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天国的旋绿

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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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瘫坐地上,胳膊的酸痛终于让我从一种晕车般的难受状态中清醒了过来,还好,我能站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巨大的霓虹灯侧影,原来我被抛在了来时的路面。我强忍着腿部的酸痛,重新回到了那扇拱形的大门前。

韩墨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可能是伤心过度而疲睡了过去。那个灰色西装的男人与短裙女孩已经不在了。周围所有的人也都离开了桌子涌向了舞池,我有一种人去楼空的错觉。我推了推韩墨,他张开眼睛,好像没有认出我的样子。我将他扶了起来。他很沉。我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脖子,然后半拖着他走出了夜总会。突然,他挣脱开了我,冲向了一个路边的垃圾桶拼命呕吐,扑鼻而来的严重酒味让我不胜惊讶,他是在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酒?我被扔出夜总会的时候可曾晕了过去?我将他好不容易才塞进了出租车。我本打算将他送往诊所之类的地方,他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吩咐司机开往大学校门口。

出租车穿过无尽的夜色与灯光。我全身受感染一样有一种酸痛的麻痹感,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悬空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好像在以前有过,我努力回忆起那个穿过高架桥前往叔叔家的夜晚,我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在校门口下车后,他恢复了些体力。他摆脱了我扶着他的手,突然揪住了我衣领,他变得异常愤怒,对着我低吼:唐爱爱的人是你对吗?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跟她上过床!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还不等我明白过来,他就向我挥过拳头。我连忙躲闪开来。他扑了一个空。他摇晃着,再次扑了上来,但很快就被什么绊倒在地。他爬了起来,虽然他能够挪动脚步,但再也无力扑了上来。

我转身离开。

这是我与韩墨见到的最后一次面,那天晚上大概是零时两点左右,我和他见过的是最后一次面。我连他活着时的脸容都来不及记清楚。我想,如果那晚我转身离开时回过头来,走上去帮忙扶起他,或者让他打上一顿解解他心头的闷气,他是不是就不会在当天晚上从宿舍楼的楼顶跃身跳下呢?那晚,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宿舍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爬上了那个没有栏杆的顶楼的。一直到浓雾笼罩的早晨,凄厉的警车啸叫响彻校园,所有人才惊梦觉醒。韩墨已经跳楼而死。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与大多数这个城市夏季常常发生的从大桥跃身跳进河里的自杀者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兴许都是来不及留下。

他自杀之后,我与唐爱应警方要求做了几次笔录。我避口不提那晚夜总会的事情,警方竟也轻描淡画跳过了。唐爱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警方也不做追究。

它被作为一场死者精神有问题的自杀事件而不了了之。在警方处理的自杀案件中,选择跳楼自杀的方式并不少见。他们将这样的自杀者大都笼统地归为精神病患者。

配合警方做完笔录后,我与唐爱并肩走出了警务室。我们在马路边有过一段短暂的交谈。

我问唐爱为什么向警察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

我没有否认什么,事实就是那样。她冷淡地回答。

事实?我反驳。

是的。事实!她对我突然愤怒了起来,她不再愿意做解释,她的气色看起来糟极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空气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淡雾。

如果不是因为你,韩墨就不会自杀。我失控般地大声说道,我惊讶我尖刻的语调,我不应该这样的。

你!她脸色煞白,嘴唇啰嗦着,突然转身向路中央冲去,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不该做出这样的推断,这样的推断对她对韩墨都不公平,我并没有指责她的资格,我向她追去,我想向她道歉,而她已经穿过街道跑到了另一边,她奔跑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

她没有想到我会追来,她或许以为我追她而来是想给她带来更深的伤害,她从商店门窗的反光中看见了追上来的我,我以为她会停下脚步,这时,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突然不顾一切地从车流中冲过马路,刚好有一辆火急的救护车呼啸而来,我听见了救护车急刹时的尖锐声响,我被挡在了车厢的一边,心惊胆寒……马路出现了一时的混乱,不断有人将脑袋伸出车窗谩骂!

