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惜]
大四下半学期,时光一下子过得飞快。每一个人都在准备着离开,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或留在这个城市。寝室如杂物存放室一样,充塞着离开或者归来的旅行包,床沿尽是一张张喜悦或难过的脸容。
我在傍晚寝室楼下的宣传栏处看见了林小惜的父母——那个修长的女人与那个一样修长的男人。男人穿着与这个季节很不协调的灰色大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女人心猿意马地盯着宣传栏,背着光的身影生硬而绝望。我远远就认出了他们。只是,他们看起来都苍老了许多,似乎有些驼背,不再随时发射出一种让人不可逾越的强硬信息。
男人看见我走来,不自然地往后动了动步子,并及时地用臂肘捅了捅女人。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闪过一丝不难觉察到的难为情与悲伤。
我们在学校附近一间温暖的麦当劳餐厅坐了下来。餐厅回响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清脆而细致的吉他旋律让人迷幻。灯光如白昼,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美味的食物前绽放着美丽而快乐的笑容。晚餐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餐厅的人并不多,我们挑了一个尽量疏离人群的角落。女人与男人坐一排,我坐在女人的对面。男人低着头,局促地交叉着手指,封闭在自己的沉默中。
女人给我讲述林小惜的事情。她过于血红的双唇,刺鼻的浓香水让我本能地将身子往后靠。她交叉双腿,将尖利的高跟鞋伸到了过道上,力图维持着她溃不成型的镇静与威严。我想她大概总是错误地判断别人的智商而一次次地误入歧途。她忘记了掩饰脸容上处处存在的皱纹,她让它们最自然地显露着,伸展着,交错着……这很容易让人看出她的慌乱与憔悴。
林小惜用刀子割掉了自己左耳朵……你能相信吗?她本来是用刀子对着我们的,我们上前制止她,她后退着……突然间,她将刀子调转了方向……你知道吗?这个我们想不到,从来都想不到……
女人将最悲伤的结局在开场白说了出来,或许她担忧是否有力气将整个事情讲述到结局,所以她将事情最严重的部分不分头绪地先说了出来,她神经质般重复着交换交叉腿的动作,神情疲倦,整个人崩溃般,状况变得糟糕极了。她需要休息一会儿。男人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们将她转院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不能再回到舞台了……这个后来我们也就不再坚持……她用的是一种作为一个母亲特有的愧疚语调,让人感到忧伤。
回到家后,她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她不愿意再看到我们……我们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有预感……她一看到我们就会惊恐地后退,如果我们走近,她会慌张地不顾一切地跑开,甚至捂着耳朵蹲下来尖叫……她让我们感到了恐惧……她真的不愿意再看到我们……只要不看到我们她都会很安静,她甚至一整天都能安静地呆在她的房间……我们将食物放到她的窗口,有时她会端走,有时食物会一直留在窗口……有一次,我们发现放在窗口的食物好几天都没有动过,我们听不到她房间的任何声音……是他……
女人用手指了指那个男人,然后接着说,是他坚持说撬开房间……后来我们就撬开了房门……她正躺在**,你知道吗?她直挺挺地躺在了**,我们以为她死了……真的,我们以为我们的女儿死掉了……我们冲上前去……她突然从**坐起来,拿过桌子上那把水果刀……就那样对着我们……她真的不再认识我们……
女人仿佛身临现场般神情紧张地死死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着一块对其毫无帮助的石头,我担心水杯会突然爆裂而扎伤她的手。不过还好,由于她的喘气声变得粗重,她再也不能坚持说下去,她放开了水杯,肩膀颤抖个不停。男人脱下了灰色的西装,盖在了她的后背,手指温和地穿过她满头灰涩的发丝。
我努力去想象那个灯光暗淡房间。日日夜夜,在那个房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我仿佛滑进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梦境,胸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一些意识如流体般处在了一种不由我控制的状态,我视线模糊,周围的桌子、走动的人影、远处的落地玻璃窗摇晃着醉汉般的脚步,伴随着凄厉的狂笑,向我扑来,我忐忑不安却动弹不得……
