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接近蓝

NO.10:折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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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蓝姗的手放在手心,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感觉下她的体温,拉过窗帘,遮住倾斜而入的晨光,然后才放心悄然离开。

[1]陈发离开了,李菁也走了

蓝姗在安城医院做了抢救之后,因情况危急被转到了省会医院了。

这个是宋文强从学校领导谈话中了解到的信息。那时下午语文课结束之后,他悄悄来到我身边低声告诉了我,学校领导已将我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怕我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也怕影响了我的学习让学校又少了一个上重点的人数。

我仰头,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蓝天,飘浮着朵朵棉絮般的白云。在白云之上飞翔的你,蓝姗,一定要穿过重重的悲伤,一定要醒来。

记得我爱着你。蓝姗。

学校垫付了部分医疗费,另外,一个不留名的先生也给提前垫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医疗费用。我知道这个不留名的人是谁。陈发,只有他,只有他愿意这样做。一如他为了陪我复读放弃了公安大学一样。他重情重义,一如既往。

一个星期后,陈发回到了学校办理了转学手续。他转学去了隆阳市第四中学。隆阳市比安城大一级,距离安城有四个小时的火车车程。

从此,我们远隔在两个城市。是的,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我们的路早就分成了两条不平行线,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又各自沿着时光的轨迹,渐行渐远。

在楼道拐弯处我遇见了陈发,我们只是相隔十来天不见,却仿佛相隔了一生那么漫长,隔阂让我们都有了陌生。他提着一个很大的尼龙书包,里面装着他打包好的书。

他也要离开了吗?他要去哪里?身边一个接一个人的猝不及防的离开让我突然感到抛扔在孤岛的惶恐,我最先开的口,但却只能让一个“你……”滞留在齿间。他向我笑了笑,不自然的,他说,我要走了。

哦。我点了点头。我侧过身,他低下头从我身边而过。我看着他沉重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楼道最底层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破碎了。我们还没有说“再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不是吗?我们怎么能如此匆匆就走了,怎么能这样。

我说,等一下。

陈发回过头来,或许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我们是那么害怕永别,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说,我送你一段。

他灿然一笑,他说,正好,我开车过来的,下来吧。

陈发将书本扔进了车后厢,我坐在了他的旁边。我们从校门出来后,沿着铁路平行的高速,很快就进入了沿海高速。路上车很少,且车道高于海平面,视野很开阔。太阳还没有下山,红色的霞光一望无际,霞光下辽阔的海洋,泛着红点的蓝色的波浪一层覆盖过一层,肆意舒展。我将车窗打开,有潮湿的海风呼啸灌入,而很快就被甩在了后头。

我想起了被陈发随意扔在后备厢的课本。恍惚间,我以为我们彻底解放了,而我们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只是一趟惬意的旅游,在高考尘埃落定之后一场充满想象力的放纵。

我们一路无话,在金红色的暮景中飞驰,在一个岔口,陈发减慢了速度,一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掏出了一根烟,在凛冽的海风中,他侧过身体点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车头的位置掐灭了还有大半截的烟。车也随之轻微有些打弯。不过,还好,我们擦着护栏再次跃上了另一条高速。

我没有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也没有告诉我,从我上车的瞬间开始,他嘴角一直停留着含糊的笑意,这一点上,他和李菁很像。他们总是能将笑意停留在嘴角,而内心的秘密却让人无从得知。

后来,我们在高速路边一片森林处停了下来。

也许我们没有什么要谈的。也许我们只是累了,想停下来了。

暮色越来越深,森林深处早已是一片漆黑,有不明的光点在林间闪烁着。我们在森林入口处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还有些从外面透析进来的光线,也能分辨出停在不远处的白色的本田车。陈发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地面是一层厚厚的落叶。

我也坐了下来,感觉地面有些潮湿,但坐在落叶上的感觉很奇妙,树叶之间不免有些打滑,我能感觉到身体轻微的移动,仿佛是在漂浮。

穿过这个森林就是隆阳市了。陈发用手指了指森林深处了。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

因为森林之隔,本来靠得很近的两个城市却需要四个小时的路程……陈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问他蓝姗的药费是不是他出的。

他点了点头。他说,这个钱也许只能维持到她出院……我跟省会医院的医生也打听过,她即便能活过来,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我早该放手,她没有告诉我她爱的是你,如果不是那天你说出来,我还真不知道……

我沉默。有飞鸟在林间低沉地掠过。

我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爱的是蓝姗呢。

陈发无语。是啊,一开始我们谁也分辨不清,那时谁爱着谁,谁会离开谁。

我问,李菁呢,你和她在一起吗?

