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清晨。
展屹扯着懒腰醒来,脑中是那个做到一半的梦。
媳妇还没娶,怎么就醒了?
眨眨眼,他咚的一声重新倒下。
时间尚早,交班的同事还没来,再睡一会儿!
窗外,卖豆花的大娘声音轻得上了天,展屹挪挪脚,脚下的红毯可真软啊,他抬头,看着红毯尽头的人傻乐。
谢谢老天爷,他展屹总算娶媳妇了。他飞奔几步,恨不得立马奔到花拱下拉住他媳妇的手。
老婆大人,我来了!
心呐喊得正欢,新娘旁边岳父的声音却如冷水,浇了他个透心凉。
“我女儿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啊?”
“刑警这份工作太危险了,我女儿嫁过去万一成了寡妇怎么办?”
“不嫁警察难道就没机会成寡妇了吗?爸你不能歧视我的职业,我是真心喜欢你闺女的……”
“喜欢个屁,起来干活。”
脸一疼,梦醒了,展屹眨眨眼,被面前那团花花绿绿吓了一跳,嚷道:“老大,你这又是横幅又是气球的,想再婚啊?”
朱亚严看也没看他一眼:“欢迎新同事用的。”
展屹咧嘴笑笑,扯过横幅,正儿八经地研究起上面欢迎词来:“还热烈欢迎?当初我来怎么就没这待遇?等会儿……”他一惊一乍地叫了停,“邢菲?女的?”
“不然呢?”朱亚严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这辈子要为局里这群兔崽子的婚事操碎心。
“老大果然要再婚!哎哟,老大,别踢,费腿,我去干活!”
“小兔崽子。”朱亚严悻悻收腿。
很快,更多来上班的“小兔崽子”得知了这件事,也兴奋地加入了布置。
朱亚严坐在桌边,吸着烟看他们忙活,心中不觉泛起一丝矛盾。
派个小年轻来的确能活跃局里气氛,可干起活来娇小姐不顶用啊。上头也是,说了要有经验的,要男的,怎么还是派了这样一位来。
“队长,你帮着看看左右对齐了吗?”外号“猴子”的刑警队员在那喊。
“歪了。”用力吸了一口,朱亚严扔开烟头,心想管他呢,大不了再申请人就是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日中到日落,菜场的大婶都散了,那个邢菲也没出现。
“老大,不是你消息有误,就是有人把我女朋友绑跑了,咱们快去找吧!”展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随后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咱们这种苦地方,人家小姑娘怎么肯来呢?我还是不等了,现在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我妈做的饭……”
“啰嗦,快滚。”
望着走远的手下,朱亚严转身进门,心里竟是松了口气。
不来有不来的好,省得他犯愁了。
晚上,朱亚严坐在桌前,边值班边翻看旧案卷宗。
可惜毕竟上了年纪,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开始疼起来,朱亚严闭上眼,手按住太阳穴,做眼保健操的工夫,电话响了。
江都医学院发现头骨,命案。
“留几个看家,其余的跟我走!”朱亚严的吼声贯穿了整个走廊。
一路畅行,车队十分钟便到了目的地。
隔着车窗,朱亚严被扎堆在警戒线外的那些围观群众搞得眉头一皱。
要快点破案啊,长出口气,他推开车门,快步进到外围现场里(犯罪现场由外向内分为外围现场、宏观现场以及中心现场,外围现场边界以外是为公众、媒体及其他 成员的活动区域)。
没想到的是,走了几步,他就被撞了一下。
“干吗呢!”朱亚严憋着气,看着一脸委屈的展屹。
他还委屈了?
“老大,你来了!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小丫头,占着现场不说,还不让我进现场……”
“小丫头?还长得很好看吧?”展屹的说辞朱亚严丝毫不买账。
“不是!”展屹死活不承认他是那么肤浅的人,但他又不想说小丫头的气势把他吓到了。
“痕检员没到位,法医退休了,你不让我看,你会看?手套都不戴,出去出去,帮我拿几个证物袋来,我这里不够。”
展屹失落地吹了吹刘海,刚才那丫头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一转身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下来。
“老大等等我,我物证袋还没拿!”
任凭他怎么喊,朱亚严只顾朝楼里走,他知道,展屹口中这个所谓的小丫头十有八九是邢菲。
上到二楼的走廊,朱亚严望着一屋子的骷髅架子和各种瓶瓶罐罐,一皱眉头。
人呢?
呼哧呼哧跟上来的展屹也愣了,是啊,人呢?
“麻烦帮忙开个灯,展师兄。”
愣神的工夫,突然从脚边冒出来一个声音,展屹眯眼看着黑漆漆的脚下,手忙脚乱地摸开了开关。
啪的一声,房间通亮。
脚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手撑着地,露着一个后脑勺给他,看样子她正努力想要爬起来,无奈脚上打着一个笨重的石膏,让她的诸多努力看上去既滑稽又费力。
接连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她似乎放弃了努力,人干脆趴在了地上,嘴里大口地喘着气:“法医邢菲向朱队长报道,你可以叫我名字,也可以叫我小飞侠、小邢,都行。”
“‘都行’这个名不错。”展屹在一旁乐了。
一句话惹得“都行”抬起头,展屹终于看清她长什么样了,巴掌大的脸上卡了副大大的夜视镜,乌黑的眼珠隔着镜片望着他,皮肤很白,鼻尖带汗,生机勃勃的样子,别说,真应了朱亚严那句话——长得好看。
真好看,展屹的眼睛都放光了,他们局终于分来一个像样的女同胞了,腿是腿腰是腰的,太像样了。
“看够了?看够了搭把手,展师兄。”指着右脚,邢菲伸出手。
“你认得我?”展屹脸一红伸手,意外又惊喜,“看过我照片?”
“那倒没有,我有脸盲症,看过也忘,认得你是因为你左腿股骨比右腿股骨长1毫米,胫骨也相差0.5毫米,身高符合档案里178.4毫米的数据要求,而且嘴皮子薄,的确话多活泼。”
头回见面被人家点明一条腿短一条腿长虽然很窘,不过展屹还是被小家伙吓了一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本想辨别下邢菲的话是真是假,却意外地看见了自己通红的右手掌。
手怎么红了?
“对不起啊,师兄,我手劲大,还有人的身体结构本来就不对称,你的腿骨差在正常范围。”邢菲抱歉地一抱拳。
“他装的,别理他!”朱亚严白了一惊一乍的展屹一眼,同时也对这个之前不看好的年轻法医有了丝改观,“邢菲,有发现吗?”
