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依然是那么单纯清静。老的一批带着眷恋离开,新的一批又会带着新奇进来。校园里上演的永远是类似的生活场景。我以为林小惜看到这一切会有一些触动,哪怕是眉际之间会产生微微的皱紧,但是她似乎对目前这一切无动于衷,她用空洞茫然的眼光扫过它们,然后向我靠了过来,她几乎让我完全支撑着她的身体重量。我没有听到她的叹气声。
我们绕过学校的小礼堂,来到了礼堂后面的山丘下。我半抱着她,她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我惊喜地发现她的目光在执著地注视着她所前进的前方,但让我遗憾的是,在半山腰时,她将眼睛闭上了,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只好将她背了起来,她轻盈得让我感到吃惊,继而我感到一阵汹涌的悲伤。她将脸颊靠在我的后脖子上,那柔软的嘴唇冰冷而干燥。
在穿过灌木丛时,我将她托得很高以免她的腿会被低矮的灌木所刮伤,她将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微微地拨弄着,我想也许她突然回忆起了她那遥远的童年,她会骑在她爸爸或者妈妈的肩膀上,像一个永远被保护被照顾着的孩子,随意地拨弄着大人的头发,甚至她会举起那白花花的棒棒糖,对着阳光与微风,吸吮着那温暖的甜蜜。
在那遥远的童年,我们每一个人大概都会得过父母这样的宠爱,并会烙成一个甜蜜的回忆永远温暖着我们的一生。生活中的温暖永远会比我们想象多,一如生活的悲伤永远都会比我们想象少。
我们来到了河边,我将她放了下来,并找到一块河边的大石头坐了上去,她似乎在努力做到一个人坐得平衡些,轻轻地抿紧了嘴唇,我能感觉她身体的重量从我的肩膀一点点地转移。我脱掉了鞋,将双腿放进了河水。我轻轻地拨动着水花,河水的冰冷让我的脚背发红,并脚心传上来一种发麻的痛疼,仿佛身体迅速地注射入了一种让人缓慢失去知觉的麻醉剂。
她对我的动作渐渐地产生了新奇,也脱去了鞋子,并轻轻地放进了水里,她学着我的样子来回拨动着水花,她比我好像更能适应寒冷带来的麻醉性的痛疼。后来,我们互相往对方的脚上拨着水花,我们像极一对温暖恋人,我不由地对她充满感激。
是的,她真挚地走进了我大学那孤独的时光,如果不是她的陪伴,在那一个个漫长的午后,我常常会感到莫名的悲伤,她让我的日子充满了期待与希望,与其说是我在呵护她,不如说是她让我感受到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被人需要本就是幸福的本质。
她突然停止了下来,她厌倦了。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容易失去对某一事物的耐心产生厌倦。我不知所措,我低下身来将水拨弄到我的衣服上、脸上,手臂上……但她对这一切却不再动心,她甚至将茫然的眼光转向了别处。
我扶着她站了起来,我拥抱着她,她谨慎地跟随着我的步子,我们穿过了那道木桥。
河的对岸被火灾夷平的那片空地不知何时已经盖起了一排整齐划一的新房子,地面上种上了大片的草地,有穿着光鲜笑容明媚的学生结双成对从那一扇扇漆得发亮的房门进进出出。这里的环境焕然一新。我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我恍然记得,就在那里,对,就在那里,在那扇铁栅条的窗户后面,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她端坐在我的面前,神情温暖而绚丽。
她好像真的不再记得河边那间画室,她的脸容上并没有显露上惊讶——她曾经日夜为我而来的画室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在草地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我惊愕地发现在我脚下竟然有一小块烧焦了的油画,从那残缺画块上那双如烟雾般的眼睛我还是能辨认出,那是我的油画,我给林小惜画的肖像,原来它们并没有完全被烧尽,有碎片随着风势飘出了房子,逃离了火势。但当我满地寻找试图找到另一片画块时却毫无所获。