陈发叹了一口气,她回家了,她可能会退学,她亲戚帮她联系了一个民办大学,也许打算去读了。

民办大学?在哪里?

广州吧。我也不清楚,我也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陈发埋下头,他看起来很疲倦。

你知道吗,我本来想一个一个将你们三个照顾好,但现在我发现我对你们任何一个都照顾不好,我也没有能力去安排好你们每个人的人生,从今天起,你们也只能各自去把握自己的命运了……现在我发现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不应该有照顾一个人的妄想,我最应该照顾好的只我自己,我应该管好我自己……陈发有些沮丧。

你已经照顾我们很多……这是真的……我说。

不,你们都是我害的……陈发颓唐地向我摆了摆手,我只有远离你们,这样才能做到彻底的不会给你们带来困扰……

你爱李菁吗?我问。

陈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爱谁,我只是看不得她们伤心,我能给的我都会给她们,我不忍伤害任何一个人,而却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伤害……

这样不公平,你对谁都好,但不是谁都能因为你的好而好……我说。

我知道……陈发低声说,所以我要离开你们……

陈发,你知道吗,你太优秀了,你的优势又太多……我说,瞬间我也落入了悲伤,我也是在催促他的离开吗?因为他的优秀和优势而说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呀……

我容易伤害到身边的人……而我最不忍心就是伤害你们,但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太迟了……陈发摇晃着脑袋,这一次,他似乎感到疲倦极了,埋在两膝间,再也没有抬起头。

良久。突然下起了雨。我们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车上。

在车启动前,陈发定定地看着我,他说,我求你一件事情。照顾好蓝姗,她不愿意看到我,我也没有资格再见到她,但请你相信我,我希望她能好起来,她出院后,我会想办法给她找个疗养院,我还能资助一段时间……往后只能靠你们了……

为难你了,陈发,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感激你……你这些钱是从哪来的,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们而犯错误毁了自己……

我跟家里拿的,作为交换条件就是我必须转校,而且必须考上重点大学……这个不说了。陈发掐断了话题,背后也许还有更多的妥协和难处,但他还是做到了。为了我们。

谢谢你,陈发。我说。他再次摆了摆手,并启动了车,车如一个白色的影子般再次滑入了黑夜。

我们原路折回。一路下雨,雨很小,但越小的雨越容易在玻璃上形成浓雾一样的痕迹,我们仿佛在深海道中行驶,朦朦胧胧,懵懵懂懂,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比去时的车途多花了两个小时,我们回到了学校。也许我们都累了,一路上我们不再交谈一句话。在校门口下车的时候,陈发没有下车,他只是伸手俯身过来帮我开了车门。

我记得,在车门关上的时候,我跟他说了再见。而他什么都不说,在车内发呆了片刻,然后开车走了。猩红的尾灯渐渐变成了一个红点,消失在了夜幕的空气中。

再见。陈发。

第二天上课时,李菁的座位上也空空如也。我记得昨天中午我留意了的,那里书本堆积如山和旁人无异,她是什么时候搬走了?在陈发之前还是陈发之后?

