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之二十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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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纪

宪宗

宪宗皇帝,名纯,乃德宗之孙。德宗崩,子顺宗立。顺宗即位之时,已病不能言,遂传位于纯,自称太上皇。纯在位十五年,庙号宪宗。

上与杜黄裳论及藩镇,黄裳曰:“德宗自经忧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军情所与则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赂,归而誉之,即降旄钺,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镇,则天下可得而理也。”上深以为然,于是始用兵讨蜀,以至威行两河,皆黄裳启之也。

宪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见各处藩镇拥兵拒命,心甚不平,因与宰相杜黄裳计议,思有以处之。黄裳对说:“人主制驭天下之大柄有二,威、福而已。威福之柄在上则治,在下则乱。德宗初年,承肃、代之后,也有意振作,只因经奉天之乱,忧患相仍,恐一有处分,或生他变,乃务为姑息之政。各镇节度使见任在生前,并不别有除授更换,只待他有事故乃遣中使往彼军中访察众情,要立何人为帅,即因而授之。中使或受大将贿赂,归而称道之,说其人得众心可为主帅,朝廷即不问可否,降旄钺与之,未尝有出自朝廷本意者。如此,则威福之柄皆在于下,朝廷不能主张,纪纲安得不堕,藩镇安得不横。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及今日人心观望之时,独奋乾刚,稍立法度,裁制藩镇,使天下悚然知明主在上,无敢僭越,然后耳目新而心志定,天下可得而治也。”宪宗深以其言为是。是时西蜀刘辟正阻兵拒命,宪宗欲讨之,而群议未定,及闻黄裳之言,始决意用兵讨辟。卒至平蜀,而淮、蔡、淄、青、河南、河北诸镇亦以次威服,皆黄裳之言启之也。

按姑息之政,不独德宗,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代宗已然矣。当时建议之臣亦有言者,而二君皆不能听。宪宗一闻黄裳之言即断然排群议而用之,其后淮、蔡用兵又专委裴度,卒收成功。然则用谋善断,信非明主不能也。

上与宰相论:“自古帝王,或勤劳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为而可?”杜黄裳对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夷,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纪纲有序,苟慎选天下贤才而委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功,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何求不获哉!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此虞舜所以能无为而治者也。至于簿书、狱市烦细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亲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书,魏明帝自按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食,皆无补于当时,取讥于后来。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所务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诚,人臣患不竭忠。苟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将以求理,不亦难乎?”上深然其言。

衡,是秤。一百二十斤为一石。

宪宗初年,锐于有为,因与宰相论说:“自古帝王所务不同,或不惮勤劳,亲理庶政,或端拱于上,无所作为,其劳逸不同如此。然其间亦各有得失,未能尽善,不知何为而可?”杜黄裳对说:“王者一身,上则承天地宗庙之重,下则抚百姓四夷之广,一日万机,固当早夜忧勤,不可自图暇逸。然君上臣下自有定分,大纲小纪自有次序,人君亦惟操居上之体,总其大纲而已。诚能虚心鉴别,慎选天下贤才分任其职,而又随事考成之,于称职而有功的,则加之以赏,不称职而有罪的,则加之以刑。选用既公,赏刑又信,则人有所劝惩,谁不各尽其力,凡君所欲为者,又何有不得者哉!是以明主始而求贤则甚劳,终而得人则甚逸。虞舜所以任用五臣,无为而天下治者,正以此也。若夫簿书期会,以至刑狱市井,一应烦细的事,所司各有任其责者,非人主所宜亲理也。昔者秦始皇每日省览文书都有课程,以衡石称之,限以斤数,若课程未完,不肯止息。魏明帝亲至尚书省按行其事。隋文帝临朝每至日昃,卫士不得休息,往往传餐而食。此三君者或乱或亡,皆无益于当时,见讥于后世。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正因不能用人而喜于自用,失上下之分,昧纪纲之序,所务非其道故也。且夫人主不患事之不理,患不能推诚以任人;人臣不患不任事,患不能竭忠以事君。苟上不推诚而疑其下,下不竭忠而欺其上,则堂陛且不相孚,政事岂能修举?纵日勤劳于上,亦徒敝精神耳,将以求治,不亦难乎!”于是宪宗深然其言。盖黄裳知宪宗锐于求治,恐不得其要,故以任贤之道告之;又欲其鉴德宗之猜疑,故终之以推诚之说要之。帝王致治之道,实不外此。

