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纪
唐之后为五代,曰梁、唐、晋、汉、周,递兴递亡,总不过五十余年。当是时,干戈日寻,海内分裂,称帝建国者,十有余姓,而皆窃据僭号,非大命真主,至宋太祖始统一之。太祖在周时领归德军,起于宋地,遂以宋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宋家一代的事,故称《宋纪》。
太祖
太祖皇帝,姓赵氏,名匡胤,涿郡人。生于洛阳之夹马营,有紫云黑龙之瑞。周世宗时,为殿前都点检,屡立大功,人心归服。及恭帝嗣位,为众军所拥立,遂受周禅而有天下。在位十七年,庙号太祖。
二月,尊母南郡夫人杜氏为皇太后。后,定州安喜人,治家严而有法。生五子,曰匡济、匡胤、光义、光美、匡赞。匡济、匡赞早卒。陈桥之变,先遣楚昭辅入汴,慰安家人。后闻之曰:“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及尊为皇太后,太祖拜于殿上,群臣称贺,后愀然不乐。左右进曰:“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胡为不乐?”后曰:“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忧也。”太祖再拜曰:“谨受教。”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属定州。安喜,是县名,即定州地方。陈桥,是驿名。汴,是宋建都之地,即今开封府。
《宋史》记建隆元年二月,太祖既立太庙,追崇祖考,即尊奉其母南郡夫人杜氏为皇太后。史臣因叙说:太后乃定州安喜县人,有贤德,治家严正,事事都有家法。生五子,长曰匡济;次匡胤,即太祖;次光义,即太宗;次光美,次匡赞。匡济、匡赞早卒。太祖为都点检时,领兵出御汉寇,行至陈桥驿,诸将士逼立太祖为天子,把黄袍加在身上。太祖不得已而从之。那时,家眷都在汴梁。太祖先遣麾下楚昭辅入汴,慰安家人。母后闻之说道:“吾儿见天下久乱,素有济世安民的大志,今果为天子,不负其志矣。”及是尊为皇太后,太祖拜于殿上,群臣称贺,满朝无不欣跃。太后独愀然不乐,忧形于色。左右因进说:“臣闻母以子贵,今子做了天子,尊为太后,似这等极贵,何故反有不乐?”太后答说:“吾闻之古语,为君的最难。盖天子以一身处于四海兆民之上,任大责重,若兢兢业业,治之得其道,则兆民允怀,此位可以久居,才是尊贵。苟少有忽略,失所以制驭之道,则民心离散,争夺并起,求为匹夫而不可得矣,何尊之有?此吾所以忧之也。”太祖闻其言,深有儆悟,乃再拜说:“谨受母后之教。”
夫人君受命而兴,以弘太平之业,必有贤母笃生而训迪之。太后受册之日,不以得位为乐,而深以失驭为忧,丁宁恳切,有古儆戒之风焉,可不谓贤哉!所以成太祖之仁明,而培宋家之元气者,其本原深远矣。
以窦仪为翰林学士。先是,翰林学士王著以酒先贬官。太祖谓宰相曰:“深严之地,当使宿儒处之。”范质等对曰:“窦仪清介重厚,然已自翰林迁端明矣。”太祖曰:“非斯人不可。”即日复入翰林。尝召仪草制,至苑门,仪见太祖岸帻跣足而坐,因却立不肯进。太祖遽索冠带而后召入。仪遂言曰:“陛下创业垂统,宜以礼示天下,恐豪杰闻而解体也。”太祖敛容谢之。由是对近臣,未尝不束带。
端明,是殿名。宋有端明殿学士官,备顾问,预议论,班在翰林学士上。挺冠露额,叫做岸帻。
太祖用窦仪为翰林院学士。先是翰林学士王著,以醉酒乱性,致有过失,贬为比部员外郎。太祖与宰相范质等说:“翰林学士职掌制诰,宿直禁中。禁中是深邃严审之地,不宜滥用浮薄少年,当选老成的儒者处之。”范质等对说:“原任学士窦仪,清修廉介,持重敦厚,最为称职。但其资望既深,已从翰林升端明殿学士了。今复用为翰林学士,恰似降了他官阶一般。”太祖说:“翰林职任清要,非此人不可。”当日命下,还入翰林,虽若落其端明,实则加以宠任也。一日太祖要降制书,召仪起草。仪到内苑门边,看见太祖挺冠露额,跣足而坐,因退立不肯进去。太祖知其意,就便讨索冠带,整理威仪而后召入。窦仪因奏说:“陛下新得天下,创业垂统,乃后嗣之所取法,四方之所瞻仰,必须动遵礼法,以示天下。若或轻亵威仪,侮慢贤士,臣恐豪杰闻之,以为陛下不能尊德乐道,不足与有为,将解体而散去也。”太祖深纳其言,肃然敛容谢之。自此之后,虽对近亵之臣,未尝不矜庄束带焉。故有宋一代之君,待士大夫最有礼,皆太祖之家法也。
太祖又尝以幽燕地图示普,问进取之策。普曰:“图必出曹翰。”太祖曰:“然。”因曰:“翰可取否?”普曰:“翰可取,孰可守?”太祖曰:“以翰守之。”普曰:“翰死,孰可代?”太祖默然良久,曰:“卿可谓深虑矣!”普尝荐某人为某官,太祖不许。明日,普复奏其人,亦不许。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大怒,裂碎奏牍掷地。普颜色不变,跪而拾之以归,他日补缀旧牍,复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
幽燕,即今顺天府地方。太祖即位之时,幽燕之地,尚属北虏契丹。太祖急欲取之。一日尝以幽燕地图示宰相赵普,计议进兵的方略。普以幽燕之地,久为契丹所据,彼国无衅,恐攻之未必能取,就使取得,未必能守。而蔡州团练使曹翰,往往喜立功名,疑其希旨为之,乃先问说:“这地图必出于曹翰之手。”太祖说:“果然。”因问说:“朕今就用曹翰为将,卿料他取得幽燕否?”普对说:“论翰才力,或亦可取。但此地取之固难,守之尤难。不知既取之后,谁可守之?”太祖说:“就着曹翰守之。”普对说:“假如翰死,谁可替他?”太祖默然无言,思之良久,乃悟,说:“卿为国忠谋,可谓忧深虑远矣!”普曾在太祖前,荐举某人为某官,太祖不许。明日普复奏其人,太祖亦不许。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见其违旨奏扰,大怒,把奏本扯碎,弃掷在地。普颜色不变,跪于地下,将碎纸拾起,怀之以归。他日也不再写,只将旧本补缀,复奏如初。太祖始知普为国荐贤,非有私意,卒用其人焉。
大抵忠臣事君,惟论事之可否,而不敢阿旨取容,以负委托。赵普之于太祖,于其所欲取者,则力阻之而不以为抗;于其所不欲用者,则力荐之而不以为嫌,可谓忠于谋国矣。而太祖皆能从之。君臣之际,相得益彰,所以开一代之太平者,岂偶然哉!
