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会试录序
隆庆改元之辛未,复当会试天下士。届期,礼部尚书臣晟,侍郎臣希烈、臣大绶以请。上若曰:“兹吁俊登献惟重典,其命辅臣居正典试,学士调阳辍讲筵事副之。”臣祗奉明命,不胜大幸。伏念臣一介草茅,经术浅陋,往荷先帝简拔,侍上于潜邸,时时诵说所闻,得效启沃。及上登九五,录用旧学,即召臣入赞机务,一岁中迁至孤卿。夙夜兢兢,念皇上所以拔任臣者,即捐糜一身,何足用报!惟当搜罗天下才俊,以布列周行,共熙帝载,庶足以仰酬其万一尔。
有告臣曰:“某也贤,克称厥位。”辄手记而心存之,荐达之恐后。“某也能,克任厥职。”亦手记而心存之,荐达之恐后。然负奇抱艺,伏在草莽者,未有以闻也。乃今谬司校文之任,得以尽观天下士,简汰而搜拔之,则所知益广,所荐达益多,而区区图报之忱,亦可藉是以少塞矣,岂非臣之至幸至幸者与!
乃以二月己亥,偕臣调阳及内外诸执事,陛辞入院,合两畿诸省前后所贡士四千三百余人,如故事,三试之。戒诸执事,咸既乃心,试题必明白正大。无或离析章句,以为奇异;无或避忌趋好,以长谀佞。抡文必崇尚雅正,无或眩华遗实,以滋浮靡。有能综览古今,直写胸臆者,虽质弗弃;非是者,虽工弗录。盖阅二旬而告竣。遵宸断,取四百人,梓其姓名与其文之优者,为录以献。
录既成,臣与臣调阳暨诸执事聚而观之。曰:“文不近实矣乎?”佥曰:“实矣。”“士能尽如其文矣乎?”曰:“未可知也。”虽然,既以是取之,敢不以是望之。顾诸士脱蒯屦而登王庭,犹未知上意之所向,与己之趋者,宜何如也?臣请告之,以定厥志。
臣闻世之治也,恒自文而返质;其既也,恒自质而之文。昔者孔子欲损周之文,从夏之忠,而不可得。有能究礼之本者,则深嘉而亟叹之。诚达于时宜如此也。明兴二百余年,俗凡几变矣。我皇上嗣大历服,于兹五年,悬象布令,作则垂范,一切务剽剥枝曼,以崇本质。省章奏之繁词,握默运之元柄。言不蕲工,期尽诚款;行不蕲卓,取裨实用。侧席寤寐,惟欲得忠信诚悫、直谅不欺之士而任之。故臣敢以诸士进。夫帝有帝臣,王有王佐,霸有霸偶。今上所修,帝道也。诸士固且愿为帝臣。其上一乃心,端乃志,毋作伪以乱真,毋矜名以示异,毋窾言而不中其实,毋诡故而不近人情。宁拙而迟,毋巧而速;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忠信直质,以事其上。若是,斯可以为帝臣,而无负于今日之举矣。不然,是主与臣意异矣。臣主意异,不能治三家,况天下乎!
臣事皇上久,窃有窥上意之所在,故于诸士始进之日而告之以此。夫士有才而不以进,有司之过也。主德不宣,申令不熟,标准不立,约束不明,臣等之过也。主德已宣,申令已熟,标准不立,约束不明,臣等之过也。主德已宣,申令已熟,而众弗率,则士之过也。若是者,谓之跃冶之金,匠者睨而弃之。邦有常刑,臣不敢庇。於戏,登兹录者,可不勖哉!可不惧哉!
