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还是你,和在那之前的你,一模一样,让我眷恋,让我幸福。
[1]我们之间有些问题,我不想这样
大年初四,陈发提着一篮水果来我家拜访。
母亲见过陈发两三次,听闻陈发为我复读为我打架的事情,母亲一直都过意不去。母亲谦卑地向陈发道着谢,一边忙活着做饭。
陈发和我坐在院子里,陈发问我还想去上海上大学吗,我说我想去北京。陈发说他还是想去上海,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停顿了下来。我们沉默了一会,陈发叹了一口气,说咱们终究还是分开了。
月明,你以前不是很想去上海的吗?咱们回来复读的时候有约定的。陈发问我。
是的,我一直梦想上海大学,可是我为什么选择了去北京呢。我说,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陈发笑着问我,但不等我回答就自言自语说,这样也好,以后我想去北京玩了就找你,你想去上海玩了就找我。
你还想考原来的上海那间公安大学吗?我问。
不了,可能报华东理工吧。陈发说。
我说,对不起。确实,他不应该坐在这里,他早就应该坐在公安大学明亮的教室里了。他为我牺牲,而我们的关系却越来越隔阂,越来越糟糕,如果意识到我们会在复读压抑的时间中各自变成这样,他还会选择回来陪我复读吗。
他摇了摇头,不要说对不起,这是我选择的,我不后悔。
月明……陈发欲言又止。他想说些什么。
我看了看他,然后仰头望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有片叶子刚刚脱离了枝头在风中旋落着,冬日惨淡的阳光并不刺眼,可是我还是眯起了双眼,我担心,如果我张开眼睛,我会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怎么了,曾经肝胆相照的两个人,都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秘密之深让我们无从探及,即便是自身,也是迷茫的吧。
月明,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些问题,我们要谈谈……陈发鼓起了勇气。
我模棱两可,我说,我们之间也许是因为彼此都忙吧,也许是因为复读太压抑,我们都没有心情也没有什么时间在一起玩。过了复读这半年,我觉得我们会没事的……
陈发叹了一口气,我沉默了下来,鬼才知道我在说什么。
陈发说,你知道的,月明,我珍惜我和你的友情,从认识你开始,我就不认为我们之间会在一天变得陌生,我不想这样,我珍惜你这个朋友,我不认为有什么事情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不想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我说。
而这句话出口时,我就后悔了,这是一句明显带着敌对情绪的回话。也许陈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他和李菁之间的事情,他想说什么呢,不要因为李菁破坏我们之间的友情,但是已经破坏了不是吗,我们又是怎样才能做得到弥补无缺相安无事。
陈发不再说什么,神情恢复了许轻松,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有力地拍了拍,好好的好吗?
我点了点头。不确定的。
月清来到了我们身边,她说,吃饭了,你们还在聊啊。
好。吃饭了。陈发向月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感激地看了他一下,他拉过我的肩膀说,吃饭咯——
母亲已将所有饭菜碗筷都准备好了,等我们落座后,母亲还在厨房里里外外的忙,我知道母亲是想给年少的我们单独的相处时间。陈发先我而起,去厨房将母亲拉了出来,阿姨,一起吃吧,你不一起吃,我们都吃得不香……母亲谦卑地笑了笑,在月清身边坐了下来。陈发站起来,抢先给我们每个人都勺了一碗汤。在照顾人方面,陈发几乎无可挑剔。
母亲很开心,不时地夸陈发懂事。陈发也不断地找些话题,跟母亲聊得很投机。我再次心存感激。
倒是月清很安静,她只是将眼睛一会注视下母亲,一会看下陈发,一会微笑着埋头吃饭。整顿饭,她一直想心藏秘密一样微笑着,浅浅的,温柔的。
饭后,陈发争着要洗碗,被母亲推出了厨房。他手机响起,他歉意地向我笑了笑,接电话说了两句挂断了。他说,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家人要我回去开车带他们到处转转……他也是我们身边同学中为数不多的有驾照的复读生。处处有他的优势。
我送他,在院子拐角处,月清走了出来。月清说,送他一个礼物,谢谢他的水果篮。
月清真细心,我们差点就忘记了回礼。
应该是一幅画。月清将它卷了起来,在画轴上,还垂挂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陈发有些吃惊,或许他觉得隆重了点。但还是接了过来,并开玩笑说,是你的画吗,以后你成大画家了,我这幅画身价就百万了。
月清羞涩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她说,再见。
陈发微笑,目送她转过的背影了片刻。他轻声对我说,你妹妹真好,命运太捉弄人了……
我说,我妹妹应该是第一次送别人她的画……
嗯。我会珍惜的。陈发点了点头。
我们在拐角的地方说再见,比起来时的气氛,我们平静了很多。可是平静的表面下我们该如何消停那些汹涌的暗流呢。
呵。陈发。
谢谢你。无论如何。
母亲已将饭桌收拾干净,回里屋休息了。月清呆做在藤椅上,似乎没有意识到我进来,我来到她身边,她几乎是吓了一跳。她说,你回来了。
我问她,在发什么呆呢,送陈发的画画了什么?
