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三十四 文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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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主保身以保民论辛未程

天之立君,以为民也。人君明于天之意,则所以自爱其身者,必不轻矣。夫以天下之大,林林总总之众,而无君则孰与治之?人主以其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而无民则孰与守之?故世之爱戴人主也,莫不愿其安富尊荣而长为君者,非独爱其君也,有之以为利故也。人主之自爱其身也,亦莫不欲其寿考宁固而长为君者,非独爱其身也,有之以为天下利故也。故贵以其身为天下者,乃可以托天下;爱以其身为天下者,乃可以保天下。善乎!宋儒魏氏之言曰:“人主保身以保民。”盖言人君子民之道也。而愚又推之于天。

今夫父母之于子也,上以属宗祊之重,而下以为昌后之图也。故其爱之也甚殷,而忧之也甚切;劳之以其所不堪,而约之使弗纳于邪。其为子者,一举足出言,而不敢忘焉,惟恐亘以其身之亏辱为父母忧。故子之爱其身也,非以自为也;体父母之爱,为久远计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也,又天之所甚爱者也。赋之以聪明圣智之资,而畀之以崇高富贵之宝,使天下曾不得睨视而跂望焉。佐之以侯王君公之长,而授之以礼乐征伐之权,使天下曾不得矫命而雄行焉。其爱之甚,何也?以为民也。天下有强掩弱,众暴寡,怀知而不以相教,擅利而不以相分,绝国殊俗,僻远幽遐,不能以被德承泽。然后举天下而授之一人,号曰“天子”,使之齐一其乱,而均适其欲,衣食其饥寒,而拊循其疾苦,然后天之意有所寄焉。故人主之身,非一人之身,亿万兆人之身也。天以民之故而爱君,而人主不思爱其身以保民,则无乃孤天所以付托之意乎!

然而人主之爱其身也,与众庶异,不可以不察。庶民之爱其身也,常患无以养之;人主之爱其身也,常患无以制之。何也?凡人之情,有不得,则其欲有节,而用不穷;无不得,则其欲易恣,而反至于困惫。人主之于天下也,奚不得哉!其威足以怵惕,其势足以奔走,可致之欲交于前,而可畏之机伏于后。始于娱乐,终于忧患,而民与身始交病矣。

明主知其然,故常有以节之。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而冕旒蔽之,不极其观。钟鼓管磬,所以养耳也;而黈纩塞之,不**于聪。八珍在御,侧载臭茝,所以养口也;而一餐告饱,不求其余。深宫曲房,管簟缇帷,所以养体也;而应门击柝,鼓人上堂,女史授环,彤管记过,不求其娱。负扆以居,句陈营卫,所以养安也;而虫飞会盈,辨色视朝,日中考政,日昃不遑,不求其便。张官置吏,建侯树屏,所以养尊也;而疑丞后先,卜筮左右,太史奉讳,工师诵诗,御瞽几声,士庶传谤,不求其徇。礼乐刑政,整齐约束,所以养威也;而虞宾在位,三恪助祭,夏士在廷,殷士在庙,仇民在甸,夷隶在门,不求其同。凡所以养之者,必有所制,不得极欲。譬之百官有司,事有所禀,不得专命。若然者,岂故拘挛龌龊,屈万乘而躬韦布之行哉!其节之者,正所以爱之也。夫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以性养也。以性徇物,养生者慎之,而况于人主乎!

是以古之帝王,善保其身者,使欲不穷于物,物不屈于欲,则其欲有节矣。欲有节则神定,神定则无越思;欲有节则气完,气完则无过动;欲有节则事简,事简则无滥费。是以慆心溢志之事,不滑其和,而烦扰掊克之政,不逮于下。精爽通于天地,而德泽洽于寰宇。含生之伦,仰上之德,象主之指,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三光明,六符正,群生遂长,五谷蕃殖。海隅日出之邦,雕题凿齿之民,莫不重译贡琛,敛袵稽颡,以戴天子。天子者,端委恭己而南面焉。澹然无为,寂然无声,而万机咸理矣。中心悦恺,四体康豫,而寿考且宁矣。故古之圣帝明王在位久者,皆历世百千万岁而不化。其民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矫手顿足,欢呼祝颂,欲万世而为君者,岂非保身以保民之明验欤!