“一个骷髅头、一块头皮,头皮上附着三根头发,有毛囊,可以追溯DNA,还有这个……”
刑菲指着物证袋里的录音机,摘掉夜视镜,灵动的眼睛眨了眨。
“鉴定科在哪儿?我把东西送去,不知道这个点徐老师睡没睡,要找他帮忙做个颅骨面貌复原,哎……”一口气说完这些,邢菲突然一脸惋惜地叹起了气,“连只胳膊腿也没有,我都没处下刀。”
“你的老师是……”
“法医界最唠叨的那个。”
朱亚严喉咙一梗,堂堂法医泰斗徐教授被小丫头这么评价……
不过他也因此对邢菲有了期待。
“是啊,本来师父还要带我一阵的,可我不小心得罪了他,老头儿一生气,提前让我出来实践了。”
朱亚吃了一惊:“得罪?”
“他走路不利索,差点摔跤,我扶了他一把,把他的右肩膀弄脱臼了。”邢菲低着头,有点委屈地说。她不是有意的,力气大不是她的错,何况当初说她如何如何有天赋吃法医这碗饭的人可就是她这师父。
说到这里,邢菲想起来——
“朱队,对不起啊,方才找证据,不小心把医学院的一个骷髅头摔坏了。”
朱亚严:“……”
“哈哈哈……唔唔唔。”展屹捂着嘴强忍着笑,“小飞侠,我送你去鉴定科。”趁老大没发火,溜吧。
“朱队生气了。”邢菲被展屹推着,回头望着门里。
“没事,我们总惹他生气,他早习惯了。不过老大刚才的脸,哈哈哈……别担心了,以后局里的事有不懂的就问我,师兄帮你。”
“谢谢师兄,对了,我到的时候,录音机里正播着一句话。”
“啥?”展屹殷切地问,手掏着口袋。
“Hello,I am G-U-I-D-E.”
GUIDE?杀人教父?
“师兄知道?”
车钥匙发出滴的一声,展屹收回手:“他是公安部发布的B级通缉犯,登记在册的案子就有十八起。”
“还有没在册的?”邢菲拉开车门,慢吞吞地上了车。
“他不直接作案,究竟参与了多少起案子没有个具体数字。”
“什么意思?”
“GUIDE被我们称作杀人教父,他只教人杀人,除了一次……”展屹停住话头,看着挡风玻璃上一朵朵溅开的水花,皱起了眉,“我还是先送你去技术科吧,这雨说大就大。”
邢菲正听得起兴,不免有些怅然,没出声,低头看着不知什么时间就凑近了帮她系安全带的展屹。
她暗自叹了声气后说:“师兄,你比资料里说得更活跃热情呢。”
“局里的人都这么说。”展屹得意地挺了挺脊背,邢菲这是对自己有好感了?他要好好表现。
“其他同事呢?不知道和我了解的一样不一样。猴子好动吗?那个什么‘F5’真的刷新了那么多次射击纪录吗?”
“他们啊……一群浑小子,不行。”追女生第一条,踩低别人才能抬高自己。
“哦……”
“怎么了?”
车子开动,穿过绿化带,邢菲看着夜色,大力地叹气:“我妈催我找对象,可连这么优秀的展师兄都不是我的菜,我又要让我妈失望了。”
展屹手一抖,觉得心快碎了,他还准备追这个邢菲呢。
吸吸鼻子,展屹强颜欢笑:“没事,有师哥陪你单着呢。”
“师兄你真好,不过对象该找还得找。”邢菲认真地说,不找她就好。
忙了一夜,直至拂晓破窗。
邢菲睁开眼,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她没睡实,想的全是展屹那张绘声绘色的脸和他口中关于GUIDE的后半段。
GUIDE这个名字在近些年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某件谋杀案的卷宗里,用那些杀人犯的说辞是,GUIDE是他们做出最终决定的促动者,GUIDE帮他们出谋划策,GUIDE是他们的灵魂导师。
可无一例外的,没人见过GUIDE,GUIDE也从不主动来找目标人,GUIDE只在他们亟待寻求帮助时才悄然出现。他被称作杀人教父,启发仇恨、教人杀人。
涉及GUIDE的案子各有不同,他从不是直接参案人,只除了一件,那是五年前……
物理学家靳怀理和他的朋友——心理医生萧砚受邀协助警方破案,第一次遭遇了GUIDE(参见梧桐私语作品《祸到请付款》),案件的凶残促使靳怀理对GUIDE发起了穷追猛打,不知是不是靳怀理的坚持惹怒了GUIDE,两年后,他和萧砚外出途经盘山道,连人带车一同失踪,同天,女白领乔溪也在相同路段失踪。
为了寻找到他们,警方曾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依旧一无所获,直到七天后一艘出海捕鱼的渔船发现了在海上漂浮、几乎丧失生命体征的萧砚,而在同一片海域,大片红色海鱼聚在一起,形状隐约看得出是五个字——GUIDE。
案发至今,失踪的人和车再无线索,唯一生还的萧砚因为后脑受创过重,昏迷至今,成了植物人。
“那种鱼叫啃尸鱼,除了正常鱼类喜欢的,它们最喜欢的食物就是人尸,萧砚被发现时,双脚和左手被不同程度的啃伤,右手掌甚至被啃光,看得见腕骨了。”
几个小时以前,展屹这么对邢菲讲故事。
这会儿,展屹又举着肉包子冒出来:“发什么愣呢?快吃吧,一会儿专家来了咱们有得忙了。”
“专家?”
“Golden,警界有名的显微眼,我的偶像。”
邢菲像没看见展屹的花痴一样,鼓着腮帮子仰头看他:“看样子这真不是个小案。”
“不单因为不小,失踪的物理学家是他朋友,Golden一直不信靳怀理死了。”
“原来如此。”
窗外的日光渐渐炽热起来,邢菲嚼着包子,也咀嚼着那个名字——Golden。
那么神?
团起手里的包装袋,她咂砸嘴:“师兄,你这包子在哪儿买的?”