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闻之感泣,谓中书舍人裴垍曰:“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一旦蒙恩至此。思所以报德,惟在进贤,而朝廷后进,罕所接识,君有精鉴,愿悉为我言之。”垍取笔疏三十余人,数月之间,选用略尽。当时翕然称吉甫为得人。

元和二年,宪宗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一闻简命,感而泣下,与中书舍人裴垍说:“吉甫自贞元七年以罪贬谪,流落江、淮之间,今十五年矣。自分弃捐,无所复冀,乃一旦遭际圣明拔之罪废之中,擢居宰相之位,蒙恩至此,无可报称。思所以仰答知遇者,惟在进用贤才,使众职毕举,庶几称塞其万一耳。然而久居疏远,于朝廷后进之士相知者少,无凭荐举。君素留意人材,藻见精确,愿举所知,尽为我言之。”垍因取笔书三十余人,吉甫皆藏记之,以次推举,数月之间,三十余人选用殆尽,当时翕然称吉甫所用为得人。

盖人主为天下择宰相,宰相为天下择庶官。《大学》称:“大臣之休休,能保子孙黎民者,亦惟在荐贤而已。”吉甫为相,首以此为急务,虚心访用,曾不猜靳。知人之明虽在裴垍,得人之誉乃归吉甫,可谓知为相之体矣。

夏、蜀既平,藩镇惕息,多求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亦不自安,求入朝。上许之。锜实无行意,屡上表称疾,请至岁暮入朝。上以问宰相,武元衡曰:“陛下初即政,锜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锜,将何以令四海!”上以为然,下诏征之。锜诈穷,遂谋反。冬十月,左右执锜,械送京师。有司籍锜家财输京师。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言,以为:“李锜僭侈,割剥六州之人以富其家,今辇输上京,恐远近失望。愿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租赋。”上嘉叹久之,即从其言。

夏,即今宁夏地方。镇海,即今镇江府。宪宗初年,裁制藩镇,不事姑息。其时杨惠林反于夏绥,兵马使斩之;刘辟反于蜀,高崇文擒之。两镇既平,朝廷威令始行。各藩镇平素跋扈,抗拒朝命的,始知危惧,都上表求请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最称强梁,亦不自安,求入朝。宪宗许之,遣中使慰抚,而令王澹署掌留务。然锜本无行意,见朝廷解其军务,心益不平,乃屡次上表称疾,请至岁终入朝。宪宗与宰相计议,武元衡对说:“陛下行政之初,四海观望所系,若使锜求朝入朝,求止便得止,则行止皆在于锜,朝廷不能主张,将何以号令四海乎?”宪宗以其言为是,乃下诏宣李锜入朝。锜前此本无行意,只是说谎支吾,至此情见计穷,遂令军士杀王澹以胁中使,因发兵谋反。冬十月,锜将张子良等知锜必败,举兵缚锜,械送京师。有司籍没锜家财,输解来京。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疏说:“李锜僭侈多无度,剥削浙西等处六州百姓之财,以富其家。陛下恶其害民,故讨而诛之。今辇金帛以输京师,是徒利其所有,非朝廷振肃纪纲之意,恐远近从此失望。愿即以逆人资财,还赐浙西百姓,当今年租赋,使天下知朝廷不重货财,且以慰百姓之望。”宪宗见其疏,称叹久之,即从其言。

按唐自代、德以来,尚姑息而悦货财,威不行于节帅,惠不及于穷民久矣。宪宗鉴于覆辙,一听元衡之言,则李锜就缚;再从垍、绛之请,则六州复苏。中兴事业,此其肇端矣!