晚近世则不然,以天下之大,奉一人之身,而常苦其不足。口厌甘脆,而天下始有藜藿不饱者矣;身厌纨绮,而天下始有裋褐不完者矣;居厌广丽,而天下始有宵啼露处者矣。其弊至于离志解体而不可收拾,则汉、唐、宋之季世是已。

嗟乎!彼其身之不保,而又何以保民乎哉!夫彼之爱其身也,亦无以异于古之帝王,而成败相反,荣辱异趋者,古之帝王以养之之道爱之也,而彼以戕之之道爱之也。故事有顺而相贼,反而相成。美疢之滋毒,不若药石之生我也;柔曼之倾意,不若奇丑之益德也。是以明主不以天之所爱为乐,而以命之靡常为惧。不以天下奉其身,而以其身为天下。使其身常有余而无不足,其民常安乐而无患难。诚以天之爱我者甚殷,而托之甚重故也。

尝观《无逸》一书,叙商、周之哲王,所以寿永命而配上帝者,不外乎抑畏恐惧,卑服康功,忠臣之爱君,固如此也。而世乃有曰:“有天下而不以恣雎,命之曰桎梏。”嗟乎!人主之欲保身以保民,岂必若拘儒所云,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黧黑,禹胼胝之为劳哉!又岂必如术家所云,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鸱视、虎顾之为养哉!惟不以天下与其心而已。不以天下与其心,则内者不出,而外者不入。内不出,外不入,则耳目聪明,而心志宁一。何事之不节,何功之不成,而必曰以恣雎。夫使人主无常身,而百姓无常保者,必斯言矣。

抑愚闻之,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虽江河之水弗能救矣。鸿鹄之未孚也,可俯而窥也;及其翱翔浮云,虽蒲且之巧,弗能加矣。人心之欲,其机甚微,而其究不可穷,盖亦若此矣。是故善养心者贵豫,主敬以存之,典学以明之,亲正人君子以维持之。禁于未发,制于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葬地论

世言葬地能作人祸福。谓葬得吉壤,家必兴隆;得恶地,家必衰替。若影向桴鼓之符应者,悉妄也。

夫人死则精神消散,魂气飞扬,其奄然僵卧者,体魄也。譬之人寐,则阳神出游,触感成梦,当其梦时,栩栩然不知身之在于床笫也。人死,大梦也,不复觉者也。《易》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魂,气也,故能感而通灵,变而化物。是以人禀正气之厚,及强死而气未散者,类能为鬼神,作祸福。若体魄,块然无知,与木石等耳,虽得吉地,岂能使之通灵乎!故古不墓祭,以为祖考之神灵不在于是也。《诗》言:“文王在上,于昭于天。”《传》言:“忠臣义士,圣贤之流,死或为五星之佐。”故傅说栖神于箕、尾,萧何降精于昴宿。《记》言:“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熏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夫以死者为有知,则其灵在魂而不在魄。灵既不在,是又安能司人之祸福?

夫人之情,岂不皆欲子孙累世贵显、富厚不绝哉?方其生时,魂强神王,智能思,力能行,然欲为子孙图虑长久,亦有不能尽如其愿者。死后枯骸,乃能庇覆其后人乎?若谓凭藉地灵,乃能垂荫后世,凡欲为子孙计者,速死而已,恶用生为乎?《书》言:“作善降祥,作恶降殃。”《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斯天道也,然亦有不尽然者。今曰家之兴替,皆系于葬之吉凶,则人欲避殃而趋祥者,惟取必于地而已,又恶用作善为哉!且灾祥祸福之柄,既系于地,则彼苍苍者,又将安所司乎?天包乎地,地不能大于天。灾祥善戾之感,在天道犹不可必也,而况于地乎!

