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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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纪

穆宗

穆宗皇帝,名恒,是宪宗第三子。在位四年。

二年春,上之初即位也,两河略定,萧俛、段文昌以为:“天下已太平,渐宜销兵,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上方荒宴,不以国事为意,遂可其奏。军士落籍者众,皆聚山泽为盗。及朱克融、王庭凑作乱,一呼而士卒皆集。诏征诸道兵讨之,诸道兵既少,皆临时召募,乌合之众,故每战多败。

长庆二年春,初穆宗新即位之时,河南、河北之乱,才得平定,人心尚未帖服,正该养威蓄众,图维善后事宜,以防反侧。宰相萧俛、段文昌虑不及远,便说天下已太平无事了,议欲以渐销兵用省军费,乃请密下诏书,令天下军镇有兵的所在,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或以逃、或以死除其籍,为渐次销减之法。那时穆宗方溺于荒**宴乐,不以国事为意,遂不论可否即从其奏。由是军士除籍者日众,无所归着,都去山泽中聚而为盗。未几乱果复作。幽州军士囚了节度使张弘靖,推朱克融为留后;成德兵马使王庭凑杀了节度使田弘正,自称留后。两人同时作反,一呼而士卒皆往从之。朝廷下诏调各道兵讨贼,各道兵在籍者既少,都一时仓卒召募乌合之众。平素既无恩威,又未加训练,谁肯用命?所以每战多败,皆轻议销兵之过也。

夫祸乱初定之时,如疾病方痊,恃其已安而遂废药石,则病将复生而不可救矣。唐之销兵何以异此?况兵非土著,散之最难。萧俛等不思所以驭之安之之法,而谩去其籍,是驱坐待衣食之辈,而责之归农,非其情也。其为寇兵之资也,又何怪乎!

又凡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不知所从,不度可否,故虽以诸道十五万之众,裴度元臣宿望,乌重胤、李光颜皆当时名将,讨幽、镇万余之众,屯守逾年,竟无成功,财竭力尽。崔植、杜元颖、王播为相,皆庸才,无远略。史宪诚既逼杀田布,朝廷不能讨,遂并朱克融、王庭凑以节钺授之。由是再失河朔,讫于唐亡,不能复取。

幽、镇,都是藩名。

时朱克融反于幽州,王庭凑反于镇州。朝廷承销兵之后,行伍空虚,乃仓卒募兵征讨。兵既不精,及其遣用将帅,又不假以事权,凡诸将一举一动,必须从禁中授以方略,进退掣肘,不得自专。朝令夕改,事无成算,以致众心眩惑,莫知所从。忽然而行,忽然而止,全不审酌机宜,度量可否。故虽以诸道十万之众,声势联络,兵不为不多,而领兵者若裴度为耆德元臣,乌重胤、李光颜皆当时知名大将,将不为不良,然而幽、镇二州其众不过万余,大军讨之,屯守经年,竟无成功,徒致财用困竭,民力疲劳,坐受其敝,则由庙堂之上,辅相不得其人故耳。盖此时崔植、杜元颖、王播为相,这三人都是庸下凡材,无有深谋远略。魏博牙将史宪诚,既鼓扇众军逼令节度使田布自杀,崔植等不能力赞朝廷讨正其罪,因以宪诚代布,遂将朱克融、王庭凑一并姑息,授以节钺,以克融为平卢节度使、庭凑为成德节度使。由是河朔一带地方,在先朝归顺者复为强臣所有,天下大势既去,迄于唐亡,寸土寸疆不能复取,皆宰相不得其人之故也。

夫河朔诸镇,在宪宗朝得裴度诸贤,则叛者服;及穆宗用崔植诸人,则服者叛。相道得失,而国家之理乱因之,所系诚至重矣。然宪宗之用裴度也,言听计从,虽大奸如李逢吉不能阻挠。而穆宗出度于外,反使庸鄙如崔植等得从中制,度亦安得以有为哉!故人君欲尽贤相之用,尤必信任专一而后可。

五月,以尚书左丞柳公绰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公绰过邓县,有二吏,一犯赃,一舞文。众谓公绰必杀犯赃者。公绰判曰:“赃吏犯法,法在;奸吏乱法,法亡。”竟诛舞文者。

山南东道,即今湖广襄阳等府。邓县,即今邓州地方。吏书作弊,舞弄文法,叫做舞文。

长庆三年五月,穆宗以尚书左丞柳公绰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公绰巡行所属,过邓县审录囚犯,适有两个犯罪吏,一个是要钱贪赃的,一个是作弊舞文的。众人私拟公绰素性廉介,赃吏罪重,必然杀犯赃者。公绰判断其案说道:“赃吏贪财,自干法纪,其于国家之法只是犯之而已,却不曾变坏了法度,是法犹在也。若奸吏舞文,则增损律例,改易公私轻重,皆出其手,虚实无从而稽,把国家之法全然变乱了,是法因之而亡也。”于是竟诛舞文者。众人咸服其明。

夫国家所以纲纪天下,成画一之治者,恃有法在耳。惟是积胥巨猾,欺公罔上,奸弊百端,主司者或受其愚弄而不能察,或被其把持而不能禁,甚且曲为隐护以自盖其疏虞,于是奸吏接迹,不可胜诛,而法益**灭矣。然吏之所以敢于乱法者,实皆贪心所使,则诛赃吏亦所以弭奸吏也。欲澄清天下者,宜加意焉。

四年春,初,柳泌等既诛,方士稍复因左右以进,上饵其金石之药。有处士张皋者上疏,以为:“神虑澹则血气和,嗜欲胜则疾疹作。药以攻疾,无疾不可饵也。先帝信方士妄言,饵药致疾,岂得复循其覆辙乎!”