她有些慌张,她说,他让你看了?
嗯。我逗她。
啊。她真的有些慌张了。我连忙说,逗你的,你送他的礼物他怎么会当面就打开,那多不礼貌的,他不会这样做的。
我就知道的。你这死人,骗我。她挥起手臂给我一拳,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将手抽了回来,好像还有点恼气一样一把坐了下来,侧过脸装作不理我。
我低下身子,靠近她耳边,我说,哥哥对不起你了。
在我起身那瞬间,我注意到,有片隐约的红晕不知何时跃上了她的脸颊。
[2]伤害蓝
大年初五,高三开始恢复上课了。
6月就高考,我们所剩下的时间也仅是四个月的时间。
学校为了给每一个高三生一个轻松的开始,在开学第一周开展篮球赛,在学校体育馆进行。说是篮球赛,还不如说是集体考前打气,每天放学后,两个班都先在体育馆来回跑几圈,边跑边喊着自己的班级加油,然后再是开展一个小时的篮球赛。
很不幸,我又被拉上了场,我安慰自己这不是一场篮球赛,不需卖力,也没有输赢的意义,尤其是复读班,几乎没有人愿意去争这个和大学无关的比赛名次。果然,我们班打输了,陈发对大家漫不经心的打球作风很是无奈,不过大家打输了球兴趣反而更高。散场了,还逗留在球场玩三人篮,我和陈发被分在不同的队。大部分同学都散去了,但仍有不少留下来观看我们打球。
我看见了李菁,在运球、转身、上篮的瞬间我看见了人群中的她,她在和班里几个比较调皮的男同学不知在讲些什么,时不时还嗔打着。体育馆内本来就很喧哗,而三人篮甚至都有女生加进来,打篮球成了嬉闹。那些男同学也开始越来越放肆,有人将胳膊搭在了李菁的肩膀上,而李菁也装做很MAN的样子,将手臂支在两个男孩肩膀上,面朝着球场。
她佻薄、嘲讽,有些玩世不恭。她在做给谁看?我抑或是陈发? 我肯定是后者,而悲哀的是,周边的同学以为她还是我的女朋友,他们在场外时不时用同情而挑拨的眼光向我瞟来,看吧,你的女人主动向我们搭讪献媚。
我上篮的球没有进,我又抢下了篮板球,背靠陈发,力量对抗,后仰投球,球再次飞向篮圈,擦着边缘飞了出去,有人抢断,但脱手,球再次飞回了我的手中。
李菁几乎是趴到了一个男同学身上。我将篮球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到篮板上,然后飞出了老远,没有人捡球,他们搞不懂我为什么胡闹。我离开了球场,大步地走向李菁。
李菁看见了我眼中陌生的凶光,迅速脱离了那个男孩的身体,紧张地往后退。我走上去,拥挤的人群她无从后退,她惊恐、不确定地看着我,她仍有些不相信我敢做出什么。翻滚的情绪让我失去理智般挥起了我的手臂,一个清脆的耳光声音,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迅速破碎了,随之,死一般的沉寂。
李菁捂着脸,泪水夺眶而出,她后退着,很多人也知趣地走出了体育馆,偌大的体育馆没有剩下几个人,即便是细碎的声音也有了撞击的声效。
我逼近她,我不确定我是否还会给她一个耳光。我感觉到身后有人拉我一把,是陈发。
你疯了?!陈发几乎发怒。
怎么了,我打我女朋友关你什么事情。我也几乎怒吼,那天,在古城度假那晚,我就想发出这样的怒吼,积郁太深,爆发成灾。
你打女人算什么本事。陈发真正被激怒了,我不知道这是源自他男子汉大丈夫的气质还是源自于他对李菁的袒护。
是不算什么本事,那你呢,你不也打了吗?我说。
陈发愣住了。我打?我什么时候打?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古城,你们俩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为什么打她。她刚才都做了什么,你看见了吗,在这里究竟是做给谁看,她是做给你看的你知不知道,可是我就得平白无故给你背黑锅,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月明就是个软蛋,女人主动给所有的男同学吃豆腐……
你……陈发冲上来,他挥起了脚,但半空中,他突然停止,他对我失望地摇了摇头……
李菁突然放下了捂着半边脸的手,走到了我的跟前,冷笑说,我就是喜欢给所有的男同学吃豆腐,我还跟他上过床,怎么样,你打啊,你再打啊……