上古人死,则举而委之于壑,后乃归而掩之。当其委壑之代,人亦有贵有贱,有荣有枯,有贫有富,有寿有夭。彼无葬地也,是又孰为之乎?旃裘之国,亲死则弃之于野,经月不视,俟虎狼野兽食尽,以为送终。西方之俗,尽从火化。彼诸国人,亦有贵有贱,有荣有枯,有生有死,有贫有富,又孰主之乎?今吴、越之间有水葬者,鱼鳖之腹,人之丘陇也。彼其子孙,亦有通显贵盛累世富厚者,是又孰为之乎?黄帝葬于桥山,藏衣冠耳。尧葬济阴,坎而不墓。禹葬会稽,不改其列。殷汤无葬处。王季葬楚山之尾,栾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而文王不以为戚。“魏惠王将葬,雪深及牛目,反棺而旋,改期而葬。”彼皆身为帝王,而葬礼如此,然其子孙为天子、诸侯历世享国者千有余年。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至若匹夫编户之氓,贫实穷约,或掩骼荒丘,寄骸丛垒,而子孙崛起暴贵者,又不可胜数也。是遵何术哉!

上古死而不葬,中世葬而不墓,近古墓而不择地,不拘时日。今之言相地卜兆者,皆叔季希觊之私,谬妄无稽之论也。且《青鸟》之书,始于郭璞。彼固精于其术者,葬其亲也,宜得吉壤善地,而身为王敦所杀,后裔无闻。若曰灾祸之来,有必不可逃者,则人之博求吉地,欲以避殃致祥者,又胡为者哉?近世言堪舆者,皆宗江右曾、杨二姓。今江右之区,贵门世族,踵相接也,乃二姓之后未闻有显者。彼其祖何独不求一善地,以自庇其后人乎?又何工于为人谋而拙于自谋乎?若曰地可遇而不可求,则人亦惟遇之而已,何以求为?夫人固有未得吉地而显贵,已得吉地而衰替者,祸福之应,然乎否耶?至如江南巨室,停丧待地,有子不葬父,孙不葬祖者,累累浅土,或被盗发,或因山兴讼,竭赀求胜,至于灭门逮死而后已者。将来之福,尚属杳茫;见前之祸,辄已蒙被。吁嗟愚哉!可悲也已!

或曰:“膏沃之壤,华实必茂;刚卤之区,根荄靡托。物理如此,何得言无地脉乎?”此殆不然也。夫地之美者,以其能生物也。然使树枯木朽株于其间,亦未有能生者矣。今言地之善者,能使枯木复华,僵尸再起乎?

若谓:“风藏气聚,则体魄安妥,或阅千百年而不化。不则有风吹倒转,虫蚁啮食之变,使死者体魄不安,祸及子孙。”此大惑也。夫人死,枯木朽株耳,虽不化,奚益?战死之人,脂膏草野,肉饱乌鸢,而其子孙亦有富贵显赫者,安在其能贻子孙之祸乎?且体魄无知,亦无安与不安也。

或谓:“古者建都立邑,皆必据形势,相水泉。故曰:‘我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今民间作一室,犹必求向背之利,纳阴阳之和,何独阴宅可无择乎?”此又不然也。夫建邑筑室,为生人计耳,故必据形势,相水泉,择向背,纳休和,而后生人蒙利。体魄无知,何所爱憎乎?又何关于生人之休戚乎?

或谓:“术家之说,往往多验。苟无其实,安能逆睹于将来乎?”此又不然也。夫相地之法,如射覆然,未有的然知其中之所存者也。有地于此,使三人视之,一曰吉,一曰凶,一曰先凶而后吉或先吉而后凶。而贵贱荣枯贫富寿殀者,生人之所必有也。他日出于吉,则言吉者验;出于凶,则言凶者验矣;出于先凶而后吉或先吉而后凶,则言先后者验矣。而世皆传其验者,不传其不验者,故谬悠荒唐之说,不闻于人;而臆度幸中之谈,独存于世。况术家者流,每挟奇以诳俗,饰浅以惊愚;而流俗之见,未有不惑于祸福之说者。故其术难穷,恶在其为多验乎!

或曰:“祸福之说,固不可以是拘拘为也。然以祖考之遗体,委而弃之,略不加意,于心宁有忍乎?子之言葬也,如之何?”曰:葬者,藏也,欲人弗见也。人死则厝之于草莽之中耳,平衍窈奥,兹焉允臧。毋居险仄,恐其崩也;毋近水泽,恐其陷也。掘地为坎,衣周于棺,土周于椁,反壤树之,一瞑而万世不视矣。其速化耶,吾乌乎知之?其不化耶?吾乌乎知之?其化与不化,又何足休戚耶?反哭而虞,设主于室,奉神灵而永孝思焉,而送终之事毕矣。