先是,宪宗因服方士柳泌之药,致疾而崩。穆宗即位,已将柳泌等杖杀。至长庆四年,诸方士稍又因左右近幸之人干求进用。穆宗志意怠荒,不能惩戒往事,仍又服其金石之药,欲求长生。有处士张皋者上疏,谏说:“人禀血气以生,贵于和平,而忌偏胜。惟能澄神定虑,使本原之地,宁静澹泊,不为情欲所扰,则血气自然和平,而百病不侵。设使恣情纵欲,或耽于声色,或荒于游宴,嗜欲既胜,则血气必致损耗,而疾病斯作矣。人惟致有疾病,所以必须用药攻治,是药本为攻疾而设也。若本无疾病而轻服药饵,反使药力有所偏助,其患立见。君身所系至重,岂可如此。昔先帝听信柳泌妄言,谓服药可得长生,以致躁渴举发,遘病而崩。此陛下所亲见者,正宜惩其既往之失,永为鉴戒,岂得再踵其覆辙乎!”穆宗徒善其言,终不能用也。

按神虑澹泊之言,最得养生之理。盖人君一心,众欲交攻,必须爱惜精神,减省思虑,于凡可喜可好之事,泊然如水,一无所动其中,才能培养寿命之原,永绥和平之福。而其要又在讲学勤政,使志意既有所专,然后神虑斯无所杂。未有无所事事而心能澹然者也。明主宜留意焉。

敬宗

敬宗皇帝,名湛,是穆宗长子。在位二年。

上视朝每晏,左拾遗刘栖楚进言曰:“陛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遂以额叩龙墀,见血不已。上命中使宣慰令归。

穆宗在位四年而崩,其子敬宗即位,昏迷不德,视朝甚迟,百官伺候朝参,废时失事。于是左拾遗刘栖楚面进谏说:“陛下嗣位之初,上承宗庙,下抚万邦,海内人心方颙颙望治之日,正宜兢兢业业,不遑宁宽,虽在夜间犹当披衣待旦,以求治理可也。今乃溺于宴安,嗜好寝卧,耽乐女色,至日晏而后起,甚非励精图治之意。况先帝梓宫在殡,尤人子闻乐不乐之时,而鼓吹日喧,略不为念。美誉未彰于天下,恶声已布于遐方,臣恐如此怠荒,福祚必不久远,关系非细故也。臣叨居谏职,不能补阙救过,何颜立于朝廷,请碎首玉阶以谢旷职之罪。”遂以额叩于龙墀,出血不止。敬宗见其恳切,命中使宣旨慰谕,劝之使归,然终不悟也。

卒之敬宗以逸豫灭德,在位二年而亡。栖楚福祚不长之言,于是验矣。可见人君勤政,不惟可以理万机,且使志气清明,精神会聚,一切纵欲伤生之事,自不暇为,亦所以养寿命之原也。周公作《无逸》以励成王,而惓惓以享国修短为言,正是此意。人主宜三复之。

宝历元年正月,上游幸无常,昵比群小,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二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献《丹扆六箴》:一曰《宵衣》,以讽视朝稀晚;二曰《正服》,以讽服御乖异;三曰《罢献》,以讽征求玩好;四曰《纳诲》,以讽侮弃谠言;五曰《辨邪》,以讽信任群小;六曰《防微》,以讽轻出游幸。上优诏答之。

扆,是御屏。丹,是赤色。

宝庆元年正月,时敬宗即位之初,不知保身勤政,每微服出外,游戏行幸,举动无常,所宠昵亲近的都是狎邪小人,蛊惑上心,无所不至。每月视朝不过三两次,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其面者。二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因作《丹扆六箴》以献,言人君负扆临朝,所当箴警者有六件事:一曰《宵衣》,说人君于天未明时就当起来着衣,待旦视朝,盖因敬宗视朝太稀,日晏始出,故以此讽谏也;其二曰《正服》,说人君所尚袍服,自有定制,不可崇尚奇丽之饰,盖因敬宗服御乖异,有亵威仪,故以此讽谏也;其三曰《罢献》,说人君所受贡献,自有常额,不可于常额外受人贡献,盖因敬宗征求玩好,有损俭德,故以讽谏也;其四曰《纳诲》,说人君于直言正论当委曲听纳,以示优容,盖因敬宗侮慢忠言,拒而不听,故以此讽谏也;其五曰《辨邪》,说人君于谗谄奸佞当详审辨别,以防蒙蔽,盖因敬宗亲信群小,任之不疑,故以讽也;其六曰《防微》,说人君一身所关甚重,出入举动,当时加戒慎以防不虞,盖因敬宗轻生游幸,履危蹈险,不知戒惧,故以此讽谏也。六箴进上,敬宗优诏褒答,然竟不能从其言也。

按此六箴虽均切治理,而《辨邪》一言尤要。盖敬宗以冲年即位,使能尊礼师傅,亲近老成,则心志有所维持,而起居出入自然有常,服御玩好自不及侈矣;惟其有群小之狎,无师保之助,此所以童昏失德,过日积而不自知也。明主当深省于斯。

