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六 奏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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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忧谢降谕宣慰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

兹者,伏蒙皇上亲洒宸翰,颁赐御札:“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里!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该司礼监太监李佑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祸延臣父,乃蒙圣慈曲轸哀怜犬马余生,慰谕优渥。臣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胜激切哀感之至。

谢遣官赐赙疏

臣于本月二十五日闻臣父忧,今日钦奉圣旨,赐臣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该司礼监随堂太监魏朝恭捧到臣私第,臣谨叩头祗领讫。

伏念臣犬马微生,樗蒲贱质,事主不能效民扶之力,事亲不得尽菽水之欢,以致抱恨终天,虽生犹死。仰荷圣慈曲垂悯念,昨既奉慰谕之勤惓,兹又拜赐赉之隆渥,顾此殊恩,今昔罕觏。臣一家父子,殁者衔环结草,存者碎首捐躯,犹不足以仰报圣恩于万一也。臣哀苦愚衷,昏迷罔措,仰天泣血,辞不能宣诚,不胜激切感戴之至。

万历五年九月二十七日。

谢两宫太后赐赙疏

臣于本月二十五日闻臣父忧,今日钦奉仁圣皇太后懿旨,赐臣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该慈庆宫管事太监张仲举恭捧到臣私第,臣谨叩头祗领讫。

伏念臣罪恶深重,祸延臣父,以致抱恨终天,痛苦几绝。仰荷慈恩垂怜犬马残生,谕慰谆切。又特颁厚赙,赫弈充庭。顾此殊恩,古今罕遇。臣一家父子,殁者衔环结草,存者捐躯殒首,犹不足以仰报慈恩于万一也。臣哀苦愚衷,辞不能布诚,不胜激切仰戴之至。

慈圣皇太后赐赙谢疏同前

谢恤典疏

臣于本月二十八日,该礼部题:“为恤典事,钦奉圣旨:‘是朕元辅,功在社稷,伊父恤恩,委宜从厚。着照例与祭葬,仍加祭五坛,各差官前去祭葬,以示优眷。钦此。’”

伏念臣负罪积愆,祸延臣父。仰荷圣慈,特颁恩恤,廑温纶之俯贲,视彝典而加优。犬马何有微劳,乌乌获伸私悃。古今罕遇,存殁均沾。臣虽糜骨捐躯,莫能仰酬洪造于万一也。臣哀苦病惫,未能匍匐阙庭,俯伏叩谢,不胜激切仰感之至。

万历五年十月初二日。

乞恩守制疏

臣于本月二十五日闻父讣音,即移咨吏部,题请放臣回籍守制。该吏部题奉圣旨:“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幼冲,安定社稷,朕深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钦此。”

臣在忧苦之中,一闻命下,惊惶无措。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余年,受先皇顾托之重,荷圣主倚毗之专。无论平日所承隆恩异数,超轶古今;即顷者闻忧之日,两宫圣母为臣悯侧,圣心感动,为臣凄惋,慰吊之使络绎道途,赙賵之赉充溢筐篚。又蒙皇上亲洒宸翰,特降玺书,中间慰之勤笃,勉喻之谆切,尚有溢于圣言之外者。臣伏而读之,一字一泪,虽旁观逖听之人,亦无不伤心酸鼻者。夫自古人臣以忠结主,商则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周则成王之于公旦,汉则昭烈之于诸葛亮,其隆礼渥眷,辞命诰谕之文,载在史册,至今可考,固未有谦抑下巽,亲信敬礼,如皇上之于臣,若是之恳笃者。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贱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以仰答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

且人之大伦,各有所重。使幸而不相值,则固可各伸其重,而尽其所当为;不幸而相值,难以并尽,则宜权其尤重者而行之。今臣处君臣父子,两伦相值而不容并尽之时,正宜称最而审处之者也。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顾臣思之,臣今犬马之齿才五十有三,古人五十始服官政,而本朝服制止于二十七个月,计臣制满之日亦五十六岁耳。此时自量,精神、体力尚在强健,皇上如不以臣为不肖,外则操戈执锐,宣力于疆场;内则荷橐持筹,预议于帷幄。远迩闲剧,惟皇上之所使,虽赴汤火,死不敢避。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昔人所谓“报国之日长,报刘之日短”者也。如此,则君臣父子之伦,虽不得以并尽,而亦不至于相妨。夫古人有衔哀赴官、墨缞从政者,有金革之事则可。方今赖皇上威德,四郊无垒,九塞消尘,故臣欲以其间少尽私情。此臣之所以吁天泣血哀呜而不能自已者也。伏望圣慈垂念乌鸟微情,曲赐允许。不惟臣之愚衷获安,臣父有知,亦衔感于九泉矣。