又有群臣当迁官。太祖素恶其人,不与。普坚以为请。太祖怒曰:“朕固不为迁,卿若之何?”普曰:“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赏,天下之刑赏,陛下岂得以喜怒专之。”太祖怒甚,起,普亦随之。太祖入宫,普立宫门,久之不去,竟得俞允。其刚毅果断类如此。然从太祖久,得志,屡以微时所不足于太祖及己者为言。太祖曰:“若尘埃中可识天子宰相,则人皆物色之矣。”自是不复敢言。
《宋史》又叙赵普事,说赵普为宰相时,有群臣资望相应,合该升官。太祖素不喜此人,不准推升。普再三执奏说,其人可用。太祖大怒,说道:“朕决定不用此人,卿将我如之何?”普又奏说:“刑罚所以惩恶,爵赏所以劝功。此乃古今之常道,不易之定理也。此人有功,岂可不与升赏?且刑赏乃天下之刑赏,非一人之刑赏也。天下以为当刑,虽天子不得以私喜而废法。天下以为当赏,虽天子不得以私怒而靳恩。陛下岂得以私喜私怒专制刑赏之柄,不顾天下之公议乎!”太祖见赵普不依顺他,越发恼怒,不顾而起。赵普也不退,径跟随着行。太祖入宫,普立宫门外,良久不去,竟得太祖感悟,准升此官。其刚毅果断,执法不挠,大率如此。然普从太祖起侧微以至宰相,为日最久。及既得志,屡以微时轻慢太祖与自己的人言之于上,意图报复旧怨。太祖说:“凡人识见短浅,岂能逆说未来。若使茫茫尘埃之中,可识某人他日当做天子,某人他日当做宰相,则人人皆将访求物色,都去结纳他了。大英雄豪杰处穷困之时,被人轻贱,亦理之常,无足怪者,区区旧怨,何足记乎!”自此以后,普悔悟,不敢复为报怨之言。
大抵人心各有所蔽,亦各有所明。太祖不用素恶之人,赵普说天下刑赏不可以喜怒专之,此真宰相之言。至于赵普不忘索怨之人,太祖也说尘埃中不可识天子宰相,亦是天子之量。君臣之间,各以所明,攻其所蔽,故能成一代之治如此。
初,全斌之伐蜀也,属汴京大雪。太祖设毡帷于讲武殿,衣紫貂裘帽以视事。忽谓左右曰:“我被服如此,体尚觉寒。念西征将士冲冒霜雪,何以堪处!”即解裘帽,遣中使驰赐全斌,仍谕诸将曰:“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赐感泣,故所向有功。
初,太祖遣大将王全斌将兵伐蜀之时,会汴京大雪,寒甚。太祖设毡帷于讲武殿,尚着紫貂裘帽,出以视事。忽谓左右说:“朕在毡帷里面,穿了这等温暖的衣服,身上犹觉寒冷。我思那西征的将士,日夜在原野中,冲霜冒雪,不知何以堪处。”即解下所服裘帽,遣中使驰至蜀中,赐与全斌,仍慰谕众将说:“朝廷深知尔等寒苦,但裘帽有限,势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赐,感激殊恩,至于泣下。诸将士亦人人思奋,愿效死力,故所向辄有成功。出兵六十日,而两川悉定,蜀主孟昶举族来降,皆太祖有以励之也。
按此事与古投醪挟纩事相类。昔楚人有献酒醪于楚庄王者,庄王欲分给诸将士,以人众不能遍,乃以酒倾在河里,令诸将士迎流而饮之,三军皆醉。又楚师伐宋,值天气甚寒,楚王念将士寒苦,以温言拊恤之,三军之士,人人感奋,暖如挟纩一般。盖将士身冒锋镝,百死一生,常患朝廷不能知之。朝廷一加存恤,则其气自倍,而成功易矣。古之英君,所以鼓舞豪杰者类如此。将将者所当法也。
太祖尝见昶宝装溺器,命撞碎之。曰:“汝以七宝饬此,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是,不亡何待也!”
溺器,是便溺的净器。昶,是蜀主孟昶。
太祖平蜀之后,见孟昶一个便溺的净器,是七样宝贝镶嵌的。太祖大怒,就命打碎之。说道:“器用贵贱,各有所宜。这溺器,是器之至秽至贱者,汝乃以七宝装饬,不知又用甚么样的器皿去盛贮饮食。似你这等暴殄天物,骄奢**纵,不惟损一己之福,亦且尽百姓之财,如此而不灭亡,更待何时哉!”
此可见亡国之主,与兴王之君,其奢俭迥别如此。大抵创业之君,生长民间,备尝艰苦,故能节用爱民,垂法后世。亡国之君,沉溺富贵,不知小民疾苦,纵欲自恣,而邪佞之臣,又往往阿意逢迎,导之以奢侈**佚之事,卒之乐极生悲,民穷财尽,或自促其寿命,或复亡其国家。从古以来,兴亡之迹如出一辙,可不戒哉!