文宗

文宗皇帝,名昂,是穆宗第二子。在位十三年。

二年夏四月,上对柳公权等于便殿。上举衫袖示之曰:“此衣已三浣矣!”众皆美上之俭德,公权独无言。上问其故,对曰:“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当进贤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乃可以致雍熙。服浣濯之衣,乃末节耳。”

洗濯衣垢叫做浣。

开成二年夏四月,文宗召翰林学士柳公权等,入对于便殿,文宗言及汉文帝恭俭,因举自家袍袖以示众学士说:“朕这袍服已经三次浣濯了,今犹服之,不欲遽弃也。”众学士都称美文宗的俭德,以为过于汉文帝,独柳公权默而无言。文宗问其故,公权对说:“节俭固是美德,然帝王治天下,尚有大道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所重者不在财帛,当思官职贵于得人。于贤者则进之,不肖者则退之,忠言不可轻弃;于谏诤之当者从之,有不当者亦容之,恩威不可滥施;于有功者赏之,有非者罚之,则朝廷之上大本克端,天下自然理治,雍熙太和之盛可不劳而致矣。这才是帝王的盛节。若区区服浣濯之衣,不过细小末务而已,治天下的大经大法,不系于此,岂可遽以为美而自足哉!”

夫节俭,美行也,而公权犹以为非帝王之大德。若恣情纵欲,奢侈败德者,又当何如哉!为人上者可以鉴矣。

九月,以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德裕入谢,言于上曰:“致理之要,在于辨群臣之邪正。夫邪正二者,势不相容,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人主辨之甚难。臣以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竞为朋党。先帝深知朋党之患,然所用卒皆朋党之人,良由执心不定,故奸邪得乘间而入也。夫宰相不能人人忠良,或为欺罔,主心始疑,于是旁询小人以察执政。如德宗末年,所听任者惟裴延龄辈,宰相署敕而已。此政事所以日乱也。陛下诚能慎择贤才以为宰相,有奸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书,推心委任,坚定不移,则天下何忧不理哉!”

开成四年九月,时文宗崩,武宗即位,首召还袁州长史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德裕入见谢恩,因奏说:“人君致治之要,不必他求,只有审察群臣,辨其孰为邪人,孰为正人而已。夫人之邪正不同,其存心制行亦每相反,若使同朝而立,其势必不相容。正人疾恶邪人,固指邪人为邪;邪人妒忌正人,亦反指正人为邪。邪正相攻,名实混乱,人主欲从而辨别之,诚甚难矣。然以臣言之,正人持身孤介,譬如木中松柏一般,其节操刚劲,无所倚靠,而挺然独立;邪人则柔佞卑鄙,譬如草中藤萝一般,若非依附他物,必不能引拔而振起也。故正人独行己志,一心事上,耻为和同;而邪人背公植私,交相引援,争为朋党。其人品较然不同,宜无难辨。先帝深知朋党为患,每恨其难去,而所用者若李训、郑注等,又卒皆朋党之人,良由其辨别不真,持心不定,乍疑乍信,所以奸邪得乘间而入,以构谗启祸,人主卒被其误而不知也。夫为宰相者固不能人人忠良,其中或有一二心怀欺罔者,人主之心始不能无疑。疑心一生,不能自决,乃又旁问左右之人,以伺察执政的贤否。如先朝德宗末年,不信宰相而信群小,所听任者惟谗佞裴延龄等,专权用事,至于宰相反不得预政,但署名于敕,主行文书而已。体统废坏,纪纲陵夷,此政事所以日乱而不理也。陛下诚能于择相之始,其难其慎,务选择贤才而任之,固不因之以滥用小人。其有欺君罔上,罪过昭彰者亟行罢斥,亦不因之以概疑君子。常使朝廷政事都出自中书,决于宰相,推心置腹,委任责成,志坚意定,不为毁誉所间,爱憎所迁,则臣主一心,政事毕举,何忧天下之不治也哉!”

大凡人君择相,未尝不欲得正人而任之,而任之未必专者,其知之犹未深也。心诚相知,则信之必笃,任之必专,自非邪人所能间耳。古人所以比君相于元首股肱,明其有一体之义,岂有一体而可使间隔者哉!后之任相者,以一人誉之而用,既不能辨别之于始;以一人毁之而弃,又不能信任之于终,其于一体之义疏亦甚矣。明主宜知所重焉。

又曰:“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累月积,以至祸败。兹事大误,愿陛下以为戒。臣等有罪,陛下当面诘之。事苟无实,得以辨明;若其有实,辞理自穷。小过则容其悛改,大罪则加之诛谴。如此,君臣之际无疑间矣。”上嘉纳之。

李德裕又对武宗说:“昔先帝文宗御下多疑,其待大臣不肯开心见诚,每每好为形迹以全体面。大臣小有过失,心里虽是不喜,却乃务为包容,不即显言于外。自此日累月积,下之罪过益深,而上之猜疑益甚,小人乘机中伤,不觉信之深而发之暴,以致大臣继去,人人自危,而国之祸败随之矣。此一事,乃先帝大错误处。陛下今日始临群臣,愿深以为戒,勿蹈其辙。臣等若有罪过,陛下但有所闻,即当面赐诘问。事苟不实,则臣等得以一一辨明,不致为人诬陷;若其有实,则辞屈理穷,自然输服,亦可得其真情,就中分别。小过姑容其悛改,使之自新;若犯大罪,即加以诛谴,无所宽贷。如此,则君臣之间,肝胆相照,形迹俱忘,非惟君不疑臣,臣亦不疑君矣。所以保全大臣,而遏群邪媒孽之端者,皆在于此,祸败何从而生乎?”武宗以其言为是,深嘉纳之。

