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上已有灰尘,路远已是多日未出远门,在听闻顾安晴深染重疾前他正在潜心创作一部以自己故乡几十年发展变迁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路远在二十几岁时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想到此题材所涉及方面太过宏大,而当时眼下的事情也令他无法将太多的时间用于收集和整合大量的资料,于是这个庞大的想法便被搁浅了,而这一过便已是五年。
几个月前,路远那一直生活在乡下的哥哥来京探望弟弟,临走之际取走了弟弟书架上一套路遥先生所著的《平凡的世界》,正在家乡创业的哥哥读罢此书,久久不能释怀,连夜打电话给弟弟,郑重其事地向弟弟提出了一位身为新时代农民的请求:一定要以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为题材,撰写一部属于这里的奋斗史。哥哥说一个时代会有一个时代的苦难,路遥笔下的农民穷其一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种植农作物在那个年代是那么重要。《平凡的世界》虽然讲述的是中国西部省份的故事,但那时的苦难无疑是统一的。如今祖国四海升平,农民的生存状态也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的原因除了国家这艘大船驶向了更深地海域外,农民身而为人自身的那种奋斗也同样不可忽视,而几十年来在祖国经济快速发展的这种大背景下,自上而下都产生过很多或大或小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折射到农村又将会是一副不同的面孔。哥哥希望身为作家的弟弟要从农民的角度出发,以故事的形势,塑造出像孙少安,孙少平这样朴实,不做作的农村人物,在展现家乡历史变迁的同时,通过人物不断战胜苦难不断向上的命运来激励更多的人在人生这条道路上找到奋斗的价值,而不至于在这样一个不愁吃喝的年代使得平庸遁世的价值观蔚然成风。
无论是身为一个文人,还是一个作者,甚至不过仅仅只是路遥先生的一名读者,路远对哥哥的一番话都深感欣慰,哪个文人不希望人们多读书?哪个作者不希望自己写作的初衷能被读者洞悉?路远那个被搁浅了多年的想法在那一夜重新又被点燃了,他开始不停地搜集资料,他开始塑造一个又一个人物,编写一个又一个像是早已被串联在这几十年时间轴上的故事。
路远正是放下了这项自认为伟大的工作后才踏上重回长安之路的。
刚刚拿起一件衣服想要放进行李箱,路远的大学同窗张不凡就打来了电话!
“喂,路远,把你的航班信息发给我,我安排常梓琪去机场接你!”
张不凡说道。
“你,安排常梓琪?那可是咱们宿舍大哥!他能甘愿供你驱使,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
路远说道。
“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你想想当年是哪个王八蛋和大哥联合起来一起骗我说已经到了宝康火车站了,还让我马上去接!结果我去了,你们人呢!妈的!两个人明明在宿舍睡大觉,还忽悠我!”
张不凡在电话里算起了旧账。
“哦,这件事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我下午才到西安呢,想先去趟医院,要比你们晚到长安酒店。”
路远说着回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草稿纸,一阵愁绪忽然再度袭上了心头。
“我猜你也是要先去医院,我们这些舍友哪有顾安晴这么重要,让你天天惦记着呢!”
张不凡显然是想借此事调侃一下路远。
“——可是她快死了——我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去机场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路远说道。
将航班信息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向张不凡交代清楚后,路远挂掉了电话。他没有继续收拾衣物,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些草稿纸,之后他的眼睛盯着手中那大大的恨字许久没有动弹,他似是想要通过这个字看尽这几年因顾安晴来受过的所有委屈,可他又一直无法想清楚那委屈到底是什么?难道这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吗?
登机前路远收到了制片方按照约定打来的第一笔稿费,足足有五十万元人民币,尽管网络发达的时代他已看不到那钱币的厚度和样子,但手机上那一连串的数字仍然令他兴奋不已!
