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李绛之言,虽大公无我之论,但自古人臣,公忠者少,偏私者多。奸邪小人,招权纳贿,贤否倒植者,固不足论,虽名为君子,而其好恶爱憎,一有所偏则用舍举错之间,亦有拂人心而违公论者。宪宗之戒,为人臣者皆当以之自省也。然人主之职,唯在于择相。相得其人,则一君子用而群贤类进,公道自尔其昭明;相非其人,则一小人用,而群邪满朝,私党渐从而盘据。故周公居冢宰,在位皆蔼蔼吉人;皇父为卿士,所用皆琐琐姻娅。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自古然也。任相者当辨之。
上问宰相:“人谓外间朋党大盛,何也?”李绛对曰:“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东汉之末,凡天下贤人君子,宦官皆谓之党人而禁锢之,遂以亡国。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愿陛下深察之!夫君子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
朋类私相交结,聚成党与,叫做朋党。
宪宗时,有等小人欲害君子,因在宪宗面前说:“近来朋党甚盛,宜加禁治。”宪宗疑之,乃问于宰相,说:“人言外边朝臣都结成朋党,其势甚盛,这是何故?”李绛对说:“自古人君,只要人臣奉公忘私,其所甚恶者,是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之人。故小人谮害君子者,动必曰朋党,以触人君之所甚恶而中伤之。何也?盖谓之朋党,则是彼此要结,相济为非,以坏国家之事。言之殊可痛恶,足以动人主之听。及寻问其实,则又无迹可求,易于罗织。此所以必指朋党以害之,正小人之巧于为计者也。昔东汉桓、灵之世,凡天下贤人君子,如李膺、杜密辈,曹节、王甫等皆指为党人而禁锢之,相继死徙者数百人,遂使朝政陵夷,人心离散,黄巾诸贼一时并起,而国亡矣。往事昭昭,可为明鉴。故凡为朋党之言者,都是小人欲害善人的说话。愿陛下以东汉时为戒,深加体察,勿宜轻信,以蹈亡国之辙也。且夫君子与小人,各以类聚,故君子与君子,心一道同,自然相合,原不谓之党,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
夫自古盛时,必藉君子满朝同心共济而天下治。及其衰也,小人用事,非尽去君子,不足以便其私图,而快其心志,故往往借朋党之名以尽除之。不知君子既去,则国亦随灭,小人未有不受其祸者,亦何益哉!东汉之主,不能深察以及于亡。其后唐又不能鉴汉,宋又不能鉴唐,皆以“朋党”二字,失人心而蹙国祚,若出一辙。此万世人君所当时时加察也。
吴元济遣使求救于恒、郓。王承宗、李师道数上表请赦元济,上不从。是时诸军讨淮西久未有功。五月,上遣中丞裴度诣行营宣慰,察用兵形势。度还,言淮西必可取之状,且曰:“观诸将,惟李光颜勇而知义,必能立功。”上悦。
恒、郓,都是藩镇名。恒,即今北直隶真定府地方。郓,即今山东东平府地方。中丞,是官名,即今左右副都尉史也。
此时吴元济窃据淮西,不奉天子的命令,朝廷遣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等分督诸道兵马讨之。元济势孤力弱,因遣使,一求救于恒州节度使王承宗,一求救于郓州节度使李师道。这两人与吴元济同是叛臣,声势相倚,因其求救乃屡次上表奏请罢兵,以赦元济之罪。宪宗知其党护,不肯听从。但此时各路兵马招讨淮西者暴露日久,未有成功,进止莫决。乃于其年五月,遣御史中丞裴度往淮西诸军营宣布朝命,安慰军心,因而体察用兵形势,酌定机宜。裴度到彼,见得贼势孤弱,回至朝中,奏言淮西地方断然可取之状,且说:“臣遍观诸将中若李光颜者,材力骁勇,况又晓知忠君报国大义,必能挺身破贼,建立奇功,陛下不可更怀疑心,失此机会也。”宪宗闻言喜悦,遂决意讨贼,自后纷纷罢兵之议,都不能入矣。