少师存斋徐相公七十寿
序往余读中秘书,则公为之师。公相业在嘉靖末及隆庆初而请老。今上嗣位,公年始及老,盖家居者三年矣。余既为公门人,不自意又从公政府之后,诸所为佐国家者,一惟公是师。公生之辰,即不及奉觞为寿,礼宜有言。
今世称人仁寿者,以为家人言耳,然其理不可易也。彼直以煦煦言仁,未睹仁体。夫仁于乾坤为元。是天地之大德也。于人则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无作好恶。君体之而相调之。公尝善程夫子之言仁,以训学者,盖其所自得也。故其相业,海内能言之,余未暇论。第观庚戌而上,暨于嘉、隆,君子小人之进退,士风民俗之清浊,朝廷边鄙之休戚,如阴曀复开,如冱寒复燠,谁为此者乎?公方且作而不辞,生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应天之道,年未及而引退。夫贵以身为天下,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可以托天下。渊乎微哉,吾以此识仁体矣!天道无心,诎信皆仁,皇极无私,与物委蛇。子贡称:“博施济众为仁。”孔子告以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故人己一体,立达一心。是不必己,非不必人。名不必己归,功不必己出。****平平,可以为天下,可以保真,可以引年。故庙廊亦仁,岩薮亦仁,匹夫匹妇与被其泽亦仁,一介不以取予亦仁。由耕野而保衡,不以其故增益;保衡而复于耕野,不以其故贬损。未尝不施,未尝不济,亦不必于施,亦不必于济,是以常施常济。常施常济,故常仁。常仁,故常寿。
昔汉安昌侯老,长安车驾数亲临问,而学士不免疵议。宋温国居洛十五年,绝口不言事,上亦不之问,而竖卒远夷知名,称真宰相司马,隐然倚以为重。此遵何德哉!假令君实耄期无恙,天下固愿之。人情如此,天道岂远哉!故公之寿不必吐纳导引,而长生久视,可悬策已。
大《易》爻义,乾元取象,或潜而勿用,或见而文明,或亢而有悔,或群而无首。此之休咎,不占可知。公毕在田之业,崇用九之德,高而不亢,返于初潜,其道无疆,利永贞矣。天下方以公为蓍蔡,何可一日无也?天子孳孳圣学,锐意太平,慕古宪乞之义,廑求旧之思,业诏有司存问。异日者,将礼三老五更于太学,固我公矣。夫仁于天下为元气,以佐天下为元勋。故公位为元臣,齿为元老,无论家居矣。后来者遵公约束,庶几画一之治。窃比于宋元祐耆硕者,公何啻君实,顾余为吕晦叔何如耳!
少师存斋徐相公八十寿序
今年吾师存翁徐老先生,寿登八袠。九月二十日,其悬弧之辰也。先是,居正等从阁中上书,言今中国有大庆,覃恩宇内,则大臣致政家居者,八十以上,有司以礼存问;九十以上,遣官存问。嘉靖间大学士王鏊、谢迁,皆年届八十,悉得遣问。今原任少师徐阶,今年正八十,比之王、谢诸臣,齿德相同,而勋业之赫奕,有非诸臣所能及者。臣等昧死,敢邀天恩,幸从遣官之例,以彰圣朝崇礼耆硕之美。上亟报可,降玺书,遣大行人往,又特赐白金、文绮、蟒衣。于是海内争相传颂天子至意,而吾师洪勋茂德,又足以当明眷。煌煌哉盛举,旷世所希遘也。
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当嘉靖季年,墨臣柄国,吾师所为矫枉以正,矫浊而清者,幸及耳目。其概载在国史,志在缙绅。里巷耇长,尚能道焉。此以身致治者也。比成功而归老也,则挈其平生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居正读书中秘时,既熟吾师教指,兹受成画,服行唯谨。万历以来,主圣时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纪纲振肃,风俗朴淳,粒陈于庾,贯朽于府,烟火万里,露积相望。岭海之间,氛廓波恬;漠北骄虏,来享来王,咸愿保塞,永为外臣。一时海内,号称熙洽。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此不必身亲为之者也。故此两者,惟吾师兼焉。
夫士君子修身理天下,孰非精神之所运用?天既厚吾师精神,以发祥于事业,施之后世,皆可为法程。盖其运用也大而久。大可以扶皇极,锡庶民之福;久可山延世运,培万年之祚。及其归藏林壑,颐老烟霞,以其余者授之于人,而以其精者敛而自寿。今寿跻八袠,而精强神王,其聪明步履,虽新壮少年有弗如。本之天所以笃祐,原与众异,而吾师自善为调摄,以承天意。推此言之,自兹以往,度为百千,盖未可量也。居正将次第执简而修祝焉。
寿封翁观吾王年丈六十序
余与宜城观吾王子同庚子乡试,余时年十六,王子年三十七。王子博学邃养,厚积而晚发。余以童稚浅薄,谬为有司所录,获从王子之后。其视王子,丈人行也,不敢肩随焉。数年,王子始仕,为理临江府,晋霸州太守,致仕。而其子道甫,举壬子乡试第一,登进士,拜南宫。王子自其家来视道甫,会余京师,相与道故事,叙畴好。盖去庚子之秋二十余年,而余亦年三十七矣。顾视王子,则其貌苍然而光,其气盎然而扬,神清体健,无殊畴昔。而余以多病早衰,平居气不充形,临事力不副意,昔人所谓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忆与王子并翼秋风,同听《鹿鸣》,当其时,余为少年,王为壮夫。乃今转盼之间,遂成陈迹。不惟浮名身外,无可控抟,即吾所有之身,已非曩时之旧矣。是不亦可慨也哉!