当车流重新恢复秩序时,我发现唐爱已经成功地穿过了马路,我连忙从人行道绕过跑到路对面,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我挨个商店地张望寻找,直到我确信她已不在这条大街上,我想她大概是搭上一辆出租车走了,我泄气地坐在了麦当劳门口的大椅子上。

我眼前再次闪过起刚才她横闯马路的情景,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事件。我再一次用手捂紧了胸膛,确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阳光不是很耀眼,街道两侧满是各形各色的商店,服装模特、茶具、珠宝、橱窗后面的世界琳琅满目、色彩斑斓,散发出静物般金黄明鲜的光质,我的视线渐渐交织、模糊、分割成片、离散全无。我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我仿佛嵌进了一幅场景陌生的鲜艳繁饰的风景画。我回忆起了一个悲伤的童话故事,在那遥远的童年,妈妈曾来到我的房间,给我讲起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以砍柴卖薪为生的母亲有一个不懂事的儿子,不但好吃懒做而且常常打骂她,埋怨她给他的零花钱不够多,给他买的衣服不够华贵,给他盖的房子不够高大。有一天,他在屋檐下看到了燕子妈妈给小燕子喂从嘴中吐出来的虫子,终于良心发现,顿时懂得了母亲抚养他的艰辛以及他对母亲的伤害,他一边流泪,一边向山上奔去,迫切地想见到母亲,向她认错,为她砍柴……那个善良的母亲远远就看见了儿子飞奔而来,惊恐万分,扔下柴刀择路而逃,结果撞到了一棵大树上,死了……

我在纷杂的闹街中央,竟然不可抑制地陷进了对一个遥远故事的回忆,这个童话故事不可逆转的悲剧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穿越过漫漫的时光刺痛了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我狂奔的心跳与潮水般的悲伤……

有关夜总会那晚发生的事情,林小惜有问起我手臂贴满药膏的缘故,那时,距离五一文艺汇演不足一个星期。她一直奔忙于舞蹈。对于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即使她有所觉也是无暇顾及。我含糊其辞地向她解释:只是无关紧要的伤。她用担忧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我连忙安慰她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这才安下心来。她说,她容忍我有秘密。

她向我微笑。在我们无意去深究某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问题时,她常常这样对着我无奈地微笑,表示她的宽容与温柔。甚至在她处在某种难过或某种神秘的状态之中时,她也能够做出这样的微笑。

但她的微笑并不让人感到快乐!

[林小惜]

很多年后,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常常在梦中梦到林小惜这样的微笑,我从一种揪心的不安中醒来,有清冷的夜风吹过窗台,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我突坐了起来,靠着墙壁,陷在静寂之中。我不开灯,我不需要开灯,黑暗能让我回忆清晰,能让我灵光一闪回忆起我生命中仅有的一个夜晚某一个遗忘了的细节,那晚,仅有的那晚,我进入了林小惜的身体,那样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奇妙,我沉陷在一种带着颤栗的幸福晕眩中。我想,如果我们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一切罪过的忏悔,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晚上的快乐时光?

但,是谁说过,每当人间发生错误的时候,总是有风吹乱了上帝的头发,蒙蔽上了上帝的眼睛,从而使上帝错过了拯救人间一个个错误的机会!

呵。那该死的风。

五一文艺汇演那晚,林小惜似乎早已注定般又发生了骨折事故。其实对于这样的事实,我一直都有隐隐担忧与预感,从医院劝告林小惜离开舞台开始,这样的忧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是那么难以面对又不得不面对。

林小惜是在一个跃起落地的舞蹈动作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她嘎然瘫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继续舒展她那优雅动人的舞姿。人群面对着突然发生的异常交头接耳嘘声四起。舞台上的灯光是如此盛大,她无处逃遁,嘴唇发紫,说不出一句话,痛苦与惭愧让她深深埋着头,她等待着人们明白过来——她不是在装样子而是真的也不能站起来了。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跑上了舞台,她的父母冲在了最前面,他们刚刚卸了妆,他们刚刚还陶醉在能和女儿在同台演出的荣耀之中,他们以为人体骨骼是坚不可摧的,他们以为林小惜出院之后身体状况大可以让他们高枕无忧。可是,他们错了。是他们,他们遮住了上帝的眼睛。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来到舞台。我坐在礼堂最后一排靠门口的位置,林小惜说她的节目结束后将摆脱她的父母从后门溜出来到我身边。我为她从她父母眼皮底下溜走的做法感到担忧,但她语气很坚定,她让我相信,她会来的。她向我调皮地微笑,好像一个得以侥幸逃过了一次家庭作业的孩子。我想象我会与她悄悄拉起手,我对她说跟我来,然后我们在礼堂背后那块空地上放声大笑,如果可以,我们会干脆翻出学校的围墙,围墙后有一个卖蛋煎馅饼的小摊,她会像饿坏了的小孩一样很着急地将刚烤好的煎饼放进嘴里,我试图帮她抹去沾在下巴上的黄油,她躲闪着,差点被煎饼烫着,她说:快,快帮我扇扇风。她脸颊潮红。她看起来会很快乐。她说她最向往这样的快乐时光。