我将那片残缺的肖像满怀期待地递给了她,但是她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就将它扔在了草地上,她大概是没有认出来那是她的眼睛,或者是她不再对自身产生欣赏。那片油画被一阵风吹走了。我悲伤地站在原地。我看着它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她的眼光涣散在一团空气中。
尽管我不断祈祷,但她的病况却是越来越严重,她几乎不再进食,她甚至虚弱得再也不能站起来。我抱着她来到了院子,我将她放在了柔软的躺椅上。我清扫起槐树最后一批落叶,秋天即将过去,冬天与雪就要到来。我点燃了那如小山般堆积起来的落叶,我看着波澜起伏一样的火光与袅袅上升起来的青烟,在落叶的清香中我向她娓娓道来在这间房子——我妈妈的失足,我爸爸的离家出走,我说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画,我的叔叔与夏青以及他们美丽的传说……她紧贴着我的胸膛,她睁着眼睛,竖着耳朵,似乎在努力听懂我的每一句话,然后在火光与轻烟中勒现一张张早已消失的脸容,那些脸容在我们的面前如气泡一样不断地重现上来,互相交叠互相疏离,缓慢、孤独、寂静、黑暗……他们向她露出微笑充满鼓励,她努力地向前奔跑,呼吸越来越粗重,身体越来越轻盈,她仿佛背负着无穷的重量,缓慢而不可挽回地关闭起了双眼,她握着我的手突然脱落,她与笼罩着我们的淡蓝青烟融在了一起。我仿佛看见她抖动起了如月亮一样透明而沉默的翅膀,那远去麽音缥缈飘忽……我抱起她,用毛毯轻轻地裹起她,我与她拥挤在温暖的躺椅上。夜色加深,黑暗与静寂一起沉入了无尽的孤独与哀伤。
我看到了从山的那头闪烁出来的最后一道光芒,蓝如血脉,转瞬即逝。
她死了。
两天后我赶往火葬场拿回她的骨灰。
那个负责火葬的中年妇女交给我骨灰盒时,同时递给了我一枚绿戒指。她说,这是在她的骨灰里发现的,但奇怪的是火葬前并没有从她的身体上发现这枚绿戒指。
难道她吞了戒指?我由此生疑,无限震惊。
我感到我的身体冷如冰窖。我向中年妇女提出了我的疑问,中年妇女若有所思:这种可能性很大,要不,骨灰里是不会有绿戒指的。
我应该早想到的,她吃得越来越少,我是应该早想到的……我悲痛得让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中年妇女的肩膀。她却毫无所觉地思维跑题:一定是绿宝石,啧啧啧,大火都烧不掉……一定是绿宝石……
我从火葬场那扇黑色的大门走了出来。我回头看火葬场上不断冒出来的轻烟,扭曲而模糊,我颠簸不停,不胜重,周围无尽的寂静让我忆不起我此时身在何处,我将去何方。我仿佛一走出大门就滑进了一个奇怪的真空。我梦境般不断地滑回一个“吞进绿戒指”的片断,就像是在剪辑某段影片,不断倒回同一组镜头不断去检查同一个细节,当我的手指穿过她的指骨摸不到绿戒指的瞬间,那组影片的胶片突然断了。
那个断裂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回忆无法逾越的尽头。
她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大街上车来人往,喧哗声起伏翻滚,我突然经受了一个扑上来黑色海浪,被打翻在地,有人将头伸出车窗对我大声谩骂。我的腿部很痛站不起来,我只有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我竭尽全力去抓住我生命中唯一的绿,我无法相信,这么小的地方竟然容下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人生。我恍惚地久久地凝望着它,我期待着我小时想象过的童话场景,一缕青烟从那个盒子冒出,渐渐地显出了一个人形,她穿着一身洁白衣裳,带着她的旋转舞姿与忧伤微笑,慢慢降落……
我看见了我身下流淌的鲜血……有紧急的救护声从远处而来……我紧闭起眼睛,我听见我的内心爆发出了久违的狂笑。
在林小惜离开之前我曾联系过她的父母,但电话未果,我只好找到他们所住的地方,那是一栋红色外墙的三层别墅,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周邻也不知道他们行踪,听说不见他们已多日。住院一个星期后,我被车祸撞伤的腿基本康复,我带着林小惜的骨灰再一次来到这栋房子。我看到门口处挂着了一块“房产管理处”的白色标示牌,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拦住了我。我被告知这栋暗红色外墙房子已经被拍卖,现归属于某房地产公司管理。我向他打听他们的去向?他脸容严肃,用怀疑的眼光扫着我,后来他发现了我捧在手心的骨灰盒,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转身向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位于门口处的小房间走去,拿起一个黑色的话筒鼓弄了一会,然后招手让我走过去。