是啊!能用自己的文字换来如此高额的报酬,对于一个靠写作来讨生活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件颇为骄傲的事情了!可在几年前,那却是路远所无法想象的,那时的路远不仅无法依靠写作换来稿费,甚至就连一份像样的工作机会旁人都不愿意施舍于他。路远在前途渺茫之时于一片荒凉无垠的沙漠中用文字构建着一座座虚幻的城堡,而这些地方那时除了顾安晴时常愿意逗留外,就几乎再也没有人喜欢了。
飞机起飞之前,空中乘务员婀娜的身姿微微摇摆着走了过来,她温柔的提醒大家飞机即将起飞,请大家务必将手机关机或调为飞行模式。路远最后看了一眼那短信,才放心地关掉了手机。
透过椭圆形的小窗子向外望去,机场外体积庞大的一排风车正急速的旋转着。风车是用来驱赶雾霾的,据说全国各地都在用这种方式与雾霾做着艰苦的斗争。几年前北京的雾霾还没有如此的严重,大自然带来的风是雾霾的天敌,风起了,雾霾也就散了,可随着工业污染的急速加剧,刮风的日子越来越少,迫于无奈政府只能人工造风。这是一件值得政府骄傲的事情,风雨雷电这种以往只有老天爷才能决定的事情如今都已掌握在了政府的手里。在这骄傲面前路远的骄傲是渺小的,其实在路远的眼里能够通过写作拿到巨额稿费这件事情同样也是渺小的,身为一名作家他更加喜欢写作时的那份沉重,他知道那是一般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一种斗志与希望。
此刻在这些渺小的世界里飞机要飞往的那座城市,那座不知在何时已然成为了路远精神世界里巨人般存在的城市再一次像泛滥的洪水在他的心里决了堤。
自离开那日起,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理由给他足够的勇气可以令回去的念头起死回生。曾经那是多么强烈的信仰,甚至他把那里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可后来一切都变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夜。
开往上海的列车行驶在苍茫大地的无边黑夜中,路远空洞无光的眼里尽是泪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这绝望甚至令他幻想那列车开向的不是首都,而是死亡。夜色恐怖,心如死灰,那感觉就像连续几天严重雾霾天气笼罩下的整座城市,那是人间地狱!那一晚路远真的跌进了地狱,地狱里的恶魔一直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折磨他,拷打他,可任凭这恶魔怎么折磨,如何拷打,他都是无动于衷的,悲痛令他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他不想再回到地平面以上,他只想堕入那无边黑暗的地狱。
或许已过去太久,他早已忘却那日的人间炼狱,还有那人间炼狱的缔造者。在政府庞大的驱霾系统的面前,人生在这茫茫宇宙中显得是那么的渺小,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活在尘世,路远从未想过要去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而作为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来说,随着青春荷尔蒙慢慢减少的同时,那股“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自由不羁也被逐渐同化掉了。可是他眼下要去做的这件事并无半点荷尔蒙的冲动。
当从张不凡口中听说顾安晴生病时,路远第一时间找出了从大学时代一直保留下来的一个早已积满灰尘的鞋盒。自大学毕业后这盒子跟着路远几经搬家后蒙上了一股厚重与沧桑。
打开来,自上而下一路翻看下去,日记本里写满了当年记忆犹新的生活片段。翻开学生证第一页,还是那张二十一岁的脸庞,偶尔抖落出的纸条竟是当年收到的情书,情书的落款处是一个字迹小巧玲珑的名字——蓝梦颜。
路远停顿,微笑,接着又继续翻了下去。
盒子的最深处是几封已发黄的信件,信封上面的字迹如女红般精致浑身散发着久违的温暖与缠绵,任谁看了都觉得非常浪漫。
时间久了,一个人总不能很快记起一些事情来,所以才有了触景生情,所以才有了睹物思人。拿着那信路远想起了好多事情,一字一句地读来,尽是甜蜜与温馨。读到末尾的日期,路远似是被一把利剑忽然割断了喉咙,他感觉自己已无法呼吸!
七年了!
距离纸上的日子已整整过去七年!七年前,像路远这般年纪的人已很少会用写信这种古老而又浪漫的方式来向远方寄托思念,那时QQ已经流行多年,人人网还占据着各大高校的半壁江山,微信和微博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之物,茶余饭后越来越多的人把越来越多的时间交给了手机,交给了网络。
泛黄的信件已多年未开启,而寄信之人的容颜在时间的沙漏中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路远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乡下的夜晚静谧的只能听见狗吠的声音,漫天星光透着母亲般的安详。他靠在被烧得通红的炉子旁,一边取暖一边字斟句酌的伏在桌子上写信,那姿态就像是一个勤劳的作家在撰写一部伟大的小说。
飞机飞上高空几经颠簸,终于恢复了平稳状态,窗外翻滚着的云海似是一场远离地球表面的美梦,枕着这美梦,闭上眼睛小憩的路远好似也在做着一个同样美丽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