可是,此刻,她站不起了。她看见了我,看见了站在人墙之外的我,她站不起来了,她向我微笑。她无比忧伤,差点落泪。她向我望来的视线被那个女人捕捉到,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我,她不怀好意的刮了我一眼。那个男人着急地对着手机怒吼。

救护车终于来了。红蓝的灯光变幻闪烁。而我看见的只有扑面而来不可穷尽的蓝。我仿佛身处在一个寒冷的北极,我看到了那一抹蓝光来自那冰冷的了无边际的冰面。

她被抬走了。人墙开始疏散,音乐恢复,节目继续上演。

我想上前去牵牵她的手,然后摸一摸她的脸。但总是有人用胳膊挡住了我,我不断地被推搡了出来,她被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一人抱着一个胳膊迅速往那辆救护车跑去,她像一片小舟一样不胜受力随风飘去。我再也看不见她。我的视线只有涌动的人头,我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恶心的香水味。

后来,我终于挤出了礼堂。外面却已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一阵冷风刮起礼堂外凸窗台的一片落叶,然后打着旋转缓缓落下。我环顾左右,我竟然找不到救护车来过的车辙留下痕迹,我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一种揪心的不安预兆汹涌而至: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果然,我被拒绝再去看望林小惜。我不再具有看到她的资格。我们的爱情迅速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化过程却是那么难以。在那段日子,我被一层浓雾遮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但我却身不由己地陷在事情的某一个环节,就好像面对着一片模糊不清的车前镜,行驶在一条险象丛生的道路上,我深感焦虑而困惑。我只有努力地回忆和串联起有关林小惜举动的种种可疑迹象,试图从这些迹象找到接近事情真相的途径。

我知道她常常会被突然被传唤回家,她的电话会不时地响起,然后会放下一切很着急地回家,她神秘地消失,仿佛从一种虚幻中凸现出来又消融回到虚幻中,我常常看着身边落空的位置,陷进一种不真实的梦境状态,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发出疑问:刚才她是否真的来过,我可曾拥抱着她的肩膀,我可曾吻过她的唇?而另一个声音又从我身体每一个部位汇集而来:是的,我牵过她的手还是热的,我摸过她的脸还是湿的,她来过,她只是刚刚走了。只是每一次她走了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她。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左右,我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一个自称是出租车司机的陌生男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校门口接林小惜,我困惑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匆匆离去而又在半夜归来呢?她在车上睡着了,额头靠着车窗,长发垂落下来遮着她的脸,她深陷在一种深深的疲倦之中。我将她从车上抱了起来,一直将她抱回到了宿舍,直到我离开,她都没有醒来,她深深的睡眠让我感到吃惊。但她醒来后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这件事情,她一直问我她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记得她应该在家才对。她完全记不得这件事,她困惑忧虑的神情让我确信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我吃惊之余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不过还好,这样的事情后来不再出现过。

我问她,是什么事情总是让她这样疲倦。

她说,只有感到疲倦她才能活下去。

我想,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是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有时,她会问我她的名字,她不敢确切她的名字,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混乱,她会被各种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困扰。她总是会做各种怪异诡秘带有某种恐惧的梦,她总是会梦见小孩,她的梦总是与小孩有关。无论夜有多深,她在梦醒后都会打电话给我,迫切告诉我她的恐惧。我宽慰着她,她低低地诉说,她在哭泣,我想办法安慰着她,她会突然安静下来,让我的耳边只剩下手机电波发出的“嗞嗞”的声音,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我深陷在夜与电波的摩擦音中,我总是错觉她会如一溜烟一样在电话那头飘远了。一直到最后,也许相隔很长时间,她才回应我的呼唤并迅速挂断了手机。我重新躺下,我听见我的心跳声,我安慰自己或许不该有这样不安。她会没事的。