夫君臣之分本严,所恃以成上下之交者,惟心之相信而已。若君心一有所疑,蓄而不发,则积疑销金,积毁销骨,臣下之心迹无由自明,而上下之交离矣。父子相离,不可以治家;君臣相离,尚可以治国乎!故夫上推诚以待下,下积诚以格上,宜各尽其道也。

武宗

武宗皇帝,名炎,是穆宗第五子。在位六年。

四年八月,镇、魏奏邢、洺、磁三州降。宰相入贺,李德裕曰:“昭义根本尽在山东,三州降,则上党不日有变矣。”上曰:“郭谊,稹谋主也,必枭刘稹以自赎。”德裕曰:“诚如圣料。”未几,谊果斩稹,收稹宗族尽杀之,函稹首,降。宰相入贺,上曰:“郭谊宜如何处之?”德裕对曰:“刘稹,孺子耳,阻兵拒命,皆谊为之谋主;及势孤力屈,又卖稹以求赏。此而不诛,何以惩恶!宜及诸军在境,并谊等诛之。”上曰:“朕意亦以为然。”郭谊等至京师,皆斩之。

镇、魏,都是藩镇名。邢、洺、磁,是州名。邢州,即今顺德府地方。洺州,即今广平府地方。磁州,即今彰德府地方。昭义,在秦时为上党,今为潞安府。

初,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薨,其子刘稹自为留后。武宗用宰相李德裕之谋,诏镇州节帅王元逵、魏博节帅何弘敬发兵讨之,先攻其邢、洺、磁三州,三州守将皆相继请降,于是镇、魏二帅以状闻于朝。宰相入贺,李德裕奏说:“昭义一军所恃以为根本者,正以其有邢、洺、磁三州在于山东,其士马可以进援,险阻可以退守也。今三州来降,则根本既拔,以势度之,上党孤悬无助,难以独存,不日之间必有内变矣。”武宗说:“彼中若有变,必起于郭谊。盖郭谊乃刘稹的谋主,见事不成,恐并受其祸,必杀刘稹以自赎其罪也。”德裕说:“稹必死于谊手,诚如圣算。”未几,郭谊果杀了刘稹,并收稹宗族尽数杀之,将刘稹首级用匣子盛了,献上求降。于是宰相入朝称贺,武宗问说:“郭谊本是贼党,法当诛戮。今能杀稹来降,功又当赏。宜如何处之?”德裕对说:“刘稹乃一痴孺子耳,何知叛逆?所以教之阻兵拒命者,皆郭谊为之谋主。始则依势附力,导稹以为乱;及势孤力屈,不能自存,乃又以稹为奇货,卖之以求赏。其反侧如此,真奸人之雄也。若释此不诛,何以惩恶!宜及镇、魏诸军尚在境内,并郭谊等俱诛之,以为党恶之戒。”武宗深然其言,说:“朕意亦是如此。”乃诏郭谊等送至京师,皆斩首以正法,于是泽、潞始平。

自古谋国之臣,多计算而少成事,非但其谋之不审,亦由君相异心,任之者不专也。今观武宗之与德裕,同心相谋,同谋相信。君所言是,相则曰“诚如圣料”;相所言是,君则曰“朕意亦然”。其计议投合如此,令何所不行,威何所不克?此所以使镇、魏如臂指,取上党如拾芥也。在相者宜以为法。

宣宗

宣宗皇帝,名忱,是宪宗第十三子。在位十三年。

二年二月,以知制诰令狐绹为翰林学士。上尝以太宗所撰《金镜录》授绹,使读之。“至乱,未尝不任不肖;至治,未尝不任忠贤。”上止之曰:“凡求致太平,当以此言为首。”又书《贞观政要》于屏风,每正色拱手而读之。

大中二年二月,宣宗以知制诰令狐绹为翰林学士。此时宣宗励精图治,志欲法祖。一日,尝以太宗所作《金镜录》授与令狐绹,使在御前读之。《金镜录》中有两句说道:“国家之乱皆由小人导之,未有不任不肖而乱者。国家之治皆由君子辅之,未有不任忠贤而治者。”绹读到这两句,宣宗大有感悟,命绹且住,因说:“人君用人得失,甚有关于治乱,凡欲求致太平者,当以此言为首务。使不肖者不得幸进,忠贤者不致遗佚,则有治无乱,何患太平之难致哉!”宣宗又以史臣所记太宗《贞观政要》事事切于理道,欲时加省览,乃书于御座屏风,每正色拱手,致敬而读之。盖太宗用此以致太平,嘉言懿行,具载此书,故敬慕之如此。

《书经》上说:“王懋乃德,视乃烈祖,无时豫怠。”太宗固唐之烈祖也。宣宗即位之初,景念若此,可谓无所豫怠矣。是以虽当末世,而犹能整齐法纪,维系人心,人称为小太宗。况于重熙累洽之时,而法祖攸行者,其治功当何如哉!