他深感遗憾地说,根据该社区的普查记录,他们已失踪一年零三个月,政府收回了他们的房产,这里将改建成了一片城市花园住宅区。他神情戚然。
一年零三个月?就在半年多前我还见到他们呢。如果他们真的是失踪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半年前那个黄昏,在麦当劳店那个靠角落的位置,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与那个男人又是从何而来?后来他们去了哪里?我真的在半年前见过他们吗?我不禁怀疑起半年前在麦当劳店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来自于我的梦境?可是后来呢?后来我是如何找到林小惜的,我是如何将她带回妈妈的房子,我手中捧着的骨灰盒呢?所有这一切都因为他们神秘的失踪而卷进了一场难解的谜团。
我请求他允许我在房子周围走走,他欣然同意了。他坐回到了那个狭小的房子,点燃了一根烟。他面容模糊,笼罩在了烟幕中。
我缓慢地穿过玻璃顶棚的长廊来到了屋后的院子。院子堆积着大堆的建筑预制板,周围杂草丛生,茂盛且纠结,矮小的灌木林上飞翔着五颜六色的小虫。一架笨重的推土机停靠在院子的一棵大树下。
我想,不久之后这栋房子将不复存在,那么以后我将去哪里再觅到有关它的记忆呢?
当晚,我一个人去了一个海边城市,搭上一艘夜出的渔船,将林小惜的骨灰散在了一片湛蓝的海洋,远离海岸线,接近天际。我想她更应该属于海洋,无拘无束,无声无息,无限,永恒。
我相信,我们会在蔚蓝海岸再一次相遇。过完这一生,我们会再重逢,生生息息,息息生生。
[周婧]
学校期末考试期间我回到了学校上班。尽管学校在林小惜去世的事情上一再表示会照顾我,但是我还是坚持回到学校来,期末的监考工作很繁重,在这个时候我不应该缺席。何况劳动本就有益身心的修复。
我被分到了周婧同一组监考。每一个试室都安排有两个老师。试室出奇的安静,只有学生们答卷的沙沙的声音,他们处在一个充满梦想与渴求的年龄,额头光亮干净,表情专注紧张。她站在教室后面,我站在讲台上,我能感觉到她投射过来的眼光,穿过从窗户漏进来的一道道光缕到达我的身边,带着某种不可知的意味。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着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我躲闪着她的眼光,无奈地看着时光在一点点地流逝,静默无语。
考试结束。我与周婧收好卷子向教务处走去。通往教务处那道长长的长廊,空落而清旷。她走在前面,我看不清在她前面走过来的另一个人,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周婧已被一个彪悍的女人扯住了头发,她手中那叠还来不及封口的卷子从密封袋里如雪花般散落了出来。
你个婊子!你个贱人!去死吧!
女人一边开骂,一边拖着周婧向墙壁走去。
那声巨大的撞击声让我震惊,我连忙冲了上去,用力拉开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吃错药般挥起手掌,结结实实给了我一巴掌。我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得难受。但我还是用尽全力掰开了女人扯着周婧头发的手。
女人死命地挣脱着我。她的手中抓着了大把周婧的头发,口水喷飞:你谁啊!滚开!让我教训这贱人!
我看见了有鲜血从周婧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女人在我的推搡下放开了她,她面如死灰,如折断的树枝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闻讯赶来的老师也帮忙挡开了那个女人,校长随后赶到,在我们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已经向那个撒野的女人挥起了手臂:反了你!