(万历五年十月初二日奉圣旨: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昔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乂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再乞守制疏

顷者,以臣父病故,奏乞回籍守制,伏奉圣旨:“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昔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乂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臣在痛楚困惫之中捧诵纶音,至先帝顾托一节,触地号天,肝肠寸裂。夫人之相与,然诺相许,犹能捐躯赴义,死且弗背。臣于国家,粪土草芥之臣耳。先帝不知臣不肖,临终托臣以大事,丁宁付嘱,言犹在耳;中道而背之,虽施于交友,然且不可,乃敢以此事吾君父,而自蹈于诛夷之罪乎?

盖臣今所乞于皇上者,非长往远引,背而去之之谓也。痛念臣父别来十有九年,虽《陟岵》之怀时时在念,而以国家事重,未敢言私。窃常自拟,俟皇上大婚礼成,暂乞一假归省。不图一旦奄至于此,使臣抱恨终天。今日虽得归家,亦知扳号无及。但念臣父生身恩重,今纵不得再睹其音容,然及其未殡,凭棺一恸,身负篑土,加于邱垅之上,犹得少逭其违旷之咎,以慰冥漠之魂。比及禫除,臣当不俟宣召,驰赴阙庭,以听任使。是臣未尽愚忠,尚有俟于他日也。若此愿不获,将负痛终身,虽勉强在此,而精神沮丧,心志昏迷,发虑出谋,必至乖舛。或因而郁郁致病,丧此残躯,则忠孝君亲两俱有损,此臣所以展转恓惶而不能已于哀呜也。

夫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君之于臣,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命之进则进,命之退则退。臣岂敢以区区蝼蚁微情,仰于大义之重?所以屡控而不止者,亦恃皇上平日谅臣之深,眷臣之笃,凭宠怙恩,而觊幸于一获耳。臣连日痌切穷苦,心蕴结而难纾,语荒迷而无次,惟圣慈哀怜臣下情,不胜沥血抆泪恳切祈望之至。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日奉圣旨:览奏,词益哀恳,朕恻然不宁。但卿言终是常理,今朕冲年,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卿从朕,毋得再有所陈。吏部知道。钦此。)

谢赐甜食疏

伏蒙圣母、皇上特遣近侍官孙良、尚铭到臣私第,颁赐甜食二盒,茶食二盒。又传奉慈谕,着臣节哀自爱。臣谨叩首祗领,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万历五年十月初四日。

三乞守制疏

比者,臣再疏陈乞,伏奉圣旨:“览奏,词益哀恳,朕恻然不宁。但卿言终是常理,今朕冲年,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卿从朕,毋得再有所陈。吏部知道。钦此。”?

又闻同官二臣言:昨送本官将臣奏本到阁,传奉圣意云:“虽上百本,亦不能从。”

嗟乎!古语云“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亦不能动天。臣始不信,今乃见之。臣前后所奏,哀苦迫切之情,非不仰触圣心也;悲呜号泣之声,非不上彻天听也。然竟不能侥一二之幸于万分之中者,仰窥皇上之心,不过以数年以来,举天下之重,尽属于臣,见臣鞠躬尽瘁,颇称意指,将谓国家之事,有非臣不能办者。此殆不然也。

夫人之才识,不甚相远,顾上用之何如。臣之不肖,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奔轶绝尘及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尽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孰非臣所引荐者?观其器能,咸极一时之选。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此两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是臣虽去,犹未去也。何必专任一人,而使天下贤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且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嘱臣早归。田野之人,不知朝廷礼法,将谓臣父既没,理必奔丧。屈指终朝,依闾而望。今若知臣求归未得,相见无期,郁郁怀思,因而致病,则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养两宫,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夫人之最难遣者,忧思之情也。臣本孱弱之躯,数日之间,上恋君恩,下念父母,欲留既不可,欲去则未能,抱此沉思,寝食俱废。若使忧能伤人,则臣之身亦有不能自保者矣。皇上诚欲用臣,何不生全之,以责他日之效乎?