若夫世之延促,家之隆替,命也,吾何知焉?君子强为善而已矣。吴季子适齐,其子死,即葬于嬴、博之间。深不及泉,其高可隐也。掩而号之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遂行。彼以为此天地之委蜕也,无之而不可藏也。奚以故国之归,胜地之求乎?嗟乎!若季子者,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

翰林院读书说

玉堂夫子学统天人,道通今古,主盟于词赋之坛,树帜于文章之府。天子嘉其谊,重其望,选四方文学之士二十有余人,往从之游。于是文学之士,彬彬然望风景附,云集于函丈之下。鼓箧既竣,升席而坐,乃进诸文学于庭而告之曰:“方今治道休隆,德化浃洽,夔、龙、稷、契,比翼于廊庙。群臣百寮,师师济济。一时人物之盛,蔑以加矣。圣天子乃犹倾念丰芑,网罗草泽,特选尔诸士,登诸词苑。开木天之馆以为藏修,联师儒之任以为董正。其于尔诸士,亦有厚望焉。若亦知天子之所以储养之意乎?”

诸文学揖而对曰:“自代谢绳结,文旨肇兴,谟诰拾于简编,《大雅》久而不作,王风既委,体格世殊。迨至有汉方隆,董、贾擅其芳声,迁、雄端其榘蠖。沨沨乎犹有三代之遗音焉。既而淳气益漓,骈丽乃作,滥觞于齐、梁,猖狂于卢、骆。唐、宋而还,风斯下矣。夫鸣盛华国,润色鸿业,非文其孰能为此也。乃今圣化昭明,观人文以化成天下。而某等适遇其会,又有夫子倡于上而起其衰,踵作者之芳规,嗣前献之遗轨,此其时矣,又何让乎?”

于是夫子冁然微哂,愀然作色而叹曰:“噫吁嘻,陋哉!测浅者不可以图深,见小者不可以虑大。子实占毕之儒,未闻昭旷之论,是以为此言也。来,吾语女!盖学不究乎性命,不可以言学;道不兼乎经济,不可以利用。故通天地人,而后可以谓之儒也。造化之运,人物之纪,皆赖吾人为之辅相;纲纪风俗,整齐人道,皆赖吾人为之经纶;内而中国,外而九夷八蛮,皆赖吾人为之继述。故操觚染翰,骚客之所用心也;呻章吟句,童子之所业习也。二三子不思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豫养其所有为,而欲借一技以自显庸于世。嘻,甚矣其陋也!且道德者,事之实也;文辞者,德之华也。故尚行则行有枝叶,尚言则辞有枝叶。训诰典谟,圣人岂殚精极虑,作意而为之者哉?几微内洞,文采外章,扬德考衷,启发幽秘,不求文而自文耳。乃吾见一人焉,辩若悬河,藻若春工,含吐邹、枚,方驾陆、谢。及考其实,曰:是人也,德薄人也,才辨之流,虚浮之党也。若而人者,诸君愿为之乎?又尝见一人焉,辨不惊世,誉不向俗,其言呐,身不胜其衣,粥粥若无能。及考其实,曰:是人也,忠信人也,君子之徒,圣贤之归也。若而人者,诸君愿为之乎?何则?根本固者,华实必茂;源流深者,光澜必章。是以君子处其实,不处其华;治其内,不治其外。夫恢皇王之绪,明道德之归,研性命之奥,穷经纬之蕴,实所望于尔诸君也。是之不务,而文焉从事。若曰文词而已矣,岂徒为尔诸君之累,毋亦忝天子之命,而虚其望乎,又何令名之有?”

于是诸文学赧焉自失,蹶然负墙,逡巡而退,曰:“夫不闻建鼓之音者,不知拊瓴之足羞也。不睹悬黎之珍者,不知燕石之非宝也。某等智识浅昧,未烛于理,又执固陋之见,足已而不问。夫子发以闳深之辞,引以大道之要,乃今廓然发蒙已昭矣。敢不夙夜以求,无负于天子之宠命。”

来雁说

顾舍人宦居京师,有雁集于邸舍,迫就不惊,容止闲暇,有宗卿作而言曰:“休哉,瑞应乎!夫雁,负阴抱阳,候时眠宿也。此其背玄渚之岑寂,为人寰之清征,殆以章瑞表应,兆先舍人矣。”

客闻之,以问陈先生曰:“斯言是邪?”先生逌尔叹曰:“然哉休哉!休哉然哉!抑犹未循厥本。夫观物测征,揆类表应,此琐士之思也,非所以议于廊庙之模也。宗卿之言过肤,不乃甚乎!”