帝尝称:“太宗、玄宗之盛,欲庶几二祖之道德风烈,何行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励己,遵道贵德,远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敬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如是,则可与祖宗合德,号称中兴,夫何远之有!”帝曰:“美哉斯言!朕将书绅。”

绅,是大带之垂者。欲其言不忘,故书之于绅。

宪宗一日问于翰林学士李绛说:“我祖宗时如太宗贞观之治,玄宗开元之治,可谓极盛,朕甚慕之。今欲庶几比隆于二祖之道德风烈,不知何为而可以至此乎?”此宪宗有志于法祖致治也。绛对说:“二祖所以开创鸿业者,只有两端:修身、用贤而已。陛下诚能正身励己,不溺于怠荒,体道尚德,不杂于功利。修身既如此之纯,又鉴别贤否,于邪佞者远之,忠直者进之。与大臣讲求理道,敬而且信,不使小人参于其间;与贤者朝夕游处,亲而有礼,不使不肖者与于其侧。用贤又如此之专,则所行无非正道,所闻无非正言,所游无非正人,道德风烈既可配合祖宗,号称中兴之主矣。去贞观、开元之盛,夫何远之有!”宪宗感其言,乃叹说:“美哉斯言!真致治之要道。朕将书之于绅,佩服不忘也。”

夫宪宗志在法祖,而绛以修身用贤告之,可谓切至之语。然自古圣帝明主所以创业守成,致太平之盛者,举不外此。图治者所当留意也。

初,德宗不任宰相,天下细务皆自决之,由是裴延龄辈得用事。上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选擢宰相,推心委之。尝谓垍等曰:“以太宗、玄宗之明,犹藉辅佐以成其理,况如朕不及先圣万倍者乎!”垍亦竭诚辅佐。上尝问垍:“为理之要何先?”对曰:“先正其心。”

初,德宗性多猜忌,常恐臣下欺之,不肯委任宰相,虽天下琐细的事务,也都自家裁决。以此大臣日益疏远,那奸邪之徒如裴延龄辈因得以乘机用事,而蠹国害民,无所不至矣。宪宗在藩邸时已备知其故,心甚非之。及即位,痛鉴此弊,首以亲贤为急,选擢宰相,推诚委任之。尝与宰相裴垍等说:“我祖宗致治,未有不须贤臣而成者。虽以太宗、玄宗这等明圣,当时亦藉房、杜、姚、宋诸臣辅佐,乃成贞观、开元之治。况如朕薄德,不及先圣万倍,所望于卿等者不尤切乎!卿等宜同心辅弼,以匡朕之不逮可以。”垍感宪宗知遇之厚,亦竭诚辅佐,惟恐有负上恩。宪宗尝问垍:“为治之要,何者为先?”垍对说:“君者,天下之主;心者,一身之主。心不正,何以正身?身不正,何以正天下?故必寡嗜欲,端好恶,先正其心,则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万民,皆自此而推之。为治之要,信无先于此也。”

夫人君非任相无以理万机,非正心无以宰万化,二者帝王之切务也。宪宗临御之初,即能推诚任相,几致太平,可谓知先务矣。而及其晚节,复信匪人以亏成业,则正心之学未讲耳。此纯心所以为用贤之本欤。

垍器局峻整,人不敢干以私。尝有故人自远诣之,垍资给优厚,从容款狎。其人乘间求京兆判司,垍曰:“公才不称此官,不敢以故人之私伤朝廷至公。他日有盲宰相怜公者,不妨得之,垍则必不可。”

京兆判司,是京府佐贰官。眼不见叫做盲。

宪宗之时,裴垍为相,至公无私。史臣记其事说道:垍为人禀性刚方,其器量格局严峻整齐,不为世俗依阿之态,所以人见之莫不敬惮,无敢以私意干请于前者。曾有一故旧,特从远方来谒。垍念其平生,凡资助供给皆从优厚,与之从容款曲,不失故人之情。其人见裴垍待之厚,遂乘间求为京兆判司之官。垍回答说:“京兆判司,乃是朝廷的官,不是宰相可私与人的,故必才干相称乃可居之。今公之才称不得这个官,我为宰相当为官择人,岂敢以故人私情伤了朝廷公道?倘后日有等瞎宰相,认不得人的,或有曲意怜公者,公他日不妨得此官。若垍今在位,断乎其不可也。”