女人捂着脸颊,顿时豪浩大哭: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告你,我有证据,你和这个婊子的风流事我有证据……
其他老师一听是家务事,连忙识趣地散开,有一老师惊恐地惊叫起来:周婧……
我迅速抱起晕倒在地上的周婧,向校门口的一家医院跑去,她大概被撞得很严重,鲜血一直不停地流下来,我的半边衬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她变得轻盈,如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蝴蝶。
她被送进了急救室……随后赶到的老师余惊未定,我看见了医院尽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深深埋着脑袋的男人,他佝偻畏缩的身影让我不敢相信他是我们的校长,周婧怎么会突然和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扯上关系的呢。
两个小时后,周婧终于醒了过来,我询问了医生得知并她已没有大碍,只是轻微脑震**住院一两天就能康复。其他老师听到这个消息陆陆续续回去了。周婧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我帮忙护士将她安顿好床位,她一直对我别着脸,但我还是看到她眼角的地方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告诉她我还会来看望她,并问她需要帮忙带点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前额缠着厚厚的纱布,她看起来感觉很疲倦,我帮她换了一个稍微低一点的枕头,这样她大概会感觉舒适一些。我在她身边守护了一会,她没有动静,我很快就听到她匀称轻微的呼噜声。她太需要睡眠了。我悄然走了出来。
医院走廊尽头的座椅已经空无一人,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下午忙完学校的事情,我去超市了点雪梨带来了医院。她已经醒来,背靠在床沿上看着一本过时的新闻周刊。看见我进来,她放开杂志有点窘迫地向我微笑,脸颊跃上了红云。我故作不注意,然后坐到床的另一边,帮她削雪梨。
时光很安静。我回忆起了她跟我说起的少女故事,回忆起了我与她走过的那段路,是的,我们本很平和的交往中曾插入过一段不愉快的片段,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安静时光并不是不让人怀念与依恋的。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她与校长真的有那么回事吗?
在我的背后,她轻声地哭泣,我不知道她为何而哭,我想大概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哭出来感受会好受些,她后来接过我的雪梨,并让我帮她递过刀子,她将雪梨分开了两半,她递给了我另一半,这时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说,谢谢你。
后来她又说,对不起。
我站了起来,来到窗户前,拉开了海蓝色的窗帘。外面的天空晴碧万里。
我安慰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我说,人如果总是回头难免会扭伤脖子。
午后慵懒的阳光中,她灿烂地微笑。
周婧出院并没有向我告别,我来到医院看到空净的床位时才知道她已离开。生活中偶然的插曲如卡止了的磁带,突然消然无物,雅雀无声。我穿过充满药水味的长廊走出医院,外面明亮的光线一时让我感到晕眩。
学校学生已放假,但老师还得留校批改试卷与作一些期末的总结工作。我尽可能地将时间耗在工作上,但悲伤依然如雨丝一样在思维的每一个空隙乘机而入,我依然得独自面对林小惜离开之后给我留下的无尽的寂静与孤独。妈妈的房子所有的摆设都没有改变,但好像所有的摆设也都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它们都落寞地躲在自己的角落。无言以对。
每一个深夜,我坐在空****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闪过了寂寞的夜景——路边高大的树、低矮的房子,墙灯映托出的深幽而细长的胡同。在夜风中静谧摇曳片片树叶,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如一颗颗无法入眠的不定闪烁着的星星。我想起了家里只有停电才会出现的那种安详,妈妈会点亮一盏煤油灯,我、妈妈与爸爸围坐在客厅地板上铺开的一张草席上,亲密地融在那圈灯蕊散发出来的光晕里,妈妈会跟我讲起很多遥远的故事,妈妈总是能够抑扬顿挫地控制讲故事的声调,与屋外传来的树叶沙沙声密切呼应,我会被故事逗乐,趴在妈妈的腿上与妈妈笑成一团,爸爸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并会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后背,我会在那一刹那间强烈感到我被安然无恙地保护着,我是多么的安全。但灯光会在某一个瞬间刺破黑暗,突然亮起来,这样的安详便如潮水般撤退。光亮如一股强大的嘈杂之音,赶走了安静,冲散了我们看似紧密相连的坚不可摧的团结。我们迅速地退回生活的原位,我会重新感到孤独。
在林小惜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我有时会在黑暗中点燃起那盏久远的煤油灯,在那米绚丽的光焰中,想象着我、林小惜与我的爸爸妈妈围坐在一起的情景,我们的交谈声会充盈满整个房间,我们会随心所欲地吸取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所具有的稳固的安全感,我们从来都不会想到会离开对方去单独生活,那样我们会觉得可怕。我们因为需要对方而感到了强烈的幸福。
我长久地沉醉在这样的夜晚。我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一阵不慢不紧的敲门声让我感到异常蹊跷,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了门。竟然是周婧。
在我发愣间,她已闪进了房间,并迅速地关上了门。
怎么会是你?我差点被她撞倒,她拉着一个黑色大皮箱,仿佛一个庞大之物出其不意地向我压过来。我无法再将她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会是我。她将那个大皮箱的拉手“喀——”的一声缩放回了原位。理直气壮,仿佛她是这个房间深夜赶归的女主人。她抬起手袖捋去了额头的汗水,将缠绕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扯了下来,白色的紧身衬衣、白色风衣与白色的宽质丝裤,黑色高跟鞋,俨然一个赴往森林盛会的狐女。围巾已经湿透,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她可是奔跑而来吗?真的难以想象一个装束庄严的女子半夜拖着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在空寂的大街上奔跑的样子,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像是一个被疏忽遗忘掉的演员急匆匆地粉墨登场?