2
朱亚严把车停在离局只隔一条街的闹市区,买了碗馄饨回车上吃。
才出锅的汤水太热,烫得塑料碗飘出股难闻的化工味,端碗的人却像闻不到一样和着馄饨一股脑儿下肚。
胃暖烘烘的,朱亚严舔了舔舌头,发动了车子。
窗外,店铺的牌匾横平竖直,裹着包臀旗袍的美艳女郎脚蹬细跟站在店前,摇着手里花花绿绿的宣传板,百年老字号的点心店前排着长龙,推车小贩吆喝推销,穿着橘黄马甲的工人沿街轻扫……中午的城区,人来人往,马路满档。
朱亚严的马自达走走停停,又不动了。
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方向盘,他眼睛突然落在车载电话上。
信号灯在闪,局里来电。
“喂。”他按下了接听键,“再有十分钟,嗯……谁在说话?”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抽吧,不抽你们没思路。
“邢菲?她和谁说话呢?”
“小飞侠本来不让局长抽烟,现在又让了。”
下属的话音才落,邢菲的声音又响起:“我以前解剖过几具尸体,肺都是黑的了,抽烟抽的。”
……这丫头。
车流再次移动,朱亚严踩油门,一边挂了电话,脑子里不免想起回来时和邢菲的老师通过的电话。
聪明、机灵、伤脑筋、伤钱。
这九个字是徐老给邢菲的概括。
朱亚严捏了捏鼻梁,挤兑着局长不能抽烟、报道第一天就让他赔了医学院的骷髅头,还真是伤脑又伤钱。
徐老这是忍不下去了,把这个麻烦打发出来了。
哎……
马自达又蹭出十几米,温河分局的二层楼隐在一条窄巷里,蓝蓝的房顶映着蓝蓝的天。
看看能力如何吧,朱亚严摸出根烟,抓紧时间,先抽一口。
一根烟后,朱亚严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窗帘徐徐落下,脑中又回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和GUIDE交锋的那起案子,羊头山三人两车失踪,盘山路四十七架摄像头没有拍到他们是怎么失踪的,没有目击者,仅有的幸存者如今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案子让他头疼了三年,如今……
接着疼吧。
“GUIDE作案有两个特点,不直接参与,是案件的直接作案人主动找他而不是他选择目标人,基于这两点,我们手上掌握的有关他的资料少之又少,唯一清楚的是靳怀理和萧砚是发现了什么才遭了毒手。”解说的人切换了幻灯片,“临市警方与GUIDE有过接触,他们曾收到GUIDE的视频留言——一切仇恨都要以牙还牙。Hello,I'm GUIDE.在那之后靳怀理便受邀正式开始追踪GUIDE。”
“他就是在挑事,还什么hello,他就不怕我们根据声音抓到他?”展屹愤愤说道,他说的是气话,声音不同于DNA和指纹,没有数据库,只能比对筛选,无法追溯本主,哪怕技术科说视频和录音里的声音都是未经处理的。
幻灯片还在继续,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略带腼腆的男人照片。
“萧砚,男,职业是心理医生,羊头山失踪案的唯一幸存者,靳怀理的好友兼助手,他与靳怀理一起多次与GUIDE交锋,出事前夕他才结束国外进修,回国帮靳怀理筹备婚礼。”
画面一转,一男一女两张寸照横在屏幕中间,他们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物理学家靳怀理和白领乔溪。
“作为与本案最无关的失踪者,乔溪可能因为目击了GUIDE作案才遭到了迫害。”
“就没可能她就是GUIDE吗?”邢菲问。
“她和靳怀理没有交集。”
“或许是没查出呢?”邢菲不信,较真道。
朱亚严皱了眉,想说什么,被身旁的肖副局拦了下来,“是GUIDE也好,目击也罢,乔溪是涉案人,当初我们没找到人,如今有了新线索,我们就要抓紧破案,要知道,GUIDE已经让几省警务头疼了,包括我们。邢菲,法医那边什么情况? ”
“抓手不多,没有大尸块,唯一知道的是死者颅围55厘米,死者身高在169.7厘米至172.96厘米间,另外死者的牙齿松动,缺钙情况异常,好在有块头皮,我提取了毛囊里的DNA,证实死者患有肝豆状核变性病,因为接受过排铜治疗,所以钙流失严重,全国能治疗这种病的医院不多,可以锁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加上我师父在做的死者容貌恢复,查到死者身份不难。”
一番沉默。
肖副局摸了摸下巴:“这个‘唯一’有点多啊,凭头骨推出的身高误差这么小吗?肝豆状核变性是什么?”
“回归方程,颅围的身高推断(适用于华南地区)Y=1.32 X颅围+94.73 ± 5.63厘米推出来的身高误差不是这个,这个是我眼睛看出来的,是不是等你们找出人了可以确认一下,肝豆状核变性是种代谢遗传病。”
在肖副局的眼神赞许中,邢菲突然唉声叹气,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真不是她想学,都怪老徐头天天在她耳根子底下念叨,想不记住都难。
邢菲忍不住望着天掏了掏耳朵。
她一脸哀怨样看得一旁展屹也哀怨了:“小飞侠你是想把我们显得多落后呀……”
“啥?”
没啥。
展屹才不想在邢菲面前认怂呢。
于是在展屹那种她看不懂的眼神里,邢菲迎来了会议结束。
她决定再去医学院看一看。
人群四散的走廊里,邢菲回头,看着展屹。
“小飞侠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麻烦师兄,我自己能行。”邢菲指指已经拆掉石膏的脚,证明似的踢了踢,“师兄你忙你的吧。”
看着兴冲冲走开的邢菲,展屹纳了闷,她往哪儿跑呢?
不过几秒,邢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还是麻烦吧。”
脸盲有救,路痴无医啊,才那么一会儿工夫,楼梯就找不着了。
百度地图没楼内地图这个功能太不人性了。
而会议室门口,放走最后一组组员,朱亚严拎着半空的不锈钢杯子朝办公室走。
出了大案,连走廊里的人气都显得急躁,和反扒队的小旭打了个招呼,朱亚严停下脚:“这个展屹,就知道和小姑娘厮混,没点正事。”
杯子被他攥在手里,里头剩下的那点水哗哗发着响。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说什么呢?看着和邢菲并肩在一起,正和另外一个同事磨叽的展屹,朱亚严有点来气,有完没完了?
好在臭小子终于带着邢菲离开了,不然朱亚严真要过去教训一番。
等等,刚才和展屹磨蹭的不是去接Golden的那个吗?
看着独自一人站在面前的手下,朱亚严的心里画了个问号,Golden呢?
“没接到人也不能撞你啊。”停车位前,展屹还在唠叨,刚才下楼时,他一眼没照顾到就让邢菲被那个人高马大的同事撞个正着,想想就来气。
“疼吗?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不疼。老徐头说做警察的不能娇气。”
“你流鼻血了!”