自古人君戡定祸乱,必有谋臣决胜于内,而后将臣乃能成功于外。今观察宪宗时,元济强梁不臣,恒、郓又党恶相助,自非裴度揣情料势,决策用兵,其时师老无功,鲜不中止。然则人君欲决大疑,平大难者,非得忠谋之佐,恶能不惑于群言!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上言,以为:“淮西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李光颜奏败淮西兵于时曲。上以裴度为知人。
时曲,在今河南商水县地方。
宪宗讨淮西,久未有功,又各处盗贼窃发,人情危惧,群臣多言罢兵为便。考功员外、知制诰韩愈,恐宪宗惑于人言,而弃垂成之功,乃上疏说:“臣观淮西一镇,总其所据之地,不过申、光、蔡三小州,其力甚微,兼之连年用兵,民穷财尽。以残弊困剧之余,而当诸道合攻之力,势必不能久支,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之心,断与不断而已。诚能断自圣衷,不摇群议,则指日可以收功;若狐疑不断,使将士阻气,逗遛观望,则事之成败未可知也。”此时宪宗锐意讨贼,已知愈言为是,又李光颜适差人奏捷说,大败淮西兵于时曲。宪宗因裴度独许光颜成功,于是深以裴度为知人,而讨贼之意益决矣。
按淮西之役,外则李师道辈恶伤其类,多方挠阻,内则韩弘等欲倚贼自重,不愿速平,故使垂成之功,几于中废。非宪宗独断于上,专倚裴度,则腹心之疾,何时而除哉!韩愈“断”之一言,系于国体甚大,真救时之药石也。
或请罢度官,以安恒、郓之心。上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谋得成,朝廷无复纲纪。吾用度一人,足破二贼。”乙丑,以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度上言:“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且朝廷业已讨之,两河藩镇跋扈者,将视此为高下,不可中止。”上以为然,悉以用兵事委度,讨贼愈急。
度,是裴度。
宪宗前用裴度之言,增兵淮西征讨吴元济时,恒州藩镇王承宗、郓州藩镇李师道与元济事同一体,因而内不自安,互相煽乱,于是人情汹惧,议论纷纭,或有请罢去裴度的官职,以安恒、郓反侧之心者。宪宗发怒说道:“今强藩拒命,蔑视朝廷,所忌者惟裴度一人而已。若听其胁制,罢去度官,则奸计得成,大权旁落,从此朝廷之上,用舍进退皆当受制于彼,无复纪纲之存矣。我今专用裴度一人,足破恒、郓二贼,岂可罢黜忠良,反为二贼报怨乎!”乃于是年十二月乙丑,进裴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以示委任之意。裴度因上言:“淮西乃中原重地,今元济反叛,譬如人有腹心之疾,势不得不除其患。且朝廷既已发兵讨贼,两河诸镇,平素强梁不服的,都看朝廷这番举动以为向背。若平得淮西,则诸镇群然慑服;平不得淮西,则诸镇将益肆凭陵,无复忌惮。此其关系不小,不可畏难而中止也。”于是宪宗以裴度之言为然,将用兵之事尽委裴度,令其悉心区处。由是大议始决,而发兵讨贼,愈加严急矣。
尝考汉景帝时晁错议削七国,七国反因以诛错为名;今裴度议讨淮西,淮西构兵遂以罢度官为请。盖强宗悍将,迫胁君父,仇害谋臣,往往如此。然景帝听人言以诛错,而七国之势愈张;宪宗不听人言罢度,而三镇之祸随息,则二君之识量大小相去远矣。人主欲计安国家,慎毋弃任事之臣,以快奸人之愤也哉!