空气中再次响起撕裂的声音,她头也不转地用手指了指陈发,她所说的“他”就是陈发,在这个时候,谁都不理智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我冷言相对。我不再给自己留后路,而这样的做法是多么的冲动和不理智,我不应该这样对待李菁的,不应该。而在那个时刻,我无法摆脱脱口而出的尖刻。
你要脸还在这里吵。陈发将李菁拉了过去,他不相信我在这个时候会是冷静的,这是他的本能,他要保护弱者。但他的做法在当时我的眼中和思维中完全扭曲了,他在挑畔我,他在激怒我,他明目张胆,就这样,在我身边他轻易地夺走了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李菁。
我以为,他是在挑畔,我冷笑,我说,我因为她,我早失去脸了。而你呢,你不要以为跟她上床你就比我更有脸,我告诉你,你上了李菁,而我也上了蓝姗……
陈发彻底被我激怒了,他冲上来,挥拳将我打倒在了地上,我感觉嘴角有血,我站起来,我打算还击,陈发后退着,惊恐的表情,他注视着我背后。
惊恐来自我的身后另一双眼光。蓝姗。
天啊,蓝姗站在了我的身后。
她是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她一直都在,还是有人告诉了她?该死。
她泪流满脸,脸如死灰般看着我,绝望,深渊似的的绝望,无法挽回,无法再得到的原谅。我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我真该死。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中,我、陈发和李菁在被复仇中也找到了复仇,而只有蓝姗,她唯有伤害,豪无防备,受到了我们三个人的伤害,深深的,狠狠的。
她后退着,她对我摇头,她发抖,想说些什么,她终于喊了出来,不——
陈发这时才反应了过来,一箭步冲了上去,将如沙崩塌而下的她抱在了怀中。
不——蓝姗再次爆发出了无尽的悲呛。我头脑一片空白,我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切,心脏钝痛撕裂,泪水飞奔而出……
快叫救护车,陈发对着惊呆在一边的我们怒吼。
我梦游般全身翻找手机,李菁惊恐地蹲在地上,满脸泪水。
恍惚中,我终于拨通了120。
陈发抱着抑制不住往地面坠落的蓝姗。她头仰着。我们都哭了,可是泪水能抚平伤害吗?泪水能救赎我们的罪孽吗?
对不起。蓝姗。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生从陈发的手中夺走了蓝姗,她已眯上了双眼,她再也不愿意睁开。那瞬间,我想到了她的父亲和哥哥,千万不要,不要,我求你了,命运的诅咒,千万不要出现在蓝姗的身上,不要让我们每个人背上一辈子也无法偿还的罪债。
不要。
我们跟着救护车后面,救护车先走了。不等我们上车,就紧急离开了。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我们艰难地穿过毫无相关的人群,仿佛挣扎出了一个死亡的沼泽地。
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蓝姗已被抢救了过来,我们想走进去。但被一个护士拦住了,她说,蓝姗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她刚才情绪太悲痛了晕了过去,正在她补点液。她需要安静和休息,你们最好不要再影响到她的情绪。
护士说完,顺便也都将我们推了出来。
我左顾右盼,无论我怎么张望,我都无法看到蓝姗,哪怕一眼。
陈发在收费窗口的地方缴纳了一笔钱。他对推着我们出来的那个护士说,帮我请最好的护士照顾她。他迅速将另一叠钱塞到了她手中。她说她是护士长,请我们放心。
那天我、李菁和陈发是如何告别如何离开的,我记不得了。或许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枉然地看着彼此,就各自消失在人群中。这一切,如浓雾般,我漂浮其中,我挥手拂去,仍是一层更深的浓雾。
我们究竟怎么了?