在展屹慌慌忙忙满身找手纸的时候,邢菲头一仰,钻进了车里:“没事,我血小板多(血小板与凝血机制有关)。”
“可……”
“沉默是金啊,师兄。”坐在车里,邢菲抹了抹鼻子,“你看,我说没事吧。”
一阵无语后,展屹无奈地问:“去哪儿? ”
“医学院。”
断续下了两天的雨在这时又渐渐大了起来。
车开到医学院,展屹已经尽量把车停在离楼近的地方了,进楼时,二人还是成了落汤鸡。
邢菲掉着身上的水珠,人打了个寒战。
“师兄,你听见什么声了吗?”
邢菲的话打断了展屹的絮叨。
“什么声?”
“猫叫。”
“猫?”他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四周,没有猫啊。
“你不知道吗?人死后会借着猫的身体故地重游,猫遇到阴气重的人就会直接让灵魂附身上来,省得投胎麻烦。”
“编的吧。”
“没编,听说被灵魂附身的人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冷,还有……”煞有介事地站定,邢菲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唠叨的人,阴气最重,不分男女哦。”
雨声阵阵,展屹终于从僵硬的感觉里找回了知觉。
“邢菲,还能不能注意点团结友爱了!”
黑暗里,邢菲笑了。
“你找找开关,我上去看看。”
邢菲摸着扶手,上了黑漆漆的台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脚下的台阶竟有几分湿滑,险些踩空一脚的邢菲不得不放慢脚步,好在展屹总算老老实实地去开灯,终于不唠叨了。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真的有猫叫。
可那明明是她为了让展屹闭嘴鬼扯出来的瞎话啊。
她抬起头,人愣了。
黑暗中,一只黑猫蹲在台阶上,黝黑的毛皮如同夜色,明黄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她,而和着猫叫声,一个男人踏着冰冷的石阶,一步步朝她走来。
男人一身黑衣,面庞隐在黑暗中,邢菲看不清细节,只能大声壮胆:“我……我可是警察。”
男人置若罔闻,步步逼近,邢菲的心咯噔一下:不会……真有鬼吧?
3
雨势渐徐,如丝般滑进长满青苔的墙脊里,阴冷湿滑的空气像极了逼近的气息。
诚然,邢菲的话并没对男人造成威慑,发现这点的她喉咙一梗,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缩着缩着,脚就空了。
“我的妈呀!”她瞧着紧急之中抓住的楼梯扶手,暗自叫道。
还没得意够呢,情况又不对了,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腕上竟多了只冷冰冰的手!
邢菲浑身一抖,觉得一抹黄从眼前闪过,甚至没看清那抹黄是什么,一声轻轻的“你”声便风一样吹近了。
这感觉,在玩鬼吹灯吗?她眼一闭,心一横,挥出一拳。
那一串开关想要研究清楚哪个是管那盏灯的着实麻烦,展屹杵着下巴,正研究得认真,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叫,吓得他一哆嗦,顾不上研究哪个是管廊灯的,他胡乱拍下一个,撒腿跑开了。
“小飞侠,你没事吧!”
“没事!”邢菲岔腿坐在台阶上,胡乱喘着气,“他想袭警,好在我搞得定。”
“袭警?”
这还得了!
展屹挽起袖子,摸出了别在后腰的手铐:“小样儿,敢袭警?胆子不小,尝到苦头了吧。”他得意笑着,正准备上铐子,手举起,动作却停了。
“Golden? ! ”他看着被压住的那个人,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只金色的眼睛显得很熟悉。
男人趴在地上,状态狼狈,笑容难看地指着下巴,一言不发。
他下巴被打歪了。
邢菲也看清了Golden的长相,心中一讶,是他啊!
没等她回神,Golden就被展屹架走了。
“喂……”
望着已经没影的两人,邢菲撇撇嘴,她就是傻,怎么就没想到Golden就是傅邵言呢。
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傅老师这次不知道又会怎么整她了,毕竟她险些把他废了。
在这城市里,总有一群人闲得只剩下时间,也总有一群人天天在忙碌,别人上班时他们在忙,别人休息了他们或许更忙,温和分局就是这样一个所在,有个勤快人今天却做了例外。
收发室的老大爷拎起水壶,朝写着第一生产队大会纪念的搪瓷杯满满倒了一杯,抬头看了眼坐在窗前发呆的人:“我在这儿干了三年,头回听说我这收发室也能执行任务。”
“还是个大任务呢。”邢菲点了点下巴,继续盯着远方。
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这次他又会憋了什么坏?
难怪她这么思念傅邵言。
这个傅邵言是有前科的。
记得那时她读大一,读的还是刑侦专业,傅邵言刚好是他们年级的客座教授。
傅邵言这个人,帅气有才,还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年纪和他们这帮女学生又是最萌年龄差,他成了学院里不少女生的假想对象也是极自然的事。
可能因为邢菲从小就不爱学习,对傅邵言如何厉害倒没那么深的体会,只觉得他帅是真的,“软弱窝囊”也是真的。
要知道警校里是男多女少,男生找对象本就难,再冒出来个“男神”杵在那儿,男生们就更没活路。邢菲记得,那时他们班上就有几个男生总在背后讲傅邵言的坏话。
什么眼睛瞎、残疾人、弃儿没人要,只是靠点故弄玄虚的把戏混上了教授的位置,总之什么难听说什么。
有一天,恰好邢菲回教室,那几个人又在教室里叽叽咕咕腹诽傅邵言,远远地邢菲看见傅邵言从门口经过,他明明听见了那些人的话,却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太窝囊了,邢菲打心眼里有些瞧不上他,可不免又有些同情。
她听人说过,从小被父母遗弃的傅老师没少受人欺负,上学被拒收,甚至连羽毛球这样的运动都做不了,因为只靠一只眼不能定焦。
感叹之余,那几个小子还在说说说,邢大小姐内心深处正义的小火苗终于被点着了。
爆发的邢菲以少敌多,把几个男生胖揍一顿,也因此险些受到学校处分,最后还是她哥哥出面才摆平这事。
同学们有的敬佩,有的说她喜欢傅邵言。
Excuse me?她可不喜欢"窝囊废"□
就在邢菲该吃吃该喝喝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傅邵言在众目睽睽之下点名批评了她成绩差,害她最后离开了刑侦专业!
恩将仇报!