六月,高霞寓大败于铁城,仅以身免。中外骇愕。宰相入见,将劝上罢兵,上曰:“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言罢兵者,亦稍息矣。
铁城,在今河南遂平县地方。
元和十一年六月,唐、邓节度使高霞寓,领兵攻讨淮西,与吴元济战于铁城。霞寓大败,官军杀伤殆尽,霞寓脱走,仅免其一身而已。那时朝廷议论,皆以为淮西为不可取。中外人心方在危疑,及闻霞寓军败,莫不惊骇错愕,争欲息兵。只有宪宗与裴度之见相合,决意讨贼,不为群议所挠。会宰相李逢吉等入见宪宗,将劝上暂罢征讨,以安人心。宪宗说:“输赢胜败也是兵家的常事,只要我这里庙谟审定,将士用命,何愁贼不能平,岂得以一将失利,便仓皇失措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讨贼愈急。群臣知宪宗意不可回,言罢兵者亦稍息矣。
大抵议天下之事者,惟相其时之权宜,审其势之缓急,而主之以果确之志,则事无不成。宪宗之讨淮西,群臣阻之矣,宰相阻之矣,重以大将之挫败,中外人情之汹汹,而宪宗持之愈坚,略而不为动,则所筹于时势者甚熟,而其志甚果也。此可为处大事者之法。
诸军讨淮西,四年不克,馈运疲弊,民至有以驴耕者。上亦病之,以问宰相,李逢吉等竞言师老财竭,意欲罢兵。裴度独无言,上问之,对曰:“臣请自往督战,誓不与此贼俱生。臣观元济势实窘蹙,但诸将心不一,不并力迫之,故未降尔。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矣。”上悦。六月,以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度将行,言于上曰:“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上为之流涕。李愬将攻吴房,诸将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战,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击也。”遂往,克其外城,斩首千余级。
吴房,是县名,属蔡州地方。往亡,是不吉的日辰。
淮西之乱,自元和九年发诸军征讨,至是四年,尚未能克。百姓经年运粮不胜疲劳,甚至牛不得耕,却用驴去耕田者。宪宗见得久妨农事,颇亦患之,因问计于宰相。于时李逢吉等争言,大兵久顿于外,财用困竭,意欲暂且罢兵,休息百姓。独有裴度默然无言。宪宗怪问其故,裴度对说:“吴元济悖叛君父,乃臣子不共戴天之仇,讨之不克,不可中止。臣请自往战,一决胜负,宁与此贼俱死,誓不与此贼并生。臣观此贼兵力寡弱,势实穷蹙,一战可擒。但诸将互相观望,心志不一,不肯并力向前,故彼此相持,未即降服耳。若臣亲至行营,身自督战,诸将恐臣夺其功,必然并力争进,破贼不难矣。”宪宗喜悦,乃于是年六月,加升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令其前去总督军务。裴度受命将行,面辞宪宗说:“臣此行若擒得元济,则班师奏凯,庶有朝天之期;若元济尚存,则委命捐躯,终无归阙之日矣。”宪宗因其言词激烈,不觉恻然动念,为之流涕。于此见当时君臣相与之情,臣不忍负君,君亦不忍舍臣也。时诸将闻裴度出朝,果皆奋勇争先。唐、邓节度使李愬以吴房系蔡州的要路,将进兵攻之,众将都劝止,说今日乃往亡之日,不利进兵。李愬说:“兵法有常有变。我今兵少,不足以战,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彼以今日往亡,道是兵家忌讳之日,定不防我。我却乘其不意而击之,可以取胜也。”遂率兵径进,吴房果不设备,因攻破其外城,斩首一千余级而还。
夫诸将顿兵淮西,四载无功,裴度一出,随有吴房之捷。于此见天下之事,不倡率则众力不前,不振作则众心不奋,而其机又在人主委任责成于上,然后计议得毕其忠,攻取得收其效。若宪宗之于裴度,具可为万世法矣。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余人拒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元济于城上请罪,梯而下之,槛送京师,不戮一人,屯于鞠场,以待裴度。度入城,李愬具櫜鞬出迎,拜于路左。度将避之,愬曰:“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
洄曲,即时曲地方。槛,是囚车。鞠场,是球场。櫜,是箭筒。鞬,是弓袋。
这一段是记李愬克蔡州,擒吴元济的事。