我无法离开对她的回忆。只是她的梦境有时让我感到困惑与混淆,甚至我在后来不断回忆起她种种怪异梦境的过程中,我会突然分辨不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自她的梦境抑或是有着现实的嫁接。记得她有一个梦境竟然是发生在大学附近的一个超市。她跟我说那天她去买超市买奶粉,她也不明白她买奶粉干什么,结果,她莫名其妙地买了许多婴儿奶粉,她在超市门口处找不到收据,她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找不到,她不知道收据会丢到哪去了。结果她因为出示不了收据被保安扣押到了经理室。经理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让她坐下来慢慢回忆将收据丢到哪去了,她陷入了沉思,她意识不到她的身边突然冒出了许多婴儿。一直到她感到全身丝丝作痛才清醒过来,她惊恐地发现许多婴儿趴在她的手臂、脖子、脚踝、她全身所有皮肤**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吸取着她的鲜血。她惊恐万分,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用力地跺着脚,甩着胳膊想将这些婴儿甩掉。而那些婴儿却紧紧地叮着她,带着贪婪而满足的微笑。她甩不到,她一个都甩不掉,她感到血在被一点点抽离出了她的身体,她进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她全身发抖,但是她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虚空的快感。那个中年经理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看见她脸如死灰,他嘲笑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说,这个世界的婴儿不都是吸大人的血长大的吗。让他们吸吧,一会就好。咱们继续谈谈你弄丢了收据单的事情吧。怎么样,回忆起来了吗?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感到她气息如丝,渐渐,她再也听不清经理在说些什么,她感觉到她将死去,她在一点点地死去……后来,她醒来了。她终于醒来了。她不是在恐惧中醒来,而是在死亡中醒来,当死亡将一切推向安静的时候,她才会醒来。她不知道梦中的痛苦是不是来自她身体真实的痛苦,她无不怀疑有一天她会在梦境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让我联想到她常常是带着忧愁表情的睡容。我不愿意去猜测来自于她身体外在的迹象与她的梦境是否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医院那晚,我们唯一一次**之后,她一样进入了可怕的梦境。事实上,她在熟睡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她的跟前,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忧虑的面容,我不知道她正在做着一个痛苦的梦。我后悔当时没有将她叫醒过来。我不能确切她是否真的愿意从这样的梦境获得快感。

她说她和我**之后她梦见一个血肉模糊婴儿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但她竟然在梦中异常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婴儿是不会从嘴里冒出来的,她甚至还嘲笑自己无中生有,她命令自己快快从梦中醒来。于是她梦见她真的醒来了,她看到她熟悉的床,堆放在书架上的课本,周围沉睡的寝友们,她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但是她发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就在身边,那不是梦,她惊恐万分,她惊叫着跑出了宿舍,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她三步并着一步,在拐角处她踩了一个悬空,她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从楼梯上一级一级不停往下滚落,她浑身痛疼无比,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这样的死亡对她来说仿佛是期待已久,仿佛是她生命完美的终结……她在死亡的梦境中终于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在了,她感到下身传来隐隐作痛的快感与簌簌的凉意,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蹬离了身体,她跑到走廊呼唤着我,护士女孩跑出来告诉她我已离开。她连忙往我宿舍打电话,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后她不停地哭泣,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的从噩梦中醒来了还是还在噩梦中,她让我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断地给她提各种问题,以便让她能够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那晚,她确实非常混乱与害怕。

很多年后,我竟然有时也会在我的梦境中惊人近似地重现她告诉过我的某些怪异的梦境。再后来,我甚至也分不出哪个曾是她的梦,哪个是我的梦?

我想,我只是在思念她。

两个星期之后,我终于获知我再也不能见到林小惜的原因。

那个女人(林小惜的母亲)打听到我是绿蓝色盲,而凑巧的是,她在林小惜发生事故的场面每次都碰见我。她将林小惜舞台上的受伤归咎到了我的身上,她认为我滋带有某种不吉利的预言,她认为我的在场正是诱发林小惜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她咒骂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扫帚星。她将我堵在医院门口,将我手中的百合花夺过去,踩在她血红色的高跟鞋脚下,她变得怒不可歇,扬手抽了我一个耳光。她叫我滚开。她挥着手背,厌恶而绝情。当我转身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看到那个护士女孩,她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冷漠看着我,她大概也听说了我看不见绿,她大概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这么想:我是一个失去了“希望”(人们认为“绿”是“希望”的象征)色彩的人,我将成为每一个接近我的人的克星,我将从别人身上抽取“希望”,给别人带来“绝望”。