幸好后来她遇到了现在的师父,她命好。
忽然,陷入回忆里的邢菲打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恩将仇报”的人回来了。
老大爷手搓起几片茶叶,放在手心数片数,突然衣襟一抖。
“任务执行完了?”他直起腰,冲门外喊。
“完了!”邢菲冲下台阶,在一前一后走近的两人面前站定。
“什么完了? ”展屹一愣,紧接着就笑了,“你是担心Golden吧?好在Golden躲了一下,下巴没骨折,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邢菲死盯着傅邵言,就这么放过她了?
不然呢?傅邵言挑挑眉尖,邢菲看他的眼光奇怪了点,知道她这么惊讶,他是否该考虑配合下,下巴骨折呢。
“对了,你认识他吧。”他转移了话题。
“嗯?”还在神奇傅邵言没有打击报复的邢菲看着突然举到自己面前的照片,“呀”了一声。
赵海洋,那个害她伤了一条腿的逃犯!
“你拿他的照片干吗? ”
“你师父给我的,那个骷髅头,他做好复原了。”
“我师父把照片给了你?”邢菲瞪着眼睛,她就知道,傅邵言才不会轻易放过她呢。
薄暮迫近,一日将尽,傅邵言站在树下,总觉得邢菲离开时的眼神有点怪。
“Golden,你也真是细心,担心局长责怪小飞侠,现在好了,她不只是参案人,还认识死者,考虑情绪局长也不会说什么了。你瞧她那高兴样,连跑带颠的。哎呀,她腿没好,不能跑。”
展屹也跑了。
“嘀……”
—只黑猫停在树头。
“板砖。”傅邵言招招手。
猫应声跃下,落在男人肩头。傅邵言摸着猫咪黑亮的毛皮,声音低沉又疑惑:“她那个表情是不高兴?”
“喵……”反正不是高兴。
“当初我安排她转学法医时她也是这个表情。”
“喵喵喵……”是的。
“她不喜欢做法医吗?明明很擅长。”
“唯唯……”主人你当面和她说这话她才会高兴的,女生要哄,笨笨。
“如果是因为那次宣读刑侦成绩大可不必,是他们教导员拜托的。”
“……”她又没通灵,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板砖嫌弃地舔湿前爪,一下下擦着脸。
猫把注意力移开,傅邵言的视线也从猫身上移开了。
说起来,他才应该不开心的。
被那几个臭小子说了半学期,傅邵言没打算怎么刁难报复,补考题目难些,假期给补考都没过的同学留些抄写作业,譬如那篇有关励志尚实的五百字校训抄上几千遍敦促落后学生学习不算过分吧。
就因为半路杀出的邢咬金打了那一架,什么难题都没用武之地了,总不能才挨了打又挨罚吧?
为人师表的底线他是有的,就拿邢菲转系后那几个人依旧在背后骂他这事来说,他的心态平和多了,卷子出得也更难了。
“Golden?” 一声叫让人回神,傅邵言隔窗望着收发室里探出来的那颗头,指指对方怀里的大小包裹,“你是朱队他们组的?要帮忙吗?”
刚好,他要去找朱亚严。
朱亚严在二楼的大办公室办公,窗子大开时就会像此时这样有大片大片的清风树香进来。
这会儿房里没人,几台电脑嗡嗡保持着运作状态,不时有一些画面闪过,切换成另一幅屏保。
傅邵言连走几步,停在一张桌案前面,放下手里的盒子。那是朱亚严的快递,他答应帮忙捎来的。
只是朱队人呢?
傅邵言回头看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后,一个体型微胖、头发中长的高鼻梁男人跑了进来。
他皮肤偏白,这让他那两只飞速翻找的手看上去和他的人一样晃眼又烦躁。
“数据呢?数据呢?别不是被我弄丢了吧?”猴子急得额顶冒汗,根本无心留意一旁的傅邵言已经观察他一会儿了。
“你上午应该给了档案室一份文件。”
“在里面夹着呢!”猴子一拍脑门,这才注意到房里多了个陌生人,“你怎么知道的?”
傅邵言朝显示器一指:“便签。”
红红绿绿的便签沿着屏幕边框贴了一圈,上面记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提醒,八点开会、九点执勤云云。
傅邵言从那张提醒执勤的开始,挥了一下停到一张龙飞凤舞着“十一点鸿盛门”的蓝便签上,“这些便签上的灰已经很厚了,和这桌子上的其他东西一样,只有这张……”他又指指旁边那张橘色的便签,“上面有个圆形指纹印,没猜错,拿走的文件夹当时放在这,这个方形区域。”
猴子看着傅邵言框出来的地方,忍不住啪啪使劲拍起手来:“不用仪器就做到这样精准描述的肯定是大名鼎鼎、全国独一份、罪犯克星、命案终结者、可以裸眼辨灰的Golden了!老大说我邋遢会影响工作,开始我还不信,什么叫邋遢,这是随性,当警察的天天头别裤腰带上,随时死机的人干吗活那么规矩,如今看,真要勤打扫了,不然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被这屁大块灰出卖了。”
猴子是队里的情报员,时常打交道的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时间久了,他也成了队里最染江湖气的一个。
此时猴子搓着手,正想好好和傅邵言套套近乎,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吼:“紧急情况,一楼集合!”
“老大的声!”看了傅邵言一眼,猴子跑了。
说实话,就算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傅邵言在面对区分局这些工作本能先于礼貌客气的刑警时,他也是喜欢的。
看了眼朱亚严桌上的快递,傅邵言离开了这空空的房间。
朱队给他女儿的生日礼物不能按时送出了。
4
两分钟后,傅邵言坐在警车里,看窗外晚霞惊掠而过,清灰浅淡的闲庭小巷层叠后退,漫天漫地的灯火霓虹迎头而来。
很快驶入闹市,车速也渐渐慢下,最终停了。
晚六点,城市夜生活才刚开始,喧闹的人声里似乎没人留意一件颇为恐怖的事正在头顶发生。
一道红色光柱从车顶扫过,傅邵言滑下车窗,朝外望去。灯火尽处,造型别致的金属高塔巍峨立在鳞次建筑间,塔灯在高处一圈圈转着,睥睨之态观望着脚下的城市。
“咱们就是去那里。”展屹指着高塔道。
110接到报案,有人被GUIDE挟持在电视塔上了。防暴组和消防车已经就位,他们现在既是堵车,也是等候行动的指令。
展屹搓着手,跃跃欲试。似乎在他的思维里,下一秒这个被省厅下命令缉拿的凶徒就要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可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Too young,too naive.