我听见了一声低迷的动物鸣叫。在她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只毛绒绒雪白的小狗。它睁着蓝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忽闪闪地望着我,,好比在我跟前展开了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形图,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疏远。
它叫贝贝,我明天带它一起回家。还有它。她微笑地用手指了指黑色大皮箱。
我想象那个大皮箱里装满了她的长靴子、宽大风衣、高跟鞋、镜子、书籍……皮箱鼓胀,它们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向我描述她的生活全部。
她将皮箱搁在了墙角,然后蹲下来招呼她的贝贝。我因为她的突然闯入感到为难而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她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将外套脱下,放在了沙发上。
她向着阳台走去。她将身体伏在阳台的栏杆上往院子望了望,转过身充满忧虑地问我,贝贝不会从这跑出去吧?
应该不会。我安慰她。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被她拉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她作为房间的女主人而我不得不配合的角色。
她似乎放心了下来。然后说她得给贝贝洗一个澡,她说她可怜的贝贝跟着她跑了这么长的路,她得让它变得干净与舒适一些。
她低声温柔地叫了一声贝贝,那只小狗竟然极其欢快地跑了过去,那轻柔细碎的脚步声不由地让人感到开心。我与她对视而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们之间某种生硬的东西突然融化了。她说她明天就会回家乡。她只不过是在我这借宿一夜而已。我认为我不该再有拒绝的心理。
我走过去帮她开了洗澡间的灯并帮她放好了温水,她带着小狗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从她身边走了出去,并半掩上了门。
我重新回到了客厅。房间因为另一个人的深夜闯入焕发出了一种久违的生机,熠熠发光,散发着清香的气息。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这不过只是一场梦境。我不能确切我耳朵边的流水声是不是真的来自于洗澡间。我没有想到她会来,一如我不会想到她在医院对我的不辞而别。
你能帮我拿张毛巾吗?我听见洗澡间传来她的声音,我将自己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抽离了出来,我再一次确切她的到来不是一样梦境。我相信房间将会随着她的离开很快恢复它原先的静寂与孤独。
我拿着一个宽大的毛巾向那个半掩的洗澡间走去。我以为她打算用它来擦干小狗的身体,而当我毫无所觉地推开门时,我发现站在我眼前的是湿漉漉的一个女人的**,我连忙后退并迅速地拉起门,而从门后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我,并顺势将我拉了进去,我僵立着,我愚拙地抓着毛巾而忘记在关门的刹那将毛巾递给了她。我看见了她背后的小狗正蹲在洁白的马桶上舞爪弄脚,地板上是她随意扔开的衣服,从头而降的温水泌进了我的眼睛,我感到火辣辣的生痛。
她炙热的小手灵活地滑进了我的衬衣,我感到我蜕变般变得轻盈而空虚,我试图伸出手来推开她,但当我触及她那柔软炙烫的身体时,我不由地将她拥抱了过来,她踮起了脚,给了我一个深情的长吻,灵巧的小手滑过我的后背,准确地抓住了膨胀的它,她将它紧紧地拽在手中,以致我有强烈的灼痛感,但她毫无在意。她牵引着它,低声说,进来。仿佛吹破了一个气泡。
我很自然地就轻盈滑进了一场梦境,梦境里交织起了林小惜的面容。我莫名地感到一阵深深忧伤。
她说,她真快乐。她的声音如受伤的狐狸般凄迷发楚。
呵。我们只是处在两条相交直线的唯一一个交点上,今晚之后我们将会分离,我们不知道彼此将会归向何方?何方才是我们停靠下来的故乡?我几乎感觉到了类似浓郁乡愁般的伤感覆盖而来。
她累趴在了我的身上,而一阵空虚的悬空感之后,我惊愕地发现在她背后的小狗不见了。
她好像有同感般突然离开了我的身体,问:贝贝呢?