客曰:“何为其然也?羽毛得气先,自古而记之。矧其耿特之禽,婉仪敛翮,引翁骈,邕邕肃肃,似搔而驯,殆汉氏之所为协律豫神者也。夫子其有遗闻邪?”先生曰:“乌谓此乎?且夫麕鸾雉,诡毳殊章,今昔之所珍也。虞人负罘,掎机入林,即鹿射翟,飞跌者众矣,虞人靡得以为瑞也。赪鳞绮甲,世之所希也。渔子揄九罭以游江河,河则舛之类,诡族喁,浮没扬波,迕者伙矣,渔子靡得以为瑞也。夫物固灵未必遇,不必灵而传者矣。此何以称焉?”

客曰:“然则夫子何以休旃?”先生喟然曰:“嗟乎,兹难以微已!然而兹事虽细,皇风之既概也,乃余秉艺文之权,惟始终之表,恶可嘿焉!恶可嘿焉!盖试论之:夷隆,时也;机祥,适也;显没,会也。建德章号者赴时,希光摛盛者逅适,雍休履祉者附会。论世绎化,不越三者而立教也。故事有微而必章,亦有显而弗扬。彼舍人优优委蛇,乃矜矜于休姱。藉令遘替运而立讳朝,虽叠珍叠异,方跼蹐匿没,岂能以扬芬而茂哉!”

客闻之,曰:“惟圣人君役万物,中智以降,则万物之为役者也。方今天子神圣抚运,休光累叶,湛恩浑浡,溢于罔极。犹遴登不髦,俾宇内一技之士,亦得效谞陈虑,以黼黻鸿猷。是以氓庶闿悦,遐近欣欣,协气充牣,嘉况雥集,熙雪表瑞,滴露飞甘。仁麋皎兔灵爵之贡,日旅彤庭,嘉由异道之祥,尽升清庙。而天子犹为悒不居,下令若曰:“此大夸靡,敕示中外,自今毋得献。”而诸福之物,郡国什一间上羡溢图牒者,尤不可殚述。人人谓致华平之草,家家蕲至林氏之驺,跂足致尰,延颈成也。海内喁喁然,无不望上兼瑞命,总百灵也。

昔者爵集省第,黄霸扬其声,鸾降庭木,萧恕表其政。皆遇好夸之主,居偏驳之朝,处疏逖之位,犹援物著化,垂视后来。而舍人以明体慧质,遭逢隆盛,附鸿渐之翼,应凤毛之简,珥笔金闺,刷彩瑶闼,日眴天藻,手栎云英。夫既以习观太平之业,而沐浴膏泽,被其文章矣。彼蜚雁,烝然戾止。其心若启,可则可仪。夫羽毛之应,岂必致信符箓。然而引兴协思,不可少也。王生有言:“世衰道微,伪臣虚称者,殆也;世平道明,臣子不能宣者,鄙也。”盖情有积而思宣,美有稽而思鬯,性有触而思起。舍人焜耀希会,乃得以因物托义,拔饰趣指,播之悠逖,以昭其和休焉。

夫感上奋内,盛归美,而输布忠荩,臣子之职也。抒道情以通讽训,藻士之致也。推上尽下,铺衍宏变,以极广遍,卿大夫之事也。《诗》云:“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吉士,媚于天子。”又云:“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兹其所谓丕休也。若乃眩异测应,以几宠援而惟辏况,不亦恶乎?岂其然哉!

义命说

先儒谓义命有正合者,若尧、舜之有天下,仁者之必寿,积善者之获福是也;有不合者,谓若孔子不得位,颜渊之早殀是也。以愚综其实,殆不然。昔者,夫子盖罕言命;至于义,则谆谆不已也,何则?造化之数,阴阳之变,运之所遘,气之所遭,有不可以常理测者。仁者不必寿,寿者不必仁;圣人不必有天下,有天下者不必圣;善者不必获福,福者不必善。

尧、舜以圣人而有天下,然其子丹朱、商均,竟以不肖不能守其业。孔子,希世之大圣也,历聘世主而不遇,逐于鲁,厄于陈蔡,故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回也屡空,夷、齐求仁得仁,竟饿且死。然操、温之徒,暴戾篡夺,至无行也,身为帝王,屡世富厚。试使孔、颜、夷、齐与操、温之徒絜德度义,不同日而语矣!此亦何相去之远耶?