就在展屹摩拳擦掌,等着分分钟后的对决时,车门轻轻一响,竟是傅邵言悄无声息地下了车。
“Golden……”展屹还没弄清楚情况,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不寻常的呼叫,朱亚严饱含怒意的声音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风中:“邢菲,你回来!”
邢菲也跑了?展屹一个激灵,再次探头向车外,人留中他勉强看见了小飞侠的衣角,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那衣角也再难寻见了。
“这个家伙,搞什么呢?”他捶了下椅子。海绵垫起伏间,对讲机里传出了确认消息——自称GUIDE的人在塔中劫持了电视塔的清洁工。
“塔中有平台?”
傅邵言侧过头,看看跟着他跑来的邢菲,没作声。
“我看到你下车了。”
“你是在意我当众读你刑侦成绩那件事……呜……”傅邵言睁大眼睛,看着捂在嘴上的那只手,屏息。
“好汉不提当年勇,智者莫念昔日功,当年是当年,我做法医还是不赖的。”邢菲使劲昂着头,即便如此,下巴也才勉强过傅邵言的胸口。
她还真是在意那事啊。
好吧,不提,可……他指指下巴,又掉了。
看着慌兔子般跳开的邢菲,傅邵言无奈地叹了声气,右手擎住下巴,向上一托:“幸好学了一下。”
邢菲看着他,脸涨得通红,偏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又愤懑地低下头。
臭手,就不能控制控制吗?
“有平台,不过GUIDE不在,他也没有劫持那个清洁工。”
“啥?”问完,邢菲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随即抬起了头。
始建于二十年前的敬亭山电视塔就站在离她十几米外的地方,塔前的解放广场聚了不少出来遛弯乘凉的人,体型微胖的年轻父亲抱着女儿站在棉花糖机前,打羽毛球的少年捡起球后迟迟没挥拍,东南角一台大块头的黑音响正外放着国内某个歌唱组合带着民族的劲歌,几十个满脸皱纹的大妈站在夜色里,或胖或瘦的身形扎堆在一起,像座平地冒出来、被削了山头的矮土包。
土包安静地立在那里,和在狂啸的音响很不协调。
不止大妈们,就连急着吃棉花糖的小女孩也不再哭闹,顺着父亲的眼睛向身后的塔上看去。
白光环绕的塔腰上,两串形状怪异的东西正在风里挣扎、飘**,其中尖叫的那个分明是个成年人。
待看清后,邢菲惊呼着指着离成年男人只有半臂距离的一串白色骨头:“人骨!”
手是手,脚是脚,被绳子串在一起的白骨随风晃动,叮咚之声乍然响起,恍若风铃。绳索的另一端悬着的正是那个在呼救的男人,两者之间的绳索担在一根看上去只有一指粗的塔柱上,晃晃悠悠,岌岌可危。
“还是肢解过的。该怎么救呢?”
邢菲说:“找到着力点,切断交汇源,救下人质。”
傅邵言点点头,颇为赞许,看样子这些年她学得不错。
“你那是什么表情?”
“什么表情?”傅邵言无辜地看着她,他很擅长装傻。
身后皮鞋声踢踏而来,朱亚严一脸严肃地赶来,就在刚刚,防暴队确认了 GUIDE不在塔里。
放下对讲机,朱亚严看着小跑向自己的手下:“消防气垫准备好了吗?”
“头儿,就是来和你说这件事的,六点钟电视塔有个灯火展示欢迎A国元首来访,市长和领导们会在塔对面的会议中心观看。”
朱亚严看着汗涔涔的手下,预感不妙。
“主电线如今缠在那个被掳的清洁员沈登峰腰上。”才跑了一趟几十米高电视塔的警员抹了下额上的汗,“是裸线。”
没有绝缘层包裹的电线叫裸线,一旦通电,沈登峰必死无疑。
朱亚严抬手看表,紧接着爆了句粗口:“就剩三分钟了。”他手一挥,“上塔。”率先进了塔。
“三分钟? ”邢菲仰起头,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下下扫着眼角,“三分钟够干什么的?”
“小飞侠,你不上去吗?”展屹前脚已经迈进塔里,回头发现邢菲还在发呆,顿 时亮了嗓子。
“去。”还用问?有死人当然去!邢菲撒开腿,几步便冲到展屹旁边,“走啊师兄,发什么愣? ”
“Golden不和我们一起吗?”展屹指着那个走去反方向的人说。
临时调来的警力已经把围观群众尽可能控制在离塔远的地方,好在天黑了,留意到电视塔出了状况的人并不多,可隔了这么远,围观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仍然清晰地传进了傅邵言的耳朵。
他走了几步,来到电视塔另一侧,背后海涛阵阵,盖过了人声,他看着面前写着配电室字样的窄门,犯起愁,怎么进去呢?
“Golden?”
傅邵言回过头,看着跟来的人,眼睛一亮:“你会开锁吧?”
“开这个?”竟没问傅邵言为什么开配电室的锁,展屹撸起袖子说干就干,惹得傅邵言一挑眉。
“朱队说你干什么都让我们配合,他说你八成来这了。”
“是小飞侠说你另有打算,让我和队长申请过来支援的,开了。” 一使劲,紧闭的门被展屹拽开了,一股不同于海风的味道扑面而来,闷闷的。
不知展屹的话触了邢菲哪根霉头,换来一搡。
“他肯定是有发现才单独行动的,我们跟着一起也多个照应,不然自己跑来配电室总不见得是为了营救不利时拔电源吧。”
邢菲的话换来傅邵言低低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拔电源的?”