夫宰相之职全在用人,而心之公私则用人之当否系焉,故理乱之所关也。诚能至公无私,惟才是使,虽不避亲故,无害于公。若一从干请,则幸门遂启,虽公亦私矣。如垍者真可谓有唐之贤相也。

四年春正月,南方旱饥,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将行,上戒之曰:“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赒救百姓,则不计费。卿等宜识此意,勿效潘孟阳饮酒游山而已。”

唐制:尚书省设左右司郎中,稽勘文书,分理省事。江、淮,即今南直隶等处。二浙,即今浙江之东西。荆、湖、襄、鄂,即今湖广荆南等处一带地方。宣慰使,是安慰百姓的官。

元和四年春正月,南方久旱,百姓大饥,宪宗闻而悯之,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分道赈济。敬等将行,宪宗特召至御前面戒,谕之说:“朕性本俭约,凡宫中自奉,就是用一匹绢,也都登记其数,以便查考,不敢妄费。惟赒济百姓,则费用虽多,亦所不计。盖自奉惟恐其过侈,惠民惟恐其不周也。卿等须要体朕之意,悉心区处,使百姓每困于饥馑的,都得以均沾实惠,如朕亲去赈济一般,庶几不负任使。慎勿学那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昔年宣慰江、淮,只是饮酒游山,全不以民命为念也。”

夫君民本同一体,民之困苦譬如疾痛在身,人君未有不欲济者。惟是奉行之人,或苟且塞责,因而侵渔,或牵制文法,惮于多费,故虽蠲恤之诏累下,慰抚之使屡出,而民卒不被其泽也。宪宗戒谕敬等,可谓深知民瘼矣。而于潘孟阳辈不加显罚,则亦何足以示警哉!为君上者宜加意焉。

上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除人,不从则兴师讨之。裴垍曰:“李纳跋扈不恭,王武俊有功于国,陛下前许师道,今夺承宗,沮劝违理,彼必不服。”由是议久不决。上以问诸学士,李绛对曰:“河北不遵声教,谁不愤叹!然今日取之,或恐未能。成德军自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不以为非。况承宗已总军务,一旦易之,恐未必奉诏。又范阳、魏博、易定、淄青以地相传,与成德同体。彼闻成德除人,必内不自安,阴相党助,未可轻议也。”

唐自代、德以来,河北诸镇恃强结党,蔑视朝廷,节度使一故,其子即总领军务,因而世袭,朝廷并不得自除一人,其弊久矣。宪宗思裁制藩镇,以为必革此弊,庶可振肃纪纲。适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欲乘此机会朝廷自除节帅,不许其子承宗替袭,若不从命即兴兵讨之。谋于大臣,裴垍谏说:“今之藩镇虽均为强梗,然其间亦有功罪不同,朝廷宜稍加分别,以服其心。昔淄青节度使李纳拒命称王,最是跋扈不恭。王士真之父王武俊,曾与李抱真破朱滔,可谓有功于国。论罪则淄青当削,论功则成德可原。然陛下前已许纳子师道承袭,今独夺了承宗,是赦有罪诛有功,沮顺劝逆,背违常理,彼必执以为辞不肯心服,反伤朝廷威重,不可不慎也。”由是议久不决。宪宗又与翰林诸学士计议,李绛对说:“河北久肆强梁,不遵朝廷声教,有人心者谁不愤叹,思一举而灭之。然臣熟思今日时势,恐取之亦未易能也。盖成德军自王武俊传与士真,父子相继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以为当然,不知其为非矣。况承宗父死之后,业已总领军务,为士心所戴,一旦夺而易之,恐未必便肯奉诏,那时国体所关,不得不调兵征讨。而范阳、魏博、易定、淄青诸镇,皆以地相传,与成德一体。彼见成德另除节帅,必恶伤其类,内不自安,外假讨罪之名,以糜爵赏,而实则按兵玩寇,阴为党助,胜负未定,而劳费之病,尽归国家矣。军旅之事,殆未可轻议也。”

按垍、绛之论,皆老成谋国,曲中事情。然以朝廷节钺之臣,数十年不得自除一人,虽英明如宪宗,犹动多掣肘如此,岂一朝一夕之故哉!代、德之姑息,固有以酿成之矣。有天下者慎毋狃目前之安,而贻子孙以难制之患哉!