我看见护士女孩跑向了远处,面容模糊,态度坚决。我穿过这个城市弥漫不散的浓雾,将近黄昏才回到了宿舍。

我无意从脸盆水面的倒影看到了长久留在我脸上的指痕,竟和医院那晚我在林小惜脸上所看到的指痕一摸一样。我想大概我是再也不能踏进那家医院了。

我找到了舞蹈系曾经自称是林小惜朋友那个高个子女孩,我向她了解林小惜的情况,她很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我,她不再向我流露出同情与嘲讽,兴许她已经知道我并不是躲在暗处的林小惜的暗恋者,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态度变化。她向我透露林小惜已经被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哪个医院,她对林小惜转医院的事情表示困惑与不解。她希望我能够向她提供答案。她渴望的眼神长久驻留在我的脸上。我跟她说其实我比她了解得更少。她很失望,但她努力掩饰着。看起来她并不是太相信我所说的。她给我留下她的电话,希望我如果了解到情况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我看不见绿。如果她知道,她会像那个护士女孩一样突然态度转变吗?

林小惜被转院是我的造成的吗?为什么事情非要变成这样难以收拾?不管怎样,我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林小惜了。

而当我经过那个灰色外墙的小礼堂时,熟悉的米石路、不断飘过来的音乐又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礼堂。我在后排坐下,我等待着报幕员预告下一个节目,我祈祷还能如愿听到一个亲切带有芬香的名字:林小惜。她踮脚、提腰、抬臂,指向一个方向。我低声对自己说:她会出现的。她会对我微笑的,尽管她的微笑看起来并不快乐。但当繁华的舞台让我眼睛毫无所获的时候,一种陌生的隔阂与沉寂立即将我包围起来,清醒后的破灭感更让我感到忧伤。

我去过我们一起用餐过的地方,一起打开水的地方,一起上自习的阶梯教室,我将留恋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我们曾经坐到一块的那个位置,有阳光正好照在一本翻开的牛津英语字典上,挥发着淡淡的墨香,这让我想起了青枣的味道。我去过医院的蓝色湖泊,当然我不能上楼去,我猜想护士女孩会坚决地制止我,林小惜的病房也已住进了别的病人,我不希望惊扰到他人的安宁。

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林小惜在离开这家医院时曾让护士女孩转交给我一份信,护士女孩倒是希望那段日子我主动来,她认为我会主动来所以她将那份信淡忘了。一个星期后,就在她极不情愿意欲主动联系我时,她才发现她将那份信弄丢了。不,其实她只是忘记将它放在哪里了。她不敢声张,一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在一本杂志的夹页重新发现这份信。她打电话通知我,她努力做到理直气壮。我并不想揭穿她。我礼貌地对她道谢。

我努力忽略着生活退而其次的细节。在这三个月期间,发生了另外一些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我深感昏头转向,无法思考与深究周围的一切。

唐爱所在的夜总会突然遭到了警方搜查,唐爱被当场指控有吸毒行为。她被学校勒令退学并被遣送回北京一家戒毒所接受戒毒。黄昏时分,警车趁着暮色开进了学校,她不在警车上,有几个年轻的女警翻走她宿舍所有私人物品并装进了警车。我询问其中一位女警,她满怀警惕地端详着我,在盘问我几个问题后,她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唐爱被关押的地方。我被获准随着警车来到了拘留所,但唐爱拒绝看到任何人。次日,当我再一次赶到拘留所时,唐爱已被送离了这个城市。她回了北京。

呵。北京。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城市。

直到唐爱离开这个城市,我与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在这所学校存在过的迹象好像突然间被清空了。如果有一天我碰见了她,如果她不愿意认识我,我该拿什么证明我与她曾有过一段愉快和难过的时光?我安慰自己我有她的蓝头巾,但在后来我竟不幸地将它弄丢失了,我甚至懊恼在那么长的相处时光没有与她合影过一张照片。原来生活存在着这么多的不可预测啊。

唐爱离开才不足一个月,我再一次被传唤到了警署。不过,这一次是有关叔叔与夏青的死亡事件。有人发现叔叔的家长年紧闭,上门叩问多时未果后报了警,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发现了两具已接近风干的尸骨,一具男尸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一具女尸以跪坐的姿势守候在门口。警方给我出示尸检结果——他们属自然死亡,时间发生在一年之前。我木然地回答着警方向我提出的有关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我无所谓地点头或摇头。有一个和蔼的警察摘下帽子搁在桌角,他用接近谢顶的脑袋对着我,像一盏冰冷的灯泡,只有他固执地问我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叔叔疯了是不错,这我们有备案,可是夏青女士为什么会死呢?