没有人见到她来过。她不愿见到任何人,她甚至连再见都不愿意说。

[2]蓝沉静,无声的世界

周围好安静。

一个人在教室,一个人在寝室,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我常常长时间停留在教室,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黄昏拉得很长很长,感觉自己在瞬间老去。

一个星期后,班主任将陈发和李菁的座位撤销又合并了,蓝姗的座位也被撤去。谣言也随着李菁和陈发的离去而消失,再也没有人交头接耳谈论我们的事情。

我隔两天就给蓝姗写一封信。我不知道这些信她能不能收到,当我每天晚上回到宿舍,熄灯之后在黑暗中点燃起蜡烛时,我都有太多太多的话向蓝姗说。我说,蓝姗,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我现在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走了我该如何去面对漫漫的孤独……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去个遥远的地方……我会等着你……

我将自己的时光切割成一点一点,我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在一点一点时光中发生过任何一件事情,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动作,我愿意将我的一切交给你蓝姗,只愿你能醒来,你能原谅我……

有时我写满了十多页的信纸,却在温暖的烛光下泪落满纸,模糊的字迹,悲伤至极的心境,让我无处宣泄。我将这些信纸撕成了一个个碎片,却又哭泣着将它们一个个粘起来……我想,思念会不会也会让我走进一个生命的死胡同。我没有恐惧,也无法恐惧。

宋文强从学校那里打听来了省会医院的消息,蓝姗渐渐康复了过来,可惜,她头颅受伤太严重,她已记不得任何事情,她有可能成为半个植物人,身体是活的,记忆是死的。

宋文强在晚霞下跟我谈了一席话。他说,每个人的成长都会伴随着一场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的恋情,这场恋情或是双簧戏,或是独角戏,总得痛过我们才能真正成长起来。迈过这个坎,总会有好走的路。

我说,你也经历过吗。

他微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青春和别人不一样,其实大同小异,只是悲剧多点或少点罢了。在青春的时候渴望经历沧桑,在真正沧桑的年龄才明白再沧桑的青春都是那么青涩。

我苦笑。无语。

是的。每个人的青春都是那么美那么罪。

他用一句话作为我们交谈的结束语,在生活中背负着与生俱来悲剧的人,总是有太多相像,悲剧让人悲伤,悲伤也可以给人生活下去的力量……

他和我站在教室走廊外的栏杆边交谈,有风吹乱了他搁放在栏杆上的教案,他收拾整齐,然后转身走了。蹒跚的脚步,笔直的腰杆,在灿烂的霞光中,他不知何时跃上的两鬓白发在风中如麦苗杆肆意招展……

在他执教的半个多学期,也是我语文成绩进步最快的一个学期。他总是能给以我力量。无论是有声的还是无声的。

四月。蓝姗从省会医院回到了安城一家疗养院。

那家疗养院在海边。医生说蓝姗的记忆在渐渐恢复,但只是零星的,或许会某一天突然找到了一个通道,从而记起了生命中所有的悲与喜。

我去见蓝姗是在四月底那场摸底考试之后,我跃进了全年级前三名,荒谬的命运,让我失去了爱情,却拱手送给了我一张张接近巅峰的成绩单。

蓝姗不在认得我。她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房间。她穿着蓝色的条状衣服,长发不知何时已被剪去,新长的头发刚刚覆盖过耳朵的位置。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与一张床,**覆盖着淡蓝色的床单,恍惚间,我想起了阁楼。我站在她面前落泪,她认不出我,眼光有些惘然。

我站在房间的玻璃门外,隔着玻璃门,我喃语,蓝。

她注意到我嚅动的嘴唇,有些奇怪地看着我,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但覆盖在上面的重重迷雾让她视线渐渐转移,她没有回应我的呼唤,而是停滞般地转过身。

我推门走了进去,我走到她跟前,想拉过她的手。我想,如果将她的小手慢慢蜷成一个小拳头握在手心,她会不会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温暖?

但在我手指触及到她的瞬间,她躲闪开了。她有些恐惧,不断后退着脚步,我想起她用三角尺对峙着我的那个下午,她仍然没有忘记她的恐惧。我的内心瞬间再次坠入了无尽的悲伤。

她在靠墙的位置按响了警铃。闻讯赶到的医生立即将我拉走。我由此也判断出,她懂得自我保护,她在渐渐恢复。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放弃按警铃,走近我,接纳我,我们可以有个深情而长久的拥抱。

在医务室,我道歉,确实未经允许我就走进了她的病房。那个接近中年的女医生同情地看着我,她大抵猜测到了我和蓝姗的关系。她给我简单看了蓝姗的病例。我这才知道,自坠落那一刻开始,蓝姗身上几乎超过60%以上的骨头都因断裂而重新接驳过。

她的身体易碎,如一个瓷器一样,不要轻易地接近她惊吓到她,如果她突然摔倒了或是撞击到什么东西,很容易就引起新的骨折……女医生慢条斯理地说道,她想尽量让我明白。

我点了点头,我问,以后我可以经常来看她吗?