时吴少诚病甚,李绛等复上言:“少诚病必不起。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愿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坐待机宜,必获申、蔡之利。”

淮西,即今河南汝宁府。镇、冀、申、蔡,是四州名。镇、冀,即成德王承宗所据地方。申、蔡,即淮西吴少诚所据地方。

宪宗前欲用兵河北以讨承宗,因大臣谏阻,议尚未决,时有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甚,李绛等见河北难图,不如先取淮西为便,乃上疏,说:“少诚病甚,势必不起。臣观淮西事体与河北诸镇不同,河北四镇都是贼境,蟠结婚姻,互相党助,所以未可轻议。若淮西则四旁皆我国家州县,不与贼为邻,其势孤立,无党援相助。前此特忌少诚之强耳。今少诚已不起,朝廷乘其子之未袭,命一将帅往镇之,正在此时。万一不从,即可声其拒命之罪,兴师征讨。彼势孤力弱,克之必易,非若河北之难也。愿陛下舍成德难图之策,曲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就淮西易成之谋,坐行机宜,必得申、蔡之利,计无便于此者。不然,舍易图难,势既不可;二役并举,力又不能,岂不两失之乎?”

按藩镇之患,河北为甚,而绛等欲先取淮西者,以为淮西一定,则河北破胆,可不烦兵而服耳。卒之元济就擒,而承宗亦献地质子,归命恐后。绛等之言,无弗验焉。老成之谋国,固如此。

五年,是时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尝阅月不赐对。李绛谓:“大臣持禄不敢谏,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以为害霸最甚。今臣等饱食不言,自为计得矣,如陛下何!”有诏:“明日对便殿。”

元和五年,此时宪宗留心治理,每遇军国重大事情,必召见翰林众学士与之谋议,以此国事得失,皆得上闻。间尝经过一月,不赐召对学士,李绛恐上下从此间隔,因奏说:“朝政或有关失,为大臣的但知保守禄位,不敢直谏;小臣的但知畏避罪责,不敢进言。若此者甚非国家之福。昔管仲佐齐桓公图霸,曾有这两句说话,以为妨害霸业莫此为甚。今臣等享着朝廷大俸大禄,饱食终日,不出一言,自为一身之计则诚得矣,其如壅蔽聪明,耽误国事何哉!”宪宗闻说感悟,随有诏旨,宣翰林众学士于次日赴便殿奏对,令其指陈军国大事,一如平时焉。

按持禄、畏罪二言,人臣不忠之病,全在于此。盖忠臣心在国家,故义所当言,虽万钟不顾,九死不回,岂肯持禄畏罪,以误朝廷?惟奸佞小人,富贵身家之念重,所以缄默苟容,一言不敢发,其弊至于欺君误国,皆由此一念所致也。明主知其然,能于犯颜敢谏者,谅其忠君爱国之诚而尊信之;于阿意顺旨者,察其持禄、畏罪之状而黜远之,庶于纳谏之中,兼得观人之术矣。

翰林学士李绛尝从容谏上聚财。上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袵。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财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多藏何用耶!”

河湟,即今陕西、甘肃等处地方。左袵,是夷狄之俗,其衣襟向左掩,故叫左袵。

此时宪宗见得府库空虚,颇务蓄聚财货。翰林学士李绛只道宪宗取供私用,尝从容规谏,劝上莫要积财。宪宗说:“朕今聚财不为私用,但念国家重镇如两河、河湟都是我祖宗疆宇,今河东、河北数十州郡都为强臣所据,朝廷政令久不奉行。河湟一带地方,连接数千里都为吐蕃所侵,中国衣冠尽陷左袵。疆宇分崩一至于此,祖宗在天之灵,亦以为羞。朕因此昼夜思惟,要为我祖宗除凶雪耻。怎奈仓库匮乏,财力不充,故不得不多积钱粮,预备兵食,其意良为此耳。不然,朕宫中饮膳服御一切用度,极其俭薄,分毫不敢华奢,多藏财货要他何用乎!”