八年秋九月,上猎于苑北,遇樵夫,问其县,曰:“泾阳人也。”“令为谁?”曰:“李行言。”“为政何如?”曰:“性执。有强盗数人,匿军家,索之,竟不与,尽杀之。”上归,帖其名于寝殿之柱。冬十月,行言除海州刺史。入谢,上赐之金紫。问曰:“卿知所以衣紫乎?”对曰:“不知。”上命取殿柱之帖示之。

军家,唐时有南北军,其部下的人叫做军家。泾阳县,今属陕西西安府。海州,今属南直隶淮安府。

大中八年秋九月,宣宗出猎于苑北,偶遇打柴的樵夫,问他是何县人。樵夫对说是泾阳县人也。宣宗问他县里正官是谁。樵夫对说是李行言。宣宗因问此人做官何如。樵夫对说此人性刚,执法不能容奸。县中有强盗数人,打劫人家事发,藏匿一军家,他差人捕捉,那窝主竟不肯与,遂将强盗与窝主一并拿来,尽数杀之。其执法不挠如此。宣宗默记其言,回至宫中,便写李行言姓名,帖于寝殿之柱,以备擢用。到冬十月,乃除授行言为海州刺史。行言入朝谢恩,宣宗特赐以金带紫袍以宠异之。因问行言:“卿知今日所以腰金衣紫之故乎?”行言对说:“不知。”宣宗乃命左右取殿柱上帖子的姓名示之,以见行言自为县令时,已受知于朝廷也。

夫守令之贤否,生民之休戚系焉,人君知以为重者鲜矣。虽举刺之章日上,殿最之牍满前,某贤某不肖尚有不辨其谁何者。宣宗一出猎之际,惓惓吏治,问之惟恐不详;一得其人,手记心存,用之惟恐不速。明主能法其意,以察贤否、行黜陟,守令岂有不劝,百姓岂有不安者哉!

九年二月,以醴泉令李君奭为怀州刺史。初,上校猎渭上,有父老以十数,聚于佛祠。上问之,对曰:“醴泉百姓也。县令李君奭有异政,考满当罢,诸府乞留,故此祈佛,冀谐所愿耳。”及怀州刺史阙,上手笔除君奭,宰相莫之测。君奭入谢,上以此奖励,众始知之。

醴泉,即今陕西醴泉县。怀州,即今河南怀庆府。渭上,是渭河之上。

大中九年二月,宣宗以醴泉令李君奭为怀州刺史。史臣因叙说:初,宣宗出猎于渭上,见年老的百姓有十数人聚会于佛庙中,宣宗问他每是何县人,为甚么聚会在此。父老对说:“我等都是醴泉县的百姓,因本县令李君奭做官廉能,有异常德政,百姓每戴之如父母,不忍离之。今当考满之时,资俸已深,必然升迁罢去,因思好官难得,恐后来者未必似他,欲到府上乞留久任,故此祈祷于神,冀得遂所愿耳。”宣宗闻其言,知君奭是好官,记在心上,欲重用之。后来怀州阙刺史,宣宗不待吏部推举,即手书君奭除补。宰相每都惊异,不知君奭何以见知于上而被简擢如此。及君奭入朝谢恩,宣宗以所得于父老之言奖励之,众始知其故也。

夫亲民之官莫如县令。令贤,则民惟恐其不久;令虐,则民惟恐其不去。此人情也,而激劝之机实在朝廷。汉宣帝留心吏治,综核名实,玺书勉励,增秩赐金,而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唐之宣宗固亦汉宣之流亚矣。

懿宗

懿宗皇帝,名漼,宣宗长子。在位十四年。

僖宗

僖宗皇帝,名儇,懿宗第五子。在位十五年。

昭宗

昭宗皇帝,名杰,懿宗第七子。在位十六年,为朱温所弑,唐亡。

《历年图》曰:“高祖举晋阳精兵,承亡隋之弊,席卷长驱,奄有关中。命将出师,扫除乱略,遂降李密,系建德,擒世充,芟武周,剪黑闼,夷萧铣,六年之中,海内咸服,何成功之速哉!盖以太宗之为子也。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驱策英雄,网罗俊乂,好用善谋,乐闻直谏;拯民于水火之中,而措之于袵席之上;使盗贼化为君子,呻吟转为讴歌;衣食有余,刑措不用;突厥之渠系颈阙庭,北海之滨悉为州县。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惜其好尚功名而不及礼乐,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多矣。”