春正月,太祖自闻蜀兵乱,凡使者至,各令陈王全斌等不法事,遂尽得其状,乃皆征还,以其初立功,不欲属吏,但令中书问状。全斌等具伏黩货杀降之罪。命责授全斌崇义节度留后,崔彦进昭化节度留后,王仁瞻为右卫大将军。以刘光义、刘廷让廉谨,并进爵秩。曹彬自蜀还,橐中唯图书衣裳,又能戢下,秋毫无犯。太祖深嘉之,以为宣徽南院使。彬辞曰:“征西将士俱得罪,臣何敢独受赏。”太祖曰:“卿有茂功,又不矜伐。惩劝,国之常典,又何辞焉?”
宋时有宣徽院,设南、北二院使,总领内诸司及内侍之籍,盖贵近之职也。初,全斌等平蜀之后,纵饮贪财,不恤军士,蜀兵因而作乱,两川之民争应之。全斌又诱杀成都降兵三万,众心愈益愤怨,蜀地几不可守。
乾德五年春正月,太祖自闻蜀兵作乱,凡有公差从蜀中来的,都着他一一陈奏王全斌等不法的事情。于是尽得其罪状,乃皆召还京师。念其初立大功,不欲付法司究治,只教中书省宰相审问他事情的虚实。全斌等不能隐情,将贪黩财货、杀戮已降的罪名都招认了。太祖因他吐实认罪,又以其有大功,姑从轻处,降授全斌为崇义节度留后副都部署,崔彦进为昭化节度留后都监,王仁瞻为右卫大将军。于内有都部署刘光义、副都部署刘廷让,这两员将官廉靖谨饬,乃并升爵秩以奖之。又有都监曹彬,平素清介自持。诸将在蜀中多取子女玉帛,彬自蜀还,橐中惟图书、衣服而已,且能禁戢部下,所过秋毫无犯。太祖深嘉叹之,升为宣徽南院使。彬辞说:“臣与诸将同功一体,今征西将士皆得罪左迁,臣何敢独受上赏。”太祖说:“卿有平蜀大功,又不以此矜骄夸伐,与诸将贪肆的不同。一惩一劝,乃国家常典,何必以诸将之故而辞之。”竟不许。其后曹彬卒为名将。
按征西将士,全斌为主帅,曹彬等副之,是全斌乃功首也。太祖于全斌则贬降而不顾,于曹彬则擢用而不疑,岂非以彬之廉谨有恤民之惠,而全斌之功不足以赎贪酷之罪哉!《易经》上说:“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太祖得之矣。
春三月,征处士王昭素为国子博士。昭素有学行,著《易论》三十三篇,学者多从之。太祖召见于便殿,年已七十余矣。令讲《乾》卦,至“九五,飞龙在天”,则敛容对曰:“此爻正当陛下今日之事。”引援证据,因示风谏微旨。太祖大悦,问以治世养身之术。对曰:“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太祖爱其言,书于屏几。
处士,是隐居有道之士。
太祖开宝三年春三月,征聘河南处士王昭素为国子监博士。昭素为人,素有文学德行,精通易理,曾撰著《易经论说》三十三篇,一时学者多师事之。太祖闻其名,召见于便殿。此时昭素年已七十余岁矣。太祖命他讲解《易经》中《乾》卦,至第五爻辞“九五,飞龙在天”。“九”是阳数,“五”是君位,以九居五,是圣人为天子之象,就如龙禀纯阳之气,飞在天上,能兴云致雨,润泽万物一般。昭素讲到此处,就敛容正色而奏,说此爻正当陛下今日为天子之事,乃援引古今之事,以为证据,因而寓讽谏的微意,以见天位至艰,君身至重,不可以不慎也。太祖大喜,就问他治天下与养身的道理。昭素对说:“治世莫如保爱万民,养身莫如寡省嗜欲。盖民为邦本,治天下者,必轻徭薄赋,布德施惠,使百姓安乐,则邦本宁固,而太平可保,故治世莫如爱民也。欲为身害,养身者,必爱养精神,凡一切伤生伐性之事,皆绝而不为,则身体康健,而寿命延长,故养身莫如寡欲也。”太祖爱他这言语切于实用,书写在屏风及几案上,以时时警省焉。
然寡欲爱民,固皆致治之要,而寡欲一言,又为爱民之本。盖自古百姓不安,皆因人主多欲。人主多欲,则奸谀之徒,必巧为进奉;闾阎之下,必困于诛求。亏损德业,无甚于此者。故寡欲一言,不但可以养身,亦爱民治国之要也。
秋七月,永宁公主尝衣贴绣铺翠襦入宫中,太祖谓曰:“汝当以此与我,自今勿复为此饬。”公主笑曰:“此所用翠羽几何?”太祖曰:“不然。主家服此,宫闱戚里必相效。京城翠羽价高,小民逐利,展转贩易,伤生浸广,实汝之由。汝生长富贵,当念惜福,岂可造此恶业之端?”主惭谢。主因侍坐,与皇后同言曰:“官家作天子日久,岂不能用黄金装肩舆,乘以出入?”太祖笑曰:“我以四海之富,宫殿悉以金银为饬,力亦可办。但念我为天下守财耳,岂可妄用?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苟以自奉养为意,使天下之人何仰哉!当勿复言。”
襦,即今之披氅。官家,是天子之称。肩舆,是抬的小轿。
开宝五年秋七月,太祖的女永宁公主,曾穿一领贴绣铺翠的襦入宫中。太祖嫌其奢侈,向公主说:“汝可解此襦与我,自今以后,再不要如此装饬。”公主笑说:“此衣用得几多翠羽,却以为过费。”太祖说:“我之所惜者,不专为这件衣服。主家既穿此衣,宫中妃嫔及皇亲贵戚每见了,必都相仿效,所用翠羽必多,京城中翠羽之价必贵。百姓每逐利,见此物可以取利,必然都去捕捉那翠鸟展转贩卖。伤生害命,从此渐广,皆汝此衣有以致之,主罪过多矣。汝生长富贵,不知艰苦,当思人生福分有限,不可用尽;爱惜樽节,长得受用。岂宜造此恶业之端,自损己福耶!”公主乃惶恐谢罪。又一日,公主侍坐于太祖之侧,与皇后同劝太祖说:“官家做天子日久,便受用些也不为过。岂不能用黄金装饬肩舆,乘以出入乎?”太祖笑说:“我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莫说肩舆,就将宫殿都以金银为饬,力亦可办。但思这财物乃是天下万民的膏血,我为天下主,不过为天下守此财物,以备缓急耳,岂可将来自己妄费,不顾天下利害乎?古人有言,人君置身兆庶之上,当以一人之勤俭,拊治天下;不当以天下之财力,供奉一人。苟专以自家奉养为意,则穷奢极欲,无所不至,民力必然耗竭,帑藏必然空虚。一旦天灾流行,民穷盗起,天下何所仰赖哉!此我所以不敢恣意妄费也。汝等当识此意,不可再以为言。”