女人、男人、林小惜……她与他们纠结,哭泣,或冷漠,女人披头散发,颠三倒四……男人歇斯底里、混乱无章……林小惜惊慌,恐惧,她在后退,她撞倒了茶杯、椅子、玻璃、桌角划伤了她……女人扑上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女人抱着她,男人挪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叹息……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一齐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然后就是不停的反思,反复的忏悔……这样的悲剧就在那个房间不分昼夜地一幕接着一幕地上演……门虚掩或禁闭……纷乱的影子相互交叠奄奄一息……刀子冰冷的清光一闪而过,那束残碎的鲜红,粹然而落,尖叫刺穿忧伤,逾越过寂静的边界……
女人接着说,林小惜现在在海边的一所疗养院,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那是一所带有疗复精神病患者性质的疗养院,我们不希望与她相隔在不同的世界,我们无法接受将她送到精神病院,疗养院随时可以探望,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领她出来,精神病院就不同……我们无法接受她与精神病院那些疯子在一起……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她不愿意,她怎么就不愿意看到我们呢……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女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思维交叠,泪水纵横,身体在不断地倾向我。突然,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被震醒了过来,本能地抽回我的手,但她紧紧抓着,她那失去血色的指骨头如树枝一般笊着我的手指让我动弹不得。女人放大着瞳孔,探究着我的表情,她受不了我的沉默,她不能让沉默拖延太久,她希望我能尽快答应她的请求。
我想林小惜会愿意见到你,她会很盼望见到你,你会照顾她是吗?你会的是吗,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孩子,你会的是吗……
呵。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是一个看不见绿的让人讨厌的孩子。他们只是苍老了,他们不会去改变什么想法,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其实也不能奢求他们再去改变什么想法。即使让林小惜重新回到健康与欢悦,他们依然会重复着类似的轨迹将她一步步推向深崖,他们会这样做,似乎他们也只有这样做。三个不同的命运早已互相捆绑,早已结局注定。无法改变。无从改变。
而在林小惜举起水果刀的那一刻,她真的想杀人吗?她想驯服什么?驯服生她养她的父母抑或是她自己?或是如她所说的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她”。
餐厅突然拥进了很多人,潮湿嘈杂的气息扑鼻而来。外面下雨了。雨水来得很急,很多人都来不及躲闪而被淋了一身,走动的人抖落了满地的雨水,地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有浓白的水汽穿过玻璃窗。我望不见窗外的风景,我突然想起我晒在宿舍阳台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我站起来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女人突然脱离了座位,跳过人群,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绝望看着我,反复地对我强调着林小惜所在的地址。她说,你一定要去看她,你这个坏孩子,你害了林小惜……男人走上来,拉开了她的手,向我歉意地欠了欠身。
我在大厅的门口送他们离开。我看着他们打开了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他们走进了如蘑菇一样的黑色大伞下,然后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雨幕中。他们一言不发就消失在了雨幕中。我突然有一个幻觉:他们可曾真的来过?我回头寻望我们刚才坐过的位置,所有的位置上都坐着人,每一个人都在柔情雅致轻声曼语地说着话,似乎很长时间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坐在了那里,他们一直坐在那里,他们不曾离开过,他们慢慢地消磨着时光,他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消磨……我真的见过女人与男人吗?他们真的坐到了我的对面与我谈起过林小惜吗?有关她的孤独,她的自残,她生命最后的静默?