然犹有所解者,以为人之禀气不同,或贵贱素定于天故也。若夫百里奚,在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太公,渭滨之钓叟也,年八十,老于磻溪,遇文王而为师尚父。公孙弘五十举贤良,不合,退牧羊于海滨,一朝而为汉相。一人之身耳,然成败异变,先后相反也。此其于义命,合邪?否邪?世之善恶祸福,参差异等,其相去不啻什伯者,可胜道哉!

何则?“大钧播物,坱圠无垠。”行或止之,使或尼之。既申重之,又摧败之。数有不可穷,理有不可解。故夫子罕言之也。而曲士寡学,必使牵合推测,以验天人之际,不亦惑哉!虽然,命不可必,可必者义也。命之所在,虽圣人有所不能违;义之所在,虽造物者有所不可夺。韩子曰:“祸与福存乎天,贤不肖存乎我。在我者,吾将勉焉;在天者,吾何知哉!”是故孔子不以厄易其圣,颜渊不以穷易其仁,伯夷、叔齐不以饿且死弃其义。衡且击之,彼将安之;升且沉之,彼将顺之。是故得之不喜,丧之不戚,生之不贪,夭之不怒。彼其视富贵福泽、贫贱忧戚,如波涛之于巨石也,岂以其纷然者动于中哉!是所谓义也。

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然哉,虽圣人固亦唯知有义而已!彼蒙蒙瞆瞆者,固将行险以侥幸;而狷忿之流,又不达顺受之正,屑屑焉与造物者较其多寡,责其期效,不得则怨愤热中。屈原以之自沉,贾谊以之哭泣,申徒狄、鲍焦之流,负石蹈海而不悟。是何异以蠡测海,以丈度天。欲以区区之义,上干造化之运,不亦误乎?是故学者亦唯循吾义而已。至于命,非所可与也。

或曰:“今之谈义命者,异于吾子之所说,何哉?”任数者则曰:“生死之数,穷达之遇,分定于天,不可易也。”任人者则曰:“天定固能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凡此皆一隅之说,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也。譬之稼也,耕耘播种,人也;雨旸丰歉,天也。虽有神农、后稷,不能必其岁之丰,而田作之功,自不可以不力。彼任数者,不知耕耘播种之在人,而一归于岁。任人者,不知雨旸丰歉之不常,而取必于力作之勤。吁,惑亦甚矣!人生而有利害之情;有利害之情,则不能无推测之智。是以纷纷议论而卒无所归也,可胜叹哉!

拟韩信谕燕书

信已破赵。用李左车之计,使人遗书燕王臧荼曰:盖闻圣人不违天以立事,智者不悖时而建功。是以伊尹丑夏归亳,微子去殷即周。彼二贤者,皆审天命之归,以决去就之义。是以福庆流于无穷,声名著于后世也。

往者,天下同患苦秦,豪杰蜂起,汉王与项羽戮力攻秦。怀王约诸将曰:“先入关者王之。”汉王先破秦,当王关中;羽倍约,夺汉王关中,而王之巴、蜀。又以私意易置侯王,尽王其将相功臣于善地,而徙其故主于长沙,已又弑之。汉王因天下不平,发蜀、汉之士,还定三秦,缟素而问弑君之罪。天下豪杰,云合向应,皆弃楚而归汉。故天命之数,归于汉王,愚知所知也。

魏王豹背畔无亲,绝河津,距境而自王。仆受命徇河北之未附者,涉西河,虞魏豹,下四十余城,遂擒夏说阏与。今赵又破矣。便欲乘胜,北首燕路。而军吏皆曰:“赵破,燕固自宜听从。若其从焉,又乌用多杀士大夫为也?”故按兵释士,使人献愚计于左右。

仆闻《周易》垂知几之箴,兵家审彼己之势。郑伯面缚,严王退舍;国小图大,宋以败亡。《诗》云“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愿足下详计而熟图焉。