女医生犹豫了片刻,回答说,好吧。

我道谢走了出去。我再次经过蓝姗房间时,她端坐在了床前,望着窗外的海水潮起潮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微微的海风吹进来,发迹如精灵般在清明的空气中细舞。我长久地注视着她,她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不曾回头。

我说,下回见,蓝姗。一如我每个深夜给她写长长的信一样,落款总是,下回见,蓝姗。

走出医院。我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沙滩上有追逐的小孩,一个女孩的风筝被一个男孩抢走了,另有一个男孩去追,和原先那个男孩打到了一块,那个女孩神情着急地向他们跑去,脸上挂着青涩的泪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谁而哭……熟悉的梦境常常出现在梦境中,而梦中的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们不再轻易为谁而打架也不再轻易落泪……从何时起,我们已瞬间老去。

不觉,我竟然走到了上次月清举办个人画展的画廊,我哑然失笑。在这里曾经上演了一场热闹的喜剧,如今冷清如空气,落泪的人也分隔在彼此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回望,我再也看不到疗养院那片白色的建筑……我走出了多远,从一个悲伤抵达另一个更深的悲伤,我还要再走下去吗?

我听见时光在我耳边簌簌而过,身边飞逝着汹涌而过的身影,熟悉的,不熟悉的,忧伤的,带着笑容的,年少的,老去的……有一片蓝光一闪而过,我恍然抬头,蓝已无觅处,但我坚信它来过,它曾来过我的身边。

就在我的身边,我接近了它。蓝。

[3] 她还记得我,她保护了我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来看蓝姗。在蓝姗的房间多了个女人,她扎着头巾,脸容干枯而落寞,有着深深的厌世。她站在窗前,心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而点燃了一根烟,但只是抽两口,很快就掐灭。

蓝姗安静坐在床沿,她沉静在如蓝色海洋的平静世界中,她侧着脸,我注意到她眯起了双眼,她或许正在睡觉。医生说,从未见过她躺在**睡觉过,她真的能这样坐着就能睡着吗?如果不是,没有睡眠的她又是如何度过时光中难以抵挡的困顿。

从那个踱步女人的脸廓,不难看出她应该是蓝姗所说的她整天拜佛烧香的母亲,患有深深的忧郁症,她的一生都无暇顾及他人而处在自救当中,她的出现着实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那个女人看见了我,站在玻璃门外的我,她径直向我走来,她面无表情,她几乎都不用眼神看着我,她厌恶地盯着别处。我分辨不出她的意图,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她就迅速打开门,且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衣服,一把将我推倒撞击到对面的墙上,我惊恐地扶着墙站起来,她再次阔步走上来,挥起了手臂给我个结实的耳光。

滚,你这个人渣,你还好意思来看我女儿,滚得越远越好……她大抵是听说我和蓝姗之间的事情,她将自己封闭在安详的烟火中,却无法真正消抵烦躁,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靶子,她用手抽着我,我眼冒金花,晕头转向,嘴角有血腥的东西流淌出来……那一瞬间我突然没有了恐惧。

我听见我内心爆发出一阵狂笑,死亡,如果我可以这样抵达死亡,请问死亡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毫无知觉,毫无痛感,只有过去的一切一幕幕闪烁而过……

有人抓住了那只狂舞着的手。

一切又停了下来。蓝姗。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走了出来,她抓住了那只一边骂我人渣一边挥我耳光的手,她甩开了它,站在了我的身边,张开双臂挡住了她疯狂的母亲。她脸上挂着泪……

那个女人喘着气,也许她只是需要发泄,而这一场发泄让她很舒畅,她差不多就要爆发出狂笑了,但她神经质地控制住了,嘴角冷笑着,用一根手指头指着蓝姗背后躺倒在地上的我,骂咧,你这个人渣,下次不要让我再见到……说完,她怒气冲冲用力蹬着高跟鞋走了。