一场突然其至的暴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毋庸置疑地拖进了潮湿而晦涩的黑暗。
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
我按照那个女人提供给我的地址来到了林小惜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看见了她。尽管我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重逢画面,但是当我真的站到她身后时,所有的图景又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一扇墙窗前,亮得晃眼的阳光铺满了雪白的房间,她就这样背着身站在窗前,过强的光线让她身体轮廓变得模糊,她似乎并不存在,她消融在了光线与寂静之中。她没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一直到我的身影遮住了落在她眼睛里的光线,她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她茫然地看着我,阳光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层模糊的屏障,她那么茫然地端详着我,眼睛深深,昏暗不定,我在这个充满阳光的房间心凉至脊背。她认不出我了吗?
我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的注视立即变得生硬,但并不回避我的动作,我顺着她冰凉干涩的脸颊让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我模糊到了她的左耳位置处取而代之的冰冷伤疤,我掩饰着悲痛的心情,热切地注视着她,我不让与我内心一样颤栗的手指动作停下来,长久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一直到悲伤的热浪在我身上慢慢平息。她的睫毛微微地动了动,眼光变得柔和,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压在我的手上,我期待着能够感受到她手指轻微的颤栗,我相信这样的颤栗会来自于她生命深处不受喧哗与责备干扰的那一部分,同样的颤栗将会在以后的某一个眼神或是某一个动作反应中不断地表现出来,并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如海水般蔓延开来。
我感觉到了,是的,我感觉到了她动了动小手指,温润与热度立即灌注我全身,我俯下身来,紧紧地拥抱着她,她温顺地靠在我的胸前。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她的哭泣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她大概是突然忆起了我们忧伤而幸福的时光。这让我感到欣慰。
在我得以来到她身边之前,我曾受到主治她的一个男医生的劝告,他说,她几乎不接受陌生人的脸容,他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他对我没有多少信心,他告诉我床头的位置有警报铃,如果她突然晕倒或动作过激让我立即按下那个按钮。他在胸前划着十字架,他这样的动作让我分辨不清他的国籍与信仰。
我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我也不希望林小惜在这里逗留太久,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决定将林小惜带回到妈妈的房子。在那个城市,我顺利地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城郊一所中学担任教员,我确信我有时间与精力照顾她。她如佩戴在我胸前的绿戒指一样,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绿,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希望和她在一起。
那个男医生向我透露了一些她的病情,我不愿意辨别性格分裂与精神分裂之类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我只知道她需要安静,她避免再受刺激,她需要有人细心照顾,让她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慢慢地恢复过来。男医生最后意味深长地给我一个建议——让她留恋我们目前生活着的真实世界,当她对这个真实世界产生留恋时,她是会回来的。
我充满感激地向他致谢。我很快就得知,也是他执意说服院方让林小惜留着长发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他更是心存感激。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们沉默地看着窗外湛蓝的海浪肆意翻卷,温暖蔓延。
他喃喃地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所以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去她的长发。