李愬见淮、蔡精兵皆在外拒守,州城空虚,乃乘雪夜袭之,引兵直抵城下,破了蔡州城。元济犹坚守内城以拒敌官兵。淮西宿将董重质,是元济的谋主,统精兵万余在洄曲拒守。李愬说:“元济势已穷蹙,独守孤城,他只指望董重质来救耳。”乃访重质家属在州城者,厚抚恤之。因作一书与重质,开示祸福,遣重质之子传道持往谕之。重质见书,知州城已破,即弃了兵甲,单骑赴李愬投降。元济外救已绝,乃于城上叩首请罪乞哀。李愬着他用梯子下来,以槛车囚之,解送京师。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相继来降,李愬皆慰抚之,官吏尽复其职,不杀一人,屯兵鞠场,以待裴度。此时度为主帅,愬执军中之礼,戎服披执带櫜鞬出迎,拜于路左。裴度以李愬功高,不欲当此礼,将引车避之。愬说:“蔡人自叛乱以来,习成顽悖,不识上下名分,数十年矣。愬今所行,正是上下相接之礼。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体统,不可假借,益见朝廷之尊。”度以其言为当,乃受之。
按淮西恃强跋扈已数十年,其风俗犷戾甚于蛮夷,故以三州之众,举天下之兵,环而攻之,四年而后克。人知度、愬诸人同心戮力之所致,而不知宪宗之独断乃大将之所以成功也。
裴度以蔡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侧者尚多,不可不备。”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斗杀,余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牙兵,是帐下亲兵。偶语,是两人相对说话。
裴度既平淮、蔡,因将蔡州降卒收在帐下用为亲兵。或有人谏裴度:“蔡人虽云降服,其间阴怀异志、反侧不安者,尚多有之,当加意提备以防不然,不可遂置之左右,待以腹心也。”裴度笑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我为彰义军节度使,讨平淮、蔡有罪者,惟首恶吴元济一人而已。首恶既擒,其余胁从之人,归服于我者,就是我部下的人了,我自当待之如一家,亲之如一体,又何必分别彼此,而过生猜疑乎!”于是蔡人闻度此言,无不感泣。盖当是时蔡人新附,未知裴度意思如何,正放心不下,一闻其言,众心始得宁帖,所以感激而至于垂泣也。又前此吴元济父子悖逆相承,拥兵拒命,禁止蔡人涂间不得聚谈,夜里不得举烛,或有备办酒食相过往追随者,其罪至死。数十年间,蔡人摇首动足惟恐犯法,一向不得安生。裴度既至,除去烦苛,更下宽令,但只禁止盗贼行劫,及斗殴杀人重犯,其余一切罪过,悉置不理。百姓每有相往来的,聚散早晚各随其便,不限昼夜。于是蔡人始知人生世间有此安乐,感戴裴度真如父母矣。
由此二事而观,可见御众莫要于推诚,安民莫先于宽大。盖众志方危,我猜疑则彼益摇惑;民生方蹙,上严急则下益愁苦。惟当其摇惑之际而推诚以镇之,则众之附我也必坚;乘其愁苦之余而宽大以抚之,则众之德我也必厚。《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即帝王之治亦有然者,岂但为将相者所当知哉!
淮西既平,上浸骄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晓其意,数进羡余以供其费,由是有宠。八月,镈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骇愕,至于市井负贩者亦嗤之。
宪宗即位以来,日夜忧勤,思雪祖宗之耻,颇为励精。及是淮西既平,便觉志意盈满,日渐矜骄奢侈,好兴土木,无复昔时勤俭之意矣。时有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两人都是管钱粮的官,晓得宪宗意思,欲有所逞,而用度不足,乃专事掊剋,时时进奉羡余银两,以充其费,欲以自结于上。宪宗见两人投其所欲,果甚喜悦,由是大有宠幸。八月,镈以户部侍郎、异升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度支、转运使如故。诏下之日,满朝百官及四野的小民,见两人素望极轻,一旦用做宰相,无不骇愕。至于街市上负贩做小买卖的人,也都嗤笑之。其不惬于众论如此。
夫古之明君,所以久安长治者,惟其功愈盛而志愈惕,小人不得乘间而窃用故也。宪宗穷四年之力,仅平三小州,不思河北之未臣,吐蕃之寇掠,尚属可虑,而逸欲一生,使小人遂得窥见其意而入之。以十年之忧勤,而不胜其一念之骄侈,以众贤之戮力,而不胜其两小人之逢迎,卒使前功尽隳,身且不保,良可慨已。处四海无虞之日者,其深鉴之。
裴度耻与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许。度复上疏,以为:“天下治乱系朝廷,朝廷轻重在辅相。所可惜者,淮西**定,河北底宁,承宗敛手削地,韩弘舆疾讨贼,岂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隳坏,使四方解体乎!”上以裴度为朋党,不之省。由是镈益无所惮。程异亦自知不合众心,能廉谨谦逊,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故终免于祸。上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荐山人柳泌能合长生药。诏泌居兴唐观炼药。