夫宫闱之好尚,系四方之观法。服饬无度,则天下化之,渐以成风,朴散实漓,民穷财尽,皆由于此。其害不止于伤生折福而已。太祖身历艰难,不敢以一身之奉,竭天下之财,故其训戒于家庭者,最为激切。创业之君,其用心类如此。守成者所当时时警省也。
九月,命曹彬帅师伐唐。初,帝屡遣使喻江南国主入朝,不至。乃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将兵十万以伐之。将行,帝戒彬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又曰:“城陷之日,慎无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且以剑授彬曰:“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皆失色。自王全斌平蜀多杀人,上每恨之。彬性仁厚,故专任焉。
唐,是南唐。五代之乱,有李昪者,据有江南地方,自称为南唐。传子及孙李煜,国势日削,贬号为江南国主。
开宝七年九月,太祖命曹彬统领兵马以伐南唐。先是,江南国主李煜禀奉宋朝正朔,太祖累次差人喻意,征他入朝,李煜拒命不至。太祖大怒,乃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官,潘美为都监官,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官,统兵十万以伐之。彬等辞朝将行,太祖戒谕之说:“江南军旅之事,一切都委任于卿,切不可恣为暴虐,杀掠生民,务要广布朝廷威德信义,使其自然归顺,不须急图成功,只务攻击也。”既又丁宁之说:“李煜无道,暴虐其民,我遣汝征之,本为救此一方人性命。城破之日,切不可杀戮平民。设使李煜不降,拥兵困斗,罪虽难赦,情亦可怜,则煜一门家口,务要保全,不可杀害。”太祖既嘱付曹彬了,又以一口剑授之,说道:“大将有权,然后朝廷恩威得行。今以此剑与你,凡副将以下,有不遵号令者,并许先斩后奏。”潘美等正是副将,闻之,皆悚惧失色,无不遵奉号令者。先是,王全斌平蜀之时,纵兵掳掠,多杀生命,上每以为恨。以曹彬素性仁厚,故专任以江南之事焉。其后曹彬下江南,不妄杀一人,李煜既降,待之极有礼。固彬之能奉行德意,亦太祖之仁恩及于无穷也。
一日罢朝,坐便殿,不乐者久之。左右请其故。曰:“尔谓为天子容易邪?早作乘快误决一事,故不乐耳。”尝宴近臣紫云楼下,因论及民事,谓宰相曰:“愚下之民,虽不分菽麦,藩侯不为抚养,务行苛虐,朕断不容之。”京城新宫成,御正殿坐,令洞开诸门,皆端直轩豁,无有壅蔽,因谓左右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矣。”
太祖一日视朝毕,退坐于便殿中,怏怏有不乐之色,如此者久之。左右请问其故。太祖说:“汝等见天子尊荣,只说这皇帝是容易做的,不知为君者日临万几,事事当理,心里才放得下。朕早间临朝,有一事不及深思,乘着一时快意,轻率就处分了,遂致差误,即今悔之无及,是以不乐,可见做天子甚不易也。”太祖又尝宴近臣于紫云楼下,因论及民间疾苦的事,乃谕宰相说:“那田野小民,虽有愚蠢无知,不能辨菽与麦的,也都是朝廷的赤子。藩侯专制一方,民命所关,若不为朝廷抚字爱养,务行苛虐之政,严刑暴敛,使小民无所控诉,朕决当尽法处之,断不姑容也。”又京城宫殿新成,太祖御正殿坐,令前面洞开诸门,望之皆端直轩豁,无有壅塞遮蔽处。因谓左右说:“这门庭正直光明,容不得一些邪曲,恰似我心一般,少有一毫邪曲,人皆得而见之,无所逃蔽矣。”
按太祖创业之初,忧勤惕励,惟恐一事之误,致万几之丛脞,一民之困,贻四海之怨咨,故其言之恳切如此。至于心无邪曲之一言,尤为知本之论。为事为民,皆由此出,汉、唐诸君所不能道也。其身致太平,而开有宋三百年之业,宜哉!
又尝谓宰相薛居正等曰:“古之为君,鲜能正心自致无过之地。朕尝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如唐太宗受人谏疏,直诋其失,曾不愧耻,岂若不为之而使下无间言哉!”
太祖又曾与宰相薛居正等说:“君心乃万化之原,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天下国家可理也。朕观自古为君的,少有能正其心,而自致于无过之地者。朕为此故,早夜不宁,悚然畏惧,惟恐此心一为非僻所干,则救之无及,必乘其未发而防范之;恐此心一为嗜欲所蔽,则攻之甚难,必及其未行而窒塞之。欲以先正其心,立于无过,以庶几古帝王以德化人之义耳。若唐太宗天性高明,不护己短,受人谏诤之疏,虽至于直言相诋,以彰其失,也欣然受之而不愧耻,人皆称之。然以朕观之,与其既为不善而后更改,孰若防之于微,而不为不善,使上无失德,而下无间言,岂不更为胜哉!”