夫人身百年耳,而精神意虑,每随血气以为盛衰。往往见人其盛时,气若奔马,颜若橓华,或奋于义气,临大难,决大疑,议不反顾,计不旋踵,虎视一世而心雄万夫;及其形摧力尽,志靡心灰,盖有百炼之刚,化为绕指者矣!故骐骥罷于迟暮,强弩顿于末力。若是者,岂其勇怯强弱顿殊哉!无道以驭之,而随其气以为盛衰,是以日徂月化,而莫能自止耳。夫惟至人有道之士,其天定,其神凝。其天定,故不与世俱移;其神凝,故不与形俱敝。方其壮也,众方驰骛炰勃,而彼或敛之若无;及其老也,人皆萎惫沮丧,而彼则炼之愈锐。四时之变,生长凋谢,日交代乎前,而其守如一,则有道以驭之也。故强弱,气也;荣瘁,形也。不作而自强,不泽而常荣,非形非气,湛然常存者,是不可得而名言也。呜呼!非天下之至深,孰能与于此哉!
今年七月十二日,王子年六十,道甫以余有世讲之谊,蕲余言以为寿。余观王子,年虽周甲,体力方强。别来数十年,精神意气,曾不少变,盖若庶几乎有道以充其形,而不随气以为盛衰者。余也知虽及之,力有弗逮,世务溷其虚明,趣舍滑其思虑,常恐日月易往,与众俱尽。追惟今昔,深用慨然。异日且当与王子杖藜担笠,遗世独往,登祝融,蹑鹿门,以求所谓至人者而证之。王子其肯从我哉?
翰林为师相高公六十寿序
圣贤之学,始于好恶之微,而究于平治天下。好恶得其平,则因应无为,不降阶序,而万务咸理。《书》曰:“天寿平格,保乂有殷。”言天无私寿,惟至平格天者,乃寿之以保乂王家。夫相臣,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长养万物,总摄众职,其道鸿矣。乃《书》称格天基寿,保国乂民,不外乎平一之言,则致理之要,断可识矣。
今少师高公,起家词林,已隐然有公辅之望,公亦以平治天下为己责。尝与余言:“大臣柄国之政,譬之提衡,与之轻重,与之低昂,而己无与焉。在皇极之畴曰:无偏陂,无作好恶,无偏党反侧。而后人无有比德,民无有**朋,是谓平章军国之理。”余深味其言,书之座右,用以自镜。
其后与公同典胄监,校书天禄,及相继登政府,则见公虚怀夷气,开诚布公。有所举措,不我贤愚,一因其人;有所可否,不我是非,一准于理;有所彰瘅,不我爱憎,一裁以法;有所罢行,不我张弛,一因于时。无兢兢以贬名,无屑屑以远嫌。身为国相,兼总铨务,二年于兹。其所察举汰黜,不啻数百千人矣。然皆询之师言,协于公议。即贤耶,虽仇必举,亦不以其尝有德于己焉,而嫌于酬之也;即不肖耶,虽亲必斥,亦不以其尝有恶于己,而嫌于恶之也。少有差池,改不旋踵;一言当心,应若向答。盖公向之所言,无一不售者,公信可谓平格之臣已!
