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一觉睡了10个小时，这个时候感觉肚子有些饿。客厅里有臭味，昨晚没有遛狗，安吉拉忍不住在尿布上排泄了。童言收拾了一下，再看看安吉拉熟睡中的样子，它趴在垫子上，四脚完全打开，一点防备的姿势都没有。
简单泡了一碗面，童言坐在**又拿起母亲的日记翻看起来。
1995年2月20日 晴
宝贝生病了，哭了一个晚上。我有急稿要赶在明天一早交稿，看来今晚别想睡了。趁她在我腿上睡着了，我偷个懒喝杯茶。加油麦子！
童言小的时候多数时间都很让麦子省心，除了生病。对于一个婴儿来说，用于表达情绪的方式，除了喜悦，疼了、饿了、冷了……都要用哭来表达。童言哭起来，如潺潺溪流，声音不大，却可以持续几个小时。
麦子也是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婴儿的哭声有多恐怖。她不怪高考的弟弟无情，她自己也受不了婴儿长时间的哭声，那声音足够让人崩溃。
童言喜欢被人抱着来回走，每次哭得厉害的时候，麦子只要抱着她走上几圈，童言就能安静下来。还有工作要做，总不能抱孩子抱一整天吧？买不起摇篮，麦子想了一个办法——在公交车上办公。
麦子买了一个大篮子，把女儿装在篮子里带上公交车。她在靠窗的位置找一个座位，把女儿放在两脚间的地上，确定可以时刻看到女儿的面容，以防意外发生。然后把包放在膝盖上，作为桌子使用。普通人抱怨的公交车颠簸，对于婴儿童言来说成了游乐场。她安安静静躺在篮子里，像是躺在徜徉在波浪中的小船。
公交车到达终点，麦子就带孩子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一走伸伸腿；发车的时候再上车工作。一条路线坐烦了，就开辟新的路线。
人生总是能遇见惊喜，麦子带着童言用这种方式发现了几个很美的地方，S市让他们娘俩用最便宜的方式游了个遍。
5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有一条小河，河水算不上清澈，岸上经常见人在钓鱼；8路公交车中间有一段沿着海边行驶，这片海并不属于风景区，偶然能在海滩看见游泳的人，应该是附近的居民；12路车路过一个大型农贸市场，里面的卤牛肉便宜又好吃；新开的32路车，全程竟然有几个小时，一直通到郊区的山脚下，山里产茶，茶农自制的茶叶价格很实惠……
童言转眼到了爱跑爱跳的年龄，麦子实在无力每日紧盯着女儿，狠心把童言送进了幼托班。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人在空闲的时候脑子就会不停歇。麦子对石楠的相思，在养育女儿的忙碌中被压抑几年，此时迸发了出来。
麦子这段时间的日记明显频繁起来，语气由原先的自言自语变成了跟石楠的喃喃细语。日记的内容也开始细致起来，有时候仅仅是描写童言的一个笑容，麦子就能写一页纸。这中间偶尔再夹杂一些感悟，文字间流淌的气息，已经有了麦子之后的文风特点。
7月，幼儿园筹备了一场演出庆祝香港回归，幼托班的小朋友们也准备了节目。这是童言第一次参加演出，从排练那天开始，小家伙每天回家的路上都要手舞足蹈做练习。
演出这天是个周末，幼儿园挤满了家长。好多家庭都是三代人出动，家庭之间的差距被明显摆在了眼前。S市凭借天然地理优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港商来投资，麦子工作比之前繁重起来。即便是周末也有很多工作要带回家里做。麦子随身带了一些材料，准备一边看演出一边读材料。
麦子的行为引起了坐在身旁一位奶奶的注意，她观察了好久，见麦子是一个人来的，忍不住在休息的时候询问麦子：“孩子难得表演个节目，你怎么还工作呢？家里就你一个人来了？”
麦子手里还拿着笔，笑笑回答：“我自己带孩子。”
“老人呢？没有人帮你吗？”
“都在老家。”
“啧啧。”老人咂咂嘴，又摇了摇头，“真够难的。”