宋臣司马光纂集诸史,每一代为一图,历叙其治乱兴亡之迹,谓之《历年图》。

这一篇总叙唐朝的事,从高祖起。说:“唐祖李渊在隋时,原封为唐国公,留守晋阳。因见炀帝无道,民穷盗起,遂举晋阳精兵,承亡隋之弊,州县空虚,攻下汾、霍诸郡,席卷长驱直抵西京,尽有关中之地以为根本。于是遣将出兵,扫除群盗,遂降李密于洛口,系窦建德于虎牢,擒王世充于洛阳,芟刘武周于马邑,剪刘黑闼于山东,夷萧铣于江陵,不出六年之间,僭伪悉平,海内咸服,何其成功之速,一至于此哉!盖因有太宗世民为之子故也。使无太宗,则高祖原无大志,岂能创业垂统,开有唐一代之治哉!太宗具文武全才,聪明勇略,高出前代人主之上;又能驱策一世之英雄,使皆效其死力;网罗四方之俊乂,使皆竭其才能;群策毕举,凡善谋忠计皆嘉纳而不遗;言路大开,虽直言极谏,亦乐闻而不厌;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之于袵席之上;使昔之相聚而为盗贼者,皆化为善良之君子;昔之愁苦而呻吟者,皆转为太平之讴歌;男耕女织,衣食有余;讼简民淳,刑措不用;威德日隆,虽强如突厥之长,亦系颈于阙庭;土宇日广,虽远如北海之滨,都设立为州县。盖自三代以来,中国之盛未有如此也,亦可谓不世出之主矣。惜其好尚功名,徒以智勇创造基业,而不能修礼乐以化民。且胁父臣虏,不可以言孝;弑兄杀弟,不可以言友。父子兄弟之间,惭德愧行亦已多矣。”

夫帝王之治,未有不自修身齐家以及天下者也。太宗之内行不修如此,是岂足以以语帝王之治哉!

“高宗沈溺宴安,仁而不武,使天后斫丧唐室,屠害宗支,毒流缙绅,迹其本源,有自来矣。中宗久罹忧辱,备尝险阻,一旦得志,荒**不悛,粪土之墙,安可杇也。睿宗鉴前之祸,立嗣以功,所谓可与权矣。明皇能谋有断,再靖内难。开元之初,忧勤庶政,好贤乐善,爱民利物,海内富庶,四夷宾服,浸**于贞观之风矣。及天宝以降,自以功成治定,无有后艰。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谗谀并进;以游娱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以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召,以安禄山、哥舒翰为方、虎。痈疽结于心腹而不悟,豺狼遁于藩篱而不知。一旦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执檄而心醉,猛将望尘而束手,腥膻污于伊洛,流血染于河潼,乘舆播**,生民涂炭,祸乱并兴,莫可救药,使数百年之间,干戈澜漫而不息。乌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如此夫!”

伊洛,指唐之东京,在今河南府地方。河潼,指唐之长安,在今西安府地方。

《历年图》又叙说:“高宗承平之时,沈溺宴安,怠荒无度,即其依向不忍虽似仁慈,而柔懦不振,全无威武。其最得罪于宗社者,在立武氏为后,使其专权窃柄,斫丧唐家元气,杀害李氏子孙,诛逐缙绅之忠直,改唐为周,酷烈无比。究其本源,都因高宗昏弱无为,酿成此恶,其祸有自来矣。至于中宗初时为武后所废,居房州十三年,每欲自杀,遭忧辱如此之久,受险阻如此之多,宜其知所儆惕矣。一旦复了帝位,乃不鉴武氏之祸,又宠信韦后,荒**不改,致国事日非,身且不保,是其天性昏庸,难以匡弼。殆孔子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加以粉饰者也。睿宗鉴前代祸乱,欲早立太子,因次子隆基有诛韦氏之功,遂舍长子成器而立隆基,以绝祸本,是为玄宗。舍嫡立功,虽非经礼,亦可谓能行权矣。玄宗为人,多谋略,有刚断,初诛韦氏之乱,后寝太平公主之谋,凡两清内难,皆以谋断成之。开元之初,忧勤庶政,所用的都是正人,有好贤乐善之诚;所行的都是惠政,有爱民利物之泽。二十年间,海内富庶,四夷宾服,内宁外谧,骎骎乎有太宗贞观之风矣。及至天宝以后,见天下太平无事,自以为功成治定,无复后患。于是志欲既满,侈心遂生;恶谏诤而忠直浸疏,狎群小而谗谀并进;耽逸乐,则不念万机,而以游娱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任将相则不辨忠邪,而以奸臣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公、召公,以番将安禄山、哥舒翰为方叔、召虎。奸佞在朝,譬如痈疽生于心腹,将要溃裂犹且不悟;强胡当道,譬如豺狼近在藩篱,将要噬搏尚然不知。一旦安禄山发兵十五万,反于范阳,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之上平素不曾设备,宰相执着传的檄书,吓得痴呆如醉,无计可施。一时猛将平素不曾习战,望见贼的烟尘,都束手就缚,无兵可调,遂使贼众横行,两京失陷,腥膻之气污秽于伊洛,杀人之血流染于河潼,车驾播迁,仓皇入蜀,所在生民,尽遭屠戮,而祸乱并兴,不可救药矣。其后两京虽复,然国势自此日衰,兵端自此日起,使数百年之间,干戈漫延而不息者,皆明皇贻之也,岂不深可叹哉!《诗经》上说:‘凡人都知谨始,但少能有终。’所以把前功尽弃了,正明皇之谓也。夫安之中,即危之所伏,不可常恃;治之中,即乱之所基,不可常保。其机如此,处治安之时者,可为永鉴矣。”

“肃宗以国之元子,收兵灵武,反旆而东,不失旧物;代宗分命群帅,剪除凶丑,使大河南北复为唐臣,其功皆不细矣。然此两君者,武不足以决疑,明不足以烛理,倘无郭子仪之忠,李光弼之智,因仆固怀恩以用回纥之众,则天下已非唐有矣。夫以肃宗之孝慈,而制于李辅国不得养其父,惑于张后不能庇其子,则其武可知矣。以代宗之宽仁,而听谗臣之言,使光弼不敢入朝,惭愤而死;怀恩招引外寇,几再亡国,则其明可知矣。而又不思经远之谋,专为姑息之政,盗贼据州郡者因用为牧守,士卒杀主帅者因授之旄钺,使强暴纵横,下凌上替,积习成俗,莫知其非。唐之纪纲大坏,不可复振,则肃、代之为也。”