臣闻:“兽死不择音。”今臣情势窘急,无可奈何,跼地号天,诚不自知其词之过激,而有干于严谴也。惟圣慈哀其愚而矜许之,无任拭泪抆血恳切仰干之至。

(奉圣旨: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该衙门知道。钦此。)

谢降谕慰留疏

臣三疏陈情,未蒙俞允。今日该司礼监太监何进恭捧御笔:“谕元辅,朕以幼冲,赖先生为师,朝夕纳诲,以匡不逮。今再三陈乞守制,于常理固尽,于先帝付托大义,岂不鲜终?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万几尚未谙理,若先生一旦远去,则数年启沃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礼监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接先生老母来京侍养,以慰先生孝思。务要勉遵前旨,入阁办事。岂独为朕?实所以为社稷,为苍生也。万望先生仰体圣母与朕惓惓恳留至意,毋劳又有所陈。钦此。”

念臣以一缕微情,屡渎天听,方踆伏苫凷以待谴诛,乃荷圣慈曲垂矜宥;既逭其抗违之罪,又申之慰勉之辞。念臣情切送终,特遣枢臣而造葬;知臣心悬归省,遂将老母以偕来。眷念周详,恤存恳至。实旷古所未闻之盛事,皆人臣不当得之殊恩。臣伏地顶天,叩心雪涕。乾坤并育,何独怜于虫豸之微;雨露隆施,乃偏润于根荄之朽。念兹罔极,欲报奚由?苟可藉手于一酬,宁惜阖门之千指。臣无任仰戴天恩激切哀感之至。

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顷者,臣三疏陈情,伏奉圣旨:“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该衙门知道。钦此。”又奉圣谕:“朕以幼冲,赖先生为师,朝夕纳诲,以匡不逮。今再三陈乞守制,于常理固尽,于先帝付托大义,岂不鲜终?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万几尚未谙理,若先生一旦远去,则数年启沃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礼监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先生老母来京侍养,以慰先生孝思。务要勉遵前旨,入阁办事。岂独为朕?实所以为社稷,为苍生也。万望先生仰体圣母与朕惓惓恳留至意,毋劳又有所陈。钦此。”

臣迫于一念,微情蠢愚,不能自解。凭恃宠眷,屡渎宸严,不加谴诃,已为厚幸。乃又仰廑圣心,曲加体恤,施之以礼之所不当得,以伸其追慕之情;资之以力之所不能为,以遂其怀归之愿。凡可以安臣之志而慰臣之私者,皆亲劳圣虑,屈己下逮,为臣图之。无论臣心悲感衔结,凡朝士大夫见者闻者,无不惆切叹颂,皆以大义责臣,谓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以身任国家之重,不宜复顾其私。臣连日枕块自思,且感且惧,欲再行陈乞,恐重获罪戾。且大婚期近,先帝之所付托与国家之大典礼,莫此为重,乃一旦委而去之,不思效一手一足之力,虽居田里,于心宁安?用是茹忍哀悰,不敢再申前请。谨当恪遵前旨,候七七满日,不随朝,赴阁办事,日侍讲读。但乞圣慈俯谅愚衷,容令在官守制,所有应支俸薪,准令尽数辞免;一应祭祀吉礼,俱不敢与;入侍讲读及在阁办事,俱容青衣角带,出归私第,仍以缞服居丧;凡章奏应具衔者,仍容加“守制”二字。使执事不废于公朝,下情得展于私室。臣职子道,庶几少全。

再惟人子事亲,送终为大。臣父虽蒙特恩,遣官治葬,然窀穸之事必躬必亲,乃可无悔。今卜地营茔,须明年三四月间乃可竣工,计此时大礼已成,国务稍暇。至期,仰恳圣恩,仍容臣乞假一行,送父归窆,便迎臣母一同来京。臣得了此一念,则自此之后皆报国之日矣。臣不识进止,敢预乞俞旨,以为他日请行之地,伏惟圣慈矜许。臣不胜感激祈望之至。

(奉圣旨:卿为朕勉出,朕心始慰。这所奏俱准。归葬一节,还候旨行。吏部知道。钦此。)

谢赐点心甜食疏

今日伏蒙圣母仁圣皇太后,特遣司房太监刘彦保到臣私第,颁赐甜食一盒,七品点心一盒。又传奉慈谕:天气寒冷,着臣节哀自爱。臣谨叩首祗领,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又今日伏蒙圣母慈圣皇太后、皇上,特差答应近侍李忠到臣私第,颁赐上用甜食二盒,素点心四盒,卷签面觔二盒。又传奉慈谕:“天气寒冷,少要烦恼。”臣谨叩首祗领,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乞恢圣度宥愚蒙以全国体疏