夫皇极之道,人主所以敛福锡民者,而佐之实在辅相。今天子恭默虚己,委任丞弼。盖将执皇极之要,以敛福锡民,而得公平格天之佐。提衡秉钧,斡旋默运,则悠久无疆之业,自可不劳而成。天祐国家,亦必将锡之遐龄,畀之多祉,使海内熙熙,登春台而享太平,公其跻于福寿康宁之域,如《书》所云者,必不诬矣。
余无似,获从公后,廿有余年。兹又奉上手诏,谕以同心辅政。自惟驽下,公之才十倍于余,何足以仰赞其万一。亦惟以公素所以教我者,而共相励翼,以仰副主上之委托,则余亦有荣幸焉。
今年公六十春秋矣。翰林诸大夫将以公诞辰奉觞于公,而征余言以为祝。余惟公文章功业,炳辉烜赫,皆诸君所亲见。既以笔之史册,光昭若来世,无俟余言。第论其学术之奥,基寿保国乂民,其道由此。且诸大夫列官词坛,踵公芳躅,他日皆有平章责者,其亦闻余言而得所师承焉。
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
天祐国家,必有耆硕魁垒之士,以据鼎轴而斡机衡,然后其主不劳,而休美无疆之业,可衍而昌也。自昔有道之长莫如周,周之盛莫如成王,成王时相业莫如周公。史称公相武王,五十有八载,其负黼扆而佐嗣王,又十有余年,已乃还政而归东周,留东都者又七年。盖公是时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身为太傅,操冢宰之权,而上不疑,周道以隆,天下归德焉。老成人之重国家固如此。
今少师中玄高公,相肃皇帝及今天子有年矣。入则陈王道之闳,启乃心,纳乎圣听;出则兼冢宰之重,鸠众材,庀乎主职。以余所睹记,按公旦之往迹,抑何符也。公尝授经天子,天子改容而师事之。比参大政,发谋揆策,受如流水。其著者,肃皇帝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虏从庚子以来,岁为边患,一旦震惧于天子之威灵,执我叛人,款关求贡。中外相顾骇愕,莫敢发。公独决策,纳其贡献,许为外臣,虏遂感悦,益远徙,不敢盗边。所省大司农刍粟以巨万计。曹、沛、徐、淮间,数苦河决。公建请遣使者按视胶莱河渠,修复海运故道,又更置督漕诸吏,申饬法令。会河亦安流,舳舻衔尾而至,国储用足。是时方内乂安,四夷向风,天下翕然称治平矣。公犹弗康,日兢兢与九卿百执事,讲究实政,甄别吏治,问民所疾苦,抚摩而噢咻之。虽桑土绸缪,不劬于此矣。
始公方柄用,遭忌者言,邾娄不可诘辨,公避居东山,意豁如也。居二年,再入政府,众谓是且龁诸言者,公悉待之如初,未尝以私喜怒为用舍。逾年,再上书请解铨务,上手诏慰劳,恩礼有加焉。虽赤舄逊肤,不泰于此矣。
公才略盖世,又天子师也,而滋益恭,亲贤爱士,实能容之。一事之善,称不容口;一言之当,决若江河。虽吐握延接,不勤于此矣。昔公旦修此三者,令闻长世,为国元老。而公之功德烂然,后先争烈。年已六十,聪明步履,有逾少壮,其于上寿,犹掇之也。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咨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之所知也。由此言之,国家休美无疆之业,溢于成、周,虽有巧历,莫之能得。兹于公而卜之矣。
嘉平之十又三日,为公诞辰。公所举乡、会士百有余人,蕲余言介寿,而余为举其大者著于篇。夫春阳煦物,百卉咸荣,而迎曦含旭,桃李为最。诸君皆公桃李也。公今行周公之道,萃宇宙之太和,跻一世于仁寿,而况近在门墙者乎?宜其感悦爱戴,倍于恒情云。