我知道,美丽的长发可以掩饰林小惜的耳伤。
有几只海鸥在海面升起又落下,伴着孤独而犀利的鸣叫,飞翔得优雅而有力。海天接壤处,遥远、博深,沉默的夕阳西斜,渐渐变得透明……
她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语言。没有欢笑与哭泣。她缓慢、惘然、无所觉地移动着细碎微小的步子,她分辨不出方向。男医生说,她一天到晚基本都没有离开过那间房子,因为精神科的护理人员总是不容易招聘到,医院人手一直不足,所以病人的大部分户外活动基本都取消了。如他所说,这里的护士看起来确实疲倦而傲慢。
我想,林小惜大概是真的连走路都忘记了。每一次我上前牵起她的手,她都听话地将手指收拢放进我的手心,眼睛闪过一些让人感觉柔情的波纹。我记得男医生所说的: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留恋。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我松开她拉着我的手,然后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我摇动手臂让她走过来,她一开始感到很茫然,像一桩木头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坚持着,摇着手臂,我的姿势好像在等待着从远方归来的爱人,我踮望着,期盼着,她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招呼,她慢慢地伸出手,仿佛还在潜意识地寻找一个支撑,她像一个刚懂得走路的小孩,犹豫而忧郁地迈出了一小步。这让我太高兴了,她终于朝着一个方向迈出了坚定的一步!缓慢地,她来到我的身边,她期盼着我给她一个拥抱,她在我的拥抱中化解了紧张,柔软而温顺,她看起来满足而安详。我将头深深埋进了她的头发,伏在她柔软的肩胛上,细细聆听着她从胸脯处传来的均匀而平静的呼吸。我仿佛翻过了一个山头,看到了如白云一样美丽的羊群在悠然下山,山的那头传来了神秘的回声……我深感欣慰。
我们来到了海滩边。在礁石上有一簇一簇的人群,有不少的新娘拖着长长的尾裙在幸福地拍照,不时有断续的快乐的笑语传来,**漾在蓝色的海潮上。我走在前面,面对着她,退步前行,她发现了她每走一步都会在金黄沙滩上落下的清晰而温柔的脚印,眼睛不时地闪烁过惊讶与欣喜。我微笑地看着她,突然,她意识到什么似的扭过头去,在她身边的脚印早已被涌上来的潮水抚平,她眉头微皱,好像在回想着一个消失的遥远记忆,渐渐地,她的眉角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一种神秘的微笑。我感到了悲伤。在那样的笑容里,我仿佛并不存在。她在属于她自己的寂静与孤独之中。
我让她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学会了用丝巾将她的头发盘扎在脖颈上,让海风吹不起她的长发。她的外表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那么安详。偶尔走过我们身边的人不时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我们看起来像极了沙滩上最幸福的一对新郎和新娘。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一下子都老了。我们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相濡以沫、同舟同济的人生。
我们来到礁石旁。我将她抱了上去,我从背后搂住了她。暮色笼罩下的海洋是那么神秘,那么境远。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它都是那么渺小,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所有的担忧与不安。
是的,只有眼前这片蓝色的安详,我可以深深地依恋。
我在医院的水房打开水的时候碰见了男医生。我向他询问我申请带走林小惜的事情。他微笑地告诉我他同意了,并交代了我一些注意的事情。走廊的顶灯时明时灭,他消失在了黑暗中。我意识到从今往后我必须像一只落群了的雁独自去完成接下来的路程,黑暗让我感到不同以往的沉重。
我端着热水壶往回走。灯光再度亮起,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等我归来的林小惜,她明亮的眼睛瞬间化解了我涌起来的忧伤。我感到了一片海洋般的安宁。
她端坐在椅子上,我将热水杯放在她的手上。我半蹲在她的跟前,双手交叉放在她靠拢的双膝上,她轻轻地喝着开水,我仰望着她,静静地吟听着她发出快乐的咝咝的喝水声音。这样美妙的声音让我对我们的未来信心大增。
次日,我们离开,回到那个我们相遇的城市,回到妈妈的房子。我与她住在那间我童年时的小房间。爸爸与妈妈的房间依然紧闭。