盖人君一有过失,虽即改之,所损已多。唐太宗虽能改过,而不求无过,故太祖讥之如此。但人非圣贤,不能无过。喜闻其过,则其过将日寡矣。自谓无过,则其过将日积矣。夏禹悬钟鼓铎磬,以求四方之言而兴;周厉王使卫巫监谤,道路以目而亡。然则唐太宗之乐闻直谏,亦自不可及。此又明主之所当知也。
太宗
太宗皇帝,名匡义,是太祖之弟。在位二十二年。
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宴贡士于开宝寺。帝思振淹滞,谓侍臣曰:“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及亲试举人,阅其十举至十五举者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礼部阅其十五举以上进士及诸科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出身。又九经七人不中格,帝怜其老,特赐同三传出身。凡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锡宴,自为诗二章赐之。
宋初取士,有进士科,试诗、赋、论、策。有诸科,试九经、五经、开元礼、二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九件。以其各习一科,所以叫做诸科,皆一年一举。由本州取送礼部,礼部考试中式者,列名放榜,赐及第出身有差。
史臣记:太宗即位,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初开科取士,诸贡士中式者,皆赐宴于开宝寺中。此时内外衙门缺官甚多,皆须选补,又恐士子有人在积滞,不得进用者,思振拔而用之,乃谕侍臣说:“用人之道,求之贵广,选之贵精,然不博求则无以为精选之地。朕欲广收天下才俊美彦之士于科场中,不敢望取拔十人,便有五人可用。只得十人之中,有一二真才实学替国家干事的人,亦足为致治之具矣。”至是,亲复试举人于讲武殿,阅贡籍,曾经十举至十五举者,得一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之部检阅其年深至十五举以上的进士,及诸科共得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同本科出身。又九经中有七人不中式,例该发回,太宗怜其久困场屋,老而无成,也都收录,特赐同三传出身。前此进士诸科,每一举总不过百人,这次所举共有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赐宴于开宝寺。太宗又自为诗二章以赐之。恩礼之盛,前时所未有也。
然此时当开国之初,在野贤才,未得尽用。故太宗广收博取,特加恩赐以宠异之,所以网罗豪杰,开其进用之路也。若承平日久,士习已定,则又当慎选举,精鉴别,以罗真材。傥令不中格者,皆得以淹滞见收,则滥进之门启,侥幸之途多,抡材取士之典轻矣!此又用人者所当知。
初,太祖幸洛,张齐贤以布衣献策,条陈十事。内四说称旨,齐贤坚执以为皆善。太祖怒,令拽出之。及还,语帝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耳。我不欲官之,他日可使辅汝为相也。”至是,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失于抡择,寘于下第。帝不悦,故一榜尽赐及第,特与京官通判。
宋时以洛阳为西都,即今河南府地方。布衣,是白身无官职的人。
先是,太祖行幸洛阳,有个布衣之士,叫做张齐贤,献策于太祖。条陈十件事:一件伐北汉,以取并、汾;一件富百姓,以固国本;一件广封建,以藩本支;一件敦孝行,以广至德;一件举贤能,以备任使;一件兴太学,以养人才;一件亲籍田,以劝农桑;一件选良吏,以兴教化;一件惩奸恶,以正风俗;一件谨刑罚,以重民命。十事之中,太祖只取他四件事以为可行。齐贤固执,说他十事件件都好。太祖怒其不逊,令武士扯出去。及回銮到京,与太宗说:“朕昨行幸西都,他无所得,但得一个贤士,叫做张齐贤。此人有经济大才,但我要摧折他的英气,不与之官。留在他日,待你做皇帝时,可使辅佐汝做宰相,致太平也。”太宗牢记在心。到这年开科选士,齐贤也来应举。考官一时失于选择,将他名列于下等,不在取中人数。太宗见之不悦,特命一榜里面,不分上下,尽赐及第,故齐贤也得入选。又特与他做大理评事,以京官职衔通判衡州。
宋时通判,职任最重。进士及第在高等者,乃得除授此官。张齐贤甲第在后,而选授独优。盖太宗遵太祖之命,欲大用之也。其后齐贤果能慷慨任事,为一代名臣,亦可谓不负所举矣。
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归。封俶为淮海国王。俶会陈洪进纳土而惧,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归其甲兵,求还。帝不许。俶乃籍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献之。帝御崇元殿受之。俶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曰:“吾王不归矣!”帝以淮南节度管内为淮海国,封俶为王。俶弟仪、信并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授官有差。又授其将校孙承祐、沈承礼并为节度使,赐赉待遇冠绝当时。
太平兴国三年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来归。太宗诏封为淮海国王。史臣因叙说:钱俶之祖名钱镠,浙之临安人也。当五代时,起于贩盐,据有吴越之地,自称吴越王。传至钱俶,遇宋太祖之兴,俶知天命有归,遂称臣奉贡,执礼甚恭。然其土地尚未入于版图。至是来朝京师,适值平海节度使陈洪进以漳、泉二州来献,俶心中恐惧,乃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纳其甲兵,求还本土。太宗初不许。俶乃造册开载所管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人,尽数献于朝廷。太宗嘉其诚款,特御崇元殿受之。初时俶欲纳土归顺,恐他手下的将佐不从,因此不着众人知道,只自以己意献上。及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说:“吾王已委身于朝,自今不复归国矣!”太宗既受其献,乃以淮海节度所管地方为淮海国,改封俶为淮海王。俶弟仪、信并授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各授官有差。又推及其将校孙承祐、沈承礼并授为节度使。凡赏赐物件及接待礼貌都极其隆盛,冠绝于一时焉。
按是时宋一统之业已成,负固如北汉者,犹欲以孤垒自全,使王师累出,诛戮无辜。而俶独能保全一方,以归于宋,不致血刃,非但忠顺可嘉,抑亦有仁者之功矣。此史氏所以特书之欤!