重刊西汉书序
自孔子没而《春秋》绝,后之论史者,乃独称迁、固。迁据《左氏》《国语》《世本》《国策》作《史记》,而固承父彪之后修《西汉书》。然子长之书虽驰骋该博,类取杂家、小说以实之,其为文多不驯雅,不如固之简严明切,叙次有纪。何也?迁所涉猎者广,帝王《本纪》多《尚书》之文,《世家》、《列传》又本《左氏》、《家语》及《楚汉春秋》所录,上下数千载间,诸史百氏,靡不通贯。而固独取汉书,成一家之言,以故其言醇而不驳。缉杂彩者难为工,制段锦者易为力,兹其所以异也。
然固虽直述汉事,而褒贬论赞,比类引合,其意又有存于纪述之外者。叙《周勃传》而不录其汗出沾背之耻,叙董仲舒而不载其议和亲之疏,忠厚之至,为贤者讳。志郊祀,则备详于**黩之制;志礼乐,则三复乎仲舒、刘向之言。凡皆有深意,非浅识者所测也。至其准阴阳,穷人理,总百氏,贯古今,训辞尔雅,文质彬彬。盖自史迁以来,一人而已。
世儒皆喜讥斥前辈,或谓固贵谀伪而贱死义,又谓叙《司马迁》、《扬雄传》不当取其自叙,而曲记其世系。不知作史之与立言传道,其事不同。彼立言者,称度衡量,不敢有一言之偏,以几垂训也。至于作史不然,要在纪其实耳。虽其是非颇谬于圣人,故或出于一时愤激之言,非可为典要也。若固所述,定邪正,推幽隐,虽不可上拟于《春秋》,然下视蔚宗、陈寿之俦,猥俗阔略者,可同语哉!今议者不本其大旨,而特毛举数事以病固,愚窃以为过矣。语曰:“一人作之,十人聚而议之。”正使此辈执笔操觚,与固絜其短长,所创作或未必逮固,而徒纷纷以议之,不亦恣轻诋之私,伤旁通之谊哉!
三代而下,西汉之治,最为近古。所尚皆淳朴忠厚,非后世所及。学者览此,不独可以观良史之才,亦可考知其世变也已。
刻滦州志序
余尝披舆地图,观京师形势,周览畿甸冯翊之区,未尝不欣然仰皇居之胜也。今《滦志》可见矣。滦盖碣石地,自黄帝肇域于涿,獯鬻远遁,始被淳风。周时,孤竹二子以其国让,又避纣居北海之滨。今其俗犹慷慨狷忿,尚廉让,有夷、齐之风焉。然自黄帝以来,异姓迭兴,皆在伊洛、崤函之间,则滦之距中州,盖数千有余里,或沦没于夷狄,其幸者,乃仅同于边郡耳。我国家建都幽、冀,以控制蛮夷,则太行以东,薄海皆左辅之地,而滦之去京师,仅数百里,层峦叠嶂,周回环拱,披拂皇风,密迩天邑,盖屹屹乎重镇矣!
嘉靖乙巳,养吾陈子以王命来守兹土。越明年,政成民安,百废俱举。乃周视四封,躬按往牍,考世系之传,溯土风之旧,喟然叹曰:“昔诗人咏歌周业,始乎《二南》,岂不以王风所被,自近及远者乎?今滦土,亦王郊也。予牧于兹,一方之事,阙而不载,上无以比于周风,下无以昭示来世,余有甚惧焉。”于是搜罗载籍,博访蓍旧,编摩阅期岁乃成帙,汇为四卷:曰《世编》,曰《疆理》,曰《壤则》,曰《建制》。将以授梓,驰书请余为之序。
夫州郡之有志,犹国之有史。《周礼?职方》所载,《八索》《九丘》,小史之帙尚矣!萧相入关,先收秦籍。襄郊之迷,识者病焉。夫以宇宙之寥廓,万类之区分,古今之沿革,陵谷之迁换,山川方物,诡状殊形,精察强记,有所弗逮。然俱程按牍,半武不出于户,而通塞毕谙者,以有志焉耳。
且滦固北边要郡也。自三代以来,虽汉、唐盛时,犹不能尽隶中国,况五季而后,蛮夷猾夏,腥秽同风,宁复知有礼义纲纪民彝如今日者乎!今幸而释椎髻而冠裳,又幸而列于畿辅,为声教之所首被。盖自黄帝至于今,世之相去数千有余载,而藩屏之胜,绝代悬符;文物之隆,后先相望,则夫侈国家舆图之广,记斯地蛮夷之迹,以垂示于不朽者。微斯文,乌能有征于后世哉!