为了早点脱身,我不得不严肃地回答:因为爱情。

爱情?那个警察困惑不已,不停用手捋过头顶。他肯定从未见识过世间有这样的爱。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脑袋与肩膀随之摇晃了起来。桌子不堪他身体的重压而嘎嘎作响,周围的人也都爆发出了快乐的唏嘘声。

两个小时后,我走出了警察局。阳光花白,一阵热浪席卷而来,我一片晕厥,我靠着那豁白发亮的钢制大门停留片刻后才挪步离开,我仿佛脱离了夯实的大地,悬浮在夏日无处不在的热浪中,膨胀而变得鸿轻。有不断的近乎啸叫的刹车掣声与咒骂声在我耳边回响,我听见在我心底爆发一阵无声的狂笑,我随着狂笑而全身颤栗,在这个夏日,在那个历史以来温度最高的夏日,颤栗让我与那个环境是多么的不协调。

不远处报亭上,人们在争相购买着当天报纸。大体黑字的头条赫然印着一桩神奇的死亡事件。我看见标题下面用的竟然是夏青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幅挂在我房间的我和夏青唯一的一张合照,在那张照片上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美丽而庄重,嘴角上挂着慈母般温存的笑容。照片旁边的我被无声地抹掉了。其实,在我搬离叔叔家的那年,我应该带走那张合照。可是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我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回去那个家,还会住在那个房间,所以我希望一切能和原来一样完好如初吗?

后悔总是来得太晚了。

报纸将警察与我的问讯笔录在次日刊登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得不暂时避开所有不速之客的来访。我买了一大摞画布呆在画室夜以继日的画,我麻木而繁忙,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有一天,我累倒趴在画板上,后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结果不停地流血,我一家医院接着一家不停地跑,可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制止我牙床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停地跑,血不停地流,最后,我再也跑不动了,我累倒了一张病**,一个手持十字架、穿戴黑色长袍的老人缓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低沉而忧虑地对我说:我可怜的孩子,你的血就将流完了。告诉上帝吧。我对他微笑,我说我不相信上帝。说完,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感觉到了一种羽毛般的轻盈与飞翔。

醒来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嘴上的每一颗牙,它们都在,都很坚固,它们任何一颗都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它们的位置。我不由地为之感到安慰。所有熟悉我和我妈妈的人都说,我的牙长得像我的妈妈,整齐而洁白。我躺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挂在胸前的带着热度的绿戒指。

我从护士女孩那拿到了那份迟到了三个月的信。信封没有封口,是简易的纸张粘折而成。护士女孩交给我信时,充满担忧地对我说,信她保证没有读过。我漫不经心地对她点了点头表示信任。其实她读不读过这个并不重要。

那个中午,下午没课,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后我揿亮了台灯,我花了一个整整一个下午才读完了这封信,蓝色的灯罩反射着幽蓝的灯光。信纸上满是流淌的蓝。

你还好吗?但愿你还好。我可是一点也不好。我想我的状况再也不能好起来了。包括心情。

大概你也会听说了我的病况,我会站起来,但我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了。你知道吗?这对我很致命。非常致命。我将受到父母无穷无尽的责备,我将失去父母的爱,我也将失去你。我想,你大概也了解到了情况,我将被父母安排到别的城市另一家医院。而目前我提供不了给你我的确切地址,有可能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给你提供我今后所在的地址。这一点我相信你有所觉察了,因为我的父母阻止了我与你的交往。他们将我转到别的医院也是为了避开你。这很可笑吧?他们就是这么决定的。他们的决定我从来都是无力抵抗。

你可曾来这里找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你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情,我很担心,担心得要死,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以前曾经问过我很多问题。你问过我的问题我都无法正面回答你。你知道有许多的事情我都是羞于说出口的,我很混乱,在一切我理清楚之前,我无法向你清晰地表达。这一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请你原谅。