比因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等疏言,臣当遵礼回籍守制。至有诋臣为忘亲贪位者,以致上干天怒,俱获重谴。

又蒙特降圣谕,宣示百官:“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摅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社稷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兹朕体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荣亲送终之典,备极隆异。元辅孝思已无不尽,亦不在此一行。且纲常人纪,君臣为大。元辅既受皇考付托,义不得复顾其私;为朕倚任,义不得恝然自遂。朕为社稷至计,恳切勉留,群臣都当助朕留贤,才是同心为国。叵奈群奸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殊为悖逆不道,倾危社稷,大伤朕心。兹已薄示处分,用惩奸罔。凡尔大小臣工,宜各明于大义,恪共职业,共成和衷之治;如或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钦哉,故谕。钦此。”该礼部刊布到臣,臣伤痛之余,惊魂未定,忽闻朝廷有此处分,心悚神悸,寝食靡宁。

臣闻非常之元,必致惑于众庶;经生之见,每坚守其故常。夫惟圣人在天子之位,乃能执义理之中正,建皇极以导民,固非经生学士之所能窥也。臣虽不肖,邹鲁之教习闻之矣。束发修行至于白首,虽一言一动之微,犹兢兢如执玉捧盈,罔敢失坠。况事关纲常人纪、士君子立身大节,而可苟焉,以自越于名教乎?自从初计以至于今,其叩心泣血,呼号于旻天之下者,不啻三四矣。乃臣也请之弥哀,而皇上留之愈固;留之而不得,至于亲劳万乘之重,为臣图虑私情,特遣心膂之臣为臣经理家事,则朝廷之恩至于不可复加,而臣之苦心殆颠连而无告矣。夫臣所遇之时,何时也;所居之任,何任也;所事之君,何君也;所受之恩,何恩也。皇上举人子之力不能致者而悉以畀臣,臣乃不以人臣之所当为者而效之于上,是尚得为人类矣乎?臣于此时,诚道尽途穷,莫知所出,故不得已而为辞俸守制之请,又不得已而为预订归葬之请。意欲暂遵谕旨,以慰皇上之心,而预陈悃诚,徐为乞归之计,诚万万不得已而为之者也。既荷圣慈矜允,又许以归葬一节候旨而行,臣窃以为君亲二念,庶可曲全而无害矣。

乃今议者不达皇上所以恳切留臣之意,又不白臣所以委曲顺命之忠。徒见三年之丧,古人所重,夺情之事,治世非宜。举其经生之说,纷纷渎扰;遂致上干天怒,雷霆洊惊,杖责编遣,曾不少贷。又特降宣谕,让诸臣以欺藐君父,忌惮排挤。则既亏国体,又伤圣心,而臣之微衷,尤有惕然不宁者矣。夫域中三大,君居其一;臣欺其上,罪不容诛。诸臣固皆素知章句者,今方责臣以不能尽子道,乃敢先自蹈于不臣之罪乎?况皇上聪明圣智,旷世间出。臣往见大小臣工一瞻天表,辄欣庆累日,每闻朝廷行一政,出一令,辄举手吐舌,谓明见万里。方倾心仰戴之不暇,而敢萌欺藐之念乎?如臣之愚,凡所注措,惟知求利国家,不能取谐流俗。以此致恨,理或有之。若谓欺藐君父,则臣固知其必无也。方今圣明在上,百工济济,臣每切庆幸,以为雍熙太和之美,庶几复见。今被二三狂童,无端生此一衅,使君父挟见欺之心以临臣,而臣下蒙欺上之罪以事主。臣主之间猜惧互起,情悃隔阂,议论滋多,则安静和平之福必不克终享,此臣所为深惜也。

今言者已诋臣为不孝矣,斥臣为贪位矣,詈臣为禽兽矣。此无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为耻也。夫圣贤之学,有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者;人臣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况区区訾议非毁之间乎?苟有以成臣之志,而行臣之忠,虽被恶名,不难受也。臣之所惧,独恐因是而益伤皇上之心,大亏国体之重,凿混沌未萌之窍,为将来无穷之害耳。