若夫证往古以昭鉴戒,则《世编》可考;经画野以奠民居,则《疆理》可稽;《壤则》示惟正之义,《建制》昭民力之存。规画经理,寓于檃括之中者,开卷可得矣。吾又安知后之宦于斯者,不藉以为指掌之资乎!则是书也,其有系于滦者重矣。敬赘数语简端,俾省方者有以观焉。
送李汉涯之永清序
昔蜀苏氏父子,皆以文章名于时。余自总角,则爱诵苏氏文。观洵之作,实胜二子,然二子之名乃独显,何也?洵之走京师,历抵诸公间。当是时,意在暴其子之所长而已。及其望实已著,轼、辙之名冠海内,而洵竟老,无以自见于世,以故其名寖以不章。若洵殆靳其发,秘其光,让其子以为名者焉。
李侯汉涯,少负奇气,善属文,为当时名士许少华辈所称重。方侯壮盛时,屈指计日,谓卿相不足取者,然竟落落不偶。而其子元树、元性,以学显于时。元树与余同举进士,元性亦举于乡,旦夕且见进用。兄弟蹑踵摩肩并起,少年有称誉光显矣。而侯年六十,乃得一县令。嗟乎,人之处世遇合诚有命也!若侯者,岂非命邪?抑亦靳其发,秘其光,让其子以为名者邪?然余闻之,厚积者远发,蓄硕者用允。譬之于物,取精多而受气足,则其发之必迟,华实必茂。侯之未去京师也,曾一再过余。余视其貌甚健,视听明,气冲冲然锐也。为余言:“今吏不能有益于民,为宠赂以败类者,凡皆欲自顾其私,富厚滋润,为子孙计耳。今吾起布衣,数贫,二子已幸自立,虽富厚滋润无所庸。凡吾所以来,亦欲庶几乎平生之蓄志,又焉求乎?”观此,亦足以见侯之心矣。
夫其孕美含精,既让二子以成其名。而磊落瑰伟之概,数十年悭沦坎壈,百不试一,晚乃效用于时,而复无时俗所谓计子孙富贵滋润者,则云蒸龙变,愤发其所蓄,必有过人者矣,岂特如洵之终以文名家者哉!侯之行也,乡士大夫饯侯于郊,使不佞致词焉。余观侯之事,绝与苏氏父子间相类,因纪其事如此。若其子之为轼为辙,功名所就,固可预料,然亦不必论也。
重刊大明集礼序
王者治定制礼,因时立制,累数十年,然后乃备。周至成王,周公始制礼作乐。汉仪之定,乃由武帝,虽文、景之富,有未遑焉;而当时仲舒、刘向、王吉、班固之俦,犹以大仪不具为恨。盖创制作则,更化宜民,若斯之难也。
至我国家不然。高皇帝以神武定天大下,承胡元极衰之敝,经制大坏,先王之典无有存者。当是时,又攘除群雄,殄逆讨叛,迄无宁岁。而将相大臣,皆武力有功之人,至于稽古礼文之士,莫有任其责者。高皇帝天纵神圣,兼总条贯,天下甫定,即命儒臣兴制度,考文章,以立一代之典。于是陶安定郊社,詹同定宗庙,刘基定百官,魏观定祝祭,陶凯定军礼,而曾鲁、徐一夔、董彝、梁寅,又总其纲领,综其条目,汇为《大明集礼》一书。盖编摩缀拾,虽出于一时诸臣之手,而斟酌损益,皆断自圣衷,是以经纪无遗,巨细毕举。夏、商以后,议礼之详者,莫如成周,而我皇祖之制,实与之准焉。
自今观之,周吉礼十,今《集礼》之所存者十有四;周凶礼五,今《集礼》之所存者二;至于军、宾、嘉礼,莫不师其遗意,酌夫时宜。盖纤悉委曲,虽颇不同,而通变移风,则后先一辙。然成周之典,具于治功平定之后;而我朝之制,定于倾侧扰攘之间,缓急疏密,又度越前代远矣。呜呼,此岂非传之所谓大圣乎!非大圣焉能当此制作之任者乎!