几天后,天气突然变得阴冷了起来,也许是下过几场小雨的缘故,屋里屋外的空气总是给人皮肤粘上了雨水的感觉。她不原意穿太多的衣服,她表示拒绝的时候只是恨恨地看着我,让我明白她不愿意被强迫做任何事。尽管她依然将自己封闭在沉默中,但她看起来基本恢复了一些正常的反应,她有了方向感,她一个人来到客厅,走到厨房,她会在爸爸与妈妈那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前自觉止步,她从不尝试去推开那扇门。有时,当我坐到她身边时她会帮我递过水杯或沙发上的抱枕。我下班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她衣着单薄地蜷缩在沙发上,安静而温顺。我走上去,轻轻地拥过她,她会醒来,她的身体冰冷得如冬天无意触摸到的金属,她似乎更愿意这样固执地让自己承受冰冷,她在我的怀中瑟瑟发抖,紧紧地长久地抱着我。
为了照顾她的用餐,我跟学校商量好了我的课程全部安排在上午,于是中午之后我基本上都能呆在家陪着她。她吃得很少,她好像丢失了寒冷感与饥饿感,而更让我担忧的是,她常常在吃饭的中途会停止下来,陷入一种可怕的沉寂状态。我不得不将米饭与青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以免她会突然失踪般从我身边脱离出去,她对我为她喂饭感到很快乐,她有时会假装躲闪着我,让我着急地端着勺羹跟着她左扭右转,她表现得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但很快她就不再这样做了,她产生了厌倦。有一次,当我用手背帮她擦拭嘴角时,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红晕。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丰富而生动。
接下来有一件事来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傍晚,晚饭之后,我坐在一把靠近阳台的藤椅上看书,那株开始掉叶子的槐树档住了一些夕阳的光线。她走到我的身边,坐边藤椅的椅把上,我以为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搂着我的脖子,但是她不,她脸贴着我的肩膀,亲吻着我的脖子,她突然顺着椅把的斜度如泥鳅一样出其不意地滑进了我的怀中,她脸颊潮红,嘴唇微张着,抱着我的脖子将嘴唇迎了上来。书本一下子脱落出我的手,我不顾一切地亲吻了她。她拉起我的手,放在了她温暖的小腹,我能感觉到我手指的颤栗,我轻轻抚摸了她,她稍稍扭动了一下身体,继续牵引着我的手,穿过那浓密的温暖,我惊讶她那里竟然温湿如潮,滑润而滚烫。是的,我听到了她微弱温柔的呻吟声,我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声音,她并没有失去全部的语言,她依然保留着它,她依然没有失去它。我贪婪地记住了它,如此美妙的声音在她往后静默的生命将更加弥足可贵,对我同样必不可少。我闻到了来自她身体深处那青枣的味道,格外浓郁。
我想起那个温暖的夜,我感到生命久违的膨胀,我以为我们可以像那晚一样,但是不,她不让我起来,她用身体压着我的它,原来她对它从来都没有放松过仇恨,这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与气馁。
她慢慢平息了下来,她抱着我,脑袋深深地埋在我的胸膛,拱顶着,摇晃着。她的动作让我油然升起一种异样的幸福感。我们仿佛一对对彼此熟稔在心的父妻,在今晚所有的一切是那么让人难忘。
当然,我从来不敢主动冒犯她的神秘,我担心会无意惊扰到她生命的迷宫。而那个晚上她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本能要求吗?她表现得那么温柔可人,那么灵气聪明,那么让我向往让我怀念。
我幸福参杂着悲伤。
[周婧]
我是学校素描组的老师。我的生活看起来极其简单。从学校到妈妈的房子,从我到林小惜,我执著与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路线。就像我每一次面对空白的画纸时,我总是畅意地让笔触自由蔓延,笔直,有力。这样的感觉让我踏实。
十月过后,中秋节那天学校破例放了半天假。许多老师上完上午的课都收拾东西匆匆忙忙离开了。学校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将学生的素描作业放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东西回家,坐在我对面的周婧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吗?我随口问道。周婧是水彩组的老师,比我早一年毕业来到这所中学。
她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她有一张姣好的面容,这让她的古怪神情看起来很迷人。我环顾四周,发现全办公室就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墙上的挂钟响着有节奏的滴答声。我想象其他老师们一定早已经回到了家,坐在了热烘烘的火炉边,烤鸡的味道弥漫满屋,孩子们趴在窗户上看到树梢上升起的明月大呼小叫……林小惜呢?她会被明月吸引走到窗前吗?她会推开玻璃用手去掬住那如水的月光吗?我想象月光挥洒到她脸上的那一瞬间,她一定会笑容可掬。
