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市坊已停。
铁匠炎彦将门庭关了,简单收拾一番,便入得后院中,与自己的女儿炎怡,坐在院中,吃饭,纳凉。
时令已入盛夏,中郡仁昌城内,白天时候闷热的很,唯有此间的傍晚时候,多少自夜幕里,降下了一丝暖意。
二人的饭食,很简单,只有一碗粗糠米与几口白水。
自从天暗杨敕造荼毒南郡并将之占领统辖之后,南郡的寻常百姓,便再没有闻到过稻米的香味,甚至是像炎彦父女眼前的这碗粗糠米,在寻常百姓之中,也已经算是富足。
南郡千里饿殍,死于瘟疫的,流离饿死的,不计其数。空出了很多的闲置沃土,活着的人大可去耕种,甚至于在人口锐减之中,幸运的活下来的人因为可以获得大量的土地而会变得更加富足。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
所有的闲置用地,皆被魔星们的衙门私吞霸占了去,名曰官用。
此外,原有的人头田亩,也从原来的每人五亩三分,变成了八分。所剩之土地,不及原来的十之一二。
如此的,南郡城的达官显贵富足显赫,而普通百姓却是饭不充饥。
于是,南联下郡便成了达官显贵谋取暴力的天堂,平民寻常百姓的炼狱。
炎怡将一碗糠米只吃了一小部分,便停了筷子。再不去,多食一口,转而,将一碗白水饮了个干净。
炎彦看着,心里不知是如何的滋味,言道:“多吃点儿,再把筷子动上几动。”
炎怡却摇摇头道:“不,我已经吃饱了,父亲把剩下的吃了吧!明日还有得活计要做,要出力流汗。”说罢,却将自己的筷碗收拾,转身去了。
炎彦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绝心下一阵悲凉惋惜。看着面前的这尚有一大半的一碗粗糠米,却不知,该是如何下筷。
炎怡自走到一边,将腰间一口布袋取下,于无有灯火之中,将手探入,将布袋中的铜板,单凭知觉的数了起来。
布袋中,只有三枚铜钱,是这个家全部的财富。
三枚铜钱,只能买得八两糠米,连一颗白米都买不到。因为杨敕造一众魔星的大肆敛财,仁昌城的白米,简直堪比金字的珍贵了。
“袋中有几个大子?”炎彦问道。
“只剩三个了,连一锭铁都买不到。”炎怡言道。
“买不到就买不到吧!明天,便就将这铁铺关了,回家里,伺候伺候那一亩六分地去。”炎彦回答道。
炎怡听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言道:“若没了这铁铺,母亲和哥哥的香火,可就没有个续了。”
炎彦听罢不语,将那半碗糠米,动了一筷子。
“父亲,我们本大可不必如此。”炎怡言道。
炎彦知道她这一言所指何处,便将方才拿起的筷子放了回去,起身,走到了炎怡面前,将手放在炎怡的肩上,言道:“对不起,父亲让你受苦了。”
炎怡听过炎彦如此一言,心下埋藏了好久的委屈,再难忍住,但身来的倔强,却让她早已盛满心海的泪水,没有夺眼眶而出。
“女儿倒没什么,但如今,我们连母亲与哥哥灵前的香火都没法再续下去了。父亲当真便要眼见着这个家惨淡如此吗?”
炎彦听罢,在心中,深深的叹下一声悲苦的叹息。
“小怡,我知道你心下的苦痛,然而这世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母亲和你的哥哥,我实在,再不能失去你了!”炎彦言道,眼中,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场侠道内乱,看到了刀光剑影,看到了自家弟子与妻儿的倒去……
“但这一切,便就这样的善罢甘休了吗?侠道欠我们的,天下欠我们的,便就当真要这般善罢甘休了吗?”炎怡转过身来,对着炎彦言道,带着心下关于仇恨的怒火,带着眼中的倔强与不屈。
炎彦听罢,竟然不敢对视上炎怡那双灿烂的明眸,身高体阔的炎彦,竟然在一个少女的凝视下,将头深深的垂了下去。
“小怡,侠道为天地正道,当年的一切,皆因了炙风子一己私念,如今他死了,侠道好不容易凝为一脉而对抗起了如今的江湖朝廷,父亲作为侠道中人,实在不能再让侠道陷入丝毫波澜了。”
“那母亲和哥哥的命算什么?我们些年所受苦难又该找谁去偿还?父亲好好想想这一切,你便就凭着一念顾全大义之念便就可以将之放逐于谈笑之间吗!”炎怡言道,眼泪,伴着心中被仇恨点燃的怒火,再也忍不住的滑落。
炎彦看着这样的炎怡,便只有将他怀抱于胸的,以父亲的亲情之爱,将她的心伤,安慰着。
“我忘不了……我忘不了……”炎怡抖动着自己的肩膀,在炎彦的怀中,痛苦的哭着,抽搐着,啜泣着……
良久,炎怡才将头抬起,将眼角依然垂挂着的泪痕,以手臂抹了去。
“好了,天色不早,去自己房间睡去吧。明早收拾收拾,我们便回乡下寻那几分土地去。”最后,炎彦言道。
于是,炎怡一转身,朝后面的那间茅草屋走去了。
炎彦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入得了那茅草屋,自己才放心的回到了前排的打铁铺内。
炎彦在铺中,寻了两个长凳,次第摆开,将头靠向其中的一条,又将脚搭在另一条的,在这张几乎连个木板都没有铺就的甚至都不能叫做床的**,将双目,闭上了去。
回到茅屋中的炎怡,却并没有像炎彦这般睡去。
她自躺在一张勉强有被褥与床铺铺就的**,假寐着,直到约莫估计着炎彦已经睡去的时候,突然起身,自床底取出一个铁片包裹的木箱子来。
炎怡将被一卷灰布抱着的头发散开了去,自发间取下一枚簪子,于漆黑中摩挲着将木匣上的锁口寻到,将簪子向内一捅,便将木匣打开了。
那木匣子之内,藏着的是一件兵器与一身附着着软铁片的一件朱红衣裳。
炎怡自将那件朱红衣裳披起,见得这件衣裳,俨然是一男子的,故而穿在她身上显得宽松很多。
炎怡自将方才那条包裹散发的灰布拿来,遮住了脸面,只露得一双明眸,接着便将那件兵器插向腰间,自将茅屋的门轻推,入得院中,一个打挺,窜入了无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