣,没有穿胸衣,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冷冷冲找上门来的女人们笑了一声:“笑话人家救风尘,你们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总不会是来按摩的吧?没问题。只要钱给够,女客也可以哈。”

路津京又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她是什么意思,顿时也羞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就是找你有点事想说,你……那个——”

她原本就想直接说“你妹妹胡丽”。

燕姐直接轻轻踹了她一下,把她扒拉到身后。

“你病了有一阵子了吧。上医院看过了吗?注射器能忍住不用就不要用。会死得很快的。”

她飞快地把胡娟这小按摩店里的摆设连带胡娟这个人都扫视了一遍,低声开口。

“哟,您怎么,还是个大夫啊?”胡娟满不在乎地从桌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下面摸出一支自制的卷烟来,就当着路津京和燕姐的面点着了送到嘴边深吸一口,吞云吐雾时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她的面容异常消瘦,黑眼圈很深,脸上透着一股灰败死气,**的皮肤上还有不少深浅不一的褐红色斑块。

这还是路津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在什么新闻报道里,或是虚构的故事里,而是这样一个有心跳会喘气的大活人,就大剌剌站在她的眼前,甚至还反过来用轻蔑嫌恶的眼神斜视着她。

“……你这样被你妹妹胡丽看见了,你知道她得有多难过吗?”

大脑尚来不及细细思量,话已经脱口而出。

路津京看见燕姐向她投来无奈的眼神。

几乎同时,胡娟的眼神也全变了。

“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事?你提她干什么?”

她忽然恶狠狠掐灭了手里的卷烟,一步直接逼上路津京面前来,似乎想要伸手掐住路津京。

路津京本能地往后退缩了好几大步。

“那个……是你妹妹让我们来找你,她很想见你,想——”

她还没能把话说完。

胡娟忽然大笑起来。

“她过她的好日子,见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可见的啊?”

她用看什么可笑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路津京。

路津京被她盯得毛骨悚然,顿时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和她从前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

无论王瑜还是许佳佳,都是她所熟悉的,典型城市年轻女性,有能说出口的工作,受过教育,不管发生什么,遭遇什么,总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但胡娟却完全是另一种女人。

她像一只从荆棘丛里游走出来的野兽,一条邪恶的毒蛇,丝毫不在乎人世间的礼义廉耻仁智信,“道德”二字何止不被她看在眼里,甚至根本是她嘲弄讥讽的对象。

她脚上随随便便踏着一双最便宜的塑料拖鞋,丰满的胸部没有任何遮掩在薄透睡衣下挺起两个惹人注目的点,头发也乱七八糟披散着,沾满灰尘,还有不知为何物的肮脏**。

可她就是能直勾勾盯着路津京笑,像鬣狗盯住误入坟墓的幼小狮子,眼神凶悍又癫狂。

这样的胡娟,竟然比路津京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所有可恨坏男人——什么冯雷、宋岳、赵老板之流加起来还要更可怕。

路津京完全被她吓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向燕姐求援。

但燕姐纹丝不动,更不开口说话,根本没有要再帮她救场解围的意思。

路津京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至少你也应该先去看病,把毒戒了,再找份正经工作……不然,你这样下去——”

她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胡娟立刻笑得更凶残了。

“你觉得我有病啊?我还觉得你们全都有病呢!没事儿跑来过什么劝婊子从良的瘾?老娘爱卖不卖,爱死不死!关你们屁事?”

她忽然暴起扑过来,驱赶入侵者一样把路津京往远处撵,一边凶神恶煞地吼叫:

“赶紧给我滚!别挡门口耽误老娘做生意!告诉你,老娘没有妹妹!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休想编个瞎话就来骗老娘!”

她那模样,比电影里毒瘾发作又吵又闹的吸毒者还要恐怖。

路津京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被她推倒在地上,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无助地再一次向燕姐望过去。

她看见燕姐脸上早有所料的眼神,知道是自己冒失开口把事情弄砸了。

“胡娟,胡娟,你听我说,刚才是我不对,我乱说话我给你道歉,可是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别这样!”

路津京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自己身上沾染的泥土,又契而不舍地追上去。

她不能放弃,绝不能就这样放弃,否则她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面对自己。

胡娟一脸厌弃地转回身,似乎又想要骂她,赶她走。

但就在这一刻,路津京看见胡娟的瞳孔突然放大了,那张生无可恋的脸上竟瞬间有了表情。

是某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路津京猛地跟着回过头,顺着胡娟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光头男人摇摇晃晃走到巷子深处。

几乎同时,胡娟就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像个战士一样,一马当先,反而把路津京挡在身后,就像当年挡住她幼小的妹妹一样,横眉怒目瞪着那个光头男人破口大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又来干什么?上次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光头男人咧嘴露出狞笑,脸上的横肉跟着一抖:“小娟,爸爸今儿有空,高兴,来看看你。怎么,你还不欢迎啊?”

“老娘没你这种爹,老娘亲爹早就土里埋了!”胡娟当即一脸要吐了的恶心表情。

不用问也能知道,这光头男人就是胡强。

路津京脑子里骤然“嗡”的一声。

从来没想过,胡强竟然已经找到胡娟了,而且一直在找胡娟要钱。

“你……你是个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虐待狂!你才不是她爸爸!没资格找她要钱!”

路津京越想越觉得忍无可忍,气得脱口而出。

几乎同时胡娟就又把她往后推了一把:“闭嘴!没你的事别瞎参合!”