蓝姗回转过身,抚摸着我被抽肿了的脸颊,她只是落泪,目不转睛看着我,而我顾不得身体苏醒过来的剧痛,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她还记得我,她保护了我……

有医生匆匆赶来,将满脸沾满血丝的我连扶带拽抬走了。我在救护架中往后仰,我看见走廊上,蓝姗慢慢地站了起来,她一直停留走那里,她目送着我,她没有忘记我,而她开始原谅我了吗?

在救护室,我向医生欣喜地报告着我的消息,我说,蓝姗记得我,她恢复记忆了……

医生忙着给我包扎伤口。我的大喊大叫并不时从救护**坐起来,让他们烦躁不已,有医生上前,将我摁倒在救护**,并麻利地在救护**用胶布捆住我的手和脚。

你先救活你自己的命再说。那个医生给我扔下一句。

有女医生补充说,蓝姗本来就间歇性记忆起点东西,但很快又会忘掉,别抱太大希望你……躺好,我打麻针了……

我感到半边脸立即失去了知觉,继而扩散到我另一边脸,我的额头,头皮……我昏昏欲睡,耳边有隐约传来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给他再补一根麻针,检查下有没有脑震**……有医生说。

[4] 月清手心刺骨的冰冷

由于疗养院不具备足够的医疗条件,我被转移到了安城医院住院治疗一天。

可能是学校通知了母亲,母亲和月清都赶来了。

母亲给我带来了我爱吃的排骨苦瓜汤。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踩空了楼梯,基本没有什么大碍了。

月清在一边带着隐喻的笑意看着我,她明白我在说谎。

我对她笑了笑,连忙岔开话题,我问月清复习怎么样了。

母亲抢先说了,月清在班级排名前三名,老师说发挥正常可以上中央美术学院。

妈,我不去中央美术学院的。月清向母亲努了努嘴。

母亲呵呵笑了。原来月清经常向母亲汇报成绩的,而我总是一次次的忽略,甚至一个星期都记不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了。

我说,妈,我没有什么事,明天早上我就出院了,你们回去吧。

母亲不愿意走,上下忙碌着帮我收拾着病房。我说护士会来收拾。母亲回头说,都一样。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月清走上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将手放在我缠着纱布的额头,柔声问我,疼吗。我摇了摇头,她再加了点力,我仍笑着摇了摇头。透过纱布,我感觉到月清手心刺骨的冰冷,我伸手拉过她另一只小手,同样冰冷如雪。

我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她嘘了一声,让我小声点,别让母亲听见,她会担心的。

而她又补充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凉了吧,没事的。哥,我不是好好的吗。她向我扮了个鬼脸。我看她没事,也就放心下来。

月清走了,母亲陪在我身边。

我打了一天的吊针。身体被灌入了大量的药水,却有着失水一样的虚脱感。晚上,护士又拿来了四瓶吊液给我挂上。母亲就和衣睡在我身边,背朝向我,时不时调头看下吊液。

母亲说,我会一直醒着,会看着吊液。她让我放心睡。

我点了点头,母亲只是不放心。床头有护士铃,护士也会隔半个小时来查视下病房,她们给及时换药水的。

母亲的背孱弱冰凉,多少个长夜,她背朝着黑暗入睡。我记得小时候,月清常常会和母亲睡一起,在无力的命运面前,月清只有钻进母亲的怀中,她只有紧紧抱着母亲,穿过长长的黑夜。月清可曾在梦中哭泣,泪水打湿了母亲的胸膛。母亲可曾怜爱月清而在她入睡后悄悄地落泪……多少个长长的黑夜,长长的悲伤,自甘自泣,不为人所知。后来,月清长大了,也离开了母亲的胸膛,在寂静的夜,母亲在黑暗中可曾有安详地睡去?