大抵人主所不宜聚财者,只嫌于重敛而妄费耳。若征输有额,制用有经,下不病民,上不损国,即聚财庸何伤乎!宪宗俭于宫中之费,急于军国之需,可谓知用财之大计矣。而李绛犹惓惓谏止之,况可加额外之征,以供无名之费哉!

李吉甫奏:“自汉至隋十有三代,设官之多,无如国家者。天宝以后,中原宿兵,见在可计者八十余万,其余为商贾僧道,不服田亩者什有五六。是常以三分劳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待衣食之辈也。今内外官以税钱给俸者不下万员。天下二百余县,或以一县之地而为州,一乡之民而为县者甚众。请敕有司详定废置,吏员可省者省之,州县可并者并之,入仕之涂可减者减之。”于是命段平仲、韦贯之、李绛同详定。

是时官员冗滥,宰相李吉甫奏言:“自汉以来,历魏、晋、南北朝以至于隋,凡一十三代,若论设官众多,莫有如我唐朝者。自天宝以后,中原盗起,处处屯兵,见今实在可以数计的约有八十余万,其余有做商贾的、有做僧道的,总计不耕而食的人,大率什分之中有其五六,那吃受辛苦种地纳租的人才只三分而已。是常以三分劳苦筋骨的人,奉养那七分不耕不种、坐待衣食之辈也。即今在京在外官员以租钱供给俸禄的,不下一万员名。天下县分才只有二百余县,其间又有那地方窄狭去处,止可做一县之地,或即升而为州;有那人民稀少去处,止够的一乡之民,或即建而为县。如此者甚多。以这二百余县供给那一万余官,租税安得不增,小民安得不困。请敕有司将今内外官员某项该减省,某项该存留,一一参详更订废置。如吏员冗滥,可以裁省的则裁省之;州县狭小,可以归并的则归并之;那杂流异道,非正涂入仕的,可减革者则减革之,庶乎官无冗员,民不重困。”于是宪宗依从其言,命给事中段平仲、中书舍人韦贯之与户部侍郎李绛,公同参详定拟其废置之数焉。

按唐太宗时,与房玄龄等议定文武职官,总计六百四十员。以宪宗时较之,不啻增多十倍矣。盖国初吏能其官,百废修举,所以事少而官亦少。后来吏怠其职,百弊丛生,所以事多而官亦多。故欲省费莫若省官,欲省官莫若省事。然事无难省,能随事考成,则事皆奏效,而自不烦。官亦无难省者,能为官择材,则官皆得人,而自不冗。此又切要之论,李吉甫所未详也。

七年,京兆尹元义方媚事吐突承璀,李绛恶其为人,出为鄜坊观察使。义方入谢,因言“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上曰:“朕谙李绛必不尔。”明日,上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登科而后相识,情于何有!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当用之,况同年乎!避嫌而弃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上曰:“善。”

京兆尹,即今之府尹。鄜,即今陕西鄜州。坊,即今鄜州所属中部县。同榜进士,叫做同年。

元和七年,京兆尹元义方见内侍吐突承璀为宪宗所宠用,遂屈节事之,极其谄媚。李绛恶义方为人,不欲使在朝列,乃出之为鄜坊观察以远之。义方入朝谢恩,因在宪宗面前谮说:“李绛私厚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专作威福,欺罔聪明。”宪宗说:“朕素知李绛公正,必不如此。”明日,宪宗诘问李绛说:“人于同年,固有情分乎?”绛对说:“人必平阶交深而后有情。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素非知识,一旦偶同科第,登科而后识之,何情之有!且陛下不以臣愚,备位宰相,宰相之职在于用人,必量其才之短长授以任之大小。若其人果才,足以办天下之事,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将不避嫌疑而用之,况同年之疏远者乎!若知其才有可用,徒以迹涉亲故避嫌而弃之,使在己幸逃于物议,而国家不免于乏才。是乃私便其身图,而昧于徇公之大义,臣不敢也。”于是宪宗益信绛之无私,乃说:“卿言甚善。”遂趣义方之官。