我承受了太多的爱,我的父母对我有太多的爱。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生过三个弟弟,可每一个都活不过两岁就得病夭折了。我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她渴望有一个男孩,接连三个弟弟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后来她又得了妇科病不能怀孕了。你知道吗,她曾有段时间非常可怜,她自暴自弃,她神志不明,她差点就疯了。后来,她才渐渐好起来了。她对我很溺爱,我的父亲对我也很溺爱,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担心我也会像那些弟弟一样突然害病死去。他们非常害怕,我跟你说过,其实他们都很可怜,他们一点也不凶恶,只是命运让他们变得很脆弱很可悲。小时候,有时为了博得我的一个笑容,他们甚至会跪下来求我。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有一个男孩”的固执信念,有时她会用死去的弟弟的名字来呼唤我,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反正都是那三个弟弟的名字,她有时会将我打扮成男孩,她分辨不清我的名字。她让我迷惑,我甚至也变成和她一样分辨不出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我的父亲有时也会被蛊惑,他也分辨不出我是谁,他甚至也会流着泪抱着我,混乱地叫着其中一个弟弟的名字。我清醒过来后,我很生气,他们就会跪下来求我原谅。看到他们的可怜样子,我又会感到很悔恨,他们那么爱我,他们从小就不让我干过一点重活。他们替我安排好一切,按照他们的意愿,他们将我送去舞蹈学校,要我一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甚至超过他们的舞蹈演员。我从小就养成了完全依赖受控于他们的习惯,我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会很生气,有时他们几天几夜不理我,我感到惶恐,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如果没有了他们我会更加恐慌,我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境地。你能明白吗?

但愿你不会觉得我的叙述很混乱。我尽量做到不激动,我尽量做到清晰地向你叙述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抑制着激动就如我不断抑制着痛苦一样。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常常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想到死。是的,我常常想到死。

可我为什么遇见你,你知道吗?你让我体验到了生命不同寻常的美妙,每次你都能让我感到电击般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而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跟你说过我讨厌男人的它,是的,我从小就对男人的它恨之入骨,这让你觉得很可笑吧。小时候埋了的仇恨就是这样根深蒂固。我无数次看到过父母**的情景,为了得到弟弟,他们拼命地**,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甚至不顾忌我是否在场。为了弟弟,父亲一次次骑到母亲的身上,我的童年充满了恶心而刺耳的呻吟与拼搏的声音。我想找到一种东西去仇恨,不断地咒骂它,羞耻它,嘲笑它,讽刺它,以便释放我内心郁蓄的压抑。可是,我不能恨我死去的弟弟,他们都很可怜,我不能恨母亲,因为她差点疯了,那么我该恨我的父亲吗?是他让母亲一次次怀上弟弟的,是他将母亲一次次推向绝望的境地的,但他也是那么可怜,我也不能恨他,于是我恨上了插进母亲身体的它,是的,我一想到它我就全身亢奋甚至颤抖,对,就是它,我恨它,就是恨,我咒骂它,嘲笑它,拒绝它,这样的恨让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几乎拒绝和任何男生交往,我甚至厌恶与他们交谈,我看到他们对我投来充满欲望的痛苦眼神我就有一种快感与轻松。我无处释放我的压抑,我只有仇恨,仇恨我给自己虚拟的假想敌!用邪恶来压制邪恶。我知道我是一个坏女孩,我就是在这样的仇恨中长大。后来我渐渐明白知道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应该改正过来,可是这样的仇恨已不知不觉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变得无药可救了。真的。我陷得太深了。我身体好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她要求我,她命令我,她让我必须听说父母的所有命令,她让我必须继续仇恨,每一次我有反抗的念头时,她都会勿庸置疑地站出来,指责我,折磨我,让我混乱,让我感受身心分裂的痛苦,她完全主宰了我。如果说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么为什么我会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走动时不知道我要去何方,停下来时却又往往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我变得越来越混乱,有时我甚至忘记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好像被我身体上的她抽离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事情,对我而言,它们是一节节断裂的不受我控制不为我所知的空白,我很害怕,我害怕得要死,我害怕有一天我真的变得完全认不出自己,害怕有一天你站在我的跟前时我却不认识你。我的身体在发生着我无法控制的变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记得我生命中唯一的神奇,我们有过一次真正的**,只有那晚我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思念你的强烈覆盖过了仇恨的邪恶,我竟然接受了它,我能想象我的惊喜吗?那晚之后,我以为你可以帮我驱赶掉我身体的邪恶,我以为我可以从此做到放弃仇恨,健康生活,接纳你,接纳我们的爱情,但是你知道我依然不能,邪恶无时无刻都在占据着我的身体,我无法摆脱,无力拒绝,不以自拔。

如果说什么是我的人生最大的欣慰,那就是我与你度过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例外。而且这一次例外是你给予我的。幸福于我一生已足够!

请原谅我!忘记我!

林小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