“你……”邢菲的眼珠子快掉了。
以防万一拔电源或许是个好理由,傅邵言最初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到了这里,门上一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痕迹告诉他,这里面的确有猫腻。
配电室总控电视塔各项供电,才一进门,傅邵言对着面墙上密密麻麻的各种线路按钮默默叹了声气。
“上面怎么样了?”他走近那堆电线,拾起其中一根。
“信号不好,我正在联系。”展屹举高对讲机,里面刺啦不清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在狭小的控电室里响了起来。
试了半天,展屹找到一个信号较好的地方,正松口气,实时对话的那端便传来一个抽噎的哭腔——“救救我。”
沈登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就快哭岔了气,他已经顾不上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扫个地也能和死人绑在一起。
脚下是几十米高空,掉下去是个死,身上绑着电线,看起来危险性小些,再看蹲在近处为自己施救的人的脸色,他又觉得自己刚刚想的是个错觉。
那个瘦高的警员已经在旁边忙了半天,好像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可是为什么他还在上面挂着。白色枯骨就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一阵风或是警员一个剧烈点的动作就能让它晃晃悠悠地戳他一下,沈登峰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快崩溃了。
“是不是有什么要命的机关?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问。
“没有,很快。”瘦高个儿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而至于很快指很快可以下去还是很快就死让沈登峰寻思了好久。
朱亚严已经第四次看表了,还有不到十秒的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喊了猴子一声,方才吩咐了猴子,和Golden保持联系。
接过对讲机,朱亚严又犹豫了,灯火展示是给外宾看的,如果他拜托Golden拉闸,沈登峰能得救,数控系统没了电力支持自然不能演出什么灯火了。
时间在犹豫间分秒过去。
9。
8。
“队长,就快好了。”瘦高个儿没放弃,一双手依旧忙碌拆分那层叠的锁扣。
7。
6。
朱亚严闭上眼。
5。
4。
3。
“展屹……”傅邵言终于开口,人命关天,是他们的无能造成了今天的失误,先救人,大不了回去做检查吧。
2。
扑通一声,朱亚严回头,看着坐在地上已经虚脱的沈登峰,愕然之余又松了口气。
“展屹。”
“展屹。”
就在朱亚严呼叫展屹时,一直埋头在那堆线缆间的傅邵言也叫了展屹。
他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朱亚严。
从进门后,邢菲就看着傅邵言的手没停歇地在那些线路间搜搜找找,她几次想问终于还是忍住了。
此刻,她见他终于停下了,憋着的话这才有机会说出来:“你不是说咱们是为了以防万一在这里等命令切电源的吗? ”
傅邵言点点头,边接过展屹手里的对讲机,说:“顺便有点小发现,朱队,灯火恐怕不能展示了,电源一早就被人切断了。”
控电室里万千线路中的一根被人换成了塑料的。
不远处的楼宇里,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压了压头顶的鸭舌帽,口中默默吐出个字——“1。”
5
“什么?”一时间,朱亚严没反应过来傅邵言的意思,直到他意识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竟暗了下来。
“去看看什么情况?”
“是。”
朱亚严目送着手下小跑着下了塔,心中疑虑重重:“Golden,他不会简简单单想吓唬我们。”GUIDE大费周章,会是单纯想破坏一场灯火表演吗?
朱亚严想的,傅邵言早想到了,此刻的他走出配电室,望着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塔:“朱队,下来看看你就明白了。”
与此同时,几十米高空上的朱亚严已经听到了来自塔下的惊叹声。
“怎么回事? ”他看着去而复返的手下,心里咯噔一下。
“投影,GUIDE在塔身放了投影!”
“什么?!”
塔下,一片骚乱。
“是激光。”邢菲跟着傅邵言跑出塔楼,回头望着头顶的塔身,惊呼道。
展屹也发现了这点,一改之前的散漫,跟着紧张起来。
他紧盯着塔身上出现的字,喃喃自语:“笼子缝,笼子缝,笼子中的鸟儿,何时何时出来呢。什么鬼?喂,小飞侠,你和Golden去哪儿?”
展屹一回头,发现原本结伴的两人已经走远了。
去哪儿?邢菲看了眼傅邵言,傅邵言也看了眼她,没作声。
周围是越来越拥挤躁动的人流,邢菲跟在傅邵言身后,逆流而上,耳边不时传来一两个人声——
“在黎明的晚上,鹤与龟滑倒了……”
来不及细想,邢菲已经和傅邵言飞奔进电视塔对面的半岛酒店,站在一扇门前了。
6024。
“你们什么人!”追赶而来的保安一脸戾气。
“警察。”傅邵言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警官证,在两人面前一晃,“我需要打开这间房。”
话音落,便听到砰的一声。
再看邢菲正跺着发麻的脚,6024的门已经被踹飞了。
“不许动!”高喊着,她冲了进去。
房内却空无一人。
“傅邵言,人跑了!”她喘着粗气。
“当然跑了,从电视塔到酒店,极限的跑步速度是两分四十三秒,除非他傻了在这里等我们抓,带脚套了吧?”傅邵言平静地问,接过邢菲递来的东西套上,“你踩了哪里我都记得,一会儿做下标记。”
傅邵言的话让邢菲又一阵无地自容,想她做法医时好歹也是顺风顺水、屡屡破案,怎么遇到他就总犯错呢?
默默套好脚套,邢菲跟着进了房间深处,宽大的落地窗外,敬亭山电视塔隔海望着这里,漆黑的塔身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时的情景。高大的金箍棒经由孙悟空一念,堆在它身上万年的污垢顿时脱落得精光,如意金箍棒几个金字在棒子上闪闪发光,与那不同的是,现在在电视塔上闪的字是红的。
傅邵言走到窗前,摁灭了机器。
窗外顿时黑了下来,他仿佛感知得到海那边攒头的人在说着什么,肯定那几句——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没事了。”邢菲松了口气,看向赶来的同事,原本和他们在一起的展屹不知为什么迟来一步,和朱亚严一同赶到了现场。
“完了吗? ”傅邵言嘴一抿,轻轻吐了句粗口,因为已经沉寂的电视塔竟再次亮了起来——
身后鬼身后鬼
何时睁眼何时睁眼呢
傅邵言看着字,默默回了门口,门背上挂着酒店的逃生路线图:“东南,水平二十到二十五米,仰角十五度,朱队,房间在八楼,8032。”
“8032!”朱亚严喊完,有人应声跑开了。
“我们不去吗?”邢菲看着一动不动的傅邵言。
GUIDE的留言还会来,投影仪绝对不止两台。
“你去看看那具骨头吧。”傅邵言提醒道。
邢菲张张嘴,还是闭上,转身走了。
目送走她,傅邵言回头继续看着远方高塔,夜影孤寂,塔上的字一闪一闪变化着。或许GUIDE还在这楼里,离开这里总是安全些的。
俯角十度,五楼,偏西……
这次的房间——5100。
红字陨灭,红字亮起,抓着对讲机的手越收越紧,一个个数字从他口中说出来:9002……16058……7074……2012……
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他报出了八个数字,而朱亚严那边一无所获。
翻遍整个酒店,所有出口设卡,依旧一无所获。
“傅老师,有没有什么办法知道这家伙动过手脚的所有房间?”