大抵人才甚难,幸有之,常患宰相之不知。宰相幸知之,又以避嫌之故而不用,则天下事谁当为者。此古人所以不避亲也。然必如李绛之无私,而后能不计毁誉;必如宪宗之信绛,而后能不惑谗言,斯亦一时君臣之盛矣。

三月,上御延英殿。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李绛曰:“汉文帝时,兵不血,木无刃,家给人足,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不可谓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犬戎腥羶,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加之水旱时作,仓廪空虚: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遽为乐哉!”上欣然曰:“正合朕意。”退谓左右曰:“吉甫专为悦媚;如李绛,真宰相也。”

延英殿,是唐之便殿。泾、陇,二州名,在今陕西平凉府地方。

元和七年三月,宪宗退朝,御延英便殿,宰相随侍,李吉甫从容奏说:“人主常患天下不得太平,以为忧虑。今国家西平刘辟,东擒李锜,干戈宁靖。天下既已太平了,陛下宜及时行乐,不必过为忧劳。”李绛面折吉甫说道:“如今天下比汉文帝时如何?昔文帝时,匈奴和亲,休兵罢战,兵不带血,刀剑之类皆以木为之,不施锋刃,百姓安乐,家家给于资财,人人足于衣食,是何等治安。当时其臣贾谊尚以为忧,比说天下事势,如人堆积柴薪厝火于中,而寝卧其上,火未及燃,遂谓之安,有时而发,则祸不可救,至为之恸哭流涕。盖忧治世而危明主,忠臣之设心固宜如此也。当今河南、河北一带地方,多为强臣所据,朝廷法度号令所不能制者,不下五十余州;又西戎吐蕃腥羶之族,与我泾、陇二州接近,屡次传报烽火,惊扰边疆;又加以水旱为灾,年年饥馑,仓廪积蓄在在空虚,较之汉文帝时不及甚远。臣窃谓此时,陛下正当未明求衣,日晏忘食,与臣等兢兢业业,思量修举法令,整搠兵马,储积钱粮,以振中兴之业,岂得谓之太平无事,而遽为逸乐之事哉!”宪宗闻李绛之言,欣然而喜说:“朕意原是如此,卿所言者正与朕意相合也。”退还宫中,因谕左右说:“李吉甫每在朕前言事,专要奉承朕意,取朕喜悦,甚非宰相之体。如李绛者,事事尽言,忠诚正直,乃真宰相也。”

夫自古人君任相,患在不能知人。宪宗鄙吉甫之谄媚,鉴李绛之忠诚,可谓有知人之明矣。然于吉甫则狎昵之,而不加黜逐;于李绛虽敬礼之,而信任不终,则岂能尽用舍之道者哉!故明君见贤要在能用,见不贤要在能退,不独贵于知之而已。

上尝问宰相:“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对曰:“德宗自任圣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人得乘间弄威福。政事不理,职此故也。”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卿等宜用此为戒,事有非是,当力陈不已,勿谓朕谴怒而遽止也。”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德宗贞元年间,纪纲废弛,法度陵夷,奸轨肆行,百姓困敝,政事之不理,未有甚于此时者。不知何故乃至于此?”李吉甫对说:“天下事至广,本非人主一人智识所能兼照,必须信贤相,事事咨谋,不使小人得以参之,然后天下可得而理。德宗性多猜忌,往往自任其聪明,不肯信任宰相,至于事有不达处反别访他人而信之,是使奸邪之人得窥见其意,乘此间隙,壅蔽聪明,播弄威福,人主日堕其计中而不知矣。政事不理,实由此之故也。”宪宗说:“卿言固是。然此岂尽是德宗的过失?朕幼时在德宗左右,见德宗行事有失,当时宰相也都不肯再三执奏,皆怀禄偷安,以致朝政不理,大难屡作。卿等宜以德宗时宰相为戒,朕行事一有不当,便须谏正。或朕不从,须极力陈奏至于再三,必得请而后已。不可畏朕谴怒,遂止而不谏,如德宗之臣也。”