今为燕谋者,必曰:“我有易水之险,汉兵远来,势孤援绝,而欲以长技取胜,是自速其危亡者也。”且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阻井陉之固,连燕、齐之兵,南面而争权于天下。然仆以偏师鼓行而前,不崇朝破赵二十万众,遂斩成安君泜水上。夫燕之恃以自蔽者,独赵耳。昔虢破而虞亡,韩降而魏惧;前事之不忘,后事之永鉴。故凡为足下谋者,皆危亡之路,不忠于足下,不可用也。

为足下计,莫若息兵彻备,以身自托于汉。仆请为足下报汉王,即燕封足下,剖符世世,与汉始终无极,孰与势穷力蹙,坐而待亡乎?计不出此,以区区之燕,远托于孤绝垂亡之楚,而欲鼓螳臂之勇,以抗乘胜之师。仆之所虑,蓟丘之壤,不可以图存;成安之事,复见于今日矣!故愿足下详计而熟图也。危亡之端,祸福之机,迅如发矢,不预揆之,后悔何及!

拟唐回鹘嗢没斯率众内附诏宰相李德裕撰

异域归忠传赐之群臣贺表会昌二年

伏以圣主中兴,九译戴同文之治;名王内附,十行承赐札之恩。仰舜德以咸宾,诵尧言而丕式。声施蛮貊,欢动寰区。窃惟圣人以六合为家,则迩者安,远者至;天子以四夷为守,则要服贡,荒服王。嘉靖殷邦,爰致氐、羌之享;丕单武烈,聿来肃慎之庭。凡雕题漆齿之氓,尽图王会;若辫发贯胸之长,咸隶象胥。盖上仁所不怀,必至诚为能化。

惟兹回鹘,世长北藩,树芽承突厥之衰,通道值贞观之盛。燕然请吏,犬羊窃比于中华;灵武征兵,蛇豕荐窥乎上国。洎叶护狃东都之盛,致怀恩勾朔漠之师。金缯和亲,不解南侵之祸;边城互市,竟渝北面之盟。烽烟时彻于甘泉,车驾频烦于细柳。属关、陇腥羶之后,徒事羁縻;当藩臣跋扈之秋,未遑经略。百年胡运,尚宽膏斧之诛;一统皇舆,忽睹献琛之会。

此盖伏遇圣亶聪明,天锡勇智。垂衣而治,际河清海宴之期;秉钺有虔,鼓雷厉风飞之烈。坐明堂而朝群后,惠中国以绥四方。冠带月支,旅应驺牙之瑞;梯航日出,咸输象齿之珍。神威交鬯于遐荒,德教诞敷于鞮译。遂使可汗遗冑,系组来朝;特勒大酋,韬戈款塞。豺狼伏其凶性,鸱枭怀我好音。

虽夷情之叛服靡常,要圣泽之涵濡无外。丹书锡誓,既崇日逐之封;赤芾疏荣,仍懋秩訾之赏。载廑宸虑,特诏台司,褒武义贞烈之臣,辑异域归忠之传。远稽秦、汉,近采皇唐。始戎由余之见几,终尚可孤之著节。写诸琬琰,播狼胥瀚之声;炳若丹青,掩麟阁云台之美。衮钺中严于笔削,丝纶下逮于兜离。感以至诚,喜溢淄青之诏;陈之大训,荣逾飞白之书。俾观古以知今,用变夷而之夏。信王者怀柔之大德,妙圣人鼓舞之微权。彼呼韩请朝,特位侯王之上;乃窦融归款,遽蒙图传之颁。然未有袭我冠裳,为王屏翰,稽颡而臣阙下。穹庐获齿于内藩,推心以置腹中,文字遂通于殊俗。允矣圣朝之盛事,昭哉史册之休光!

臣等材谢请缨,筹疏借箸。元戎十乘,期赓《六月》之诗;干羽两阶,幸睹七旬之格。瞻龙颜而有喜,肃虎拜以扬休。伏愿居安虑危,柔远能迩,如天覆帱,益隆下济之谦;未雨绸缪,弥切外宁之惧。戢干戈,橐弓矢,万方偃武以修文;役邛、筰,朝冉、駹,亿载宅中而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