帝既还京,议者皆言宜速取幽、蓟。张齐贤上疏,其略曰:“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若不战而胜。若重之谨之,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戎狄,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御得人,但使峻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所谓择卒未如择将,任力不及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而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又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土,角戎狄之势而已。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是知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尧、舜之道无他,广推恩于天下之民尔。推恩者何?在乎安而利之。民既安利,则戎狄敛袵而至矣。”
幽,是幽州;蓟,是蓟州,即今顺天府地方,此时为北虏辽人所据。
太宗既平定天下,要复中国旧境,自将伐辽,为辽将耶律休哥所扼,不能成功。至是班师还京。一时献议者皆言今中国士马方盛,宜及时进兵,急取幽、蓟地方。张齐贤度量时势未可,乃上疏谏之。大略说:“圣人举事,动必求其万全,不敢侥幸以成功。故百战而百胜,犹为侥幸,非万全也。不若不战而自胜,先立于不败之地,而坐收其功。此为上策也。陛下若能重之谨之,忧勤图治,则国富兵强。在我者有余力,而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矣。自古边境之患,岂都起于夷狄也。多因边吏骚扰生事,致开衅端。若使沿边一带诸寨选用良吏,抚御有方,只教他高筑墩台,深掘濠堑,休兵息马,畜力养锐,以逸自处,而待敌人之劳,宁我致人,而不为人所致。这正是古人所谓:‘拣精兵,不如择良将;靠一己的膂力,不如集众人的谋勇。’能如是,则边方宁静,而河北之民可得休息矣。今乃计不出此,而欲与之角胜于疆场,幸功于难必,非所谓不战而胜,万全之策也。臣又闻之,天子以六合为一家,则当兼容并蓄,以天下为心,岂止于争尺寸之土以为广,角戎狄之势以为强而已哉!是故圣人之治天下,以保安人民为本,以制服夷狄为末。以中国为内,而务求安定;以夷狄为外,而听其自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图根本,爱养生民,而可以建太平之业者也。尧、舜之道,岂有他术,只是推广此心之仁恩,以及于天下之民而已。其所谓推恩,只在安全而利养之,使无死亡穷苦之患。民既安利,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远。戎狄之人自将慕德归义,敛袵而来朝矣。何用兴师动众以伐之哉!”
齐贤此疏,可谓深知治本。惜乎太宗不能从,以致曹彬一败于岐沟,杨业再败于陈家谷。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图边事者宜三复此疏焉。
十一月,以宋琪、李昉平章事,李穆、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张齐贤、王沔同签署枢密院事。帝谓琪等曰:“世之治乱在赏当其功,罚当其罪,即无不治;谓为饬喜怒之具,即无不乱。卿等慎之。”又谓蒙正曰:“凡士未达,见当世之务戾于理者,则怏怏于心。及列于位,得以献可替否,当尽其所蕴。言虽未必尽中,亦当佥议而更之,俾协于道。朕固不以崇高自恃,使人不敢言也。”
参知政事,是下宰相一等,参预朝政的官。枢密院,是掌管军机戎务的衙门。
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太宗以参知政事宋琪、李昉同平章事,知开封府李穆、翰林学士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右补阙张齐贤、大理评事王沔同佥书枢密院事。太宗既简用此数人,擢居要职,因谕宋琪等说:“自古君臣相与,莫不欲长治而无乱。然世之治乱无他,惟视庙堂之赏罚何如耳。诚能于有功者赏之,或厚或薄,各当其功;于有罪者罚之,或重或轻,各当其罪,则赏罚出于天下之公,人心自然悦服,而天下治矣。若以赏为饬喜之具,任着一时喜欢,即便行赏,不论他功之何如;以罚为饬怒之具,任着一时恼怒,即便行罚,不论他罪之何如,则赏罚出于一人之私,人心莫不愤怨,而天下乱矣。一赏一罚,关系之大如此。卿等职居政府,凡于赏罚之施,切宜详慎,不可徇私灭公,以为基乱之地也。”又谕吕蒙正说:“凡士当穷居未遇之时,见当世政务,有一差失,不合于理,即郁郁不满于心,思欲尽言而无其路。及列于位,居可言之时,得以献纳其可,替废其否,却又避讳不言,岂不自负其志?自今朝政有阙,卿等当竭其底蕴,为朕言之。所言的虽未必句句切中,亦可因而讲求,大家商议而改之,使合于道理。朕固不敢自负其崇高之位,使人隔绝而不言也。”
夫上无鉴别之明,则赏日僭而刑日滥;朝无谏诤之士,则臣日谄而君日骄。国之祸乱恒必由之。此太宗所以惓惓于诸臣也。然惟人主之心公,则臣下自不敢私,而赏罚必当矣;人主之心虚,则臣下自无所隐,而过失必闻矣。是又未可专责之臣也。愿治者宜加意焉。
以吕文仲为翰林侍读,王著为侍书。帝勤于读书,自巳至申,然后释卷。诏史馆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宋琪以劳瘁为谏。帝曰:“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朕欲周岁读遍是书耳。”每暇日则问文仲以经义,著以笔法,葛湍以字学。
太宗太平兴国八年,以吕文仲为翰林院侍读,王著为侍书。太宗天性好学,勤于读书,每日自巳时朝退之后,即览观书史,直到申时方才放下书卷。又特诏开馆,命翰林学士李昉等,将前代书籍分类编辑为书,以资博识。书成叫做《太平御览》,总计一千卷。太宗自立书程,每日进读三卷。宰相宋琪恐诵读太勤,圣躬劳瘁,请少休息。太宗说:“朕每一开卷,便觉聪明启发,日有进益,心里喜好在此,自不知其为劳苦也。朕所以每日限读三卷者,欲以周年之力,读遍此千卷书耳。”其勤学如此。每于万几之暇,则问吕文仲以六经中有不通晓的文义,又问王著以真草篆隶等用笔之法,问葛湍以点画声音等字学之法。
大抵人主之情,必有所好。或好酒色,或好狗马,或好田猎,或好游宴,或好财利,皆足以戕生伐性、败德丧身。惟好读书写字,则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故自古英君圣主,莫不留意焉。宋太宗以创业之主,犹孜孜问学如此,况继体守成者,可不勉哉!