今诸臣已被谴斥,臣不敢又救解于事后,为欺世盗名之事。前已奏称遵谕暂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请乞,以自背其初心。但连日触事警心,忧深虑切,故敢陈其缕缕之愚。伏愿皇上恢弘天地之量,洞开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诚,悯迂儒拘挛之见。卓然自信,尽挥群疑。今后凡有言者,谅其无知,勿与较计。宁使愚臣受辱,毋致有伤圣心。仍乞鉴臣初请,俟大礼既成,放臣归葬,则纷纷之议不俟禁谕而群喙自息矣。臣不胜震惧陨越恳切祈望之至。

(奉圣旨:朕为卿备加恩恤,曲全父子之情;卿为朕抑情顺命,实尽君臣之义,于纲常人纪何有一毫亏损!这厮每明系藐朕冲幼,朋兴诋毁,欲动摇我君臣,倾危社稷。卿虽曲为解说,于法决是难容。所奏朕以具悉,卿亦务勉遵谕旨,用成大忠大孝,以终顾托之重,勿以浮言介怀。钦此。)

谢召见疏

昨,该鸿胪寺少卿陈学曾等传奉圣谕,以臣父丧七七期满,召臣于初六日吉期入阁办事。今日,又蒙特差文书官孙斌宣臣入见于平台。

臣以“比者臣父不幸,仰荷圣恩赐吊赐赙。又遣官治葬,恤典殊常。臣于国家未有尺寸之功,叨此隆恩,感洞心膂”致词称谢。

伏奉上谕:“先生孝情已尽了。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只想父皇付托的意思,成全始终才是大忠大孝。钦此。”臣仰聆玉音,悲感哽塞。伏奉皇上前后谕旨,委曲恳切,臣愚敢不仰体?又昔承先帝执手顾托,誓当以死图报,今日岂敢背违?但臣赋性愚直,凡事止知一心为国,不能曲徇人情,以致丛集怨雠,久妨贤路。今日若得早赐放归,不惟得尽父子微情,亦可保全晚节。

伏蒙上谕:“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的,自有祖宗的法度处治他,先生不必介怀。钦此。”又蒙谕:“今日好日子,先生可就阁办事。钦此。”随蒙颁赐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与酒饭吃。仍命文书官孙斌送臣到阁。臣当于禁门叩谢两宫圣母恩赉,即遵旨赴阁办事讫。

念臣哀苦衷怀,难胜重任,摧残形状,有玷清班,揆诸情礼之宜,惟以纵归为当。乃蒙圣慈不加厌弃,曲赐慰留,起诸苫块之中,还畀丝纶之寄。释其苴杖,假以冠裳。预涓吉旦以传宣,特御内台而接晋。恩光下济,蔼然家人父子之亲;顾答频烦,宁止鱼水君臣之契。既服训辞之谆切,复蒙殊锡之骈蕃。至于圣念之懃惓,难以名言而颂述,臣于此际更复何辞!惟当益竭衷丹,矢坚精白。今虽暂援而止,靖共之念不敢少懈于斯须;傥终得请而归,衔结之忱尚欲勉图于异日。臣下情无任激切感戴之至。

谢内府供给疏

先该臣奏乞辞俸在京守制,已蒙圣明俞允。兹该内府各衙门传奉圣旨:“元辅张先生,俸薪都辞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着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卓,各该衙门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二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枝,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满日止。钦此。”臣仰荷恩施,愈深惶悚。

窃惟顷者辞俸守制之举,正欲别于居官食禄之臣。得奉俞音,始安微分。今乃叨此大赉,所入更为加丰。月分内府之储,日给大官之馔。是所辞者少而所受者多,既博虚名而又获实利。贪饕已甚,廉节奚存?不获不耕,益重风人之刺;继粟继肉,谬叨宾礼之隆。虽圣慈不靳于鸿施,在微臣实盈于鼹腹。将聚族而共食,岂一饭之敢忘?臣下情无任激切感戴之至。

谢免自陈疏

顷以星变示警,仰蒙圣明俯纳言官所陈,饬举考察之典,令京堂官皆自陈不职,以听汰黜。臣虽已辞俸守制,然犹奉旨入阁办事,日侍讲读,实与事故离任者不同。昨该同官二臣为臣题请。伏奉圣旨:“元辅本朕再四勉留,又准辞俸守制,着不必自陈。吏部知道。钦此。”