[3]我想向她道歉,千千万万遍
蓝姗在拒绝了所有的探望,她再不愿意看到我了。
我还是每天都来,就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坐一会,低着头,流着泪水,旁无若人,而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只有悲伤和悔恨。
我曾试图爬到对面的楼顶,凝望下蓝姗所在的窗户,我想知道,她是否好起来了一点,我想向她道歉,千千万万遍,不管她是否愿意原谅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希望激怒陈发,我失去了理智。我怎么可以这样伤害蓝姗。
我知道的。蓝姗。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就一次。
那个护士长每天都殷勤地关照蓝姗,金钱真能疏通很多事情,包括毫无关联的关怀。
护士长来到我身边,已经是傍晚下班的时候了。我在和蓝姗所在病床相隔十米的地方,我守候了一整天,我们相隔在河对岸,她背过身,我再也无法看到她如水的目光。
护士长提醒我该离开了。
她同情地看着我,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首先得尊重病人的意愿,病人是因情绪而起,就更不应该让她情绪再受到影响。她有些歉意,我含糊地摇了摇头,我说,我明白的。
她叹了一口气走了,转身的时候,她回头问我,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来呢,还有一个半夜还来过,那个男孩也是和你一样,在这个长椅上坐到天亮……
陈发?肯定是他。我们都伤害了蓝姗。
半夜而来,也许他是不想碰上我吧。我们的鸿沟越来越深,我们还能弥补吗?
他为什么这样做,和李菁。可是谁又能真正明白自己做每件事情的初衷呢?
时光就这样一点点地下沉,下沉,直至我们沉沦,无以复加。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太阳正在落下,迷雾一样的空气,让我再次无声地落下泪来。
在医院门口,我再次遇见了那个护士长,我连忙背过身掩饰着擦去泪水。她换上了便装,正要下班回家。她跟我说过她上班时间不太确定,她们是三班倒,有时会值夜班,有时白天会不在,希望我能自觉,不要去惊扰蓝姗。她俨然成了蓝姗的守护神。但她还是很快发觉我红肿的眼睛,她停顿了下来,再次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她向我透露了些实情,她说蓝姗曾在昨天夜里想割腕自杀,但被及时发现,只是一些皮外伤,也没有大出血,现在没有什么事了。但她的情绪仍让我担忧。护士长也害怕沾上了麻烦,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摇了摇头,我说,希望你们,我求你们,你们照顾好她……
说着,我的泪水又汹涌而出。
护士长同情地看着我,她柔声说,我们会的。
回去吧。她安慰我,骑着单车消失在汹涌的下班车流中。
站在医院门外,我再次回头久久回望着那个窗口。蓝姗,你为什么要舍我而去呢。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直到你回心转意。我们还相约着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呢,现在我已确定了,我们就去北京,就在那里,我们生根发芽,枝繁叶茂,肆意生活。
我们说好的幸福,你要记得。
求你了。蓝姗。
好好的。好好爱自己。
[4] 她用最尖锐的一端指向我
也许是有人在体育馆看到我们滑稽的一幕,在这个有限逼仄的空间里,他们仿佛找到了一个释放下紧张精神的难得机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开怀大笑。
我们每天都得面对着大量这样的异常眼光。而我们彼此之间即便擦身而过,也形如陌路。即便是走得最近的人,也未必就懂得彼此的悲伤,何况我们之间已相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蓝姗三天后出院了。
那天傍晚,我吃过晚饭,没有回宿舍,直接到教室去复习。还不到晚自习的时间,教室空无一人,每个座位上堆积如山的复习本,我淹没其中,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寂寞。
和蓝姗的未来尽管充满了不定和悲伤,但我可以渴求现在,对,就在现在,我们能深深地拥抱,我们沉醉其中,我会忘却悲伤,只记得蓝姗她柔软的唇,那一刻,世界会发生变化,我会明白所谓“永远”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片灵魂深处最澄静的地方。
我望向窗外在血色黄昏下云卷云舒,天幕是如此辽阔,而我却如此无力而渺小,我泪落满脸。
走廊上有人经过,我连忙背过脸。
也就是背过脸的瞬间,我看见了蓝姗。她刚刚走进教室,她仿佛穿越了一个长长的黯淡的时光隧道突然出现在了光亮处,她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胆怯。我也如电击般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她会消无声息地离开,换个班级或离开这所学校,她不会告诉我的,一如她对守候在医院里的我不愿见到一样。
我们目光相遇。她有些茫然,仿佛不认识我一样,陌生,警惕。也许是看到了我满脸的泪水,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就侧过脸,清冷,决绝,留给我一个生硬的身影。
我站起来,我来到她的座位边,我说,你回来了?
