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程敏芝家大门,姚本清阴沉着脸。保姆在身后把大门关得铛铛响,似乎早就巴不得这三个老家伙早点离开。
蔡尚杰看出姚本清不悦,急忙走上前:“姚教授,您一定是在怪我了。”
姚本清“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蔡尚杰与冲虚对视,自嘲地笑笑,继续跟在姚本清的身侧:“我知道您不想说出真相,从昨天到今天,您没有对我们透露半点信中的内容。这让我很敬佩,也让我明白,为什么我父亲选择把信交给您,而不是其他人……”
“你明白为什么还……”姚本清控制不住情绪,他的确感到气愤。
蔡尚杰叹了口气:“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不是应该活得明明白白的?程敏芝……”蔡尚杰顿了顿,“程老太太已经这个年纪,却不知道这辈子隐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不是太可悲了吗?”
“知道了就不可悲了吗?”姚本清皱了皱眉,“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认为她这么大年纪可以接受这些事实吗?”
“我相信她可以。”蔡尚杰斩钉截铁地回答,“程老太太比我们想象得坚强,一个女人含辛茹苦,独自带大了没有父亲的儿子,又不得不面对失去儿子的痛苦,再一次独自抚养年幼的米娜……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力,是做不到的。”
姚本清沉默着。
“其实那封信,我十几年前就可以交给您,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现在这个时候把它拿出来,我想……您也应该能够理解我的用意。”蔡尚杰一脸真诚。
“也许你说得对吧……”姚本清叹了口气。
“不过都是因果,你们又何必为了这些而伤神呢?”冲虚捋了捋颌下的长须,“走吧……电梯来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三人低着头走了进去,没有人再说什么。
客厅里静悄悄的,所有的房间都静悄悄的。
躲在厨房的保姆似乎感觉出程敏芝心情的异样,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悠闲地啃着苹果。
程敏芝窝在卧室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两封信,一厚一薄,但却同样沉重。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这样离奇地在同一天,给她带来了她一直想知道的结果。荒唐。程敏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却不停在重复着这个词。这就是她的一生,荒唐的一生。如果……哪里有如果……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该怪谁?该怨谁?程敏芝对自己的平静感到诧异,但又并不意外。她早已不再期待,早已不奢望有奇迹……人的一生哪里有奇迹,尤其是象她这样平淡地过了一辈子,更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程敏芝直起身子,看向脚边的铝盆。在送走姚本清三人后,程敏芝就让保姆把这铝盆端了进来。过去了的,就让它被遗忘吧……程敏芝使劲攥了一下手中的信,再无任何留恋,两封信从程敏芝的手中滑落,掉落在铝盆中。
程敏芝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桌边的火柴。
铝盆中窜起了火苗,跃动着,映着程敏芝苍老的脸。火舌翻卷,吞噬掉厚厚的纸张,也把过往的一切焚掉……只余灰烬。
程敏芝慢慢闭上眼,火苗仍在眼中、脑中蔓延着,无边无际,无止无休……
火势呼啸而去,所经之处一片凄凉。那座小白楼,蔡博卿出生、长大的地方。藤蔓焦枯成灰,檐角褪去颜色,遍地瓦砾,满目疮痍。空剩余烟袅袅。
程敏芝回到了旧时的上海,回到了蔡博卿家被焚烧的现场。她又是那样年轻漂亮。
她看到了,看到在一片废墟中站立的米华清。
他手中捧着两个不大的首饰盒,双目中仍残余着未燃尽的烈火。火并没有熄灭,仍在燃烧着,在米华清的心中持续燃烧着,从上海烧到了北京……
米华清就在前面,程敏芝想要跑过去,质问他为何只为了一个人,就决定牺牲蔡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性命,就决定要夺走她一生的幸福。旗袍的下摆紧紧裹住程敏芝的腿,地上的残砖碎瓦也使她奔跑不得……
追不上,米华清大步在前面走着,越走越远。
永远也追不上了。
大雨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让程敏芝狼狈不堪。狼狈的不仅是湿透的衣衫,还有她的心情。她被这骤来的雨淋得通透,淋得窒息,淋得没了力气。
一个人影挺拔在雨中,那是蔡博卿。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望着她。
他的声音穿透细密的雨丝,在她耳边响起:“敏芝,跟我走吧,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再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这声音让程敏芝被雨水浸透的心骤然感到温暖,阳光也奇迹般地在大雨中出现,雨丝仍旧沥沥,但却闪着七彩的光芒,在她与蔡博卿之间,架起了一座七彩的桥。蔡博卿就在桥的那端,招着手,呼唤着她。这一去,就会永远在一起,这一次握紧的手,不会再放开。程敏芝站在原地,盯着蔡博卿,放声大喊:“博卿,你不会再离开我吗?”
“不会,永远不会……”蔡博卿仍在招着手,“永远不会……”
程敏芝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碎石划破脚趾,她努力地伸着手,努力地想去抓住蔡博卿。
“再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不管过去,现在,将来,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再没有时间的概念束缚我们……”蔡博卿仍在鼓励着程敏芝。
“过去?现在?将来?”程敏芝停了下来。真的再没有了束缚吗?真的再没有了过去、现在与将来吗?
“敏芝?敏芝!快来!”蔡博卿催促着。
不。过去永远存在,现在正在进行,怎么可以不去考虑未来……程敏芝冷静下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如此细腻滑润,这不是她的手,或者说,这只是曾经属于她的手。她又抬头看向前方的蔡博卿,虚虚幻幻,隐隐绰绰,那样的不真实。她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她了,而蔡博卿也不再是那个蔡博卿……即使曾爱得很深,爱得甘愿付出一切,但是现在,她有更值得珍惜的,那已不再是爱情。
程敏芝转过身,背对着蔡博卿往回走,大雨噼啪,掷地有声,她清晰地听到了,听到了身后的那一声叹息……
程敏芝猛地醒了过来。保姆正在开窗户,铝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屋里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味。
“您可真是的,要烧东西叫我帮您烧,这烧着呢就睡着了,多危险啊。”保姆不客气地数落着程敏芝,把一条毛毯盖在程敏芝身上,端着盆走出了卧室。
程敏芝看向窗外。
暮色渐深,秋风瑟瑟。已是秋末。
程敏芝紧了紧毛毯,窝在藤椅上,心如止水,呆呆地看着窗台,心中再无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