我愣了愣神。我以为周婧只是要跟我开些什么玩笑,所以打算不去在意她的怪异。我们是美术科相对比较年轻的两位老师,年龄的相近让我们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从一举一动之间我们都能感到只有年轻人在一起时才会有的默契与愉悦,她会随意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后面,当有人经过的事情,她就装着好像交待什么事情似的,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迅速抽走她暧昧的手势。我们曾经在组织学生郊游的途中一起走过一段开满油菜花的农家小路,我在那段远离了学生的小路上回想起了她那让我隐约不安的手势,但是那天她的表现却一直很平静,她只是跟我说起了她的水彩与有关水彩背后的一个少女时代的故事。她说她高中时代是因为一个教水彩的男老师才放弃了成绩优异的数理化而喜欢上潮湿而忧伤的水彩画,她说那段时期她曾因为频频光临男老师的宿舍而招来了男老师未婚妻的仇恨眼光,后来她躲开了他,整整一个漫长的高三,她都躲开了他,她将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了寂静的画室与孤独的时光里。她说她曾经用抑制不止泉涌不断的泪水蘸溶颜料,画出了许多幅有关男老师的肖像,让潮湿的颜料在洁白的画纸上尽情流淌,而不断滴落下来的泪水又很快让画纸上的肖像面容模糊,她仿佛在不断地做着一个类似这样的疯狂举动——将写就的情信撕个粉碎而后又一块块地凑拼起来。即使历经多年,她只要一眯起眼睛,眼泪就会在脑海中铺开的一幅色彩斑驳的画面上飞奔而出。她说她再也不能去追求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她用这句话作为她故事的结束语,她平静的语调渐渐平抵了我的不安,这让我感到欣慰。记得那天,油菜花的香味异常浓郁,有戴着斗笠的菜农在花丛中一起一落地劳作,蜜蜂与蝴蝶在飞舞,学生们跑遍了漫山金野,热烈的阳光是如此让人快乐。我们在那段泥泞不平的小路上走了很远。
我望着她,我再一次抬头往办公室墙壁上的挂钟望去,我尽量礼貌地微笑着,我等待着她是不是会说点什么,但是她一直沉默着。
你要是没事那我就走了啊。我只好主动开口。
为什么?她依然保持着那种玄虚的微笑,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爱她吗?
她?我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我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她指的是林小惜。我想我与林小惜这样的事情,大概早就在人群中悄悄传播开了。
我一时语塞。爱?我不知道我与林小惜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爱情,或者说我并不是很明白我是否真正懂得爱情。我只知道林小惜需要我,林小惜对我来说同样必不可少。
她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了窗前。点燃了一根烟。她的声音从那股青蓝的淡烟中缓缓而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牺牲。她有父母,她有监护人,你完全可以将她送到一个条件很好的医院。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她的直接让我感到吃惊。我以为她会一直很平静。我说过,我们曾经很平静地走过一段开满油菜花的小路。这让我一时无法适应她的唐突。
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她不是一个病人,哪怕曾经是,但她目前在慢慢转好,谢谢你的建议。这样的建议对她对我都不合适。
呵。你自己的事情?她冷笑,接着,她突然抬起头浪声大笑了起来。
我望着她颤笑不已的背影,对她的举动我觉得异常陌生。我们在彼此面前都莫名其妙地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这一些都是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用温和的笑容、平静的声调、礼貌的举动努力掩饰起来的,但这一切却在一瞬间溃不成行,好像一个吃了败仗踩着混乱可笑的步伐落荒而逃的大兵。
她终于停止了大笑,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容,我没有想到她那一阵大笑竟然落了满脸的泪。这让我联想起了她曾经向我述说过的水彩画。潮湿而忧伤。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声音随之悲戚了起来。
我不明白。我说。
你!你……她嘴唇罗嗦,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用力将胸前的衣服往两边扯开,洁白的纽扣如珍珠般在地面上跳跃开来,胸罩的带子如折断的嫩枝垂落下来,她挺着丰满的**悲壮地向我走来……
我俯身将脚下闪闪发亮的纽扣捡了起来,她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将纽扣递向了她,我轻声说,对不起。
她脸色由白变红,一手打飞了我手中的纽扣。良久,她恨恨地瞪着我,她斩钉截铁地说,别以为我真的看上你了。做梦吧你!