我强忍着泪水,我害怕,我的一点动静会惊扰到母亲。

我中间睡了又醒来,醒来又睡了,自己仿佛被泡在水中,睡着醒来都是梦。

第二天早晨,我手中的吊针已被摘除,母亲正在给我忙着弄开水,看见我醒来,让我先喝杯开水热热身子。热水冲淡了些身体的虚脱感,我翻身起来,到外面去办理出院手续。办完后我回到病房叫母亲,母亲将我住过的病房再次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说,好了。她站起来,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一阵心酸,我说,妈,回去休息吧。

母亲笑了笑,我送母亲去公交车站。一辆黄色的公交车如醉汉一样载着满车的人摇晃着到站,母亲蹒跚着走了上去,在车门关上的时候,母亲透过车窗向我微笑着挥了挥手,我看见了母亲干枯的手臂,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如果母亲有一天老了,离开了我,我该去哪里再寻找她熟悉而慈祥的容颜。

[5] 她的脸炙热如火,很暖

我依然是每个星期都会来。蓝姗不再抗拒我的拥抱,她的眼光有些惘然,但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软软的,安安的。

她不开口说话,她只是摇头点头微笑或皱眉。医生说,语言是个神秘的通道,即便堵塞,也无法找到原因,但也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就通了。

我在她身边,我给她讲每天在学校的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她有时会专注地看着我,有时她目光游离,神色漠然。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无法抑制的悲伤从内心汹涌而起。

有次我带来一张地图。我用红色的笔在上面画出了一道蜿蜒的红线,宛如伸向远方的铁轨,她用手指跟在我笔尖后面在那条红线上滑划着,仿佛是在跟随着我的脚步,我笔尖停下来的地方,她也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地方叫做北京。我说,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北京。

北京。她喃喃说道。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欣喜若狂。她说话了。神秘的通道如被淤泥堵塞了的河道,被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疏通。但很快,她再次陷入了沉寂,她仿佛记不起来她是如何穿越过了那个通道,她好像完全忘记了,她一片茫然。我从欣喜再次落入了悲伤。

从此,你的名字就是一个城市,当我喊出那个城市的名字时,我也在呼唤你。蓝姗。

五月,南方的暴雨季节降临了。

距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每个人都如临大敌般疯狂应阵,面色沉重,眼神惘然。

五月七日,是蓝姗的生日。

暴雨倾城。阴沉的天色,马路上纵横的电线,天空仿佛一张散开的网,白色的、红色的车,撑着雨伞穿着雨衣的人群在网中仓惶逃窜。

我穿着黑色的雨衣,我不喜欢撑伞,在雨中,我无法稳定地掌控它的方向,而雨打的雨衣上,一阵一阵的,如汹涌而来的潮水,我躲在一个角落,被淹没的感觉很寂寞,很温暖。如内心汹涌而起的忧伤。

我找了整条街,只有一家蛋糕店是开着,有个安静的女孩坐在蛋糕店前,店前的雨棚压得低低。她说她在等一个客人,他一个星期前预定了一个蛋糕,他说他今天一定会来。我看看如海水倾盆的暴雨,我说,他不会来了。

会的,她坚持说,她应该只有16岁,不,也许更小些。

她让我等着,她会很快给我准备一个小蛋糕。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她让我进来店内等。果然,店内雨水进不来,那个低沉的雨棚让我感到了瞬间不尽的温暖。在它的遮蔽下,烘烤蛋糕、来回走动以及等待都安然有序。

我提着蛋糕走出蛋糕店,我说,他不会来了,你不用等了。

她咬着嘴唇,轻声说,会的,他会来的。或许他只是没有雨伞。

我将蛋糕放进了雨衣内赶路,还有些烤箱温度的蛋糕,让我倍加怀念拥抱到蓝姗瞬间的感觉。

疗养院大多数都下班了,晚班的时间还没有到,只有几个值班的清洁工在走廊闲散地走动着。我褪去雨衣,悄声来到蓝姗的房间。蓝姗坐在床前,窗户没有关,屋内已积聚了很多雨水,在地面蔓延着,她毫无所觉般,窗外有闪电进来,落在她的脸庞上,一片苍白。

我走上前关起了窗户。

她在背后注视着我,然后拥抱了我。我有点吃惊,自从她回到这里,她从未主动拥抱过我,我转过身,并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她看到了我放在床沿的蛋糕。