孔子称:“夏、殷之礼,文献不足征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明兴百八十余年,高皇帝作之于前,今天子述之于后。奕世载德,重熙累绩,稽古礼文之事,褎然具备矣。则所以一民之行而易民之俗者,又奚必远有所慕哉!
记曰:“明其义者,君也;能其事者,臣也。”其数可陈,其义难知。虽然,非数则义安所取征哉!义非愚臣之所能窥也,数则有简编存焉。因重刻而序之,用以陈其数焉尔。
赠毕石庵先生宰朝邑叙
善宦者流,尝轻诋理学之士,以为不适于用,且曰:“为政恶用学为哉!夫守经据义,士所先也;聪明强干,吏所先也。欲为政而从事于学,泥矣!”
张子曰:“不然。吾闻古之君子,终始典于学。居则学于父兄宗族,出则学于君长百姓,莫非学也,迹之显晦,乌能间之?昔者帝舜起匹夫,摄百揆。及为天子,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好问好察迩言,至与其臣禹、契、皋陶辈,询言陈谟,规诲不倦。推其言,殆若居木石而友麋鹿,无少异者。圣人之学,其纯如此。广汉、延寿之伦,世所称能吏,然暗于学术,不知道,不能正己格物,而务为一切以求愉快,故终不可大用。试使理学之士商功利,课殿最,诚不如广汉、延寿。然明道正谊,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所能为也。夫欲舍学以从政,譬中流而去其楫,蔑以济矣。”
他日以告石庵子。石庵子曰:“然。吾闻天之道不息,故久;君子之学不已,故纯。《诗》曰:‘学有缉熙于光明。’动静者时,嚣寂者境,显晦者遇,不二者心。心有所间,则不能缉熙;不缉熙,则光明息矣。往之一息谓之古,来之一息谓之今。古今之辽邈,曾不能以一息,而况于显晦之间乎?故学无间于显晦,然后其志一;志一,然后其神凝。如是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则其政精核。推此以言,则政亦学也。世言政、学二者,妄也。”
无何,石庵子出而仕为朝邑宰。张子过石庵子。石庵子曰:“吾何以办朝邑哉?”张子曰:“曩子言之矣。今将去父兄宗族而学于君长百姓,愿无忘缉熙,以成光明之治。”石庵子曰:“兹行,吾有大惧焉。盖学非言之难,用之为难。恬而夷者非难,纷而剧者为难。曩吾言之,今将用之。曩吾处其恬而夷,今吾处其纷而剧。夫以匹夫匹妇之胜予,爱憎毁誉之横发,丝棼棋布之事,交集于躬。一或少懈,皆足以移吾之志而滑其心。兹行也,其克遂吾志而益其所不能者,在是;其弗克有成而隳吾学者,亦在于是也。吾奚为而弗惧?”
张子退而谓人曰:“石庵子学当益进矣!”夫志成于惧而荒于怠。惧则思,思则通微;惧则慎,慎则不败。能思而慎,何替之有。《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惧之谓也。持此以往,虽以天下可也,况兹一邑。异时理学之士为善宦者诋也,吾得用石庵子解矣。
赠荆门守黄君升开封贰守序
黄君既晋开封贰守,旧僚某子曾为文以赠之。黄君曰:“吾思得史张氏文也。”夫余既不能以言悦人也,君知之矣。君知之而必欲余言,是君不欲人以言悦己也。言者不悦人,而听者不人悦,则虽有质直之词,必不逆于耳矣。
于是张子遂言曰:吾观今之为治者,而知吏之难也。夫吏之难,非治民之难也,事人之难也;非得下之难也,悦上之难也。夫事使之数不同,而人之材力有限。譬以什计也,闲僻之地,事简而虑优,吏之材力,五在上而五在下,其半犹及民也。稍繁,则逮下者什三而已。又繁,则逮下者什一而已。为人上者,又以爱憎喜怒殿最之;则虽有倜傥卓荦之士,必不能以什一者事上,而以什九者逮下。何则?势所趋便也。
荆门山厚而土沃,往隶荆州时,在属邑最为殷阜矣。及改隶承天,大工数起,征赋百出,又当郢、邓、蜀、汉孔道,长吏日奔走救过不及,何暇治民事。黄君为之,比及三年,政成民恬。虽不违于上,亦不贻戾于下。以故声望旁达,擢晋大郡。然亦劳且瘁矣!盖时之难也。
夫开封之视荆门,则又繁矣。贰守,尊秩也;会城,劳薮也。秩尊,则上之责之也弥重;劳瘁,则下之望惠也愈难。君能以其什一者事上,而能以其什九者逮下乎?