她不许路津京直接和胡强对上,转身对胡强说:

“新来的,女学生玩家家酒呢,被她妈发现了要抓回家去关禁闭了。人家就是公主出宫来玩的,跟咱们不一样,不是一路人。”

“她妈”指的是燕姐。

她这是要让胡强知道,路津京是有家人跟着的,而且是他惹不起的人。

果然胡强只上下打量了一圈路津京和燕姐,就决定无视她们两个的存在了。

他只堵着胡娟一个,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怎么样,小娟,爸爸又没钱喝酒了,要不,你再孝敬一点?”

胡娟当场白眼一翻:“我没钱了。最近生意不好。能给你的上次已经都给你了。你当鸡不用吃饭就能给你下金蛋啊?有本事你干脆把鸡杀了,一了百了,以后啥也别想要了。”

她竟然能够这样毫不在意地说自己是“鸡”。

路津京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像针扎一样疼,难过得她喘不上气来。

胡强见了胡娟这副模样,当即脸一冷。

“好好好,你这儿不欢迎我,那我找小丽去。”他一边摆手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转脸眼中却又透出垂涎欲滴的猥琐,“小丽现在……住在挺好一小洋楼吧,好几层呢,到处都是树,人还是个女学生,天天穿着那小裙子,坐着小轿车去上学。”

“……你什么意思啊胡强?”只一听到他提起胡丽,胡娟的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

胡强故作为难地搓着手:“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不是,大闺女不待见我,那我就去看看我小闺女呗!”

他这明摆着又是在用胡丽要挟胡娟的意思。

路津京说不出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只觉得浑身发抖。

她反反复复下意识去看燕姐,希望燕姐能做点什么,能阻止胡强。

但燕姐就是什么也不做。

她看见胡娟眼中一瞬掠过绝望的黑潮,紧接着又被燃烧的烈火卷涌驱散了。

“行!你等着!”

胡娟咬牙转身回了按摩店,不多一会儿,拿出一把零钱,劈头盖脸全扔给胡强。

“就这么多了!给你!全给你!你给我离我妹远着点!信不信逼急了老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谁也别想活了!”

花花绿绿的钞票瞬间撒了满地。

胡强像只扑食的恶狗一样趴在地上,慌乱地捡着,把每一张钱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这画面让路津京一阵反胃,却又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忽然她听见了一声清晰的犬吠声。

不远处,一只大黄狗箭一样飞奔过来,直接冲到胡娟面前。

“大黄!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胡娟忽然簌簌发抖,紧张地大叫起来。

她一边嚷嚷,一边把大黄狗往外推。

但大黄狗说什么也不肯走。

无论胡娟怎么撵它,踹它,它都一次又一次扑回胡娟身边,护在胡娟面前,冲着胡强低吼吠叫。

“妈的!这喂不熟的白眼狼倒是一直跟着你!”胡强捡完了地上的钱,沾着口水随便数了数,就卷成一卷塞进兜里。

他推开胡娟自己又闯进小按摩店里翻找了一通,再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旧狗绳,就往大黄脖子上套。

“看老子回头把你炖了!烧一锅下酒能吃好几天呢!”

大黄狗奋力地和胡强厮打,但始终已经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狗了,力量根本无法和一个仍在壮年的男性人类抗衡,很快被胡强按在地上勒得直喘气。

“你放开大黄!”胡娟尖叫着扑了上去,抓住胡强没命地胡乱抓挠,“你敢伤害大黄,以后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臭婊子!这是老子的狗,老子杀了吃关你屁事!”胡强恶狠狠一扯狗绳把大黄从地上拽起来。

他冲着胡娟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然后拽着大黄扬长而去。

胡娟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她把自己的身体团起来,退缩到墙根下,把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哭泣。

头顶上的招牌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正砸在她的头顶上,从此一劳永逸。

路津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无论是被冯雷威胁的时候,还是被宋岳和赵老板侮辱的时候,又或者是被房东带着人破门而入的时候。

那都是发生在她的世界里的事情,虽然可怕,但只要咬咬牙就可以承受。

然而眼前的胡娟和这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却让她恐惧到只想逃离。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根本活在玻璃房子里,完全无法想象,也从未有一日想象过,另一些明明与她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同样的空气却又仿佛栖身在她完全看不见的平行空间里的人,究竟都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路津京甚至觉得她喘不上气来。

空气里弥漫着肮脏的臭味,但并不是因为这个。

“胡娟,你起来,会没事的,你跟我们走,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

她试着想要把胡娟从地上拽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连支撑自己的力量也所剩无几。

反倒是胡娟忽然一把将她推开。

“你怎么还不滚?都是你们!你们跑来找我干什么?晦气!要不是你们败了老娘的运势,老娘今天能这么衰被胡强找上门吗?!”

她揪着路津京的衣领子,推推搡搡把人往巷子外面拽,咧着嘴,脸上满是泪痕,分不清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路津京根本没办法站稳,被她拉扯得断线风筝一样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能栽在地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姐终于走上前来,从风衣外套里摸出一根针管,稳准狠快,没有半分犹豫,就扎在胡娟颈侧。

胡娟像只被麻醉枪射中的大象一样,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燕姐扒拉着胡娟检查了一下她的生命体征,抬头对路津京解释:“没事儿。安定。死不了。”

她示意路津京帮自己把胡娟抬回小按摩店里去。

路津京掏空了自己的钱包,把原本就不多的现金全留在了胡娟缺角破洞的旧桌子上。

然后,她抹着眼泪跟着燕姐一起离开了小按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