小狗已离开了洗澡间。我们连忙跑了出来,找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依然不见小狗的踪影,她着急地呼唤着小狗的名字,贝贝——贝贝——她仿佛是在寻找着一份弥足可贵的初恋。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尽管我并不知道小狗是不是因为我的闯入而负气而走,但是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小狗不在这个房间了。
你说过它不会跑出去的,你说过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担心她会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扑上来撕打我、咬我,但是她没有。她的神情异常空洞而茫然。
我们出去找找,我建议说。我匆忙地换上了衣服。她跑去洗澡间将那湿成一片的衣服又穿了起来,她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她的发抖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衣服湿气的寒冷?她很慌乱。她的左脚高跟鞋的鞋跟竟然在这样的关头荒谬地折断,像一个无力赶往安息地的天使自甘堕落地折断翅膀。她打开了那个怪异的黑色大皮箱。出人意料,竟然只是满满的一箱子的鞋,长靴子、木屐、高跟鞋、绷带凉鞋……色彩各异,爪舞牙张。她换上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将那双坏了的鞋胡乱地塞进了箱子里。我找上一把手电筒。我们不容置疑地横扫着一束并不强烈的光线融进了无尽的夜色。我感到了一阵忍不住发出狂笑的荒谬感:我们如此匆忙只是为了寻找一只小狗,而事实上我们都没有方向感:小狗会去哪里呢?
我们只有沿路寻找。她不敢大声呼唤,怕惊扰了深夜沉睡的人们。她抓着我的衣袖,左右翘望,神情紧张,仿佛她并不是渴望而是在担忧它的出现。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并且尽量不放过一个墙根角落,还是寻找不到它的一丝踪迹。我突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想象:它会不会被吸进去了马桶,然后被汹涌的水流带走了。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们都很疲倦。从那天际边透析出的微弱的光线,我猜测大概天快亮了。我说,要不等天亮了咱们再找吧。她迟疑了一下,同意了。我们在路边的一排木椅上坐了下来。
我安慰她小狗是不会丢的。或许它正躲在某一个角落睡大觉呢。我们不可能寻遍了所有的角落,我们一定有所遗漏,天亮起来后,它自然就会睡饱醒来,并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基本上相信了我的推测,情绪也相对安静了一些。而此时,在小狗丢失之前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突兀了出来。大概我们得谈点什么以避免接下来会出现不可收拾的难堪。但是谈什么呢?
她最先开口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我沉默。我能感觉到我的不安。
她自嘲地笑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避。她接着说,如果一个坏人确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坏人时,她就不会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信念的自我推毁自然会让一个人精神崩溃直至死亡。所以在这个世界还活着的绝大部分坏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坏人。至少在他们的内心有那么柔软的一块,她爱着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并且这个人会肯定她,认可她,单这一点信念对支撑她就足够了。人在这个世间孜孜不倦寻求的不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肯定与认可……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番话是针对我还是对她自己,其实我想告诉她其实我确信她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我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
不,我不准你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不准你这么说!她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有泪水在她脸上迅速涌流。我试图伸手去拉她,她猛地甩开我转身跑开。
这时,天空已蒙蒙亮,有人纷纷推开自家大门,清扫着落在门口的晨叶。
我在一个中年女人的家门口追上了她。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努力挣脱着,中年女人警惕地注视着我们,我猜想她大概有回转过头拨打110之意。我急中生智,连忙问她有没有看见一只白绒毛的小狗。
她的神情开始放松了下来,我以为她会摆摆手说没看见,没想到她思量一下竟然说她半夜有听见楼下一声车辆的急刹声,并有人说了一句——“死了一只狗而已”……
我不等她说完,连忙拉起周婧走开了。她悲痛欲绝。她不停地问我没有贝贝的日子她会该怎么办?可是我该如何去安慰她的孤独……我只有沉默,我试图安慰她,但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还是放在她的腰间,我只是滑稽地让我的手臂在她的背后滑上滑下,像一支失去了机械动力的操纵杆。而更让我困惑的是,贝贝为什么这样不顾一起地奔跑而顾不及飞驰而来的车辆?