麦子拿着笔愣住了，人真的怕比，这种把家庭关系摆在台面上的比较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坐在麦子另一边的一位父亲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悄悄对麦子说：“我也是一个人来的。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麦子得到少许安慰。她把笔装进包里，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台上。中间休息的时候，身边那位父亲主动找麦子聊天：“我是刘媛媛的父亲，媛媛妈妈生下她就去世了。孩子在老家由我父母带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我刚把她接回来不多久。”
“我家也是单亲。我离婚了。”
“你女儿叫什么？”
“童言。”
“我有印象，她跟媛媛一个班的。我看过班级名册，一下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很特别。”
“哦，谢谢。”
“我看你一直都在读英文材料，你是个翻译？”
“是啊。”
“羡慕你英文这么好。现在英语吃香啊，好工作都要求英语。”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搞技术的。”
“哪方面的技术？”
“计算机。平时工作里接触英文也比较多。”
“很有前途的行业。”
“能要你一个联系方式吗？哦，我没有别的意思，孩子要是在幼儿园有什么问题，可以互相帮个忙。”
麦子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了媛媛父亲。
童言的舞台初秀很成功，小丫头对节拍十分有掌控感，也很有表现欲望。麦子对着舞台伸出大拇指。一旁的老奶奶凑到麦子眼前又开口了：“跳舞对女孩子长大以后身材有好处的。小姑娘要是喜欢的话啊，再难都要培养。”
麦子笑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没打算轻易放过麦子，继续说：“我家囡囡已经开始学了，在少年宫，老师夸她很有天赋。”
麦子应付一句：“那很好啊。”然后眼睛一直盯着舞台上的女儿。
媛媛爸爸悄声跟麦子讲：“我朋友开了一个低幼舞蹈班，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把孩子送去。我周末有时候也要上班，咱们互相帮着接送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拉筋下腰吗？”
“什么也不能做。太多低幼的家长询问了，都想要让孩子起跑线提早一些。朋友没办法，就开班了。课上的内容以培养音乐节拍感为主，然后学一些小动物的动作。哄孩子，哄家长，还能赚钱。”
“你知道是哄家长的课，还给孩子报名？”
“一群孩子玩在一起，穿着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她喜欢。”
童言被这个回答说服了：“能给我一个地址吗？我带女儿去试试。”
童言自此开始加入了周末兴趣班大军。教室里是热闹上课的孩子，教室外是趴在窗口上挤作一团，比孩子还兴奋的父母。麦子站在外围翘着脚往教室里瞄了一眼，教室里正播放丛林音乐，倒是十分悦耳。再看孩子们，一个个跟在老师的身后，把双臂张开正在做着小鸟飞翔的动作，几个调皮的男孩儿已经把鸟翅膀变成了战斗机机翼，脱离队伍在教室追逐起来。
“我家这个又放飞自我了。”说话的人应该是男孩儿的妈妈。
“男孩儿就这样，这也算是创造力吧。”旁边一个爸爸说道。
“回去还要说说孩子，不能打扰别人上课。”一位老人皱着眉头开了口。
“这么大孩子懂什么？”
“孩子不懂大人才要教育。你们觉得这是创造力，对其他喜欢跳舞的孩子和老师来说，这是捣乱。”老人一定是队伍里哪个乖巧孩子的家人。
家长们立刻都陷入沉默，这种问题讨论起来，特别是跟较真的人讨论起来通常结果都不会太愉快。与其争吵，不如安安静静欣赏自己的孩子。
麦子从来没有麻烦过媛媛爸爸，倒是帮忙接送过几次媛媛。媛媛爸爸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人，每次去麦子家里接孩子的时候，一定不会空手去。随手的一袋子米或面，桶装花生油，总之都是些重量比较沉却必须的生活用品。