臣闻三公为大臣之首,策免宜先;中书乃政本之司,感召为切。臣才品最下,学术尤疏,居台府已逾十年,总枢机又且六载。上不能燮调元化,佐明主以察玑衡;下不能振举宏纲,率群僚而修品式。诸所注措,每见乖违,积此翬愆殆非朝夕。故玄纬示扫除之象,在愚臣实罪戾之尤,谓宜亟赐汰除,庶以少惩瘝旷。岂意圣慈曲垂弘庇,既逭黜幽之典,复宽自劾之章,俾以墨缞仍参密勿。臣谬蒙恩宥,愈切凌兢。退自省循,若为消弭,谨当澡心自励,克己知非。洗垢刮瘢,虽莫道于既往;拾遗补过,期有救于将来。臣下情无任激切感戴省悔图报之至。

请别遣大臣以重大礼疏

今日该文书官送本到阁,见有户科给事中李涞一本。内称大吉婚礼,臣有服制,不宜与执事,请乞改命等因。伏奉圣谕:“昨李涞说,大婚礼不宜命先生供事。这厮却不知出自圣母面谕朕,说先生尽忠尽不的孝。重其事,才命上公、元辅执事行礼。先生岂敢以臣下私情,违误朝廷大事?先朝夺情起复的,未闻不朝参、居官、食禄,今先生都辞了,乃这大礼亦不与,可乎?看来,今小人包藏祸心的还有,每遇一事,即借言离间。朕今已鉴明了,本要重处他,因时下喜事将近,姑且记着,从容处他。先生只遵圣母慈命要紧,明日起暂从吉服,勿得因此辄事陈辞。钦此。”臣捧诵恩纶,不胜感激,不胜钦仰,即宜遵奉,无事渎辞。但其事之本末,外廷之臣或不及知,而以臣为有所逾越,以干大礼,臣不得不一言以自明。

先该礼部题,大婚纳采问名,请钦命大臣二员充正副使行礼。该文书官丘得用口传圣旨,传示圣母慈谕:“这大礼还着元辅一行,以重其事。”又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一向青衣角带办事,固是尽孝。但如今吉期已近,先生还宜暂易吉服在阁办事,以应吉典;出到私宅,任行服制。钦此。”昨日又节奉圣谕:“朕奉圣母慈谕,赐元辅坐蟒、胸背蟒衣各一袭。”该文书官丘得用口传。又口传圣旨:“着于十九日起,俱吉服办事。钦此。”此臣被命充使,奉谕从吉之由也。

伏念臣前者具奏,遵旨暂留,原以大礼期近,图效犬马微劳,以终顾命之重。然亦自知服色不便,不可与执事,辱大典。乃蒙天语谆谆,传示圣母慈谕,谓先朝旧典,凡大婚纳采问名,发册奉迎,皆用班首勋臣及内阁首臣将命。又委曲谕臣,暂易吉服从事。盖圣母与皇上以腹心手足待臣,实与群臣不同。故凡国家大事,皆欲臣为之管领;而臣亦妄信其愚,不敢以群臣自处。凡可以摅忠效劳者,皆不避形迹,不拘常礼,而冒然以承之。且士民之家,其父母有大喜庆事,为子孙者亦不敢以己之私忌,而违父母之使命,况事关君父,而臣又臣子之最亲信者乎?然此实非外臣之所能窥,众人之所可谕也。

但闻之古礼,吉凶异道不得相干,变服从吉委为未妥。李涞所奏,其意虽不可知,而其言未为不是。伏望圣慈俯从所论,以礼使臣,奏上圣母,容臣仍以初服在阁办事。凡一应典礼所当行者,谨当夙夜匪懈,悉心措画,以赞襄嘉礼之成,不敢辞劳。惟是遣命充使一节,恳乞圣慈别遣大臣一员将事,免令臣与。庶大典不致于溷辱,而臣之初心亦得以少安矣。

(奉圣旨:卿只遵奉慈命,勿以小人之言自阻。礼部知道。钦此。)

谢皇太后慈谕疏

钦奉圣母慈圣皇太后慈谕:“皇帝大婚礼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着看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圣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用终先帝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永有赖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谕。外赐坐蟒、蟒衣各一袭,彩段八表里,银二百两,用示惓惓恳切至意。钦此。”该司礼监随堂太监张鲸、慈宁宫管事牌子太监谨柯恭捧到臣私第,臣谨叩头祗领讫。