雍熙元年春正月,诏求遗书。帝谓侍臣曰:“教化之本,治乱之原,苟无书籍,何以取法?今三馆所贮,遗帙尚多。”乃诏募中外有以书来上及三百卷,当议甄录酬奖。余第卷帙之数,等级优赐。不愿送官者,借其本写之。由是四方之书简出矣。
宋时于禁中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叫做三馆。
雍熙元年春正月,太宗性好读书,手不释卷,常以五代兵火之后,书多遗失,乃下诏求遗书于四方,因谓侍臣说:“自古及今,君天下者非一人矣,其教化所出,必有个根本,治乱所由,必有个原始,世远人遐,全靠那书籍上记载得明白,后世得以稽考,有所取法。若没了书籍,则于百世之下,虽欲知其本原,亦何从寻讨而取以为法哉!今三馆所贮之书,遗失者尚多,不足以备参考。这是国家一阙典。”乃诏募中外士庶之家,有以所藏书来献,多至三百卷者,特议纪录旌奖以酬之。其余三百卷以下,量其卷帙之多寡,分为等级,优加赏赐。若有爱惜珍藏不愿将书送官者,但借其书抄之,仍以原本发还。诏下之后,中外人家但有遗书者,都来献上。于是四方之书间出,而古今载籍尽归四库矣。
大抵物常聚于所好。人主好珠玉,则珠玉至;好**巧,则**巧之物至。太宗好书籍而四方之书聚于册府,于以开一代文运之盛焉。可谓好得其正矣!
三月以杨延庆等为知州。帝谓宰相曰:“刺史之任,最为亲民,苟非其人,民受其祸。昔秦彭守颍州,教化大行,境内多瑞。”宋琪曰:“秦彭一郡守,政善而天应之若此,况君天下者乎!”
刺史,即州太守。
雍熙元年三月,太宗选择守臣,以杨延庆等十余人为各处知州。太宗因谕宰相说:“朝廷设官分职,本以为民。然惟刺史之任,与那百姓每最为亲近,必须有才力,有操守,实心爱民的,方为称职。傥误用不才的人,贪赃坏法,那百姓每被其虐害,负屈含冤,莫可控诉,其祸可胜言哉!昔后汉时有秦彭做颍州太守,他能兴利除害,为百姓造福,教化大行,致令所属地方,有凤凰麒麟、嘉禾甘露等诸般祥瑞。可见做好官的,上天也未尝不昭鉴也。”宋琪因奏说:“秦彭一太守耳,政善民安,天且应之以祥瑞如此。况于君天下者,若能奉天子民,使海内乂安,则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矣。岂止一郡之福而已哉!”
夫天下郡县至多,民间利病,朝廷岂能悉知。得一良牧则一郡生灵受其福,否则一郡生灵受其害,所系诚不小也。然须朝廷加意鼓舞,重循良之选,峻贪酷之罚,甄别不差,然后人人尽力。自古明君,未尝不操此术而治者也。图治者宜留意焉。
以赵普为太保兼侍中,吕蒙正平章事,王沔参知政事,张宏为枢密副使,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帝谕普曰:“卿勿以权势自骄,但能谨法度,举贤能,明赏罚,弭爱憎,何忧不治?卿勿面从,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卿其念哉!”蒙正质厚宽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遇事敢言。每论时政,有未允者,必固称不可。帝嘉其无隐。普开国元老,蒙正以后进同相位,普雅重之。
太宗既复赵普相位,乃加普为太保兼侍中,又拜吕蒙正同平章事,与普共理机务,以王沔参知政事,召成都镇抚使张宏还京,为枢密副使,以翰林学士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太宗谕赵普说:“凡人有权势的,不期骄而自骄。卿位极人臣,权势已盛,正宜持正守谦,慎勿以此骄恣。但能谨守国家法度,荐举天下贤能,明赏罚之典以布公道,克爱憎之私以定取否,则相业光明,人心悦服,天下何忧不治?至于朕之所行,或有未当,卿宜即时救正,不可面前曲从,以成朕过。古人爱其君,必欲使之为尧为舜,若其君不如尧、舜,则引为己责而耻之。此正卿今日之事也。卿其念之哉!”此时吕蒙正同在政府,其为人质实厚重,宽大简默,时论翕然重之。平素以正道自守,不肯阿旨取容,遇国家政事,该说的便说,无所避讳。每论时政,或太宗不能听从,即再三执奏,反复明其不可,必求依允而后已。太宗见其无隐,每嘉纳之。当是时,赵普乃开国元老,勋名齿爵,举朝无与为比。蒙正以后进之士,同居相位,普绝无忌刻,常称他是台辅之器,甚加敬重,有济济相让之风焉。
夫惟明君为能择相,惟大臣为能有容。太宗复相赵普,不忘耆旧,而又以蒙正之正直者参之,可谓善择相矣。普以开国元勋,推奖后进,略无嫌疑,有古大臣休休之度焉。其相与以致太平也,不亦宜哉!