她抬头,向我笑了笑。我牵着她的手,她有点紧张,她贴着我的身子。我抱着她,蹲了下来。我点燃了蛋糕上面的蜡烛,18支,她18岁了。

我说,生日快乐。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让她闭起眼睛吹灭了蜡烛,她轻轻的,吹了两遍才将蜡烛吹灭。有轻柔的烟飘起,有潮湿的清香。

我给她切了块蛋糕,她吃得很慢。

我去打开水,走廊上清洁工都集聚到了一块聊天了。大抵是暴雨的缘故,晚班的医生还没有来上班。我打了开水回来,她把我给她切的那块蛋糕吃完了,将剩余的推给了我。她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她的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线。

她伏下身,抱着我的脖子,下巴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嘴唇在我脖颈的地方轻轻地摩擦着,我伸手拿开了她手中的开水。她将**那块褥子拉了下来,铺在潮湿的地板上。

窗外,再一阵更大的暴雨席卷而至。天色黯淡如夜。走廊的灯不知道是坏了还是忘记开了,房间光线潮湿黯淡。她双手离开了我,然后躺到了那块蓝色的褥子上,很快,就有雨水渗过了棉絮在褥子面上形成了丝丝水迹,如血液一样流淌蔓延……

她拉了拉我的手,我俯身吻她,她再次抱住了我的脖子。

她的嘴唇有蛋糕的甜。我拥抱着她,她眯着眼睛,她不让我离开她的唇,我轻轻地褪下她的裤子到膝盖的位置,她扭动着身子。

我进去一点,腿部触及褥子,有寒冷的湿气蔓延上来。我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紧紧的温暖将我包围,她用手牵引着我,我慢慢地进入,她神情有些痛苦,也许是有些痛。我想停下来,她用两腿盘住了我,我一下子滑入了最深处。

一开始,我很慢。慢慢的,轻轻的。她轻微动着身体。半路,我才想起我们没有**。我有些紧张,甚至能感觉到后背泌出来的冷汗。

后来,我加快。她自始至终都是轻微地扭动着身子,直到我**来临,她未发出一声,只有绯红的脸颊和重重的呼吸。

我趴倒在她身上。她抱着我,脸贴着脸。她的脸炙热如火,很暖。

我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背潮湿冰冷。我一惊,我担心她会受冷,连忙用**的被子将她包了起来,她从被子里探出脸来,用双手捂着嘴唇呵气,就像在雪天里用呼吸来温暖双手,虔诚,专注。

我说,蓝蓝。

她抬起头来。

我说,我爱你。

她笑。摇了摇头。

我再说,我爱你,蓝蓝。

她仍然是摇头。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脸深深埋进了被子。

我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躺在被窝里,她渐渐睡着了。

有医生陆续来上班,看到我们扔在地面的褥子,想发火,我连忙示意蓝姗睡着了。医生向我瞪了一眼,然后叫来外面的清洁工,带走了弄湿的褥子,带来了一个同样带有湿气的褥子,我抱着那个褥子睡在了蓝姗的身边。

梦中,我梦见蓝姗离开,突地坐了起来。

那晚,蓝姗一直在我身边,她在深深的睡眠中。也许,很多天她都未曾这么深地睡去。我俯下身,亲吻了她的眼睛,她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轻微动了一下。然后她翻转过身,眉头轻轻皱起,也许,她正在做着一个不愉快的梦?

我从背后抱住了她,我再次触到柔软的她,这让我欣慰。

第二天我比她早醒来,窗外,暴雨已停,大概是刮过一阵台风,外面的树倒了不少,医院用来地方海洋洪水的一面墙也在这场暴风雨中倒下了,有穿着白色工夫的人忙活砌墙。早晨的阳光晃着白光让我眼睛有种刺痛感。

我将蓝姗的手放在手心,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感觉下她的体温,拉过窗帘,遮住倾斜而入的晨光,然后才放心悄然离开。那个曾给我方便的中年女医生也是刚刚下夜班,向我含糊地笑了笑。

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但愿她能保密。