臣捧诵恩纶,悲感交集。追念壬申之夏,先帝不豫,召臣等于御榻前,该司礼监太监冯保宣读遗嘱,以皇上付托。比时臣亲闻我圣母在帷中口谕云:“江山社稷要紧,先生每务尽忠为国。”臣伏地恸哭,至于失声。自惟才微力小,不能胜此重任。又念圣龄方幼,睿质未充。臣等外臣虽欲竭驽骀,效犬马,然燕见之时有限,开导之益盖寡。九重天远,高卑迥隔,岂能日侍左右,以调护起居,辅养德性?每念及此,心切皇皇。仰赖我圣母天笃慈仁,躬亲教育,居则同宫,寝则对榻。使非礼之言不得一闻于耳,邪媟之事不敢一陈于前。凡面命耳提,谆谆教戒,不曰亲近贤辅,则曰听纳忠言;不曰怀保小民,则曰节省浮费。盖我圣母之于皇上,恩则慈母也,义则严师也。至于臣之孤忠直道,屡被邪诬诋摇撼,亦惟我圣母深加鉴亮,曲赐保全。故臣得以益坚自信,尽展其愚。自皇上临御以来,于兹七年。以圣躬则纯真未凿,天然完固;以圣学则精勤靡懈,日就光明。以内则道泰时清,民安物阜;以外则百蛮归款,九塞尘清。揆厥所由,繄谁之力欤?仰惟我圣母阴功至德,岂独慰我穆考凭几之托,其二祖列圣在天之灵,实默鉴之。今海内臣民歌颂圣德,推原本始者,亦惟祝愿我圣母寿康福祉,等同天地,以保子孙黎民于亿万年也。

兹奉诰谕,以慈驾还宫,虑看管之少疏,恐圣德之有累。委臣以师保之责,勉臣以匡弼之忠。宠锡骈蕃,开喻恳切。臣捧读未竟,涕泗横流。念臣昔承先帝顾托之重,既矢以为国忘家,捐躯徇主矣。其在今日,敢不益摅忠荩,图报国恩?但内禁外廷,地势自隔,臣谟母训,听纳悬殊。自兹以后,尚冀我圣母念祖宗基业之重,天位保守之难,凡所以拥护圣躬、开道圣学者,尤望时加训迪,勿替夙恩。臣知皇上纯孝性成,必能仰承慈意,服膺罔懈也。至于进尽忠言,弼成圣政,则臣分义所宜自尽者,虽微慈谕,犹当思勉。况奉教督谆谆,敢不罄竭愚衷,对扬休命。臣诚不胜感激祈望之至。

(奉圣旨:览卿奏谢,圣母具悉忠爱。知道了。礼部知道。钦此。)

乞遵守慈谕疏

伏蒙颁示圣母劝勉慈谕:“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饮食,慎起居,依从老成人谏劝。不可溺爱衽席,任用匪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虞舜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之,勿违。钦此。’”

臣等俯而捧读,仰而叹曰:大哉,我圣母之训乎!龟鉴药石,不足以喻其明切也。渊哉,我圣母之德乎!明德宣仁,不足以为之比伦也。窃闻父母爱子,必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乃为真爱。子于父母,必服从其教训,不贻父母之忧,乃为至孝。况我皇上一身承祖宗基业之重,为天地神人之主,比之士民之家,其所关系宁止万倍?故我圣母谆谆教戒,皆发于天性至慈,根于心而不容自已者。盖惟其爱之也深,故其训之也切;惟其训之也切,益见其爱之之深也。至于“慎起居,节饮食,毋溺衽席,毋用匪人”数语者,尤为紧切。帝王所以养德养身之要,举不外此。

伏望皇上仰体慈心,服膺明训。不徒听从于面命,尤必允蹈于躬行。大婚礼成之后,视朝讲学,比前更宜勤敏。至于晏息幸御,尤望万分保爱,万分撙节。心存兢业,俨如圣母之在前;身服教言,恒若慈音之在耳。则圣寿可等于松乔,圣德可媲于尧舜,宗社亿万年无疆之庆实在于此。此乃皇上之至孝,所以仰承圣母之真爱者也。臣等不胜钦仰祈望之至。

(奉御批:圣母慈训,朕当拳拳服膺,尚赖卿等朝夕纳诲,左右匡弼,庶克有成。览奏,知道了。该衙门知道。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