《历年图》又叙说:“唐天宝之末,安禄山反叛,破了两京,玄宗幸蜀,宗社不守。幸得肃宗为太子,至马嵬驿前,为百姓父老所拥,收兵于灵武地方,转旆向东,克复两京,不失旧物。代宗继之,分命诸将,剪除贼党,诛史朝义于莫州,使大河南北还为唐家方镇之臣。论其功业,皆不为小矣。然此两君者都是庸才,武不足以断决疑事,明不足以照察物理。当时赖有大将郭子仪之精忠,李光弼之勇略,又因仆固怀恩借兵于回纥,故得以收复两京,平定叛乱。若使当时无此三人,则天下已非唐家之有矣。夫以肃宗之天性孝慈,宜能保全父子之恩也。然外制于李辅国之奸,逼迁上皇于西内而不得养;内惑于张后之谮,杀其子建宁王倓而不能庇。此非武不足以决疑乎?以代宗之天性宽仁,宜能保全君臣之义也。却乃信听谗臣程元振之言,使李光弼忧畏而不敢入朝,至于惭愧发愤而死。又听信谗臣辛云京之言,使仆固怀恩怨望不平,招引吐蕃、回纥以入寇,几至于再亡其国。此非明不足以烛理乎?又且不思经常久远之谋,专为目前姑息之政。民间盗贼窃据州郡者,非惟不能讨,又因而用之以为本处正官;各镇士卒杀逐主帅者,非惟不能制,又因而授以节钺使为节度使。法纪不张,威权丧失,遂使强暴纵横,公然无所忌惮,下凌上替,名分为之**然。转相效习,遂成风俗,恬不为怪,莫有知其非者!故终唐之世,士卒凌将帅,将帅凌天子,纪纲大坏,不可复振,以至于亡,则肃、代二宗实启其渐也。然则二宗虽有中兴之功,实乃基祸之主耳,岂足为贤哉!”

“德宗愤积世之弊,悯王室之卑,南面之初,赫然有拨乱之志。而识度暗浅,资性猜愎,亲信多非其人,举措不由其道;赋敛烦重,果于诛杀,故关外之寇未平,而京城之盗先起。于是困辱于奉天,播迁于山南;公卿拜于贼庭,锋镝集于黄屋。尚赖陆贽尽心于内,李晟、浑瑊输力于外,故能诛夷元凶,还奉社稷。自是之后,消刚为柔,刓方为圆。逮其晚节,偷懦之政,甚于祖考矣。顺宗不幸婴疾,奸邪肆志,而能委政冢嗣,以安社稷,足为贤矣。宪宗聪明果决,得于天性,选任忠良,延纳善谋。师老财屈,异论辐辏,而不为之疑;盗发都邑,屠害元宰,而不为之惧。卒能取灵夏,清剑南,诛浙西,俘泽潞,平淮右,复齐鲁。于是天下深根固蒂之盗,皆狼顾鼠拱,纳质效地,稽颡入朝,百年之忧,一旦廓然矣。而怠于防微,变生肘腋,悲夫!”

灵夏、剑南、浙西、泽潞、淮右、齐鲁,都是唐时藩镇地方。

《历年图》又叙说:“德宗为太子时,见肃宗以来各镇强臣跋扈,朝廷纪纲不振,愤积世之凌替,悯王室之衰微,即位之初,赫然有拨乱反正之志。但其议度既昏,暗而褊浅,资性反猜疑而刚愎。所用的是卢杞、杨炎之辈,多非正人。所行的是残忍忌刻之事,不由正道。立两税之法,赋税日加烦重。枉杀忠臣刘晏等,诛戮及于无辜。以此怨讟并兴,叛逆继起。李希烈反于关外,朝廷召泾原兵马讨之。关外未平,而泾卒奉朱泚先作乱于都城矣。于是车驾出奔奉天,极其困辱,仅乃得免。又为李怀光所逼,播迁山南。那时缙绅被执,公卿科于贼庭,宫阙失守,锋镝集于黄屋,天下大势几不可支了。尚赖陆贽知无不言,尽心匡救于内;李晟、浑瑊不顾私家,毕力捍御于外,故能使诸将用命,**灭元凶,两京复完,还奉宗社,皆诸臣之力也。自此以后,德宗志气消沮,刚者化而为柔,方者削而为圆,无复有昔时振作之意。及其晚年,日事姑息,以求旦夕之安,偷懦之政又甚于肃、代矣,何怪国之不竞哉!顺宗本是贤明之君,惜其即位未几,不幸得了风疾,奸邪王叔文等遂弄权放肆,神稷几危。赖顺宗心里明白,把国家政事尽付与皇太子宪宗监管,随又传位宪宗,以安社稷,不贤而能之乎!宪宗资性甚美,聪明果断得于天授,慨然以振纪纲,平僭乱为务。选任杜黄裳、裴度、李光颜、李愬等为将相,凡有善谋无不延纳。当其讨淮蔡时,师老财尽,满朝都要罢兵,异论纷然辏集,而宪宗略不为之疑。又有贼臣李师道,恶宰相武元衡专主用兵,使人潜入京师杀害元衡,人情汹汹,不能自保,而宪宗亦不为之惧。其明决如此,所以有谋必成,有战必克,卒能取杨惠琳于灵夏,讨刘辟于剑南,诛李铸于浙西,俘卢从史于泽潞。入蔡州擒吴元济,而淮右遂平;取淄青诛李师道,而齐鲁克复。于是天下强臣悍将,以地相传深根固蒂而不可动者,皆惶恐悚惧,如狼之遁,以求自全,如鼠之拱,以纳款曲,质子献地,稽颡入朝,而国家百年之忧,一旦廓然平定矣。然而志欲易满,怠于防微,致大业未终,而弑逆生于肘腋之近,良可悲也。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穆宗蒙已成之业,承既平之绪,授任非才,为谋不臧,使柙中之虎,复纵暴于原野,网中之鱼,得自脱于深渊,元和之功,于兹坠矣。宝历轻易荒纵,自贻颠覆。文宗优游不断,受制家臣,虽有好贤之心,文雅之美,皆不足称也。武宗英敏特达,委任能臣,克上党如拾芥,取太原如反掌。功业不究,惜哉!”