她没有看我,她收拾着她书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她将它们堆积到脚下的某个角落。她没有抬头,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这些书籍,她将自己包裹进了一个噤声的不透明体。
我站在她身后,悲伤不已,伸出手去想拉过她的手。可就在我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她突然啊——的一声尖叫,将我的手甩开,她身子恐惧地躲到桌子边的一个角落,身子紧缩着,如受到袭击的刺猬,手中紧紧抓着一个尖锐的三角尺,她用最尖锐的一端指向我,哭泣得不能自已。
我想起她在体育馆晕阙那一刻,我不敢有半点动静,我站在原定,我说,蓝姗,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滚。她歇斯底里,她悲恸地哭泣着,持着三角尺的手臂渐渐垂落了下来,她蹲下来抱着自己,埋头哭泣……
我走上前去,轻轻的。我靠近她,拿过她手中的三角尺,她松开了手,我将三角尺放到了抽屉里面,抱着她,让她站了起来。她软如柳枝,几乎是毫无力气,整个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她身体有些发热,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了过来。
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她又在我身上哭泣了一会,最后安静了下来。
我抱着她,她终于能站了起来。
我说,你发烧了,我们去买点药。
她点了点头,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教室。有人陆续来上自习了,在楼道的地方,不断有人擦肩而过,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挡在蓝姗前面,拉着蓝姗加快了脚步。我想让这样的伤害更少些,更少些。
在校外的药店,我给蓝姗买了两粒退烧药,她停止了哭泣,她几乎是毫无表情地吃下了我给她的药,她说,我想休息会。
我心头的钝痛让我几乎挪不动双腿。在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和我多呆一会,只有她在我身边,我才会安心下来。
你知道吗,蓝姗。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几乎每天都是哭泣着无法入睡,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蓝姗转过身,自顾自离开了药店。我连忙跟在她身后,她说,她想安静一下。
我低声说,我送你女生宿舍,你借她们床位休息会,送你去到宿舍后我就走……
她惘然地看着我,游离的神情好像并不在听我说话。她叹了一口气。
我不确定她的意思,但我还是跟在了她身边。我愧疚难当地说,对不起。
她别过脸,微仰着头,仿佛压抑着再次汹涌而来的哭泣一样,她在稀薄的空气中抽搐下鼻子,没有作声。
在宿舍门口,她没有说再见就走了进去。昏暗的女生宿舍入口处,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她正在走向一道不可逆转的时光暗河,我正在以每秒光年的速度在失去她……
不——蓝姗。我不要失去你,永远都不。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一箭步冲了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毫无反应地任我拥抱着,我脸磨蹭着她的脸,我说,原谅我,蓝姗,我错了,我们说好了要幸福的,原谅我……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明白,我很害怕,你知道吗?她终于愿意开口说点什么了,她接着低声说,你是在用我来报复陈发吗,我还那么信任你,你们每个人都在欺骗我……
不是这样的,蓝姗……我语无伦次,楼管的阿姨走了过来,喂,你们在干什么,搂搂抱抱的……
我来不及解释,连忙松开了蓝姗的手,蓝姗快步离开了我,很快就消失在拐弯处,如一阵突而其来得穿堂风。在脱离我拥抱的瞬间,她急促而短暂说了一句,太晚了。
穿过耳膜抵达心脏引起的剧烈生痛,我能感觉得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内心的深深悲痛。
原谅我。蓝姗。
[5]蓝坠落,忧伤的飞翔
那晚,蓝姗去了女生宿舍休息后就再也没有来上晚自习。陈发和李菁这两天也没有来学校。听说他们请假了。晚自习课间休息时间蓝姗同桌梅清来到我身边悄声跟我说,蓝姗在她的**睡着了,看她很累的样子就没有叫醒她上晚自习。
也许,在人群纷杂的议论声中,包括梅清在内他们也早已分辨出我、陈发、蓝姗和李菁四人之间的关系。我与蓝姗。陈发与李菁。原本就应该是这样,一开始的错位也让我们走进了一环扣一环的悲剧。