夫上有纳谏之君,斯下有敢谏之臣。贞元间陆贽为相,非不谆谆切谏,而德宗耻屈于正论,反加摈黜,则忠言安得复闻。政事之不理,孰谓非德宗之过哉!宪宗擢用直臣,导之使言,有太宗赏谏之风焉。此元和之治,所以远迈贞元也。

李吉甫尝言:“人臣不当强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李绛曰:“人臣当犯颜苦口,指陈得失。若陷君为恶,岂得为忠!”上曰:“绛言是也。”

宪宗之时,吉甫与李绛并为宰相。吉甫尝在上前奏说:“为人臣者,遇君上有过,固不可不谏;若谏之不从,亦不可再三强谏。强谏君既不喜,臣亦不得自安,何益之有!宜且顺从君意,使君心喜悦,臣心亦安。臣主之间情意和同,岂非至美之事乎?”李绛辩说:“不然。人臣之于君,休戚相关,情犹一体,故遇君上有过即当谏;谏而不从,亦当冒犯颜色,反复开导,如良药苦口,期于攻拔其病。凡朝政某事为得,某事为失,一一指陈,无所隐讳,必求其从而后已。这才是尽心为国的忠臣。若只图谀悦取容,自求安便,使主德日损,国事日非,分明是陷君于有过之地也。岂得谓之忠臣乎!”于是宪宗称说:“李绛说的是。如吉甫所言,只务面从,非引君当道之义矣。”

夫忠臣爱君,本欲上下相安,岂是好为强谏。但国事利害,安危所系,有不容不激切直言者。人主能谅其忠爱之心,略其激切之迹,听之若流水,从之若转圜,则上无拒谏之失,下无能谏之名,主圣臣直,相得益彰,斯可谓之安矣。若如吉甫之言,君骄臣谲,丧亡无日,虽欲安,得乎!

上尝于延英殿谓宰相曰:“卿辈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故。”李吉甫、权德舆皆谢不敢。李绛曰:“崔祐甫有言:‘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谙者尚不与官,不谙者何敢复与!但问其才器与官相称否耳。若避亲故之嫌,使圣朝亏多士之美,此乃偷安之臣,非至公之道也。苟所用非其人,则朝廷自有典刑,谁敢逃之!”上曰:“正如卿言。”

宪宗尝御延英殿,面谕众宰相说:“朝廷官爵所宜慎重,卿等当为朕爱惜官爵,选授贤才,切不可假此偏厚亲戚故旧,以市私恩。”于时,李吉甫、权德舆都谢说:“臣等不敢徇私。”李绛独奏说:“大臣用人,辨别责审,举错贵公,固不可以亲故而私厚,亦不可因亲故而避嫌。臣闻先朝宰相崔祐甫,因德宗说他用人有私,他辩说:‘用人之道,须是知其才之可用而后用之。若不是亲不是故,安能审知其才。’审知其才的尚不敢把官与他,那非亲非故,平素不相识的人,又何敢轻与之官。祐甫之言如此,可见选用官员不必论他是亲是故,只看他的才器与其官职相称否。其才能不称者,断不可用;若才称其官,本属可用,却仍拘泥亲故,避嫌不用,使堂堂圣朝遗弃贤才,亏损多士之美,此乃苟偷安便,自私自利之臣,非****平平、至公无私之道也。若臣等果有徇私情弊,任用非人,则朝廷自有常刑。圣明在上,人臣谁敢逃死,一听朝廷处治耳。但因此远避嫌疑,以致贤才屈抑而不得用,则负国家不忠,且罪尤大,臣不敢也。”宪宗深然其言,说:“大臣用人之道只在秉公,不在避嫌,正如卿所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