《历年图》又叙说:“唐自宪宗平定淮蔡,朝廷纪纲大振,诸藩镇皆畏威敛手,不敢复肆,天下号为治安。穆宗蒙受已成的功业,缵承既平的统绪,使其稍知理道,便可以坐享太平矣。却乃委任非才,当时宰相如萧俛、段文昌辈,皆庸暗之徒,为谋不善,轻议销兵,遂使朱克融、王庭凑两人相继复反。譬如虎已在柙,又使其肆暴于原野;鱼已入网,又使其脱逃于深渊。将宪宗元和十五年的功劳,一旦都废坠了,深可惜也。敬宗嗣位,改元宝历。敬宗为人轻易不检,常与群小为伍,荒纵无度,只以游戏为事,身被颠覆之祸,乃其自取之耳。文宗性度优游,柔而不断,受制于王守澄等,而不能振。虽有好贤乐善之心,文雅诗词之美,然大纲不振,虽有小善,何足称乎?武宗天资英明敏给,特达非常,又知李德裕之贤能,委任为相,言听计从。故刘稹据上党,自为留后,朝廷命镇、魏诸将讨而克之,易如拾芥;杨弁作乱于太原,河东兵缚送京师,易如反掌:亦可谓有为之君矣。而天命不永,在位六年而崩,使其功业未得尽展,岂不可惜哉!”

“宣宗少历艰难,长年践位,人之情伪靡不周知。尽心民事,精勤治道,赏简而当,罚严而必。故方内乐业,殊方顺轨。求诸汉世,其孝宣之流亚与?懿宗骄奢无度,贼虐不忌,辅弼之任委于嬖宠,四海之财竭于**乐,民怨不知,神怒不恤。李氏之亡,于兹决矣。且唐自至德已来,近习用权,藩臣跋扈,譬如羸病之人,以糜粥养之,犹惧不济,又况饮之毒酒,其能存乎!及僖、昭嗣位,天禄已去,民心已离,盗贼遍于寰区,蓬蒿塞于城阙,漂泊幽辱,寄命诸侯。当是之时,虽欲救之,其将能乎?”

《历年图》又叙说:“宣宗是宪宗庶第十三子,当穆宗、文宗、武宗之时,潜居藩邸,韬晦如愚。少时历经艰苦,备知民间之事。及到登极,年已三十八岁。阅历既久,于人之诚实的、奸伪的,无不周知,故能尽心民事,精勤为治之道。有功当赏的,必精简而停当,绝无冒滥之弊;有罪当罚的,必严峻而果决,略无轻纵之私。威福不移,劝惩具备。故方域之内,莫不安生而乐业,四夷之人亦皆向风而顺轨。求之汉朝,其可与孝宣皇帝相为上下者欤。懿宗骄纵奢侈而无节度,贼害暴虐而无忌惮。不为朝廷惜名器,将辅弼重任委寄于嬖幸之人;不为国家惜财用,将四海膏脂,匮竭于**乐之费,以致民怨于下而己不知,神怒于上而己不恤。李氏宗社之亡,于此决矣。且唐自肃宗至德以来,近习用事于内,藩镇跳梁于外,元气凋丧已尽,虽以恩德拊循,犹恐不支,而况以懿宗之暴虐继之,岂有不亡之理。譬久病羸瘦的人,虽以糜粥调养,犹恐不济,又况以毒烈之酒饮之,其为速死无疑矣。及僖宗、昭宗嗣位之日,天禄已去而不可复留,民心已离而不可复合。黄巢倡乱,盗贼满于四海之中;两京陷没,蓬蒿塞于城阙之内。以天子之尊而不能自保其一身,漂泊无依,幽辱不振,而寄命于诸侯。当此之时,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将欲救之,岂可得乎!唐于此时遂亡矣。”

按有唐一代,传祚二十,历年三百,其间可称者,惟太宗一君,而犹多惭德;其他则玄宗、宪宗,皆不免于鲜终,亦可以见为君之难矣。昔宋臣孙觌辈,常请进读《唐鉴》,取其殷鉴不远也。明主诚熟察其兴亡之故,其于治道,岂不深有裨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