夫人趋亦趋,人骤亦骤,则无贵于为士矣。往者,余过荆门,谒象山先生祠,继读其文,观先生在荆门时,与友人书曰:“今治道益衰,吏为机巧,溺意功利,失其本心。夫唯有志障百川而东之,不见知于庸人,必见知于识者,不蒙录于上,必有利于下。”卓哉斯言!故先生在官,虽平屯田一事之微,必与监司反覆详勘,务求便于民而后已,即忤上不恤也。嗟乎!非有道独行不改,能不受驱于流俗如是乎?今先生去此数百年,世之富贵尊显者,然澌尽久矣。而先生名德,烂然终古,撷芳荐藻,报祀不辍。其所得孰多孰少,此亦足观矣!
黄君与先生为同乡,数百年后,复蹑遗迹,宦于此州。闻君在治,常饰新先生祠宇,朝夕瞻对,景行流风,必有感者深矣。今兹行也,余亦唯述先生之言行以告,遂志期望之意焉。
贺云溪翁汪老先生八十寿序
世之言养生者众矣,皆谓出于老氏。书传于世者,独五千言,皆天道玄虚,上古皇农之道,而归本于合神抱一,清静自正。盖圣人之学,内以修性,外以理人,其道甚近,而其效可睹者也。今此言神仙者,亡虑数百家,高者入寥廓,卑者杂污秽。其言幻幻漫漫而莫得其纪,其效茫茫唐唐而莫知其归也。一切谓出于老氏,不亦诬乎?
余为此言,他日以质诸九江守,今致政汪公。公曰:“然。夫驰思于千里,不若跬步之必至;喁于豢豹,不若粝糒之充腹也。言者率曰冲举,曰委蛇。冲举、委蛇之称,日哗于耳,而其事了不可得。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乌睹世所云者乎?庄生有言:‘善养马者,去其害马者而已。’然则善养生者,去其害生者而已。夫人形太劳则敝,神太劳则竭。故曰:毋劳尔生,毋摇尔精,神将自宁。斯不敝之道也。今释此不骛,而希心漭**,以觊非望,是安可几也!”
公之言如此,盖公之所以理性养形者,亦不外是云。今年春,公年八十矣,齿宿而德愈新,身老而神益王。余尝见公语或移日,及退如初见时,无一语不伦次。至论家国事,从容道故,称说往古,霏霏如屑琼玉,有味乎其言之也!饮酒或至夜分,坐客跄跄倦矣;公徐正衣冠,揖拱乃出,乃其聪明步履,即新锐少年不逮也。嗟乎!彼学为冲举、委蛇者,其卒有如公者乎?故知世所言悉妄耳,斯其得失之略可观也。春曦既旦,淑景载移。同乡诸君,登卧云堂,歌《南山之什》以觞公。张子曰:“余论养生之事,而知公获寿所由也,作《原寿》。”
玉林清赏诗序
云溪汪公,致政余三十年,筑于江南之野,襟亢云林,踪绝城市,躬耕乐道,澹如也。太守定山袁公慕其谊,特渡江造其庐访焉。饮于竹间,觞咏酣适,为诗数章。是时,独柱史龙州君与偕,诸君皆莫从也。其后闻者,皆依韵赓酬,总若干首,都为一帙,题曰《玉林清赏》。夫长吏,民之表也;贤士,产之贤也。古者为政,重于得人,而贤者又以道自重。故然明抗行,仲举宾徐,谈者韪之。世降道丧,斯义几微矣。乃今穴居名彦,大夫垂访。诸君感鸣鹤之应,邕邕焉,锵锵焉,夫亦行古之道也。斯事虽细,义有足称者。《诗》云:“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驷之。”大夫之谓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云溪子有焉。是庸序之,以贻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