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起了细雨，刚刚还轻飘飘浮在碧空中的云，被骤来的风扯得四散，只余下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地罩着大地，灰蒙蒙地笼在程敏芝的心头。
细雨小心地扣着玻璃窗，窗上映出程敏芝苍老的脸。一缕缕雨丝滑下，程敏芝竟有些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自己脸上的泪水。
保姆抱着条毯子走进来，程敏芝急忙低下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有些心事，是永远不想与人分享的，即使是已到暮年，那些是永远埋在心底的记忆，是一生也无法忘记的痛与甜蜜。
“下雨了，把窗关上吧。”保姆把毯子轻轻盖在程敏芝的膝头，转身就要去关窗户。
“让它开着吧，雨不大。”程敏芝仍然没有抬起头。秋雨与黄昏总是能带给人很多的怅惘，而在这一时刻，二者同时光顾了程敏芝的窗台，让她无力抗拒脑中如电影片段般回放的过去。都回来了，就象这么多年来每次回想一样，程敏芝又在经历着对往事的悔恨与流连，周而复始，如此循环，从不曾淡忘过。
那是哪一年？程敏芝记得很清楚，那年过去的第二年，她的儿子呱呱坠地，每次她努力想去遗忘的时候，都因为儿子的存在而无法忘记，她知道，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年了，也因为玻璃窗上滑落的细雨而无法忘记那一天。那一天，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两个人的脸，两张年轻的脸。
保姆还是把玻璃窗关小了些，又找了件衣服轻轻披在程敏芝身上。她早已习惯老太太这样独坐，早已习惯老太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发呆。保姆静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下程敏芝坐在老式藤椅上，面对着窗外的细雨。
程敏芝闭上了眼睛，她不忍再看窗上映出的那张苍老的脸，那怎么会是她，那张曾娇嫩的脸去了哪里？那曾妩媚的笑容去了哪里？那个上海绣庄家的二小姐去了哪里……
雨丝渐密，落在地上渐成浅洼，雨水点点砸在水洼里，激起圈圈涟漪。这涟漪一圈圈的扩大，不止在水洼，也在程敏芝的心中，一波连着一波。雨越来越大，程敏芝的心也越来越不平静。她恍恍惚惚着，恍恍惚惚着回到了那个年代，回到了那属于她的如花岁月……
在这个已经改名为北京的城市，每个人都因为新中国的成立而雀跃着，这兴奋与喜悦不仅体现在心里，更在脸上表露无遗。只有程敏芝是不开心的，跟随米华清来到这里已经几年，桃李年华已过。她曾那样期盼她的婚姻，期盼她能有个幸福的归宿，在蔡博卿让她失去对爱情的幻想后，她曾那么寄希望于米华清，但是这几年过去，程敏芝知道自己错了，知道她还是选错了人。
在外人看来，两人相敬如宾，米华清更是对程敏芝照顾入微，细心体贴，但只有程敏芝清楚，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而真正在程敏芝和米华清之间，似乎总是隔距着一条看不见的深壑难以逾越。程敏芝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米华清对她始终客气，客气得不象一家人，不象同床共枕的夫妻。事实上，从新婚之夜后，米华清就再也没有在程敏芝的枕边过过夜，两人一直分床而眠。这一切，当然只有程敏芝和米华清才知道。
程敏芝努力过，多少次深夜，她披着衣服，推开米华清书房的门，却看到他仍沉浸在他的明史书中。即使她暗示过，催促过，但米华清面对她的，始终是一幅冷淡的表情。终于灰了心，随他去吧，这就是生活。程敏芝选择了放弃，但唯一让她不甘的是，她没有孩子，米华清的冷漠让她无法说出她的想法，她多想有一对儿女，如果有了孩子，就算米华清从此消失，她也无所谓了。其实，米华清虽然每天在身边，可是又跟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呢？程敏芝这样问自己。
程敏芝就这样活着，活在刚刚建立的，如同新生儿一样茁壮，渴望发展的新中国里。但她的心，却如死了一样，对周遭的事情再不关心，只沉醉在《牡丹亭》的旖旎中，如果现实失去了希望，就只有凭借书籍给自己一些籍慰。来生吧，程敏芝反复体验着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爱恋，把自己的爱深深地埋葬，只愿来生能体验到如《牡丹亭》里所描述的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
这是一个寂寞的秋日，寂寞的灰色天空，寂寞的瓢泼大雨，寂寞的街道上没有其他的行人。只有程敏芝独自撑着伞，顶着雨水砰砰砸在伞顶的急促，独自一个人走在北京的胡同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在大雨中散步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寂寞。一个人在房间中，望着窗外的大雨，更有种被世界隔离开的感觉。于是，她跑了出来，打着伞，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走。这样，她就不再是孤独的，她被融入了大千世界，最起码，在这一刻，她在雨水中，而世界万物也都在雨水中。
淌着水走着，程敏芝有些恍然，周围的胡同越来越陌生。她惊诧地发现自己就这样在雨水中迷了路。离家并不远，程敏芝很肯定，只是她从没有这样从容地在胡同里走过，不看胡同的路口标牌，这样随意地走，这是第一次。她没有惊慌，已经是新中国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使担心又能怎样，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中，冰冷的，没有人气的家。宁肯就这样泡在雨水里，哪怕身上被雨水渐渐打湿，哪怕寒意越来越重，哪怕她感觉越来越冷。
程敏芝突然思念起上海来，思念起自己的那间绣房，思念起父亲的慈爱，与兄长的微笑。可惜这些都已经不存在了，父亲病逝，兄长在战乱中丧命，程家只有她还活着，还孤伶伶地留在这个世界。程敏芝莫名地伤感起来，眼泪莫名地滑下来。她抬眼望着陌生的胡同，又感觉到了深深的孤独与冷彻心扉的寒意。
满眼的陌生中，突然晃出一丝熟悉，那是一幢爬满青藤的小楼，在漫天飞雨中撞进程敏芝的视线。程敏芝停下来，凝视着小楼，她记起了这里，这是蔡博卿在解放前买下的一个小宅子，后院有一个二层的小楼。
蔡博卿。程敏芝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家了，虽然程敏芝知道米华清每天都和他见面，但是她却不能经常见到他。
雨仍在下着，丝毫没有渐弱的迹象。程敏芝抬眼看了看天色，这个时间，蔡博卿应该不在家，他和米华清在一起。程敏芝一边想着，一边抬起了脚，慢慢向宅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