夏四月,以张齐贤、陈恕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初,准为枢密直学士,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请复坐,事决乃退。帝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及旱蝗,帝召近臣问以得失,众以天数对。准曰:“《洪范》天人之际,应若影响。大旱之征,盖刑有所不平也。”帝怒,起入禁中。顷之,复召问以不平状。准请召二府至而言之。于是以准为可大任,故有是命。
淳化二年夏四月,太宗命张齐贤、陈恕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院副使。先是寇准为枢密院直学士,一日尝奏事于殿中,准所言与上意不合。太宗恼怒而起。寇准就扯住太宗的袍服,请还御座,将所奏的事裁决停当,方才退去。太宗乃嘉奖之,说:“朕今日得寇准,就如唐太宗得魏徵一般。昔太宗每有阙失,魏徵即犯颜苦谏,虽遇太宗怒甚而神色不移。今准能直谏,亦朕之魏徵矣。”及是年天旱蝗起,太宗召近臣问以时政得失,众皆阿谀不敢正言,都对说:“是天数如此,不关人事。”独寇准奏说:“《周书?洪范》篇中论天人之际,有感必应,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无有差忒。今岁方大旱,论其征应,当是刑狱有所不平。盖匹夫含冤,上干天地之和,故致如此。”此时太宗常留意刑狱,每亲自审录囚犯,见说他刑狱不平,不觉发怒,起入禁中。少顷又召问准:“卿说刑狱不平,有何指实?”准请宣中书省、枢密院官到来,面陈刑狱不平之状。于是太宗以寇准忠实任事,可以大用,故有枢密副使之命焉。
大凡人臣阿谀苟容者多,刚直敢言者少。此非独人才之难,亦上之人喜软熟而恶方正,以致如此。彼魏徵与寇准论事,常犯人主之怒,然二君皆能屈己以从之,故功烈垂于二代,俱称太宗,不亦宜乎!愿治之主,幸毋疏骨鲠之臣可也。
夏五月,以张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帝谓侍臣曰:“学士之职,清要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前呼后拥,延赏宗族,足以为荣矣。岂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固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亦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荣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帝然之。
淳化四年夏五月,太宗以中书舍人张洎、职方员外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太宗因谕侍臣说:“翰林学士,地居禁近,职在论思,最为清要而贵重,非他官可比。朕今虽贵为天子,然常以不得做这官为恨。卿等须自己爱重,勉图称塞,不可徒取清华,致负此官也。”又说:“士在草野之中,与平民无异。一旦应举出仕,遭逢明时,致位通显,穿着朱衣,拖着紫绶,前徒呵呼,后人簇拥,又荫及其宗族子弟,并受国恩,书生之荣,可谓极矣。岂得不竭其诚悃以报知遇乎!”若水对说:“陛下所言,固是臣子之分,然臣之报君,实有不系于此者。彼恬退高洁之士,爵禄不入于心,虽宠之以名位,固不以是为光荣;秉忠守正之士,忠义根于天性,虽所遇有穷通,亦不以是而变其志操。一则不可以爵禄拘,一则不必以爵禄劝。可见爵禄者,乃上之所以厚下,而非下之所由以为忠者也。如或以爵禄荣遇之故,然后效忠于上,则其心必不纯,其忠必不固,不过中人以下者之所为耳。岂可概望之诸臣乎!”太宗深以其言为是。
然天性忠义不因爵禄而后劝者,上臣也,千百中无一焉。人君之治天下,如必待上臣而后任之,则天工之旷废者多矣。若水之言虽人臣自靖之道,而非明君驭下之术也。明主之所以驭臣,有德而后爵之,有功而后禄之,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而人臣之事君也,量能而后受官,度德而后居位,不以无德而尸位,不以无功而冒赏,斯百王不易之道也。
夏四月,吕蒙正、柴禹锡、苏易简罢。蒙正在中书,帝尝欲遣人使朔方,谕中书选才而可责以事者。蒙正以名上,帝不许。他日三问蒙正,三以其人对。帝曰:“卿何执耶!”蒙正对曰:“臣非执,盖陛下未谅耳。”因称其人可使,余人不及。“臣不欲用媚道,妄随人主意以害国事。”同列竦息不敢动。帝退,谓左右曰:“蒙正气量,我不如。”既而卒用其人,果称职。及罢相,判河南,日引亲旧于林园欢宴。政尚宽简,委任僚属,事多总裁而已。
太宗至道元年夏四月,平章事吕蒙正、知枢密院事柴禹锡、参知政事苏易简俱罢相不与政事。史臣因记吕蒙正在中书为宰相时,太宗曾要遣人奉使于朔方辽国,谕宰相择群臣中素有才干,可使外国者以闻。蒙正因择一人,以其名奏上。太宗以为不称,不许。他日三次问蒙正,蒙正三次只将此人奏上,再不改易。太宗说:“卿何如此固执,全无变通耶?”蒙正对说:“臣非固执不通,盖因陛下未谅臣之心耳。”因备道此人素有才识,堪以奉使,除了此人,别的都不及他。“夫人臣之义,当以忠诚正直事其君,是就说是,非就说非,宁可一时违拂上意,不可误国家的大事。若谄媚邪佞,只顺着人主的意思,要用便用,要舍便舍,以求取悦于一时,万一举措失宜,误国偾事,则其罪愈大,此臣所不敢为也。”此时同僚官皆竦息畏惧不敢动,而蒙正慷慨直言,略无互回。太宗退朝,与左右说:“蒙正气量凝厚,真有担当,朕也及他不得。”既而竟用此人,果然称职。可见蒙正知人之明,与其谋国之当、事君之诚如此。及至罢相,以右仆射出判河南府。河南是蒙正本贯地方,每日只引亲戚故旧于林园之中,欢宴叙情。为政不务苛细,只尚宽大简易。择僚属中可用者委任以事,己则总裁其大纲而已。
大抵天下之事当以天下之心处之,故委任贤臣,所以审图国是。若但以人主之意裁决,必不能尽究天下事理之极,虽揽独断之权,实生意外之虑矣。此吕蒙正不欲妄随人主意以误国事也。而其治河南,委任僚属,意亦如此。太宗始虽未谅,终至信服,亦可谓英哲之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