她迅速恢复了常态,从挎包里拿出一件宽大的白风衣,优雅地将美丽的身段裹进了风衣,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噔噔噔”的渐去渐远的高跟鞋声在走廊久久萦绕,我仿佛做了一个挥去不散的灰色的梦。不过还好,我们都完好如初。对于未来的生活来说,我们完全可以将这样的事情当作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林小惜买了一只烤鸡。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但她只是动了一点点,后来她闷闷不乐地坐到了沙发上。当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忧伤地望着我,她仿佛觉察到什么事情一样对我伸过的手表现出一种本能的抵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主动躺到了我的身边。我们拥抱着进入了睡眠。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我梦见了我与林小惜的婚礼。在梦中她完全从静默的世界恢复了过来,她笑声爽朗,尽管有时还是会流露出忧伤。我们的婚礼就在海边对着一个大礁石的小餐厅进行。爸爸、妈妈、叔叔、夏青坐在最中央的位置,夏青对着妈妈不停地说着对祝福语,妈妈脸上幸福得如一朵绽开的山茶花,叔叔用胳膊搂住了爸爸的肩膀颤笑个不停,爸爸却是一脸的严肃与平静。人们在一圈一圈的桌子上开怀大喝,男人忘记了妻子,女人忘记了孩子,所有的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胡侃海吹,天花乱坠。孩子们在沙滩上互相追逐,五颜六色的糖果散落了满地……林小惜头披洁白的面纱来到我的身边,我牵着她的手穿过西歪东倒的人们,来到了那个大礁石旁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年轻的摄影师向我们举起了相机,我搂过了林小惜的肩膀,她依偎了过来,面纱下面慢慢**漾开来的笑容如月光下绽放的昙花翩然开朗,我闻到了清晰的青枣的味道,我想,要是能够像拍照一样将这样的香味永留定格该是多好啊。我以为从此时开始生活真的不会再发生什么变化,幸福可以无边无际地走下去。然后一直很安静。
相机“咔嚓”一声落下,一张黑背的照片从相机上面缓缓地伸了出来。年轻的摄影师满脸笑容地走上前来递给我照片,我将照片转了过来,我看到了面纱背后一张让我惊讶而惶恐的脸庞——周婧?我连忙转过身去,我听见了美丽的面纱后爆发出了神经质的狂笑声……
我惊醒了过来。我在黑暗中用手压着胸口,努力平息噩梦带来的心跳加快,林小惜头靠着我的胸口睡着了,我不愿意惊醒她,她的睡眠是那么安详,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们的手心都泌满了汗水……
[林小惜]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在林小惜的未名指上戴上了妈妈的绿戒指。绿戒指曾是爸爸送给妈妈结婚信物。我想,在我与林小惜之间,绿戒指同样具有这样的涵义与深意,她将与绿戒指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如果有一天她问起绿戒指的故事,我会向她娓娓道来有关爸爸与妈妈的爱情。
我与她双手交叉,我滑过她柔滑的手指,一直到触摸到那颗绿戒指,它与她的手指一样冰冷,坚固如磐。它让我再一次深深地相信她是我的唯一,她是我生命中不可取代的一片绿。
她戴着绿戒指,好奇地将手掌翻转过来再翻转过去地端详着它。她渐渐有了一个这样的习惯动作,她会将那只戴着绿戒指的手举起来,放到了嘴唇间,好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对待一个心爱的玩具一样亲吻着它。有时她长久地注视着它,抚摸着它。尽管我不是很清楚她是否明白它的意义,但我看得出来:她喜欢它。
她渐渐活泼起来,常常推开阳台的栅栏门悄悄来到院子。我每晚都得清扫院子槐树的落叶,我将落叶堆积到了一个角落,然后将其点燃,院子回迂着落叶燃烧的清香。她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安静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一片片落叶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化成了轻盈的灰烬,她眯着眼睛。火光让她的脸容看起来很苍白。