我本以后我可以在晚自习后送蓝姗回家,我们可以重新走一段路,回到那个熟悉的阁楼,重新找到我们迷失了的爱情。我掩饰着失落,向梅清致谢。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连忙问梅清是不是和李菁一个宿舍。梅清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是同一个宿舍,但她前两天已搬离了宿舍,听说是住到外面一个亲戚家去了。
晚自习后我再次找到了梅清,我说要不要回宿舍把她叫醒,我将她送回家,要不你也没地方睡觉。她说,不用了,我睡李菁的床位,她睡我的床位就可以。
我说,那样不好吧。我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梅清只好跟我说了实情,她说,蓝姗刚刚给我发短信了,她说她不想回家,就让她在我那睡一晚吧。没事的,不会给我添麻烦的,你放心就好了。梅清向我宽慰地微笑。我也只好作罢,一个人孤寂地回到了宿舍。
睡觉前我给蓝姗发了很多条短信,她一条都没有回。我忍不住给她打了一次电话,她也关机了。我给梅清发了个短信,她回我说蓝姗睡觉了。我这才稍微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凌晨,天还蒙蒙亮,宿舍的电话就惊魂一样的响了起来。
宿舍只有我一个人了,是谁这么早来的电话。我迷迷糊糊地拿过了话筒。
月明吗?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急促的声音。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蓝姗跳楼了,你快过来一下,在高三复读班教学楼楼下……电话那头声息沉重。
什么?我冷如冰窖。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我甚至都来不及穿上了长衣长裤,就飞奔了出去。
寝室也有人往楼下跑,他们一边跑一边在楼道上互相传递着信息,“有人跳楼了,去看看……”“听说是高三的……”“不是高三的是复读班的……”“是个美女呐……”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冲下楼梯的,当我赶到高三复读班楼楼下时,我发现了人群里里外外已围起了三四圈,我用力扒了进去,有人往后推了我一把,骂道,看死人这么积极啊……
我摔倒在了最前面,趴在地方我看见了蓝姗,我的蓝姗,她脸朝下,她就那样安静地趴着,有鲜血从她嘴里、鼻孔里流淌而出,在她的身下如一片正在绽放了花瓣,在弥漫着晨光的空气中舒展着,怒放着……
蓝姗……我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喊,我双腿发软无法从地上站起来,我向蓝姗伸出了手,我求求你,蓝姗,睁开眼睛看看我可以吗,再一次,我们握紧双手,我们永不分开……
有人将我抱了起来,我挣扎着,哀求着,你们快叫救护车,求你们了,快叫救护车……
已经叫了,车马上就到……那人将我紧紧地拥抱了起来,是语文老师宋文强。他说,是我最早发现的,我已叫救护车和警察了,车应该快到了……
也就是他给我寝室打电话的吧。我头脑一片空白,救护车的鸣声从远而近,人群迅速闪开出一个通道,有医生抬着救护架冲了过来,将蓝姗翻了过来,放到了救护架上,并迅速拉走。我看见了蓝姗沾满鲜血的脸上那苍白的嘴唇,而在我唇间,还留有她的温度和体香,这让我如何相信她正在离我而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有警察随后赶到,将宋文强和我都叫到了一边。我们都做了笔录。
宋文强说他提前去教室备课,经过高三复读班楼下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楼下地面上躺着了一个女孩,他很快就认出是蓝姗,就及时打了120和110,还给我宿舍打了电话。
轮到我做笔录时,学校其他领导也赶来了。他们站在我的身边,排成了一排,焦急而烦躁。我几乎无法说什么。嘣——身体撞击地面那声巨响仿佛传来了长长的重重的回音,震**着我的耳膜,有玻璃在我面前迅速成片破碎,尖锐的闪着刺耳光芒的碎片在我眼前不断地跳跃着,我恍惚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你是她男朋友吗?警察问。
我点了点头,我对着不知何处飘来的声音惘然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们在几天前吵了个架……有警察开始声东击西,或许这样对他们破案有帮助。
高三级长在校长耳边耳语了一下,校长走了上去,跟那个警察又耳语了几句,那个警察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故作严肃地说,今天就这样,回头有什么事情再找你问话。
不用回头,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们,是的,前几天我不小心说了些话……在那一瞬间,我甚至希望警察也给我定个罪,是啊,我是有罪的人……
级长紧张地将我连忙拉走,赔笑着对那个警察说,他可能是吓坏了,你们不要当真……连抱带拖将我带出了几米。那几个警察互相使了下眼色,也钻进了警车打道回府了。校长也被几个校领导簇拥着离开了。