是时宪宗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这两人都是邪佞小人,裴度羞与同在相位,因进谏不从,上表求自退避。宪宗不许,裴度乃复上疏,奏说:“天下治乱,其本全系朝廷,朝廷轻重又在辅相。辅相得人,则朝廷增重而天下治;辅相非人,则朝廷轻辱而天下乱。治乱之机,所关甚重,诚不可不慎也。今陛下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轻辱朝廷,此何足惜。所可惜者,强藩悍将,如两河诸镇为患已久。今吴元济就擒,淮西幸已平定;田弘正等相继归服,河北幸已安宁;王承宗上表献德、隶二州,拱手纳地;韩弘奉诏讨李师道,扶病出兵。似这等奉顺朝廷,岂是朝廷之上徒以威力压服,能制其死,而使之不敢违哉?直以生杀予夺,正大公平,一切处置事理,咸中机宜,能使强者畏威,弱者感德,有以深服其心焉耳。陛下劳心焦思,建此升平之业,以大势而论,十已八九,正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图维有终。何忍宠昵小人,将垂成大业旋自隳坏,使四方将吏见朝廷举措如此,离心解体,不复有臂指相使之势,岂不可为痛惜者哉!”疏上,宪宗反以裴度为朋党,不览其奏。由是皇甫镈愈益恣肆,无所忌惮。程异自知不为众论所容,颇能廉谨谦退,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干预事权。故后来皇甫镈贬为崖州司户而死,而程异仅得免于其祸,然已无救于国家之败矣。
宪宗晚年又喜好神仙,诏天下访求方士通晓仙术者。宗正卿李道古欲谄媚求容,乃荐举山人柳泌,说他能合长生药,服之可以延年益寿。宪宗信以为然,诏柳泌居兴唐观中烧炼药饵。其后宪宗服其金丹,躁渴举发而崩,柳泌杖杀,诸方士皆流岭表,然亦不能赎其罔上之罪矣。
夫国事至重大者,莫如任相,而宪宗轻用匪人,至隳成功而不恤;异端至虚诞者,莫如求仙,而宪宗轻信邪术,至蹙大命而不疑。是非镈、异之奸,柳泌之妄能惑宪宗也,由宪宗之惑于利欲焉耳。使其能养德于虚明,持志于静定,虽有奸妄之徒,何自而入哉!此明主所当知也。
十四年春正月,中使迎佛骨至京师,上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以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极刑。裴度、崔群为言:“愈虽狂,发于忠悃,宜宽容以开言路。”乃贬愈为潮州刺史。
潮州,即今广东潮州府。
宪宗末年,崇信邪术,小人希宠者争以异端迎合上意。于是有言陕西凤翔府法门寺塔中有佛指骨,二十年一开,开则岁丰民安者。德宗听信其言,遣内使往迎其骨,至十四年正月迎至京师。宪宗留在宫中供养三日,乃遍送诸寺,令其转相顶礼。于是上自王公,下至士民,都去争先瞻奉,舍施钱财,唯恐不及,甚有倾竭资产以充布施者,有然香于臂膊及顶上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见得蠹财惑众,乃上表切谏,说道:“我中华地方,以礼乐教化为俗,本无有佛。佛者乃是夷狄教门中之一法,其大意只要以祸福之说,怂动愚俗耳。臣尝考之上古,自黄帝、尧、舜,以至禹、汤、文、武,这许多圣帝明王都享有寿考,多者百数十岁,其次百余岁,国运久长,百姓安乐。当此之时,尚未有佛,是不因奉佛而才得福也。汉明帝时始听信邪说,遣人到天竺迎取佛书,于是佛教始入中国。然汉自明帝而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是奉佛而反不得福也。宋、齐、梁、陈、元魏而下,奉佛之礼渐加恭谨,计其享国多者十数年,少则三五载,年代转益短促。唯梁武帝在位颇久,然四十八年之间,前后舍身三次,以天子之贵为寺家奴,卑辱已甚,其后竟为贼臣侯景所逼,断其饮食,饿死台城,国亦随灭。原其奉佛之心,本为求福,福不可得,乃反得祸。以此看来,作祸造福,全不由佛,佛教虚妄不足凭信,其理昭然从可知矣。但百姓愚下懵懂,其心易于煽惑,而难于晓悟。彼但见陛下敬信佛教如此,都说天子是大圣人,尚且一心奉佛,况我等微贱小人,尤当加敬顶礼,岂可更爱惜身命,所以弃却本等生理,都去瞻奉舍施,以至竭资产,燃臂顶而不顾也。惑乱愚俗,莫此为甚。乞将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庶令人知其幻妄,可以断除一世之疑,后代无所流传;可以杜绝将来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举动,远配古圣帝明王,而迥出汉、魏、六朝庸主万万倍也,岂非至盛美之事哉!设使佛有神灵,能作祸福,臣今排诋其妄,凡有灾咎,宜加臣身,臣请自当其祸焉。”表上,宪宗览之大怒,出其表以示宰相,欲加愈极刑,置之于死。宰相裴度、崔群在上前力争说:“愈言虽狂,发自忠恳,心则无他,宜姑示宽容,以开进言之路。”乃从轻贬愈为潮州刺史。