二楼,朱亚严眉头紧蹙,握着对讲机的手绷着青筋。这么一层层楼跑,一间间扫,消耗兄弟们的体力不说,太被动了。
“结束了。”对讲机那边传来这样的回答。
是的,结束了,当最后一行字从塔身消失时,手边那台以为早就消停了的投影仪突然又重新运作起来。
傅邵言望着液晶显示屏上出现的“你好,警官,期待与我的约会吧GUIDE”图样,默默移去墙脚,拔掉了电源。
GUIDE,不管你是谁,你惹毛我了哦。他微笑着转身,身后早是一片狼藉,人们都在说着GUIDE那条有些诡异的高塔宣言。
笼子 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笼子 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的是你吗。
笼子 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四根骨头出,
四场冤气了,
这是教父给你的礼物。
笼子 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请收好。
城北,万家斜巷。
凌晨四点。
守门人木老头端着杯子坐在电脑前,昏黄的眼珠看了一眼屏幕,再低下去,慢条斯理地搅着杯,他在找一颗卖相最好的鱼丸。
别看他只是一个打更的,在吃上却是极讲究。木老头眨眨他促狭的三角眼,讲究有什么不对,好比竹签上扎起的这颗,珠圆玉润,品相好,味道自然差不了,塞进嘴里,细细咬开肉皮,等那里层汤水瞬间流进口里,那滋味,又油又香,吃下去,心情也好。
抹掉嘴角沾上的油,他放下杯,起身向外探头,哦,是分局的人。
他一扬手:“二号解剖室。”
看着来人朝他点头表示感谢,木老头满意地落座,继续啃他那杯从便利店买来的关东煮。
虽然他是个守门人,可他这个守门人不是谁都能干的。
他是给死人守门。
已经走了五六米,展屹又回了头:“这个木老头,又吃关东煮,成心的。”
忙了一晚,五脏庙早在闹了。
“一会儿结束了我请吃火锅。”走在前面的傅邵言说。
他们二人才从局里过来,专程来殡仪馆找邢菲的。
“希望小飞侠这边能有发现。”话音落,展屹挑开了二号解剖室的塑料门帘。
里面光线惨白,落了邢菲和解剖台一身。邢菲正在换衣服,听见声音回过头,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在不高兴,只是扬扬手,算作打招呼。
展屹大剌剌地走过去,看着**那堆白骨:“小飞侠,我特期待你的发现。”
“交换。”邢菲摘了手套,“你们有什么发现。”
对傅邵言早早打发她走的事,邢菲终究有些耿耿于怀。
“技侦那边调了酒店监控,我们出来时据说已经锁定了嫌疑人,按理说涉及两人以上的命案要移交市局,不过因为涉及GUIDE,原来的办案班底在我们这里,所以头儿说不用移交,市局派人过来支援,有了目标嫌疑人,GUIDE跑不了。”
邢菲看了眼傅邵言,从后者的神情看,情况并没那么乐观。
感受到了邢菲的目光,他嗯了一声:“GUIDE不会那么不小心。”
“监控录像看得出那人的手部特征吗?”
“什么意思?”
“说说你的发现。”几乎在同时,展屹和傅邵言一同开口。
“我感觉凶手很可能是医生或者屠夫。”说着邢菲又戴上了手套,拿起解剖台上一根长骨,“除了没找到的头骨、一根胸骨、一根腓骨、一根指骨还有右脚的小脚趾骨外,这些骨头的关节囊被锐器破坏,软骨却完整,显微镜下,骨殖上有少量没有彻底腐败的肉纤维,说明尸体不是在自然条件下白骨化的,尸体是凶手人为削肉剔骨的,手法相当成熟,除了这两个职业我暂时想不出还有哪些人做得到。”
“肯定不是了。”那个人的手就不符合。
看着沉默的两人,展屹挠挠头:“也许没有那么糟,看到GUIDE宣言的人不多。”
“现在是2015年,互联网时代。”拍客遍地、消息高速传播的时代,GUIDE的宣言很快就会传遍江都,甚至更远。
话音落,走廊里突然响起诡异的歌声——
笼子 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喂,说了让你多睡会儿怎么不听话呢!”木老头那一口关东煮的声音聒噪地响彻走廊。
邢菲看看展屹。
“案子回头再想,先去吃饭吧。”
“也是。”一筹莫展的展屹看向傅邵言,“小飞侠,Golden要请吃火锅呢。”
提到吃,邢菲真饿了。
“GUIDE才发出来的词就有了歌,互联网时代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她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劲。
“这本来就是首日本童谣,这事一出拿它做铃声的人不会少。”
“童谣?”邢菲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GUIDE为什么拿首童谣出来。
“因为这是首恐怖童谣。”傅邵言解释道,“笼子说的是怀孕的女子,鸟是孩子,因为黎明的晚上是不可能出现的,孩子最终也没出生,所以正背后的‘谁’说的是背后灵,那个不明原因没能出世的死婴。小孩子玩游戏时也会唱这首歌,做鬼的小孩在中间蹲着蒙眼睛,一堆小孩围着鬼唱这首童谣,唱完的时候,若是做鬼的小孩猜出正背后谁面对他,就换他当鬼,换句话说这童谣的最后一句有个含意‘在那时刻背后面对鬼的,就要代替笼中的鸟儿当替死鬼’。 GUIDE这次的目标是四个‘替死鬼’,你也说了,少了四根骨头。”
黑夜中,傅邵言白衫黑裤,眉眼舒淡望着远方,几年的时间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印记,腿是腿,手是手的,邢菲恍惚觉得他还是校园里那个一板一眼念着她成绩、让她无地自容的呆板老师,不通情理,还窝囊。
“当年我刑侦成绩差你是不是很瞧不起? ”不知不觉,她竟然问出来了。
展屹已经跳下台阶,没听到她说什么,傅邵言听到了。
他回过头,一双异色眼睛望着她,嗯了一声。
嗯。
嗯……
他竟然“嗯”!
邢菲面红耳赤又无地自容。
“不过作为法医的你倒是让我略微期待那么一下。”傅邵言举着几乎捏在一起的两指,演示着“略期待”的“略”是多少。
“你!”
“走,去吃火锅吧。”傅邵言看着濒临“炸毛”的邢菲,含笑道。
走就走,摸摸咕噜噜乱叫的肚子,邢菲心里叫嚣着一定要把这个讨人厌的傅邵言吃到破产为止!
十分钟后,在冷清的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家营业的火锅店的三人蹲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一人手捧一碗关东煮。
“都是涮丸子嘛……一样的。”插起一个牛丸,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傅邵言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那样子真像在吃什么美食。
邢菲盯着他,狠狠咬了一口虾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