你脑袋进水了还是怎么样,你喜欢蹲牢子吗?这事你不要牵连进去,马上就高考了,你完全可以上个名牌大学的,你就甘愿自己在这几个月毁了吗?别忘了,你是复读生,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想再死一次吗?级长几乎是咆哮着。
早自习预备铃响了,人群也迅速地散去。宋文强知趣地站到了一边。级长喘着气,看见我有些精神恍惚,语气也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说,刚才校长跟警察打过招呼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干系了,希望你立即调整状态回到学习上来了,学校对你希望很大,你也不要辜负学校对你的重视……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宋文强,做了个手势让他走了过来,说,你带他回宿舍休息一下,然后带回教室,投入学习。另外,你也不要讲太多。
宋文强点了点头,沉默地拉过我,说,走吧。
我挣脱开他的手,我说,我自己回去,你去上课吧。
他有些不确定。我说,我没事的。谢谢你。真的。今天多亏了你……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要保重……
我点了点头,他低头快步走向了教室。清洁阿姨拉来了水管,冲洗着地面那片血迹,被稀释的鲜血汇聚着水流,在那片地面汪洋成海。
我晕眩般,随着心脏一阵剧痛。这是来自蓝姗身体深处的河流,它嗒然被断,无处可归。
生命是如此易碎。
给你的伤害这么深,在往后漫长的时光,我们该如何去救赎我们种下的罪。没有了你,蓝姗,我去哪里找到了你我一起颤栗的幸福……
回答我好吗,蓝姗。
别走,别走,求你了。蓝。
我的蓝。
在宿舍门口。我看见了梅清,她脸上挂着泪水,也许刚刚哭泣过。
对不起。她说,我早上有模糊感觉到她起来,但我没有醒来,我以为她去洗脸吃早餐,我当时要是醒来,问她两句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充满了自责。
蓝姗回女生宿舍休息是我的建议,可是她后来为什么不想回家了呢,她是从返校一开始就想好了跳楼还是她见到我之后才产生的想法?无论如何,该自责的都应该是我,也许如果我建议让她回家休息,会不会就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我不确定如果时间倒流回到我们在药店见面那个环节,她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和我走一段回家的路,夜色的小巷泛着青光的石板路,我们安静而默契的脚步让我无尽神往,我懊恼不已。我对梅清说,不要难过,都是我的错……
梅清停止了哭泣。她说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我,我在**找到的,也许是上晚自习的时候她就写好了的。
我接了过来,是一页信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给月明。
梅清再次向我道歉,然后黯然离开。我愣在那里,我几乎没有勇气打开那张折叠起来的信,将悲剧回放,注定是撕心裂肺的过程。
我扶着栏杆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宿舍,瘫倒在了**。我将握在手心的信打开,颤栗的指尖让我视线模糊。
陈发不属于我,我找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欣慰,我终于找到了你,但你还是离我而去了。
你利用了我,尽管你跟我道歉求我原谅,但我无法接受我们之间纯洁的爱情缘于一个肮脏的动机,一开始的美好就是虚幻,我该怎么去说服自己,我只有悲伤,悲伤越来越深,谁能帮我将它消停?
我想我的生命已落入了深渊,真是寂静在我的周围。我孤单一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如何穿过那重重的悲伤。与其我将自己逼入死角,重演家族遗传的命运,不如我趁清醒时选择结束我自己。
我走了。我仍爱着你。我们说好的幸福等来世好吗?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还是你,和在那之前的你,一模一样,让我眷恋,让我幸福。
死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会不会是一种极速的飞翔,多好啊,这样的感觉你曾给过我,我想将它带走,永远的。
蓝姗
信纸在我手中滑落,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在体育馆事件后,我曾担心蓝姗会受刺激而走进对家族遗传的担惊受怕中,我想向她请求原谅,希望她能尽快摆脱孤单,而我终究还是无法走进她的内心。
我终究只是接近了蓝。我失去了蓝。我生命中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