她不时地从眼睛底处透露出忧愁光,但她愿意多走动。在那个神奇的傍晚之后,她不再主动要求我那样做,即使我后来尝试着让她感受到快感,但她快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少,后来,那一点声音甚至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她似乎厌倦了,麻木而茫然地看着我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神秘之地,那里依然潮湿如潮,但她的身体却像断了某根线一样,她甚至会在途中若无其事地走开。她将那扇门神秘地打开而又毋庸置疑地关闭上了。我不再做任何尝试。我不可抑制地在梦中常常梦到这样的情景,她将它放在了她冰凉的手心,她亲吻着它,它如一只小动物一样在那片冰凉中微微颤栗,然后一种潮涌的快感崩如溃堤。我在涨潮的瞬间醒来,看着安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她,我孤独且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梦境会随之给我带来深深的内疚。我想,我不应该这样。她的呼吸均匀安详,她美丽如初。我顺着她温柔的指骨准确地触摸到了绿戒指,坚定的冰凉透逼至心。
学校的工作接近期末考试事务异常繁忙。那段时间林小惜突然得了一场感冒,发高烧、不停地呕吐,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一会跑出去买冰块买药片,一会扶着她上洗手间,我一刻不停,忙得头焦脑破。当我好不容易有停歇下来的空闲时,我发现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不见了。绿戒指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手指的呢?我想起她感冒期间烦躁不安的异常状态,我一不注意她就会从沙发上翻起来,焦乱地走动,碰到花瓶、桌子、水杯,一直到她匍然摔倒的声音才将我从昏昏的睡眠中惊醒,我一次次将她抱回沙发,我将脑袋埋在她的身上,我希望她能安静下来让我休息一会儿。就是在这样的焦乱中,我发觉了那个绿戒指不见了,就像一抹在阳光底下的水汽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
我搬开所有的桌子、椅子、沙发,将枕头枕巾桌布全部掀开,我寻找遍了所有的墙线屋角,找遍了院子,我甚至打开了洗手间的下水道,将手电筒的光束在幽暗的塑面遁回。我没有发现一点金属的痕迹。我绝望地思忖,它是不是被冲走了,顺着水流冲进了更幽暗的通道,甚至到达河流,沉寂河底。她没有走出过这个房子,可是绿戒指无翼而飞了。我感到了诡秘的不安。我再也找不到绿戒指了,我失去了我生命的绿。只有,只有看到她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感到一些平息的安慰,我拥抱着她,她越来越虚弱,我不知道事情在眼看就好转起来的情况下为什么突然每况愈下,我们掉进了无可逆回的深宫,我看到在我的周围处处泛发出令人寒冷的冰蓝。
后来她终于退烧了。但她吃得越来越少了,不时总是发生不适的呕吐。她憔悴得让我担忧,我不得不带着她来到了医院。在医院做过常规的侧脉听诊之后,我被告知她的心律不齐神经紊乱,她将被毋庸置疑地转入精神病科。医生告诉我一旦她被确认为精神病人,她将被长时间隔离治疗。我连忙中断医生对她的检查,躲开他们的视线,带着她逃离了医院。
后来,我只好将她带到一些隐秘的私人诊所,而私人诊所常常因为受到设备各方面的限制,不能对她做出更细致的全面检查,只是简单地开了一些有助于消化与精神镇静的药剂。我只好绝望地将她再一次带回了妈妈的房子。
在秋天的最后一天,我带着她走出了妈妈的房子。我们坐上开往城市南面的公交车,穿过这个城市还没有冻结的河流、空旷的广场、寂寞的公园、人群匆忙穿行的人行道……来到了阔别半年多的大学。我希望大学熟悉的环境能帮助我唤醒一些她的生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