按佛教虚妄,先儒辟之详矣,而深切著明无如此表。盖佛教所以能惑众者,以人情莫不慕富寿而恶贫苦。彼以祸福之说动之,故群起而信奉,而自不暇察其理之有无也。韩愈此表历征古之帝王年寿修短,国运久促,全不系于奉佛与否,以见其本无神灵,本不能作祸福。此说出,则彼之虚妄立见,而无所挟以惑众矣。其有功于世教,岂不大哉!明君以正心穷理为学,当三复于斯言。
上问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何也?”崔群对曰:“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用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乃社稷无疆之福。”皇甫镈深恨之。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先朝玄宗皇帝在位四十余年,初时朝政清明,天下治安,后来祸乱遽起,破国亡家,这是何故?”宰相崔群对说:“玄宗初年所用的臣,是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都是忠直君子,专以正道辅佐玄宗,使励精勤俭,所以国家理治;后来所用的臣,是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都是奸邪小人,专以谄佞诱引玄宗,使纵情奢侈,所以国家危乱。可见人君用人,或得或失,治乱随之,所系极重,非可轻忽也。今人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玄宗避寇幸蜀,为乱之始;臣独以为从开元二十四年,玄宗罢张九龄的相位,专用李林甫,自此小人得进,君子皆退,朝廷不闻直言,不行善政,是乃治乱之所由分也。臣愿陛下以开元初年的事为法,选用贤臣如姚崇等诸人,必信任之,与共图治理;以天宝末年的事为戒,辨别小人如李林甫等诸人,必黜远之,以防其乱,则可保久安长治,乃社稷无疆之福也。”时朝臣中皇甫镈正是个邪佞小人,闻崔群所对,切中其病,遂深恨之。
夫古之英君,始未尝不用君子,然多不能保其终者,盖由天下已治,每厌勤劳而喜逸乐。厌勤劳则但见君子之拘捡,而势必见疏;喜逸乐则但见小人之可狎,而情必相契。所以始治终乱,皆出于此,非独玄宗、宪宗为然也。欲任贤臣以成无疆之休者,其深鉴之。
帝问:“玄宗开元时致治,天宝则乱,何一君而相反耶?”李绛曰:“治生于忧危,乱生于放肆。玄宗尝历试官守,知人之艰难,临位初,任姚崇、宋璟,励精听纳,故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洎林甫、国忠得君,专引倾邪之人,分总要剧,于是上不闻直言,嗜欲日滋。内则盗臣劝以兴利,外则武夫诱以开边,天下**,故禄山乘隙而奋。此皆小人启导,从逸而骄。系人主所行,无常治,亦无常乱也。”
宪宗一日问宰相李绛说:“玄宗开元时政事修举,天下太平,到天宝以后,盗起兵兴,宗社几于不保,一君之身而前后治乱相反,其故何也?”李绛对说:“治乱无一定之数,有一定之理。治不生于治,而生于一念之忧勤;乱不生于乱,而生于一念之侈肆。玄宗在藩邸时,典领州郡,历试官守,备知民情疾苦、时事艰危,所以即位之初,任用姚崇、宋璟为相,励精治理,心志清明,听纳忠言,耳目无壅,故其时前后左右无一个不是正人,相导辅翼者无一件不是正事,天下安得而不治乎!到天宝以后,奸臣李林甫、杨国忠蛊惑上心,操弄国柄,排抑正直之士,使无所容,而专引倾邪险诐之人,令其分布要区,总领繁剧。由是朝廷之耳目敝塞,忠言不得上闻,君心之嗜欲日滋,声色从而杂进。内则盗臣王等搜括缗钱,劝以兴利,外则武将高仙芝等邀求功赏,诱以开边,以致百姓困于科求,三军疲于征战,怨声四起,天下骚然。故贼臣安禄山乘此衅隙,顿生祸心,一旦变起渔阳,而大驾蒙尘,两京失守。此皆由小人欲希图宠幸,专以荒**侈肆之事,启导君心,使之纵耳目之娱,穷心志之乐,其骄逸如此,国事安得而不坏,天下安得而不乱乎!由此观之,治乱系人主所行,行得其道则治,行失其道则乱。恃其治而萌侈肆之心,则治将变而为乱;惧其乱而厉忧危之念,则乱可变而为治。治乱果何常之有哉!”
按李绛以忧危放肆,分别开元、天宝之治乱,其言固甚当矣,而不知天宝之乱,正开元之治有以启之也。盖艰难之际,虽庸主皆知勉图,而治平之时,即贤君不免骄佚。开元间海内富庶,兵革不兴,玄宗自谓天下治安,所以侈心渐肆。使其知有天宝之乱,岂肯安危利灾一至于此极乎!故圣人处极盛之时,而愈切怠荒之儆,其虑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