慢慢的，麦子感觉出来媛媛爸爸看着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麦子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成年人的感情虽然比不上年轻人炙热，却处处落在实际上面。玫瑰与烛光晚饭被大米和花生油替代，接下来的表白通常也会直奔婚姻。
这天舞蹈课又是麦子负责了接回家两个孩子。傍晚的时候媛媛爸爸手里拎了蛋糕出现了麦子的门口。
“今天是媛媛生日。怪我没有提前说一声就拎了蛋糕来。我就想让媛媛能跟好朋友一起吃个蛋糕。”
麦子笑笑：“没关系，童言也好久没有吃过蛋糕了。”
两个孩子见了蛋糕高兴地手舞足蹈。麦子做了长寿面，4个人简单吃顿晚饭。童言看了一眼面，撇撇嘴说：“又是面。我妈妈只会做面条。”
“叔叔明天带你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好啊好啊！”两个孩子高兴地拍手。
媛媛爸爸看着麦子问了一句：“你明天有时间吗？带孩子们一起去公园玩儿玩儿。”
麦子想找理由拒绝，一旁的两个女孩儿又是一阵欢跃。麦子不忍心让女儿失望，只好点点头。两个孩子见了蛋糕，自然是不肯再吃面条。童言唠叨半天：“要吃饭的啊，蛋糕是甜食，不能当饭吃。”
媛媛爸爸帮忙解围：“你们不吃面，明天肯德基可就不能吃冰激凌了啊。”
“吃两根面条可以吗？”童言开始讲条件。
“不行，要把鸡蛋吃了。”麦子不肯让步。
媛媛爸爸对自己女儿说：“你为童言做个榜样，今天是你生日，你是姐姐。”
媛媛自己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面汤，然后咬了一口鸡蛋。童言跟着媛媛学，两个孩子总算填了些东西进肚子。童言把蜡烛点上，关了灯。烛光中，四个人一起唱起了生日歌。上一次这么热闹的场景发生在什么时候麦子已经记不清了。她偷偷看了一眼媛媛爸爸，那张脸上没有石楠半点相似之处，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第二天的公园之行让麦子有些紧张。她料到了今天媛媛爸爸会找机会表白，于是尽力躲着他。两个女孩儿要去滑滑梯，终于还是给了麦子和媛媛爸爸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看她们相处得多好。”媛媛爸爸先开了口。
“这么大的孩子，无忧无虑。”
“谢谢你，昨天帮着媛媛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
“不用谢，童言也喜欢吃蛋糕。”
“你没打算再婚吗？”
“没有。”
“找个人承担一下生活琐屑，回到家还有人说个话，不好吗？”
“我生活很充实，也不寂寞。”
“孩子需要陪伴。”
“她有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
“媛媛爸爸……”
“叫我老刘吧。”
“老刘，我离婚是因为我出轨，那个人我虽然没有跟他结婚，但是我忘不了他。你能接受吗？”
媛媛爸爸没有想到麦子会这样坦诚，震惊到说不出话。麦子轻笑一下说：“我不想骗你，同床异梦的感觉并不好受。你也应该找一个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女人。”
“谢谢你这么坦诚。”
“我很喜欢媛媛，但是悲剧不能再发生一次了。”麦子脸上的坚决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两个孩子站在滑梯上冲他们招手，两人同时举起手来挥动几下。
“你就当我没说，一会儿咱们去吃肯德基。孩子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媛媛爸爸虽然有些失望，他更不愿意看着孩子失望。
享受了一天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之后，没有出乎麦子的预料，媛媛的父亲再也没有委托麦子帮忙接孩子。再过了几个星期，就连舞蹈培训班也不见了媛媛的影子。麦子看墙上贴的班级课时安排，才发现媛媛的名字出现在了周四晚上的排班中。麦子笑笑，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