在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期待着,或许她会说点什么。我等待了很久,我感觉我等待了很久,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它是瞎的,它的眼睛是瞎的,它什么也看不见。有泪水滴落在了她的脚下,在晨曦的照耀下,磷光闪闪,灼人而忧伤!我眼前浮现起那双蓝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双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眼睛?可是它看起来是那么灵敏,它怎么会撞上一辆发出巨大轰隆声的车辆?
当她重新拉起那只黑色大皮箱里时,她的神情已经不再悲伤,但我并不知道她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了更深的悲伤,她拖着大皮箱逆着早上灿然升起的阳光离开,我看见阳光的碎片在她模糊的身影上跳动,仿佛一瞬间,她消融进了那一片绚丽的晨光。
她说,她回去她的家乡广西。那是一个遥远的南方省份。一年四季都有炙热的阳光与高耸的椰子林。
那两个月的假期,我独自一个人去了一趟西藏,在那个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我远离了电脑手机许多累赘的现代文明,疾走、停留、仰望、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原生态的生存与皈依。两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但整个学校已因为一件事情在一个星期前炒得了满城风雨。原来校长与那个泼辣的女人离婚了,而那个女人果然恶毒地将她所说过的“我有证据”在网上抖露了出来,校长与周婧在一起的一些隐秘照片被传遍了网络上各大论坛,据说,那是那个女人雇了个私家侦探所为。校长就被调离到了一个边远地区。而周婧,自从我家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这个学校出现过。
她彻底地离开了这所学校。那晚,我记得一切与她有关的迹象:一只黑色大皮箱、一只白色的失明的小狗、飞翔的轻盈,无尽的空虚与孤独……
不久后,我收到周婧一份邮件,她说,所有的关系终归总会结束。每一个人到最后都会感觉孤独。走了,即散了。
她说她去了一个地方,我们并不知道的地方。
在那个邮箱里,我同时发现了另外一份一个月前的邮件,它来自王姬,她告诉我她在另外一个城市一所大学里开了一间同样的书店,她说,那里需要一个书店。
她只是不敢保证,哪里是否永远会需要一个书店。她说,她会不断地找到需要一个书店的地方。
但那个地方,我们都不知道。
那夜,我一个人走出了妈妈的房子。其实我也想去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孤独没有悲伤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我一个人闯入了这个城市漫长的黑夜,我想起了那夜被车轮轧死的那只小狗。它真的闯进了黑夜吗?如果它被轧死在路上,为什么我们沿路没有看见血迹呢?难道他们将它所有的血迹抹干净了?为什么我与中年女人的房子距离如此之近,我们就没有听见那声尖锐的刹车声音呢?或许它并没有死,只是那个中年女人说了谎话。它或许只是独自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它不会感到孤独。
就在那夜,我竟然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无意找到一间通宵开业的书店,那里面有一个头发灰白但脸容却很年轻的店主,他并不在意我在他的书店免费看通宵的书,我翻看那如树叶一样清香的书籍,好像向日葵面向阳光垂下它沉重的头颅一样,享受到了自在愉悦的放松感,我在那智慧的字里行间疾走,仿佛长期忍受轮船颠簸的游客终于找到了靠岸的机会,在脚步踏到陆地与平衡的那一瞬间感到了翻天覆地的幸福感。
夜很安静。书店外偶尔有车辆经过,明亮的车灯光在书店的玻璃窗户上分割出了各异的几何图形,但又消纵即逝。记得不同时段有人曾走进来,在书架间行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又悄然离开了。仿佛这间书店只是夜间一个神秘的客栈。我不曾听见一句对话。
当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观看马路的店主突然站了起来,他好像一整夜都一动不动,他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吃惊,他说我该离开了,这间书店只在夜间营业。
可是夜间真的需要一间书店吗?我问他。
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他反驳。
可是我并不买书。我试图说服他这个城市的夜间并不需要一间书店,我只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何况,我并不打算买一本书。
那不重要。他说。他不再理睬我。
我望着他灰白的头发与年轻的面孔,我无法明白他的实际年龄,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或许如他所说,这并不重要。我迎着灿烂的晨曦走出了书店,但我还是不胜眷恋地不断回头,望向那一个个书架上如落叶般安静地躺在一起的书籍。
我担心,在我再一次孤独地闯进这个城市的黑夜时,我再也找不到一间夜间营业的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